第6章 天吾 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吗?(1 / 2)

小松打来电话,是在星期五的凌晨,五点刚过。那时天吾刚好在做梦,梦见自己正走过一座长长的石桥,到对岸去取遗忘在那儿的重要文件。走在桥上的,只有他一人。那是一条美丽的大河,河心随处裸露出沙洲,河水缓缓地流淌,沙洲上长着柳树。还能看见鳟鱼优雅的泳姿。鲜亮的绿叶柔曼地垂向水面。像中国彩绘瓷盘上描绘的风景。这时他醒了过来,在黑暗中瞅了一眼枕旁的时钟。这种时候谁会打电话来,他当然在拿起听筒前就知道了。

“天吾君,你有文字处理机吗?”小松问。既没道一声“早安”,也不问一句“起床了吗”。这时候还醒着,说明他肯定通宵未眠,绝不是为了观赏日出特意早起。他在睡觉前,想起了有事应该告诉天吾。

“当然没有。”天吾答道。四周还是一片漆黑。而且他还伫立在长桥中央。天吾难得做印象这样鲜明的梦。“不是自吹,我可买不起那东西。”

“那你会用吗?”

“会用呀。电脑也好文字处理机也好,只要有,大概就能用。补习学校就有,我经常在工作时使用。”

“那好,你今天就去找一台文字处理机,立刻买回来。我对机械类的东西一窍不通,什么制造商呀机种呀,就统统拜托你啦。货款回头找我要。你用它赶紧开始改写《空气蛹》。”

“话虽这么说,可是一台也得二十五万元呢。”

“就这么一点钱的话,没问题。”

天吾在电话机旁想了片刻。“这么说,您是要给我买一台文字处理机?”

“对啊。把我那点可怜的零花钱全拿出来。这项工作值得投入这些资金。小气就办不成大事。你也知道,《空气蛹》寄来的是文字处理机打印的稿子,改写稿如果不使用文字处理机的话,不太合适。要尽量和原来的稿子保持一致。你今天可以开始改写吗?”

天吾略一沉吟,说:“行啊。我这边随时可以开始。只是,深绘里要求我星期天去和一位她指定的人见面,这是让我进行改写的条件,可我和那个人还没有见面。如果和对方的谈判破裂,投资和功夫统统化为泡影,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不要紧。这个我会想办法。你别介意这种细节,马上就动手。这可是在和时间竞赛啊。”

“您确信会面能顺利吗?”

“是直觉。”小松说,“我这种直觉可准得很呢。老天好像没有赐予我什么才华,只有直觉倒是不少。说来惭愧,我能混到今天,全靠着这东西。你知道吗,才华和直觉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不知道。”

“区别就在于,你再怎么才华横溢,也未必就能填饱肚皮;但只要你拥有敏锐的直觉,就不必担心混不上饭吃。”

“我会记住的。”天吾说。

“所以你用不着担心。今天就赶快开始工作吧。”

“既然您这么说了,我当然没关系。我只是不希望还没准备好就开始行动,最终落得两手空空。”

“这方面的责任就由我来承担好了。”

“明白了。我下午跟朋友约好了会面,其余的时间都空着。早上我就到街上去买一台文字处理机。”

“好,拜托了,天吾君。全靠你啦。咱们俩齐心协力,闹它个天翻地覆!”

九点多,他那身为有夫之妇的女朋友打来电话,是在开车把丈夫和孩子们送去车站后打的。这天下午她本要到天吾家来,星期五一直是他们幽会的日子。

“今天我身体<b>不适</b>。”她说,“很遗憾,不能去看你了。下周再见吧。”

所谓身体<b>不适</b>,是进入生理期的委婉说法。她接受的教育要求她谈吐文雅委婉。在床上,她倒不怎么文雅委婉,不过那是另一回事。见不到你,我也觉得非常遗憾。天吾说。但这种事本来也没办法。

其实只说这个星期的话,不能和她相见并不让天吾特别遗憾。和她做爱当然愉快,但他的心思早已转向《空气蛹》的改写。种种改写方案,宛如太古的大海中熙熙攘攘的生命萌芽,在他的脑海里沉浮隐现。这样的话,我不是变得和小松一样了?天吾想。事情还没怎么样,心却自作主张地朝那个方向想了。

十点钟赶往新宿,用信用卡买了富士通的文字处理机,最新款式,和同一系列的先期产品相比,分量减轻了许多。还买了备用的墨带和纸张。拎回家放在桌上,接上电源线。在办公室里他用的是富士通大型文字处理机,这台尽管是小型机,基本功能却没有太大差异。天吾一面确认机械的性能,一面开始动手改写《空气蛹》。

这篇小说该如何进行改写?天吾并没有一个可称为明确计划的东西,只是针对一个个具体的细节有了些方案。并不曾准备贯穿改写工作始终的方法和原则。能不能对《空气蛹》这样富有虚幻色彩、诉诸感觉的小说进行逻辑性的改写,他本来就毫无自信。确如小松所言,文章显然必须大刀阔斧地修改,可是这么做了,能否不损害作品原来的氛围和资质呢?这难道不等于给蝴蝶安上骨骼吗?这么一想,他就心生迷惑,不安倍增。但事情已经启动,而且时间有限,没有余裕悠闲地遐想。恐怕只能从细微处着手,具体地一一解决。动手处理细节的过程中,整体形象也许会自动浮现出来。

天吾君,我相信你能做到。我有把握。小松曾满怀自信地断言。而且不知何故,天吾竟然全盘接受了小松这种说法。此人的言行一向很成问题,基本是个只顾自己的角色。如有必要,他肯定会把天吾干脆地扔下,甚至不会回头看一眼。但正像他自己说过的,小松作为编辑,直觉中的确有种特别的东西。他永远不会迷茫,遇到任何事情都能当机立断,付诸实施。毫不在乎周围的人怎么议论。这是优秀的前线指挥官必备的资质。而且无论怎么看,这都是天吾身上没有的资质。

天吾实际开始改写,是在中午十二点半。他把《空气蛹》原稿最初几页恰好自成一段的原文,打到文字处理机的显示屏上。暂时先改写这部分,直到满意为止。不对内容本身作任何改动,只是对文章进行彻底的调整,就像改装公寓房间一样。基本结构原封不动,因为结构本身并无问题。排水管的位置也不变更。此外可以调换的东西——地板、天花板、内墙、隔板——悉数拆除,更换一新。我是个技艺高强的匠人,被授予全权。天吾告诫自己。没有已定的设计图,只能随机应变,凭直觉和经验下工夫修改。

一读之下难以理解的部分,便添加说明,让文章的走势更为明显易懂。多余的部分和重复的表达,便进行删削,而不够透彻的地方,便酌情补充。在各处颠倒与转换句序和词序。形容词和副词原本极少,于是他尊重这个特点,但同时,感到需要修饰性的表达时,他就选取贴切的词语增补上去。深绘里的文字虽然整体上感觉稚拙,但好的和坏的部分十分清楚,在取舍上并没有预想的那样花费时间。有些部分因为稚拙而难解难读,但另一方面,也有些表达因此令人耳目一新。对前者,他大刀阔斧地删削,代以别的东西,对后者则原样保留。

在改写的过程中,天吾越来越明晰地感受到,深绘里写作这篇小说,根本不是为了留下一部经典的文学作品。她仅仅是把存在于内心的故事——借用她的表达,就是她亲眼看见的故事——<b>暂且</b>用语言记录下来。其实未必非得用语言不可,只是除了语言,她没有找到足以恰当地记述这些内容的方式。仅此而已。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有什么文学野心。从未打算把写出来的东西当作商品出售,在修辞与表达上便毫无精雕细琢的必要。如果比作房屋,就是只要有四壁有屋顶,足以抵御风雨就行了。正因如此,不管天吾怎么修改自己的文章,深绘里都觉得无所谓。因为她的目标已经实现了。她说“随你怎么改”,恐怕是发自真心的吧。

尽管如此,构成《空气蛹》的文字,又绝非自己读懂了就不管别人的那一类。如果深绘里的目的只是把映入眼帘或浮上脑际的东西作为信息记录成文,只要逐条记成笔记就够了。没必要不厌其烦地特意加工成一篇读物。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以让他人捧在手上阅读为前提写下的文字。所以,尽管《空气蛹》并非以文学创作为目的而写,尽管文字十分稚拙,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但是,这个<b>他人</b>,似乎又不同于现代文学作为原则设定的“不特定的多数读者”。天吾读着读着,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那么,她设想的究竟是怎样的读者呢?

天吾当然一无所知。

天吾知道的,不过是《空气蛹》为一部巨大的美质与缺陷并存的、极其独特的虚构作品,其中似乎还蕴藏着某种特殊的目的。

改写的结果,稿子的字数几乎膨胀了两倍半。原作中欠透彻之处远远多于过头之处,想改写得条理分明,整体的量自然会增加。要知道起初可是<b>漏洞百出</b>啊,而现在文章变得合情合理,观点稳定,读起来顺畅多了。但作品整体的流势总让人觉得涩滞,逻辑过于外露,原文最初具有的锋芒被削弱了。

接下去要做的,是从膨胀了的稿子中,把“可有可无之处”精简掉。把多余的赘肉一一削除。削除与增补相比,做起来要简单得多。经过这番工作,文章的分量大约减到了七成。这是一种智力游戏。先设定一个时段,增加尽可能增加的,再设定一个时段,削减尽可能削减的。执拗地一再重复这种做法,于是振幅渐渐变小,文字量自然地稳定在了应当稳定之处,到达一个无法增加也无法减少一点的程度。自我被削除,多余的修饰被筛落,裸露无遗的逻辑退回了后堂。天吾生来就擅长这种工作,是个天生的技师。拥有为了觅食在空中盘旋的鸟儿一般敏锐的注意力,又像运水的骡子一般坚忍不拔,永远遵守游戏规则。

屏气凝神地沉湎于这样的工作,歇口气时望了望墙上的挂钟,已经将近三点。如此说来,午饭还没有吃。天吾走到厨房,用水壶烧开水,其间磨咖啡豆。吃了几片饼干加奶酪,啃了个苹果。等水烧开后泡了咖啡,倒进带柄的大茶杯里,一面喝,一面想象一通和年长的女友做爱的情景,借此转换心境。本来,这会儿应该正在跟她干

<b>那事</b>。于是,他如何动作,她又如何动作。他闭起眼睛,冲着天花板,充满暗示和可能性地深叹了一口气。

然后,天吾回到桌前,再次切换脑中的电路,在文字处理机的显示屏上,将《空气蛹》的开头部分重读了一遍,就像斯坦利·库布里克的电影《光荣之路》开场时,那位将军视察战壕阵地一样。他对眼前看到的东西点头表示满意。不错。文章得到改进,事物在向前迈进。但还不能说已经够了。还有许多事情必须去做。处处沙袋崩塌,机关枪弹药不足,还看到多处铁丝网过于单薄。

他把这段文章打印在纸上,然后保存,关闭文字处理机电源,把机器推到桌子边缘。而后把打印件放在面前,一只手拿着铅笔,再次仔细地重读一遍。又删去一些觉得多余的部分,补足几处表述不够的地方,将与上下文不协调的部分修改到自己满意为止。就像挑选和浴室的狭窄缝隙尺寸相符的瓷砖,他慎重地选择最合适的词语,从各种角度检查是否严丝合缝。如果不够吻合,就调整瓷砖的形状。一丝细微的差别,既能赋予文章生命,也足以毁掉文章。

文字处理机显示屏上的东西与印刷在纸上的东西,哪怕是同一篇文章,看上去印象也有微妙的不同。用铅笔在纸上书写和敲击文字处理机的键盘,所处理的词语在感觉上会发生变化。需要从双方的角度加以验证。接上电源,把打印件上用铅笔写下的订正处,一一反馈到显示屏上。再在上面阅读已经更新的原稿。不错,天吾心想。一个个句子各有相应的分量,从中生出了自然的节奏。

天吾坐在椅子上,挺直后背,仰望着天花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当然,这还不算大功告成。放上几天后重读一遍,肯定还会发现应该修改的地方。不过,今天这样就可以了。差不多到了神经紧绷的极限。需要一段冷却的时间。时钟的指针已经接近五点,四周开始变黑。明天再修改下一大段。仅仅是改写开头几页,就耗费了几乎一整天,比想象的要费事。然而一旦铺设完轨道,把握住节奏,工作起来进展肯定更为迅速。而且不管什么,最费事的就是开头部分。只要渡过这道难关,以后……

然后,天吾浮想起深绘里的脸庞,心想,如果她读了这改写过的稿子,究竟会作何感想呢?他想象不出。关于深绘里这个人,他等于一无所知。除了她今年十七岁,高中三年级,对考大学毫无兴趣,说话方式十分奇怪,喜爱白葡萄酒,长着一张足以让人怦然心动的美丽脸庞以外。

但天吾心中生出了这种感受,或者说类似的东西:自己大致在逐渐把握深绘里在《空气蛹》中试图描写(或记录)的世界的形态。深绘里用她独特而有限的词汇试图描绘的光景,经过天吾细心慎重地改写,比以前更鲜活、更明确地显露出来。一种流势从中涌出。天吾明白这一点。他不过是从技术层面进行修改补充,却仿佛那原本就是自己创作的故事,完成的作品自然地融为一体。于是,《空气蛹》这个故事跃跃欲试地,即将拔地而起。

这最让天吾高兴。由于长时间集中精力改写,身体已觉疲惫,精神却相反,亢奋得很。切断文字处理机的电源,起身离开桌子后,还想写下去的念头很长时间未能平息。他在发自内心地享受改写这个故事的工作。照此下去的话,大概不会让深绘里失望。话虽如此,天吾却想象不出深绘里喜悦或失望的样子。不止这样,他甚至无法想象她嘴角浮现笑意或面庞微微阴沉是什么模样。她脸上没有表情这种东西。究竟是原本就没有感情才没有表情呢,还是尽管有感情却不和表情产生关系?天吾不知道。总之这是个奇怪的少女。他再次这样觉得。

《空气蛹》的主人公恐怕就是从前的深绘里自己。

她是个十岁的少女,在山里某个特殊的“公社”(或者是类似公社的地方)中照料一只瞎眼的山羊。这是分配给她的工作。每一个孩子都被分配了各自的工作。那只山羊已经很老了,但对这个公社来说,却是一只非常重要的山羊,需要有人一直守护着它不受伤害,片刻也不能松懈。人们这么吩咐她。但她终于不小心放松了警惕,那只山羊死了。她因此受到惩罚,和死去的山羊一起被关进土仓里。在那十天中,少女完全与外界隔绝,不许出去,也不许和别人说话。

山羊担负着小小人与这个世界之间的通道的使命。她不明白小小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天吾当然也不明白)。到了夜里,小小人便通过这只山羊的尸体到这边的世界来,待到天亮,再回到那边的世界去。少女能和小小人说话。他们教给少女制作空气蛹的方法。

天吾感慨的是,眼睛看不见东西的山羊的习性和行动,都被描写得细致入微。这种细节描写,使整部作品栩栩如生。她真的饲养过失明的山羊?而且,她真的像作品中描写的那样,在深山里的公社中生活过?天吾推测她大概真有这样的体验。如果毫无体验,她作为一位讲述者,无疑具备旷世稀有的天才。

下次见到深绘里时(应该是星期天),问问她山羊和公社的事。天吾想。他不知道深绘里会不会回答这种问题。他回忆起上次和她的交谈,看来她只回答觉得可以回答的问题。不想回答的或是不准备回答的问题,她一律不予理会,置若罔闻。和小松一样。他们在这方面倒很相似。天吾则不同,只要别人提问,不管是什么样的问题,他都会尽量规规矩矩地回答。这一点大概是与生俱来的。

五点半,年长的女朋友打来了电话。

“今天都干了些什么?”她问。

“一整天都在写小说。”天吾说。一半是真话,一半是假话。因为他写的不是自己的小说。但他无法解释得那么详细。

“工作顺利吗?”

“还可以。”

“今天忽然有变故,对不起。我想下个星期可以见到你。”

“期待着那一天。”天吾说。

“我也是。”她说。

接着她谈起了孩子。她经常和天吾谈论自己的孩子。那是两个小女孩。天吾没有兄弟姐妹,当然也没有孩子,他不了解小孩子。然而她不在乎这些,径自谈论起自己的孩子的事。天吾不是个多话的人,不论什么事,只是喜欢听别人讲话,所以兴趣盎然地听她谈论。她说,读小学二年级的长女在学校似乎受到了同学的欺负。孩子自己什么也不说,是同学的母亲对她说,似乎有这样的事。天吾当然没见过那孩子。曾经看过一次照片,长得不大像母亲。

“是什么原因让她受欺负的?”天吾问道。

“她不时会发作哮喘,所以不能和大家一起玩耍。也许是因为这个。其实她是个老实的孩子,学习成绩也不差。”

“我真搞不懂啊。”天吾说,“有哮喘病的孩子,同学们应该呵护她才对,怎么可以欺负她呢?”

“在小孩子的世界里,事情可没那么单纯。”她说着,长叹一声,“仅仅是因为和别人不一样,就可能被嫌弃。大人们的世界也差不多,但这在孩子们的世界里表现得更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