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青豆 静静地,别惊动了蝴蝶(2 / 2)

“这是第一次看到吧?”女主人问。

青豆无言地点点头。“大致情形我听过介绍,可照片还是第一次看到。”

“就是<b>那个家伙</b>干的。”老妇人说,“三处骨折已经得到了处理,但是一只耳朵出现失聪症状,只怕难以复原了。”女主人的音量没有变化,但是声音变得比方才冷峻、刚硬。仿佛被这声音的变化惊动了,停息在女主人肩头的蝴蝶醒了过来,扑闪着翅膀飘飘忽忽飞上空中。

她继续说道:“对于这种行凶作恶的人,我们不能置之不理。不管会发生什么。”

青豆收拾起照片,放回信封里。

“你不这么认为?”

“我也这么认为。”青豆赞同道。

“我们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女主人说。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概是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拿起了一旁的喷壶,仿佛拿起一件精巧的武器。面色多少有些青白,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暖房的一角。青豆也将目光投向那视线的终点,却没发现特别的东西。那里只放着一盆大蓟。

“谢谢你专程来一趟。辛苦你了。”她拿着空喷壶,说道。看来会见结束了。

青豆也站起身,拿起挎包。“谢谢您的香草茶。”

“再次向你表示感谢。”女主人说。

青豆微微一笑。

“你不必有任何担心。”女主人说。语调不知不觉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眼里浮出温暖的光芒。她将手轻轻搭在青豆的手臂上。“因为我们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青豆点头。每次总是以同样的台词结束交谈。这个人大概在不断这样告诫自己吧。青豆心想。像真言或祈祷词一般。“你不必有任何担心。因为我们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青豆确认了自己身边没有蝴蝶,将暖房的门拉开一条细缝,走出来,再合上门。女主人拿着喷壶,留在了里面。从暖房走出来,觉得外边的空气凉爽而新鲜,散发着树木和草坪的香味。这里是现实世界。时间一如既往地流逝。青豆将现实的空气大口地送进肺里。

在玄关,Tamaru依旧坐在柚木椅子上,等着把私人信箱的钥匙交给她。

“谈完了?”他问。

“我想是。”青豆答道,然后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接过钥匙,收进了挎包的隔层。

二人沉默片刻,眺望着飞来院中的鸟儿。风儿依旧停息不动,柳枝静静地低垂着,有几根枝条快要触到地面了。

“那个女人还好吗?”青豆问。

“哪个女人?”

“那个在涩谷酒店里心脏病发作的家伙的太太。”

“现在还不能说好。”Tamaru皱着眉头答道,“还处于受刺激的状态,不能说话。还需要时间。”

“什么样的人?”

“不到三十五岁。没孩子。美人,给人印象良好。风度相当不错。不过很可惜,今年夏天是没办法穿泳装啦。恐怕明年也不行。照片看到了吗?”

“刚才看到了。”

“很过分吧?”

“相当过分。”青豆说。

Tamaru说:“这种模式很常见。男方按照世间一般的标准来看很有才干,周围的评价很高,家庭教养也好,学历也高,有一定的社会地位。”

“然而一回到家就变了个人。”青豆接过话头,补充道,“尤其是一喝酒就会动粗。不过只敢对女人动手,只敢打老婆。可是在外边一贯装模作样,别人都以为他是个忠厚的好丈夫。不管太太怎样申诉,说自己遭受何等非人的对待,也无法让人相信。男方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专拣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打,或是不留下伤痕。是这样吗?”

Tamaru点头说:“差不多。只是这小子滴酒不沾,而且专在光天化日下动手,所以性质更为恶劣。她希望离婚,但丈夫坚决反对。也许是喜欢她,也许是不愿放弃身边的牺牲品,还可能是这家伙喜欢强暴自己的太太。”

Tamaru轻轻举起脚,检查皮鞋的光亮,然后继续说道:

“只要出示家庭暴力的证据,离婚当然可以实现。但是这样做太花时间,还耗费金钱。对方如果雇一个能干的律师,还可能弄得你极不愉快。家庭法院人满为患,法官却人数不足。而且就算离了婚,判定了精神赔偿费和生活补助费的金额,正经支付这些赔偿费的男人也少之又少。因为巧妙的借口想找多少就有多少。在日本,前夫因为不支付精神赔偿费而被判入狱的,几乎没有。只要表现出支付的意愿,在名义上多少支付一点,法院就会从宽处理。日本社会仍是对男人宽容有加啊。”

青豆说:“不过几天前,那个残暴的丈夫在涩谷某酒店的房间里,凑巧发作了心脏病。”

“<b>凑巧</b>这个词直接了点。”Tamaru轻轻地叹息,“<b>上天有眼</b>。我更喜欢这个说法。不管怎样,死因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也不牵扯惹人注意的巨额保险金,人寿保险公司也不会产生疑问,大概会顺利地付款。话虽如此,毕竟也是一笔可观的数目。用这笔保险金,她可以跨出新的人生的第一步。况且原来要花在离婚诉讼上的时间和金钱都可以省下来,还能避免法律上毫无意义的复杂手续,以及事后的纠纷可能带来的精神痛苦。”

“而且,还可以不再听任这种渣滓一样的危险人物横行世间,去寻找下一个牺牲者。”

“上天有眼。”Tamaru说,“多亏了心脏病发作,一切都圆满收场。只要结尾完美,就一切都完美了。”

“如果哪儿真有那么个结尾的话。”青豆说。

Tamaru在嘴角制造出一条让人联想起微笑的短短的皱纹。“总会有地方存在那么个结尾。只是没一一写明‘这里就是结尾’罢了。梯子最高一级上有没有写‘这里已是最后一级,请不要继续往上爬’呢?”

青豆摇摇头。

“和那个一样。”Tamaru说。

青豆说:“只要运用常识,用力睁大眼睛,自然就会明白哪儿是结尾。”

Tamaru点头。“就算搞不明白,”他用手指做了个下落的动作,“反正,这就是结尾。”

二人一时无言,倾听鸟鸣。宁静的四月的下午。哪儿也看不出恶意与暴力的迹象。

“现在有几个女人在这儿<b>住着</b>?”青豆问。

“四个。”Tamaru马上回答。

“都是处境相同的人吗?”

“大体差不多。”Tamaru说,然后嘬起了嘴,“不过其他三个情况不这么严重。对方那些男人照例是一群浑蛋,但是性质不如咱们刚谈到的那个家伙恶劣。都是虚张声势的小爬虫,不用你出手,我们就对付得了。”

“合法地?”

“<b>大致</b>合法地,哪怕稍微加点恐吓的勾当。当然心脏病发作也是合法的死因。”

“当然。”青豆附和道。

Tamaru沉默了一会儿,两手放在膝头,静静地眺望着低垂的柳枝。

青豆犹豫了一下,开口说:“Tamaru先生,有件事想向你请教。”

“什么事?”

“警察的警服和佩枪是几年前换的?”

Tamaru微微蹙眉。似乎她的语调中混有一丝让他生出戒心的余响。“你为什么忽然问这种问题?”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刚才偶然想到了。”

Tamaru看着青豆的眼睛。他的眼睛始终是中立的,里面没有表情。留下了余地,可以倒向任何一边。

“在本栖湖附近的山里,山梨县警察局与过激派爆发枪战,是在一九八一年十月中旬,第二年警察进行了大规模的改组。这是两年前的事。”

青豆表情不变地点头。这样的事件,她毫无记忆,只能附和对方。

“一场血腥的事件。和五把卡拉什尼科夫AK47抗衡的,是老式六连发左轮手枪,根本不是那东西的对手。三个可怜的警察被打得像筛子一样,浑身是弹孔。自卫队的特种空降部队立即乘坐直升机奔赴现场,警察脸面丢尽。在那以后,中曾根首相动了真格,要强化警力。进行了大幅度的机构改革,设置了特种武器部队,普通警察也配备了高性能的自动手枪,贝雷塔92式。你打过没有?”

青豆摇头。怎么可能呢,她连气枪都没打过。

“我打过。”Tamaru说,“十五连发的自动式,用一种叫帕拉贝伦的九毫米子弹。这是评价很好的枪械,连美国陆军也用它。价格不菲,却又不像西格和格洛克那么昂贵,这正是它的卖点。只是,这种手枪外行人用不了。从前的左轮枪重量只有四百九十克,这种枪却重达八百五十克。缺少训练的日本警察就是配备了这东西,也根本不起作用。在这么拥挤的地方,乒乒乓乓地乱放性能这么高的家伙,只会殃及一般市民罢了。”

“你是在哪儿打的,这种家伙?”

“哦,经常有这样的故事。有一次,我正在泉水边弹着竖琴,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位精灵,递过来一把贝雷塔92式手枪,对我说:你冲着那里的小白兔打一枪试试看。”

“说正经话。”

Tamaru让嘴角的皱纹稍微加深了点。“我只说正经话。”他说,“总之,佩枪和警服的更换是在两年前的春天。正好是现在这个时间。这算不算给你的解答呢?”

“两年前。”青豆说。

Tamaru再次把锐利的目光投向青豆。“我说啊,如果有什么心事,最好还是告诉我。难道警察和什么较上劲了?”

“那倒不是。”青豆说,两手的指头在空中轻轻舞动,“只是对警服有点惦记,在想到底是什么时候换的。”

沉默持续了片刻,于是两人的交谈自然地终止了。Tamaru再次伸出右手。“祝贺你,工作顺利结束。”他说。青豆握住了他的手,这个男人明白:完成一桩事关人命的严酷工作后,需要伴随着肉体接触的温暖恬静的激励。

“休几天假。”Tamaru说,“有时也需要停下脚步,做做深呼吸,让大脑变成一片空白。和男朋友一起去关岛玩玩吧。”

青豆站起来,把挎包挎在肩头,把游艇夹克上衣的帽子调正。Tamaru也站起来。他个子绝对不算高,但一站起来,简直像矗立起一堵石壁。青豆总是被那紧密的质感震惊。

Tamaru在背后直直地盯着青豆步步远去的背影。她向前走着,脊背上却一直感觉到他的视线。所以她收紧下颌,挺直脊背,步履坚定地走出一条直线。但在目光无法抵达的地方,她却陷入一片混乱。在自己无能为力的地方,正接连不断地发生自己无能为力的事。而就在不久前,世界还掌控在她的手中,没有破绽和矛盾。然而此刻它快要土崩瓦解了。

本栖湖枪战?贝雷塔92式手枪?

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此重大的消息,青豆不可能漏掉。这个世界的体系在某个地方开始出现混乱。她一边走,大脑一边迅速运转。不管发生了什么,必须设法重新把这个世界理顺,必须让其中存在道理,而且要尽快。不然的话,事态只怕不堪设想。

对于青豆内心生出的混乱,Tamaru应该很清楚。这是个用心周到、直觉敏锐的人,同时也是个十分危险的人物。Tamaru对女主人深怀敬意,无限忠诚。为了保护她的人身安全,几乎无所不为。青豆和Tamaru互相赏识,对彼此抱有好感,至少是近乎好感的情感。然而一旦他断定青豆的存在基于某种理由将不利于女主人,恐怕会毫不犹豫地舍弃青豆,下手处置她,非常事务性地。但不能因此责难Tamaru,说到底,这是他的职责。

青豆横穿庭院,门扉开启,她冲着监控镜头尽量亲切地微笑,轻轻挥手致意,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走出围墙外,门扉在背后缓缓关闭。一面走下麻布陡斜的坡道,青豆一面在脑中对当务之急进行了一番整理,列出一份清单。细密地,而且是得心应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