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有些什么表现?”
她列举了具体的例子。或是把你的东西藏起来。或是没人理睬你。或是不怀好意地学你的样子。一个一个地单独看,都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然而这些一旦变成日常生活,就会在孩子身上产生影响。
“你小时候有没有受过欺负?”
天吾想起了小时候。“没有。弄不好有过,可我没有觉察到。”
“如果没有觉察到,那就说明你一次也没受过别人的欺负。因为所谓欺负,本来的目的就是让对方明白自己在受欺负。受欺负的人居然没有觉察,这种欺负根本不可能存在。”
天吾从小就身材高大,又有力气,大家都对他另眼相看。没受过欺负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吧。不过当时的天吾,其实正为远比受欺负严重的问题苦恼。
“你受过欺负吗?”天吾问。
“没有。”她明确地说,然后似乎有些踌躇,“倒是欺负过别人。”
“跟大家一起?”
“对。那是小学五年级时。大伙儿商量好了,都不和一个男孩子说话。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肯定有什么直接的原因,可既然连想都想不起来,那恐怕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管怎么说,如今觉得不该干那种事,感到很不好意思。我怎么会干那种事呢?自己都说不明白。”
听了她的话,天吾忽然想起一件事。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时至今日,记忆还会不时苏醒过来。他忘不了。然而他没有说出来。因为说来话长。而且,那是一旦变成话语,就会丧失最为重要的微妙含义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以后恐怕也不会说起。
“说到底,”年长的女朋友说,“因为自己没有属于遭受排斥的少数人,而是站在了排斥者一方,于是大家都感到安心,暗想:哎呀,幸好站在那一方的不是自己。不管是什么时代什么社会,情况都基本相同。站在大多数人一方,就不用思考烦人的事了。”
“如果在少数人一方,就得整天思考让人烦心的事。”
“就是这样啊。”她说,声音有些忧郁,“不过在这样的环境中,也许至少能学会自己动脑思考。”
“也许自己动脑思考的全是让人烦心的事。”
“那的确是个问题。”
“不用想得太多。”天吾说,“到头来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班级里肯定会有几个孩子,能理性地动脑思考。”
“是呀。”她说,然后自己陷入了沉思。天吾把听筒贴在耳朵上,耐心地等着她想出头绪来。
“谢谢你。跟你聊聊,我心情好多了。”过了一会儿,她说,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的心情也好多了。”天吾说。
“为什么?”
“因为和你谈话了呀。”
“下个星期五见。”她说。
挂断电话后,天吾走出家门,去附近的超市购买食品。捧着纸口袋回到家里,将蔬菜和鱼逐一用保鲜膜裹好,放进冰箱。然后一面听着调频广播的音乐节目,一面准备晚饭。这时,电话铃响了。一天中居然来了四个电话,对天吾来说真是非常稀罕的事。这种情况,一年内也只会有几次,屈指可数。这次打电话来的是深绘里。
“这个星期天。”她开门见山地说,连一句开场白也没有。
可以听见电话那一端汽车喇叭鸣个不停,司机似乎在对什么发火。大概是在某个面朝大马路的公用电话打的。
“这个星期天,就是说后天,我要跟你碰头,然后去见某个人。”天吾给她的话添上内容。
“早上九点,新宿站,开往立川的列车最前方。”她说道。三个事实的罗列。
“在中央线下行站台、最前方的车厢碰头,对吗?”
“对。”
“车票买到哪里的?”
“哪里都行。”
“随便买张车票,等到了站再补票。”天吾推测着补充道,和改写《空气蛹》很相似。“这么说,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你现在在干什么。”深绘里问道,没有搭理天吾的提问。
“在做晚饭。”
“做什么。”
“就一个人吃,很简单。烤干梭子鱼,擦萝卜泥,花蛤葱末味噌汤,配着豆腐一起吃。再做醋拌黄瓜裙带菜,然后是米饭和腌白菜。就这么点。”
“好像很好吃。”
“是吗?其实没什么特别好吃的。一天到晚吃差不多的东西。”天吾说。
深绘里不语。对她来说,长时间的沉默似乎不算什么,但天吾不同。
“对啦,今天我开始改写你的《空气蛹》了。”天吾说,“虽然还没有征得你最后的同意,但是日子不多了,如果还不开始,就来不及了。”
“小松先生叫你这么做的。”
“对,小松先生叫我开始改写。”
“你和小松先生很要好。”
“是啊。也许很要好。”能和小松要好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恐怕根本不存在。然而,这种事说来话长。
“改写顺利。”
“现在还算顺利。”
“太好了。”深绘里说。似乎并非言不由衷。听上去好像改写进展顺利当真让她高兴。然而她那有限的表达方式,却让人捉摸不透她高兴到什么程度。
“能让你满意就好。”天吾说。
“我不担心。”他话音未落,深绘里便答道。
“你为什么这么想?”天吾问。
深绘里没有回答,对着话筒沉默。这种有意的沉默,大概是在催促天吾思索。但任凭怎样绞尽脑汁,天吾也弄不明白她为何那样确信不疑。
天吾为了打破沉默,开口说:“哎,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真的在那种公社之类的地方住过?真的养过山羊?这些场面的描写非常逼真。所以我有点想知道,那是不是真实的事。”
深绘里轻轻地咳嗽一声。“不谈山羊。”
“行。”天吾说,“不想谈的话,不谈也没关系。我只不过想问一问。你不必介意。对于作家来说,作品就是一切,不必添加不必要的说明。咱们星期天见!那么,跟那个人见面时,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
“我不懂。”
“就是说……要不要穿得正经些,或要不要带些简单的礼物去,就是这种。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我一点也不知道。”
深绘里再度沉默。不过这次不是有意的沉默,而是对天吾提问的目的,以及他这样的想法本身,她单纯地无法理解。这个问题在她的意识领域中无处着地,它似乎超越了语义的边界,被永远地吸进了虚无。就像擦过冥王星身畔的孤独的行星探测火箭一般。
“不要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天吾断了念头,说。向深绘里提出这种问题,本来就是弄错了对象,随便在哪儿买点水果好了。
“那么,星期天九点。”天吾说。
深绘里隔了几秒钟,一言不发地挂断了电话。没有“再见”,也没有“星期天见”,只是噗的一声,电话断了。
或许她是冲着天吾点头致意后再放下电话的。可惜一般说来,肢体语言在打电话时无法发挥原有的作用。天吾把听筒放回原处,深呼吸两次,把脑内的电路切换到相对现实的状态,然后继续准备他那俭朴的晚餐。
<hr/><ol><li>[5] Stanley Kubrick(1928-1999),美国电影导演。代表作有《2001:太空漫游》等。下文的《光荣之路》为其1957年的作品。​
</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