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绘里端着酒杯的手静止不动,思索片刻,仍然没发表见解。
“并赋予这个过程具体的形式,把它作为作品留存下来。”天吾说,“假如这部作品唤起了众多读者的同意与共鸣,就将成为具有客观价值的文学作品。”
深绘里决然地摇头。“对形式不感兴趣。”
“对形式不感兴趣。”天吾重复道。
“形式没有意义。”
“那你为什么要写那部作品,投稿应征新人奖?”
深绘里把酒杯放在了桌上。“我没有。”
天吾为了镇定下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你没有投稿应征?”
深绘里点头。“我没有投稿。”
“那么,是谁把你写的东西寄到出版社去应征的?”
深绘里微微耸肩,沉默了约十五秒,然后说:“谁都有可能。”
“谁都有可能。”天吾重复道,随后从嘬着的嘴巴中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这可怎么办?这件事果真困难重重啊,和预想的一模一样。
迄今为止,天吾和在补习学校教过的女生有过几次私下的交往。不过都是在她们离开补习学校、考进大学之后。都是她们主动联系,说想见见面,于是见面聊聊天,结伴外出。她们究竟被他什么地方吸引,他也不太清楚。不过,反正他是独身,对方也不再是他的学生,没有理由拒绝约会。
从约会发展到肉体关系,也有过两次。但是和她们的交往都持续不久,不知何时便自然地分道扬镳了。和刚考进大学的精力充沛的女孩在一起,天吾总有些坐立不安,觉得心情不畅。就像和顽皮好动的小猫在一起,起初新鲜有趣,渐渐便会感到疲倦。那些女孩也发现,这位数学教师站在讲台上热心讲授数学的时候,和除此之外的时候,竟有不同的人格,便有点失望。这种心情连天吾都能理解。
能让他心绪宁静的,是和比自己年长的女性在一起。不论做什么,自己都无需冲在前面,一想到这个,他就如释重负。而且许多年长的女性都对他抱有好感。所以,一年多前和年长自己十岁的有夫之妇发生关系后,他彻底停止了和年轻女孩的交往。每周一次,在家里和年长的女朋友幽会,就基本释放了他对活生生的女人怀有的欲望(或必要性)。其余的时间躲在房间里写写小说,读读书,听听音乐,时而去附近的室内游泳池游泳。在补习学校里,除了和同事交谈几句,几乎和谁都不说话。而且对这样的生活,他并无不满。对他而言,不如说这就是接近理想的生活。
但面对深绘里这个十七岁的少女,天吾感到了强烈的心灵震撼。这和第一次看见她的照片的感觉完全相同,但面对真人时,这种震撼变得更强烈。不是爱慕,也不是性欲,绝非这一类东西。恐怕是什么物体从细细的缝隙中挤了进来,正要填满他体内的空白。他如此感觉。这不是深绘里制造出来的空白,而是天吾心中原本就有的。是她将特殊的光芒投射进去,重新将那里照得雪亮。
“你对写小说并没有兴趣,也没有投稿应征新人奖。”天吾说,像是在核查事实。
深绘里没有从天吾脸上移开视线,点点头。然后仿佛在抵御刺骨的西北风,微微耸了耸肩。
“你不想成为小说家。”天吾察觉到自己提问时也省略了问号,愕然一惊。肯定是这种说话方式具有传染性。
“不想。”深绘里说。
这时饭菜送了上来。深绘里的是大盘沙拉和面包卷。天吾的是海鲜通心粉。深绘里就像查点报纸大标题一样,用叉子叉起生菜叶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不过,反正有人把你写的《空气蛹》寄到出版社应征新人奖了。而且我负责预读来稿,注意到了这篇作品。”
“空气蛹。”深绘里说着,眯起眼睛。
“《空气蛹》,你写的小说标题。”天吾说。
深绘里一声不响,继续眯着眼睛。
“那不是你起的名字吗?”天吾不安起来,问。
深绘里微微摇头。
天吾的大脑又有点混乱了,决定不再追究标题的事。得把谈话继续下去。
“那无所谓。反正是个不错的标题。很有氛围,也很醒目。能让读者思索<b>这是什么</b>。不管是谁起的,我对这个标题没有任何不满。<b>蛹</b>和<b>茧</b>的区别我弄不清楚,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我想说,读了这篇作品,我的心被深深地吸引了。所以我把它拿到了小松先生那里。他也非常喜欢《空气蛹》。但他的意见是,如果真心想夺取新人奖,文章必须进行修改。故事很好,可是与之相比,文字比较单薄。而且他打算让我,而不是你,来负责文章的改写。对此,我还没有下定决心。接受还是不接受,也没有答复他。因为我还没想清楚这样做对不对。”
天吾在这里略作停顿,观察深绘里的反应:没有反应。
“我现在想知道,对于我代替你改写《空气蛹》这种做法,你是怎么想的。不管我怎么下决心,如果没有你的同意和协助,这种事注定没有可能。”
深绘里用手捏起一只小番茄吃。天吾拿叉子叉起一块贻贝,吃了。
“你做吧。”深绘里简单地说着,又捏起一只番茄,“随你怎么改。”
“你是不是应该再花一点时间,好好考虑?这件事相当重大。”天吾说。
深绘里摇摇头:没那个必要。
“假如由我改写你的作品。”天吾解释道,“我会注意不改动故事,只是加强文字方面。大概要进行很大的改动。但作者仍然是你。这篇作品始终都是一个名叫深绘里的十七岁女孩写的小说。如果作品获得新人奖,就由你去领奖,由你一个人去。印成书的话,作者就只有你一个人。我们组成一个团队,你和我,还有那个姓小松的编辑,我们三个人。不过露面的只有你一个。其余两个躲在幕后不声不响,就像演戏时管道具的。我的话你明白吗?”
深绘里将西芹用叉子送入口中,轻轻点头。“明白。”
“《空气蛹》这个故事,永远是你自己的作品,是产生于你内心的作品。我不可能把它算作自己的东西。我,说到底,不过是在技术层面上帮你的忙。而且我曾经帮忙的事,你得永远当作秘密。就是说,我们合谋说谎欺骗世人。这怎么想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得把一个秘密永远藏在心底。”
“既然你这么说的话。”深绘里说。
天吾把贻贝的壳推到盘子一角,叉起通心粉,念头一转,又放下。深绘里拿起黄瓜,仿佛在品味未曾见过的美味,小心地咬了一口。
天吾握着叉子,说:“我再问你一遍。由我来改写你的故事,你没有异议吗?”
“随你的便。”深绘里吃完黄瓜后,答道。
“怎么改写都不要紧?”
“不要紧。”
“你为什么这样想?对于我,你一点也不了解。”
深绘里一言不发,微微耸肩。
二人随后一声不响地用餐。深绘里聚精会神地吃着沙拉。不时在面包上涂抹黄油,吃一口,并举杯饮酒。天吾则机械地将通心粉送进口中,想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他放下叉子,说:“起初小松先生跟我商量这件事,我觉得荒诞无稽,毫无可能,本打算设法拒绝他。但是回家后,又反复思考这个提案,渐渐地,想试一试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先不论这在道德上对不对,反正我非常想在你创作的《空气蛹》这个故事上,赋予一种由我打造的新形式。该怎么说呢,这很像极为自然的、自发的欲求。”
不对,说是欲求,不如说这种感觉更接近渴望。天吾在脑中补充道。诚如小松的预言。这种渴望变得越来越难抑制。
深绘里不言不语,从中立而美丽的眼睛的最深处眺望着天吾。她似乎在努力理解天吾口中吐出的语言。
“你很想改写。”深绘里说。
天吾正视着她的眼睛。“我是这么想。”
深绘里那双黑色的眼珠仿佛映出了什么东西,微微闪亮。至少在天吾看来是这样。
天吾伸出双手,仿佛托举着空中某个无形的箱子。这个动作没有特别的意义,但他需要一个无形的虚构物,用作传达感情的媒介。
“我说不好,不过,把《空气蛹》反复阅读了好几遍,我觉得好像也能看见你见到的东西了。尤其是‘小小人’现身的场面。你的想象力的确有独到之处。该怎么说呢,富于独创性和感染力。”
深绘里把匙子静静地放在盘子上,用餐巾拭了拭嘴角。
“真的有小小人。”她用平静的声音说。
“真的有?”
深绘里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
“像你我一样。”
“像你我一样。”天吾重复道。
“想看的话你也能看到。”
深绘里那简洁的说话方式,具有不可思议的说服力。令人觉得她说的每一个词语都像尺寸精确的楔子,恰如其分地楔入要害。但深绘里这个女孩究竟是否正常?正常到什么程度?天吾还无法判断。这个少女身上有某种超然物外、异乎寻常的地方。这也许是天赋的资质。或许他此刻面对着一个活生生的天才,但她也可能是徒有其表。头脑聪明的妙龄少女,有时会本能地装腔作态,做出不寻常的样子,说着充满暗示的话语迷惑对方。这样的例子他见过许多次。区别真相与演技,有时很难。天吾决定把话题拉回现实,或者说是离现实较近之处。
“只要你同意,我想明天就开始动手改写《空气蛹》。”
“假如你希望这样。”
“我希望。”天吾简洁地回答。
“你要见一个人。”深绘里说。
“我去见那个人。”天吾说。
深绘里点头。
“什么样的人?”天吾问。
问题遭到了无视。“你跟他谈。”少女说。
“如果需要这么做,我可以跟他见面。”天吾说。
“星期天上午有空。”她不带问号地提问。
“有空。”天吾答道。简直像用旗语通信,他想。
吃完饭,天吾和深绘里分了手。天吾在饭馆的粉红色公用电话里塞入几枚十元硬币,给小松的出版社打了个电话。小松还在社里,不过等了半天才来接电话。其间,天吾一直把听筒贴在耳朵上,等着。
“怎样?顺利吗?”拿起电话,小松劈头就问。
“由我改写一事,她基本上同意了。我想大概是。”
“行啊,你。”小松说。声音显得非常高兴。“太好啦。老实说,我正在担心哪。该怎么说呢,我想你的性格恐怕不太适合这种谈判。”
“其实没有谈判。”天吾说,“也不需要说服对方。我只是把情况大致解释了一遍,她就自己决定了。”
“怎样都没关系。只要有了结果,我就心满意足了。这样就能实施计划啦。”
“但在此之前,我必须去见一个人。”
“见一个人?”
“我不知道是谁。反正她要求我去见这个人,跟他谈谈。”
小松沉默了数秒。“那么,什么时候和对方见面?”
“这个星期天。她领我到那人的住处去。”
“关于秘密,有一项重大原则。”小松用严肃的声音说,“知道秘密的人越少越好。此时此刻,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知道这个计划:你、我和深绘里。如果可能,我希望尽量不让这个数字增大。你明白吧?”
“在理论上。”天吾说。
随后小松的语气变得和缓:“不管怎样,深绘里已经同意由你改写原稿,这可是最重要的事。其余的都好办。”
天吾把听筒换到了左手,用右手食指慢慢按住太阳穴。
“这个……小松先生,我感觉很不安。我这么说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总觉得自己正被卷入一起<b>非同小可</b>的事件。我面对深绘里这个女孩时,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可是跟她分手后自己独处时,这种感觉渐渐强烈起来。我不知道该叫它什么好,是预感还是臆想。反正这里面有一种奇怪的东西,一种不寻常的东西。我不是凭着头脑,而是凭着身体感觉到这些的。”
“你是见了深绘里后,才这样感觉的吗?”
“也许是。深绘里大概是个真品。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
“你是说,她是真正的天才?”
“天才不天才,我还不清楚。因为刚认识。”天吾说,“不过,也许她真的见过我们从来不曾见过的东西。也许她拥有某种特殊的东西。这一点让我放心不下。”
“你是说她脑子不正常?”
“她是有些异乎寻常的地方,但我觉得她脑子没什么不正常。说话大体也条理分明。”天吾说着稍稍顿一顿,“我只是觉得她有点奇特。”
“不管怎样,她对你这个人产生了兴趣。”小松说。
天吾想挑选恰当的词儿,但根本找不到。“这我就不清楚了。”他答道。
“她和你见了面,至少认为你具备改写《空气蛹》的资格。就是说,她对你这个人感到满意。你干得太好啦,天吾君。下面的事我也说不准。当然会有风险。不过,风险是人生的调味料嘛。你马上就动手改写《空气蛹》,我们没有时间了。改写完毕的原稿,还必须尽早送到堆积如山的应征稿里,把原来的稿子换下来。十天内,你能写好吗?”
天吾长叹一声。“时间太紧了。”
“不一定要最后的定稿嘛。以后还可以修改。大体像样就行。”
天吾在脑中粗粗估算了一下。“那样的话,十天也许就差不多了。但还是很紧张啊。”
“动手干吧。”小松声音爽朗地说,“用她的眼睛来观察世界。你要变成媒介,把深绘里的世界和这个现实世界联结起来。你肯定行。天吾君,我啊——”
这时,那些十元硬币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