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吾 假如你希望这样(1 / 2)

天吾被电话铃声吵醒。时钟的夜光针刚过一点。不用说,四周一片漆黑。他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小松打来的电话。午夜一点后还会打电话来的熟人,除了小松再无别人。而且这样纠缠不休,绝不气馁地让电话铃声一直响下去,直到对方拿起听筒为止的,除了他也再无别人。小松没有时间观念。只要他想到什么,马上抓起电话就打,从来不管是什么时刻。管它是深更半夜还是一大清早,管它是新婚初夜还是弥留之际。这个电话打过去可能给对方带来麻烦,这种散文式的思维,好像从不会浮现在他那蛋形的脑袋里。

不过,小松大概不会对谁都这样。他毕竟是在某个组织中工作并领取工资的人,不可能不分对象,对谁都做出如此违背常理的事。因为对方是天吾,他才会这样做。对小松来说,天吾或多或少像是自己的延伸,像手足一样。如果自己还没睡觉,便会以为对方也没睡。而没有特别的情况,天吾一般晚上十点睡觉,早上六点起床,过着很有规律的生活。他睡眠沉实,然而一旦被什么吵醒,就很难再睡下去了。在这种地方他相当神经质。他不止一次告诉过小松:拜托您,半夜别再打电话来了。话说得很明白,就像农夫求神拜佛,祈求别在收获之际把蝗虫大军派到农田里一样。“知道了。下次不在半夜打电话。”小松答道。但这种诺言并没在他的意识里牢牢扎根,只要下上一场雨,便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天吾爬下床,东磕西碰地好不容易到了放电话的厨房。其间,电话铃一直毫不留情地鸣响。

“我和深绘里谈过了。”小松说,照例没有寒暄,也没有开场白。既不会问一声“你睡了吗”,也不会说一句“深夜打搅,不好意思”。这人真了不起呀。每一回都令天吾如此叹服。

天吾坐在黑暗中,皱着眉沉默不语。半夜被吵起来,脑子会好长时间无法正常工作。

“哎,你在听吗?”

“在听呢。”

“只打了个电话,不过也算和她交谈过了。但几乎都是我在讲个不停,她只是听我说,按常识来说,这根本不叫对话。反正这孩子非常少言寡语,说话方式也有点古怪。你和她一交谈就知道了。总之,我把那个计划大体给她说了一遍。借第三者的手重新改写《空气蛹》,让作品更加完美,去争取新人奖,这样做行不行?大体就是这样的内容。是电话嘛,我也只能讲个大概,对她说具体事宜当面再谈,问她对这件事有没有兴趣,当然我问得比较婉转。毕竟是这种内容,说得太直率的话,怕是连我也会处境不利啊。”

“然后呢?”

“她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

小松很有效果地停顿了一会儿。叼上香烟,用火柴点火。只是通过电话听到声音,这光景却清楚地浮现在天吾眼前。小松从来不用打火机。

“深绘里说了,要先见见你。”小松吐着烟说,“对我的提案,她不说感兴趣也不说不感兴趣。也没表示愿意还是不愿意。首先要和你见一面,当面谈谈。好像这是最为重要的事。说是跟你见面后,再决定怎么办。你不觉得责任重大吗?”

“还有呢?”

“明天傍晚你有空吗?”

补习学校的课一大早就开始,下午四点结束。不知该说走运还是不走运,那之后总是没有安排。“有空。”天吾说。

“傍晚六点,你到新宿的中村屋。我会以我的名义订一张靠里一些的安静的桌子。尽管拣喜欢的东西吃喝好了,记在我们公司的账上就行。你们两个好好谈谈。”

“这么说,明天您不来了?”

“和你单独交谈,是深绘里提出来的条件。说是现阶段还没必要和我见面。”

天吾沉默不语。

“情况就是这样。”小松用爽朗的声音说,“好好干哦,天吾君。你虽然长得人高马大,但很能给别人好感。又是在补习学校做老师,恐怕也习惯和早熟的女高中生谈话吧。比我更胜任这件差事啊。只要和颜悦色地说服她,让她信赖你就行了。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等一下。这不是您提出的设想吗?连我都还没答应您呢。上回我已经告诉过您,这个计划太危险,做起来只怕不会那么简单。弄不好要闹出社会问题来。究竟接不接受,我自己还没决定呢,怎么可能去说服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

小松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呃,天吾君,这个计划的确已经正式启动了,走到这个地步早就欲罢不能了。我呢,是决心已定,你其实也下了一半的决心。我和你现在是同生死、共患难啊。”

天吾摇摇头。同生死、共患难?真是的,从何时起事态竟变得如此严重了?

“不过,上回您不是说,我不妨花点时间慢慢考虑吗?”

“从那天起,已经过去五天了。你慢慢考虑的结果如何呢?”

天吾无言以对。“还没考虑出结果。”他如实答道。

“总之,你先和深绘里见面谈谈,不是挺好吗?然后再作判断也不晚。”

天吾用指尖使劲揉着太阳穴,脑子还是不能正常工作。“我明白了。先见见深绘里再说。明天六点在新宿中村屋。大体情况我会向她解释。不过我无法向您作更多的承诺。因为我只能解释,不可能帮您说服她。”

“这样就行。没问题。”

“关于我的事情,她知道多少?”

“我大致跟她说了说。年龄大概不是二十九就是三十,独身,在代代木的补习学校当数学老师。人高马大,但是为人不坏。不会打女孩子的主意。生活节俭,眼睛长得很温柔。而且我很喜欢你的作品。大体就说了这些。”

天吾叹了口气。刚想动脑思考,现实就飘飘忽忽,时远时近。

“我说小松先生,我可以回床上睡觉了吗?马上就要一点半了,我还想在天亮前再睡一会儿。明天得上三节课呢。”

“行啊。晚安。”小松说,“做个好梦。”随即一下子挂上电话。

天吾凝视了一会儿手中的听筒,然后放回原处。如果能睡着,真想马上睡去。能做好梦的话,真想做一个看看。但他明白:在这种时候不由分说地被吵醒,还被派了个重大任务,想再睡着谈何容易!虽然也有喝酒催眠这一招,他此刻却没有喝酒的心情。结果只是喝了一杯水,回到床上点亮灯,读起书来。原打算借读书催眠,可天快亮了才睡着。

在补习学校教完三节课后,天吾乘电车到新宿。去纪伊国屋书店买了几本书,然后前往中村屋。在店门口报上小松的名字,随即被领到店堂深处一张安静的桌子前。深绘里还没到。我在这里等个朋友。天吾对服务生说。您需不需要一面喝点什么一面等呢?服务生问。什么都不要。天吾说。服务生放下冰水和菜单,退下去。天吾摊开刚买的书,开始阅读。这是一本关于咒术的书。论述咒术在日本社会里发挥过什么样的功能。咒术在古代社会中曾经扮演过重要角色,填补了社会体制的不完善与矛盾。那真是个快活的时代!

到了六点十五分,深绘里还没露面。天吾并不介意,继续读书。对于对方的迟到,他并不特别惊讶。整件事已经足够莫名其妙,纵然莫名其妙地发展,也让人无话可说。就算她改变主意不露面,也不奇怪,反倒值得庆幸。因为那样一来事情更简单了。我等了大约一个小时,深绘里没有来。只要这么向小松报告一声就行。至于以后该怎么办,不关我的事。独自一人吃过晚饭,拍拍屁股回家就好了。这样也算对小松尽了情分。

深绘里在六点二十二分露面了。她由服务生领着来到桌边,在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把小巧的双手放在桌面上,大衣也不脱,直勾勾地注视着天吾的脸。既不说“来晚了,对不起”,也不问“您等了很久吗”,甚至连一句“幸会”或“你好”都没有。只是把嘴唇抿成一条线,从正面直视着天吾。就像远远地望着从未见过的风景。这人真了不起呀。天吾暗想。

深绘里身材娇小玲珑,容貌比照片中更漂亮些。在她的脸庞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令人印象深刻的、深邃的眼睛。在那对水灵漆黑的眼珠的凝视下,天吾有点坐立不安。她的眼睛几乎一眨不眨。望上去,她甚至似乎不呼吸。头发笔直,仿佛是拿着直尺一根根画出来的。眉毛的形状和发型十分相配。和许多十几岁的美少女一样,表情中缺乏生活的气息,从中还能感觉到某种失衡。或许是左右两眼深邃的程度有所差异的缘故。这让看到她的人心情不快。她身上有种深不可测的东西,揣度不出她在思考什么。在这层意义上,她不是那种可以成为杂志模特或偶像歌手的美少女。但正因如此,她身上存在着挑逗与吸引别人的东西。

天吾合上书,放在桌子的一边,挺直胸膛端正姿势,喝了一口水。确如小松所言,这样一位少女一旦获了文学奖,传媒绝不会轻易放过,肯定会引发一场不小的骚动。闹出这样的局面,怎么可能安然脱身?

服务生走来,在她面前放下一杯冰水和菜单。但深绘里依旧一动不动,碰也不碰菜单,只是盯着天吾看。天吾无奈,只得说:“你好。”面对着她,更觉得自己人高马大。

深绘里并不答话,只是凝视着天吾。“我知道你。”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

“你知道我?”天吾说。

“你教数学。”

天吾点点头。“没错。”

“我听过两次。”

“是听我的课吗?”

“对。”

她的说话方式有几个特征:去掉了修饰的句子。微微的缺乏语调。有限(至少是让对方觉得有限)的词汇。确如小松所言,有点古怪。

“这么说,你是我们补习学校的学生?”天吾问。

深绘里摇摇头。“只是去听听。”

“没有学生证应该进不了教室呀。”

深绘里微微耸了耸肩。好像在说:一个大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蠢话来!

“我的课怎样?”天吾问。又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深绘里并未将视线移开,喝了一口水,没有回答。但既然来过两次,恐怕一开始的印象还不算糟糕,天吾推测。如果没有勾起兴趣,肯定听过一次就不会再来了。

“你是高三的?”天吾问。

“算是吧。”

“考大学吗?”

她摇摇头。

那意思究竟是“不想谈论考大学的事”呢,还是“我可不考大学”,天吾不清楚。他想起了小松在电话里说的:这孩子非常少言寡语。

服务生过来询问点什么东西。深绘里依然穿着大衣。她点了沙拉和面包。“只要这些就行。”她说,把菜单还给了服务生。然后像忽然想起来了,加了一句:“一杯白葡萄酒。”

年轻的服务生似乎想打听深绘里的年龄,却在她的凝视下涨红了脸,话未出口又吞了回去。这人真了不起呀。天吾再次暗暗感叹。他点了海鲜通心粉。也点了一杯白葡萄酒,表示奉陪。

“做老师,写小说。”深绘里说。像在向天吾提问。提问时不加问号,好像也是她说话的特征。

“目前是这样。”天吾说。

“两个都不像。”

“大概是吧。”天吾答道。想微笑,但没笑好。“有教师资格证书,也在补习学校当老师,但不算正式教师。小说是在写,但没有发表过,所以也不是小说家。”

“什么都不是。”

天吾点点头。“你说得对。目前我什么都不是。”

“喜欢数学。”

天吾在她的话尾加上一个问号,再回答这个问题。“喜欢。从前就喜欢,现在仍然喜欢。”

“什么地方。”

“是喜欢数学的什么地方吗?”天吾替她添上词语,“这个嘛,面对数字的时候,我就能心平气和。就像一切事物都变得井然有序。”

“积分课很有意思。”

“是说我在补习学校讲的课吗?”

深绘里点点头。

“你喜欢数学?”

深绘里简短地摇摇头:不喜欢。

“但积分课很有意思,是吗?”天吾问。

深绘里再次微微耸肩。“你很珍惜地讲积分课。”

“哦。”天吾说。头一次有人这样对他说。

“像在讲自己很珍惜的人。”少女说。

“如果是数列课的话,没准我会讲得更投入。”天吾说,“在高中的数学课程中,我最喜欢数列。”

“喜欢数列。”深绘里照例抽去了问号,问。

“对我来说,这就像巴赫的平均律:永远不会令人厌倦,时常会有新发现。”

“平均律我知道。”

“你喜欢巴赫?”

深绘里点头。“老师总是在听。”

“老师?”天吾问,“你学校的老师?”

深绘里没有回答。谈论这个话题,现在为时尚早。她脸上浮现出这样的表情,看着天吾。

然后,她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脱去了大衣。像昆虫蜕皮一般,蠕动着身体从中剥离出来,叠也不叠就放在邻座的椅子上。大衣底下是浅绿色圆领薄毛衣,下穿白色牛仔裤。没有佩戴首饰,也没有化妆。但她还是十分引人注目。身材苗条纤细,但照这个比例,胸脯则大得让人不禁想偷看,形状也很漂亮。天吾不得不留神别把目光投向那里。尽管这样想,视线却不知不觉溜了过去。就像目光被巨大的旋涡中心吸引过去一样。

白葡萄酒送了上来。深绘里喝了一口,然后陷入沉思似的凝视着酒杯,把它放到桌子上。天吾只抿了一小口,意思一下。接下去还得讨论重大的事情呢。

深绘里把手伸向笔直的黑发,用手指梳理了一会儿头发。优美的动作,优美的手指。似乎每一根纤细的手指都拥有自身的意志与方针。甚至能从中感受到某种咒术般的东西。

“喜欢数学的什么地方?”天吾为了把注意力从她的手指和胸脯移开,再次出声询问自己。

“数学这东西就像流水一样。”天吾接着说,“当然有许多艰深的理论,但基本原理极其简单。水会以最短距离从高处流向低处,同样,数字的流向也只有一个。只要注意观察,那条线路就会自己浮现出来。你只要注意观察就行,别的什么都不必做。只要聚精会神地凝视,它就会主动揭开谜底。对我如此亲切友善的,在这广漠的世界上只有数学。”

深绘里就此思索了片刻。

“为什么写小说。”她用缺乏语调的声音问。

天吾把她的疑问转换成较长的句子:“既然数学那么有趣,根本不必劳神费力地写小说,一直研究数学不就得了?你想说的是这个吗?”

深绘里点点头。

“那倒是。现实的人生不同于数学。在人生中,事物未必采取最短距离向下流动。数学对我来说,该怎么说呢,实在太自然了。就像美丽的风景。它<b>就在那里</b>,甚至用不着把它转换成别的什么。所以当我置身于数学中,有时就会觉得自己渐渐变得透明起来。这常常让人恐惧。”

深绘里目不转睛,笔直地凝视着天吾的眼睛。就像把脸紧贴在窗玻璃上,窥视无人的房间。

天吾说:“写小说时,我使用语言,把周围的风景转换成对我来说更为自然的东西。就是重新架构。通过这样做,来确认我这个人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种做法,和置身于数学世界时大不相同。”

“确认自己的存在。”深绘里说。

“还不能说我做到了。”天吾说。

深绘里似乎没有领会天吾的说明,但没多言,只是把葡萄酒杯送到唇边,啜了一口,像用吸管喝一样,不发出一丝声音。

“如果让我说,从结果上看,其实你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你把用眼睛看到的事物,转换成自己的语言,重新架构。并借此确认自己的存在位置。”天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