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刘昀原本不想节外生枝。只因盗贼的反常行为让他发现异常, 让他察觉到对方想要拖延时间的意图,遂果断地改变主意,决定强行突围。
唯一没有料到的是, 敌方的援军竟来得如此之快, 不过是半盏茶的时间,就已赶至。
更糟的是,盗贼的同伙从后方而来,即将截住他们的退路。
刘昀神色寒冽, 握紧掌心的迷你弓弩。
“全力攒射,疾行向前,无需留手。”
落在最后的十个护卫加速向前,赶上最前排的同伴, 同时亮起手中的轻弩。而原先最开始射完箭矢,如今已经落在最后的十个骑兵, 也用令人咋舌的速度装填好新的箭矢,同样举起臂膀上的弩/机。
被三十只黑黝黝的强弩瞄准, 进入射程的盗贼们头皮发麻。
盗贼首领原以为陈国将弩队分为三列,是为了给彼此争取装填的时间。他曾是某个家族的部曲,对弓弩这一类武器颇为了解,自然知道正常的弩/机需要多少装填速度。
他不认为陈国护卫能在短短几息的交替时间内重新按好箭矢。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陈国的这支弩队不但成功做到了这一点,甚至不需要三组交替射击来为己方争取时间。他们装填弩箭的速度极快,就像持刀入鞘一样自然迅速。
盗贼首领原本还在负隅顽抗,此刻已经彻底慌了。
就算立即勒马,他也无法避开近距离的弩箭。他咬了咬牙,将自己藏在几个盗贼的后方。
双方的距离接近到五十步。
就在双方即将碰头的时候,后方急速追来的骑兵,终于展现出他们的真实样貌。
那是一支穿着正式铠甲的骑兵,约莫五十余人。甫一出现,为首带着红缨兜鍪的将领便扬声大喊:
“我等是豫州牧的部曲——前方贼寇,立即弃械投降!”
听到这声高呼,陈国的护卫们不由有几分惊讶。
来人竟然不是盗贼那边的援兵?
刘昀在己方人群中扫了一眼。有半数护卫露出迟疑之色,而站在他身边的高顺,仍然保持着极致的警惕,紧握着腰间的刀柄,拱卫在他的左翼。
“继续冲。”
刘昀不轻不重的一声命令,如同闷雷,响在众人耳侧。
护卫们心中一凛。大多数人不解其意,下意识地遵循命令。有机警的已猜到这句话的缘由——后面那伙人不一定是豫州牧的军队,还有可能是盗贼的同伙。
贼匪狡诈万端,一旦发现局势不利,极有可能装作剿匪的军队,借此让他们放松警觉。
弩光如雨,又一波箭矢射出。这一回,因为距离更近,弩箭的准度与力度比上一次更强。三十支弩箭出膛,无一虚发,将大半盗贼击落。
盗贼首领彻底笑不出来。不久前放声大笑,声称要将陈国竖子拿下的他仿佛成了一个笑话,但他此刻顾不上脸疼,随着东边部曲的靠近,他终于看清来人的模样。
为首的将领陌生得很,并不是当初与他接头的那位。
盗贼首领心中有了不祥之感,见局势不妙,他悄悄勒马,正欲逃走。
“嗖——”
尖锐的破空声由远及近,盗贼首领心中狂跳,下意识往前一扑,却还是迟了一步。
有尖锐的东西扎入他的后背,令他不受控制地往后一仰。不久,一股发麻的感觉从后背扩散,他感觉手足无力,瘫软地跌下马背。
刘昀放下手中的迷你银弩,重新抽出鞍袋上的长弩:“把领头那个带上,走。”
众马嘶鸣,三十个护卫重新装上木箭,眨眼间,与剩下的十四个盗贼狭路相逢。
这一回,他们没有再用弩,而是拔出腰间的精制环首刀,解决了那十四个仍处于震骇呆滞当中,久久不能回神的盗贼。
这一切看似长久,实际上只发生在几息之间。
莫说被碾压的盗贼完全反应不过来,就连后头赶来,刚刚策马赶至的五十个卫兵也看得一愣一愣。
陈国的弩卫队,竟然强悍若此,比传言还要令人生畏。
为首的将领露出凝重之色,有一瞬间望而却步。
旁边魁梧高大的壮汉啧啧赞叹:“能见到如此伟观的一幕,真是不虚此行。”
将领平复心境,勉强一笑:“确实。”
见陈国的护卫继续前行,丝毫没有相商之意,将领略一琢磨,便知刘昀等人的疑虑,命令随行者勒马。
壮汉呆了一呆,但他本身也不是个多言的性子,在依从首领之意停下后,安分地驻在一旁,没有多问。
隔着近百丈的距离,将领扬声大喊:
“在下晁江,是豫州府的从事。我奉豫州牧之命而来,可否请世子派一人上前,与我议事?”
说完,为了表现己方的善意,将领一个人打马上前,离开队伍。
他进入轻弩的射程,在两支部曲中间的地方停下。
在高顺左侧的徐茂道:“世子,让我去吧。”
刘昀点头。徐茂将手/弩丢给同侪,驭马来到将领面前。
徐茂跟随刘昀多年,像眼前这一类特殊情况,他处理起来也算是得心应手。
“将军既是黄豫州的从事,可有凭证?”
将领取出印信。徐茂查看后,左手背在身后做了个“核对无误”的手势,又问将领,
“分别不到半个时辰,黄豫州为何让将军前来,莫非有什么指教?”
对方解释道:“世子离开后,一位郭姓士子上门向豫州讨酒,并对豫州说,若城中近日丢了马匹,宜调遣一支轻骑,向西疾行。豫州听罢,即刻命我在府衙领五十人,前来援护世子。”
郭士子……果然是他。
刘昀约有八成的把握,断定他在黄琬府上遇到的就是郭嘉。
这位晁从事之前不在现场,不知道他和郭、黄二人已经见过一面。
虽然自己这方实力强盛,单独解决了一场麻烦,但“郭士子”与黄琬的情,他还是得领。
“多谢将军。这些盗贼来得古怪,怕是另有图谋。此地不宜久留,我等先行一步。”刘昀扬声回道,致以一礼,“劳烦将军回头替我带句话,黄豫州与郭士子之情谊,昀甚感之。”
晁从事赶紧回以一礼:“世子走好。”
见刘昀等人策马就走,对一地的盗贼与伤马视而不见,晁从事上前两步,匆匆忙忙地问道,
“那些犹活着的盗贼,我是否能带回豫州,严加询问?还有那些马——”
那些马多半是从谯县郊外的庄园偷走的,牵扯到豪族的阴私,怕是还有一番麻烦。
还未等晁从事说完,远方便已传来杳然的声息。
“将军自便。”
徐茂提辔追上大部队,在离开前,回头往豫州军的所在扫了一眼。
他的注意力停留在人群中格外雄壮的那道身影上,听到其他士兵唤他“仲康”,徐茂默默将这个名字记在心中。
……
经过快马加鞭的疾驰,陈国的这一支小队很快便离开沛国的领地,踏入陈国的边境。
作为士人,自幼学习六艺,陈群的骑射功夫算是不错。但如此高强度的疾驰,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半个时辰的颠簸,把他脸颊的肉都颠得麻木,更别提与马背接壤的其他部位了。
哪怕陈国的马都装上了特殊的马鞍与双镫,大大减少难度的同时提高了骑马的舒适度,陈群也还是觉得吃不消。
再一看若无其事,跟没事人一样进城的刘昀,看他抬腿下马,轻捷而飘逸的动作,陈群第不知道多少次怀疑人生。
到底是谁在传陈国世子“体弱多病,深居简出”的流言?就这?体弱多病?
他真想拎着那些讹言者的脑袋,把他们放四百里日速的马背上颠个半天,再拖到刘昀的前面,给他们看刘昀下马时的轻松模样,让这些人长长记性。
刘昀向随从吩咐完进城的事宜,向陈群的所在走来。
陈群正巧下马,脚下略有踉跄,被刘昀扶了一把。
“表兄可还安好?”
“无妨。”陈群站稳脚跟,长舒了口气,“先进城。”
进了城,在一处邮驿略作休整。
趁着扈从喂马的功夫,陈群一边饮水,一边看向远处的流云。
在陶杯的遮掩下,他缓缓启唇。
“那位晁从事,当真是黄豫州派来的?”
“不好说。”刘昀用同样的音量回应,状若认真地擦拭佩剑外的长鞘,“但,此次沛国之行,不过临时起意,若那些贼寇当真冲我而来——”
话未尽,陈群已知晓他的意思。
谯县在沛国的西侧,而沛国又陈国接壤。从陈地前往谯县,中间所经的城池屈指可数。
比起焊若铁桶的自家城池,显然是沛国出问题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刘昀稍稍将剑拔出一些,明亮的日光落在锋利的剑身,反射着刺目的光。
他眯起眼,转动指尖,任平整光洁的剑肩照出冰冷的面容。
沛王,刘曜。
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决定回头去公府后院的书斋看一看卷宗,将沛国这些年的情报好好查探一番。
新上任的沛王未必与这件事有关,但既然刺客与贼匪的事都发生在沛国境内,沛国之主,自然得成为第一个可疑的对象。
……
经过短暂的休憩,众人再度启程。
一路相安无事。途径武平、苦县时,望着郊外大片蓁蓁的农田,刘昀神思恍惚,俄然而出一股“生在太平盛世,岁月静好”的错觉。
这一错觉转瞬即逝,刘昀晃了晃头,打开意识中的笔记,将历史时间表再次扫了一遍。
如今是189年秋,再过几个月,董卓就会焚烧雒阳,迁都长安。介时,关东义军并起,中央对地方的掌控彻底瓦解,中原将会进入混乱的割据。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逐渐逼近的紧迫感,带给刘昀的不只是压力,更有如履如临的审慎与悉心毕力的坚定。
在汉末历经十年的生活,他的习性与思维已有一部分被环境同化,但他始终保留着来自后世的价值观,谨慎地维护着心中的那一柄秤杆,不愿自己迷失在历史的洪流中。
他暂时将未来的压力抛到脑后,专注打量着眼前的农田。
今年,陈国境内的9个县城,收成都相当不错。
眼前最主要的农事是秋收,秋收之后,便要考虑养土育土的问题。
早在先秦时期,智慧的古人就已尝试着使用各种有机肥料。先秦的沤肥,到秦汉时期进一步发展成廄肥与泥肥,到魏晋则出现专门的培育绿肥。
不仅如此,秦汉已出现较为成熟的轮作制,比较有名的就是“草田轮作”。
前几年,刘昀估量着当前时代的农学进程与特性,与“归本居”辟请的农学家探讨,根据后世的经验,在原有基础上改良轮作、间种的模式。
除此之外,他还在阳夏几处贫瘠的农地进行“秸秆还田”,定期对各城的农田进行深翻改土。经过几次尝试,优化了最佳方案后,在全封地推行。
育土改革最开始的时候,因为他年龄小,质疑之声源源不绝。若不是汉朝等级分明,某些激进、脾性暴的农户,怕是能挑一桶粪,往他家门槛上泼。
好在变革之路虽然艰难,但在出了成效、初步踏入正轨后,获得实际好处的农户不再剧烈地反对,也为他后来改良农具、耕种新种清除了一部分反对之声。
时至今日,旧有的育土之法趋于成熟,负责研发的天工阁也收纳了一批新的人才,刘昀开始考虑无机化肥的可行性。
毕竟有机化肥都有见效慢,容易滋生病菌的缺点,如果适当加入无机化肥,或许……
刘昀就此打住,压下这个蠢蠢欲动地念头。
先记笔记里,回头再好好思量一番。
哪怕有几年的铺垫,天工阁如今的化学技术也只处于胎儿的阶段,正是百废俱兴的时候。就算能作为化肥的硫酸钙本身就存在于大自然中,可以煅烧提炼,但硫酸钙的用处可不止是化肥,获得的成品需得优先应用于别的领域。
更何况,比起花费大量精力提炼无机化肥这件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以如今动荡不安的社会现状,军事策略与政治策略占了最高的优先级。以陈国如今的粮食产粮与粮食储备,短时间内可以不用再为农产方面殚精竭虑。这部分精力可以暂时空出来,挪到其他地方。而诸如无机化肥的事项,完全可以等陈国在乱世中站稳脚跟,充分壮大己身了再行考虑。
他可不想研究搞到一半,老家突然被别人抄了,所有努力付诸东流,给别人做了嫁衣。
想到这,刘昀收起繁芜的思绪,在识海中打开一本军事相关的书籍,认真阅读。
……
又过了几个时辰,在日落之前,马队终于抵达陈县。陈群前往驿舍休息,刘昀则直奔王府,一吃完餔食,就进了父亲的院子。
他将这一路的所见所闻全部道出,包括半路遇到的贼匪与自己的一部分猜测。
陈王刘宠手持麈尾,轻轻摇晃木柄。待到刘昀说完,他放下手中之物,剪去火光中多余的烛芯。
烛影一闪,片刻变得更加清晰。
“子琰心思已定,必不会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而动摇。刺客一事虽有些棘手,但不会左右他的决定。等到朝中调令抵达,他一定会走。”
子琰,豫州牧黄琬的表字。
刘宠所说的道理,刘昀早已通透。以黄琬的性格,认定了一件事,就不会轻易改变。刺客与假玉玺一事,既不会让他被愤怒冲昏头脑,反其道而行之地留下;也不会让他限于恐惧的泥沼,急不可待地离开。
幕后之人弄巧成拙,打乱了黄琬的计划,却不会影响他离开的决心。
对于黄琬一定会离开这件事,刘昀和刘宠先前已有预料,此时虽然有几分遗憾,倒也不会因此人仰马翻。
按照刘昀的话来说,差不多就是“PlanA行不通,无妨,上PlanB”。
考虑到豫州这一块地的特殊性,刘昀的计划B与袁氏兄弟后来的选择差不多——在短时间内,他们不会明着占据豫州,而会推举门人上位,担任新的豫州牧。
如果历史的脚步按部就班地跟随史书的足迹,那么,继黄琬之后的豫州牧,即是孔伷。
孔伷是庶族出生,偶然与名士符融结识,受他举荐,在陈留太守手下任职。在朝廷落入董卓手中之后,也因为符融的这一层关系,符融的老师周毖向董卓推举孔伷,让履历单薄的他直线飞升,跨过上司冯岱,成为比太守更高一级的豫州牧。
在门人、乡人相互抱团的东汉,此类事迹可以谈得上司空见惯。
刘昀之所以把孔伷纳入次级选择,一个是因为孔伷背后的依靠只有周毖,且周毖远在京城,无法与孔伷共谋豫州;另一个原因,则在于孔伷本身。
根据郑泰的评价,孔伷“清谈高论”,不擅长统御、军事。虽然这是郑泰为了劝阻董卓出兵,故意贬低之语,但实际上,这段评论之言也不算胡编乱造。
刘昀早已派心腹去陈留探查孔伷的情况。根据线人的总结,孔伷此人颇有几分文才,但缺少践行的能力,让他担任豫州牧,怕是会手忙脚乱。
陈王父子要的就是这份手忙脚乱。
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孔伷成为豫州牧不到一年,就在史书上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但,比起让一些不知底细的世家门人把控豫州,让人际单薄、缺乏经验、缺乏实干之才的孔伷当豫州牧,可谓是上上之选——
仅次于留下黄琬的上上之选。
“为防万一,我已向京中递信。”刘宠如此说道。
至于向谁寄信,自然是依附陈王的官吏。未免打草惊蛇,引起周毖的反感与疑心,推动孔伷成为豫州牧这件事,他们只会暗中进行,绝不会让其他人发现陈国在其中的作用。
至于藏在幕后,对黄琬和他出手,意图谋取豫州的不明势力,刘昀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我在途中已让人审问过盗贼头目,果不其然,没有问出任何名堂。如今想来,不管是在黄豫州府上遇上的刺客,还是途中遇见的贼寇,都透着几分草率之意……”
刘昀俄然正色,而陈王亦明白他的未尽之语。
如果他是幕后之人,且铁了心要杀黄琬。那么在屋中有其他人,出现变数的情况下,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一定会吩咐刺客谨慎行事,找不到合适时机就立即撤退。
退一步说,就算仿照的玉玺能逼迫黄琬进京,刺杀和献玺完全可以分开进行。先前的行刺,如果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恐吓黄琬,那么多少显得有些急切与草率了。
派贼寇半路拦截刘昀也是如此。
若背后之人图谋刘昀的性命,应当事先做好万全的准备,而不是让贼寇在原地等待薛定谔的援兵,最终被弩卫队强势击破。
——这看上去就像送菜一样。
刘昀微微敛目,不快地取过案上的水杯,一饮而尽:“试探。”
没错,如果背后之人不是一个冲动莽撞,没有规划能力的愣头青,那么他这两场做戏般的演出,最主要的目的恐怕就是试探。
当时,刘昀虽然选择尽快突围,但下意识地掩藏了弩机的装填速度,没有让弩卫队使出全力。直到后来,豫州的“援军”抵达,为了防止横生变故,他才放弃藏拙,全力破敌。
“援军”出现的时机过于巧合,巧得连不知内情的陈群都忍不住生疑,在边城问出“晁从事当真是黄豫州派来”这样的话。
再结合此时的猜测,刘昀觉得太阳xue隐隐生疼,真心觉得这些尔虞我诈、阴谋阳谋令人头大不已。
在现代的学术研究,虽然各种难题也时常让他头痛,但努力求解总会得到答案。
而今这些人心上的难题,可以求出无数种解,又偏偏每一种解都难辩真伪,甚至终其一生都不一定能锁定真相。
“又或许,派出刺客与贼匪的,并非同一拨人。”刘宠眼中闪过暗芒,在心底加了一句:更有可能,所谓的援军确实是黄豫州所派,也确实是贼匪苦心等待的援军。
监守自盗,未尝没有可能。
虽是在心底轻嘲,但这一句话,刘宠并没有说出口。一则因为没有实证,而以黄琬正直坚毅的人品,实在不像是会做出这件事的人;二则,此刻提出这样的猜测并没有实质上的意义,他相信以长子的敏锐与见解,恐怕早已思量过这一个可能。
对这件事的交流点到即止。见刘昀眉峰微蹙,刘宠收起竹简,温声问道:
“听说明日就是那位戏处士的手术日,援济堂
的医者们筹备得如何? ”
刘昀展开眉心,仰头靠在天工阁送来的“人体工程椅”上。
“一切就绪。”
虽说古代的经济基础与科技进程都不如现代,但这些兽皮都是真材实料的,用在古版自制的人体工程椅上,舒适度真的不低,比硬木椅子强上许多。
秦汉一直以来都是跪坐制,甚至以跪坐为中心,制定了许多礼节。虽然自从天工阁推出长椅后,陈王觉得做椅子更舒服,一到房间里就使用椅子和加高的桌案,把支踵和矮几抛到一边,但他瞧见刘昀仿若无骨,摊在椅子上的模样,他还是觉得不能理解。
如果想躺着,去床榻上不是更好?
并不知道“咸鱼瘫”、“葛优瘫”的刘宠,发出了朴实无华的疑惑。
刘昀在椅子上咸鱼瘫了一伙儿,勉强给自己翻了个面。
“听说今个儿上午,荀文若曾经登过门?”
第23章
傍晚回来的时候, 得知这件事的刘昀难掩惊讶。
在前往沛国之前,荀彧就将自己的名刺给了刘昀,并表达了拜访之意。然而,当时荀彧透露的拜访时间是在三日后,若知荀彧会在今日登门,他一定会将沛国之行延期。
“不知文若今日登门,是何缘故?”
以荀彧的君子之风与执礼守礼的性子,若无急事, 不会在未提前告知主家的情况下贸然登门。
刘昀本以为能从刘宠口中得出答案,却没想到,刘宠只是摇了摇头。
“今日一大早,我就去阳夏处理诸事, 正巧与荀士子错开。是以,今日会见荀士子的, 是阿巍。”
二弟?
听到是刘巍会见荀彧,刘昀的额角不自然地跳了跳。
倒不是说刘巍在客人面前也跳脱胡来, 冒犯贵客。刘巍毕竟只比他小一岁,同样到了舞象之年,平日里做正经事也颇有章法。
真要说有什么不放心的,就是刘巍他过于一根筋,不懂那些弯弯绕绕,汉朝文士的那些个含蓄委婉,在他面前就等同于泰坦尼克号撞冰山,有去无回的那种。
他完全接收不到对方的正确信号,只会根据最表面的语言理解。别人一句“我不行, 你很行”的自谦,他绝对会当真, 质朴得令人头疼。
刘昀甚至可以模拟出两人见面的场景——
荀彧:“见过扶乐侯。”
刘巍:“今日确实是我们第一次见。”
荀彧:“……敢问王爷和世子可在府中?”
刘巍:“显而易见,自然是不在的,不然怎么会由小侯来接见贵客?小侯也不是喜欢越俎代庖之人。”
荀彧:“烦劳扶乐侯。”
刘巍:“确实烦劳,不过不要紧,我愿意。”
……
糟糕,不能再想下去了。
刘昀抹去脑中的画面,想去刘巍房间问个明白,却被告知对方早已睡下。
无法,刘昀回了自己的卧室,躺在榻上闭目养神。这个时间点换算到现代,大约八点左右,刘昀不太能睡得着。他索性在脑中翻阅起建设相关的书籍。
大约是心中存了事,对着密密麻麻的图文,他一点也看不进去,只得手动增加了一个书签,退出识海。
想到沛国这一行发生的事,刘昀心中不免生出一阵烦躁之意。
他前世在福利院长大,这辈子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年,已然将陈王一家当做真正的亲人,时刻对《后汉书》与《资治通鉴》上的记载感到焦灼。
离史书上陈国的覆灭之局,只剩下七年。即便历史能够改变,在这个动荡的乱世,随时都会发生不可预测的祸事。强盛一时的枭雄也好,雄才盖世的英雄也罢,能得以善终的寥寥无几。绝大多数的人,不管是角逐者,毗佐者,还是庶民,都被时代的泥流裹挟,一同涌入那粘稠的黑色漩涡。
没人可以豁免。
未来仿佛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他的头顶,随时可能坠下。
在密不透风、逐渐挤压肺部的粘稠空气中,刘昀长舒了一口气,穿上外袍,扣上行缠,起床来到院中。
院内靠近围墙的一角放着武器架,刘昀缓步走近,提起一柄长/枪,开始练习枪法。
运动果然是解压的最好方式,当手中握住红缨枪的那一刻,所有纷乱的思绪与隐忧都被他抛到脑后,过载的意识得以放空,每一寸肌肉都专注于眼前。
长/枪在黑夜中猎猎生风,威烈之势重逾千斤,在旋身转向花丛的那一刻,倏然变作浓郁的杀机。
躲在花丛中的人呼吸一滞,下意识地将佩剑抽出半寸。
眨眼间,一柄红缨枪横在他的眼前,枪/头直抵咽喉。
感受着还未完全消散的凶戾之息,藏在花丛中的人艰难地咽下咽唾沫,小心翼翼地举起双手。
“阿兄,是我,别误伤。”
枪/头从他的身前挪开,刘昀提着枪柄,看着被蚊子叮得满头是包的刘巍,表情古怪:
“阿弟,你缩在这做什么?”
“嗐,我这不是心中发虚吗……呃,不是,我其实是听森*晚*整*理见阿兄院子里有动静,所以过来看看,发现阿兄在练枪,怕打扰你……”
在刘昀似笑非笑的注视中,刘巍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来回飘忽,最后破罐子破摔地叹了口气。
“其实我在这蹲了很久了,想找阿兄说话,又不敢进去。”
刘昀擦去额角汗渍的动作一顿,眯着眼盯着刘巍:“为什么不敢?”
作为家中横行猛冲的一霸,刘巍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根本不存在“不敢”做的事,除非,他惹了祸。
刘巍缩了缩脖子,脸上被叮的包又痛又痒,他忍不住伸手去挠。
“别抓。”刘昀出手制止,将红缨枪往墙脚一投,正好插回木架的圆孔上,“进屋说。”
刘昀将刘巍拽进屋,从柜子中取了一只陶瓶,塞到刘巍手里。
“用这个。”
刘巍打开封盖,闻到一阵扑面而来的香味,带着淡淡的紫草与薄荷之息。
他知道这是能止蚊虫叮咬的膏油,连忙挖出一点,一边往脸上涂,一边坦白:
“事情还要从早上说起。今日一早,来自颍川的荀郎君登门拜访,因一家之主与家中长男皆有事出门,值此危亡之际,次男刘巍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停。”因为刘巍有写小作文的趋势,刘昀怕他一件事讲到天亮也讲不到重点,不得不出言打断,“荀郎君忽然登门,是因为什么缘故?”
刘巍滔滔不绝的话语一卡,他挠了挠头:“似乎是因为他收到一封信,要和阿兄商量什么?不过当他知道阿兄出了城,不在陈县,就说并不是什么大事,等戏处士的手术结束后再与阿兄分说。我见他要走,出于热情好客与地主之谊,便请他共用朝食,在我嘘寒问暖的关怀下……”
眼见长篇大论的小作文又要开始酝酿,刘昀哪里猜不出刘巍的心思?
刘巍这是有事要和他汇报,但又觉得心虚,所以才扯了一大堆废话,意图拖延,并且为自己接下来的重点做描补与缓冲。
刘昀不想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一针见血地问:
“所以你做了什么事,导致你不敢来见我?”
刘巍慢吞吞地关上药罐,脚尖在地上摩挲,盯着绣有银纹的鞋面:
“为了展示我们王府的友好与亲善,同时也为了给荀士子的那份登门礼送个回礼,我从府上北面的仓库里挑了一个做工精致的小摆件,让人放入檀木匣子,交给荀士子……”
听到这,刘昀已经有了不太美妙的预感。如果是普通的摆件,就算违了礼制,或者礼物送得有些出格,刘巍也不会做出这么一副怕挨骂的模样。
想来他送出的礼物不但有问题,而且还是个会引发糟糕事件的大问题。
“你到底送了什么?坦白从宽,说得利索点。”
注意到长兄的语气稍稍加重了几分,刘巍不敢再啰嗦,两眼一闭一股脑地倒出:“我本来想送青铜侍女灯但是记错架子的列数不小心把那个会深夜流血泪的侍女灯送出去了。”
刘昀:“……”
原来只是送错了礼物,问题不大,反正都是侍女灯……喂喂,别自欺欺人了,要送错成别的灯也就算了,那个灯可是会在深夜流下血泪的啊!
刘昀轻轻吸了一口冷气,一把抓住意图跑路的刘巍:“驿站那边可有定期更换灯具?”
刘巍忙不叠地点头,生怕晚一步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这是自然,前两天驿丞还递交了报表。”
刘昀将刘巍放开,快速恢复冷静。
驿站的每个房间都有现成的灯具,荀彧就算要用到灯,点的也是驿舍几案上的油灯,不太可能会把刚刚收到的礼物拿出来用。
荀彧收到侍女灯还不到一天,现在天色已晚,他估计已经休息,没道理因为这种事去打扰他。倒不如备好新的回礼,等明天早上再过去和他解释,虽然平添了一番波折,却也算不上是什么严重的事故。
觉得事情尚有挽回的余地,刘昀安下心,不假他人之手,亲自去库房挑选赔礼。
刘巍小心地跟在他的身后,一路乖觉。到了库房,他殷勤地为刘昀指路。
“左边那件小室里放着荀士子今日送来的登门礼,阿兄可要过去看一看?”
“不急,一会儿再说。”
刘昀挑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礼,取了几株晒干的香草,一同放出一尺长的木匣中。
在离开库房前,他走到刘巍所指的方向,打开竹箧。
箧内放着一卷竹简,刘昀略微展开一角,发现是一本从未见过的古籍。
刘昀稍有几分意外,须臾间,明白了荀彧送上此物的缘由。
荀彧确实很珍惜戏志才这个好友。
刘昀如此想到。他伸手取出书简,从旁边的架子上另取了一样物什,加入回礼中。
随后,他揣着这卷书简,和刘巍一同离开库房。
……
月上柳梢。
荀彧与陈群对坐,替他斟了一杯清酒。
“族中来信,劝我宜速归。”荀彧倒完酒,将陶壶搁在榻旁,“我亦有一些事,需要与族人商议。待明日事了,我便启程,前往颍川。”
明日就是医者为戏志才除痈的日子,荀彧选择延后一天离开,一是为了好友,二是为了与刘昀当面道别。
即便是老成稳重如陈群,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不免生出一些离别的愁绪来。
他喟然叹道:“天下鼎沸,此去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
荀彧闻言,温声笑道:“用不了许久,只需十天半月,你我自可相见。”
陈群长叹的那一口气被不上不下地卡在正中,好半天才吸了回去。
他的脑中闪过诸多猜测,最终指向最接近真相的那一个。
“你要举族迁来陈国!?”
因为过于惊诧,他的声音不由拔高了许多。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陈群连忙闭上嘴,但他盯着荀彧的目光填满了错愕与震惊。
“何时定下的主意,其中是否有我不知道的内情?”
并非是陈群不看好陈国,认为荀彧的决定不可思议。实在是因为他对荀彧了解甚深,知道荀彧的这一项决定绝不是冲动之下的产物。
可是陈群分明记得,在来陈国之前,荀彧因为豫州的地理位置与政治特殊性,对陈国的未来持不乐观态度。哪怕进入陈国后的所见所闻让他改变了观念,但,仅仅凭借陈国五谷丰登的盛景与别具一格的农具,并不足以令荀彧回心转意,生出投效之心。
除非——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出现了重要的转机,使陈国的某样东西……或者某个人,恰到好处地叩开了荀彧的心扉,让他生出了“如此,倒不妨一试的想法”。
对于陈群的疑问,荀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意有所指地提起了刘昀:“世子虽然年少,但心志坚定,仁而不迂。观陈国之政,若能在风雨中立足,假以时日,当立不世之功。”
话虽婉转,意思却已表达得鲜明。
陈群没想到刘昀竟然闷声不响地把他们当中最难打动的荀彧给说服了,不由暗自称奇。
想起这位表弟在他家中哄他母亲开心时的模样,陈群忍不住抽了抽唇角,默念“若非有着至诚之心,仅凭花言巧语,荀彧决计不可能认同”,总算把脑中那个有些糟糕的画面赶到一边。
略微平复心境,陈群正准备细问,忽然,视线余光注意到一个从未见过的东西。
“文若案前可是换了新的灯具?”
放置笔墨的漆案上,一柄栩栩如生的青铜侍女灯俏然站立。灯具的表面裹了一层鲜艳而细腻的软漆,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精致而悦目。
“确是如此,”荀彧回道,“入暮时分,对门的文吏不慎打碎了陶灯,正巧我得了新的灯具,便与驿官商量,将屋内原有的青铜灯挪给那位文吏使用。”
这个新的侍女灯是他从陈王府得到的回礼,不便转予他人,而原来放在房内的青铜灯本来就是驿站准备的,如今对面有了缺,正好调转一二。
陈群看着案上的侍女灯,越看越觉得工艺精湛,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喜爱。
“不知是哪位匠师所作,若有机会,我定要求上一柄……”
话刚说完,陈群忽然察觉侍女灯的眼睛部位有些不对,眼仁的光泽与刚才略有不同。
陈群只以为这是因为房间太暗,灯光闪烁造成的错觉,没把这一丝偏差放在心中,“我可否拿近了一观?”
荀彧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陈群起身,探向榻边的漆案,伸手握住那一支青铜侍女灯。
在灯具入手的那一刻,忽然有一滴红色的不明物,从侍女栩栩如生的眼睛边缘出现,慢慢下滑。
陈群:“……”
感受到好友一瞬间的僵硬,荀彧不解地转头,但因为被陈群宽大的后背遮挡,他只看到陈群硬邦邦地贴着漆案,不明原因地停了动作。
“长文,发生了何事?”荀彧低声询问。
陈群默然回神,悄悄松了手:“……文若,你这灯是从哪里得的?”
荀彧心知有异,起身走到榻边。
看到那个流出红色不明液体的侍女灯,荀彧陷入了沉默。
陈群只想将不久前夸赞这盏灯的话全部收回,他摁了摁眉心,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那个所谓的“解压神器”。
“是世子?”
这灯透着几分怪异,荀彧原本不打算道出实情。但见陈群似乎误会了什么,竟将这件事与刘昀挂勾,他即刻否认道:
“并非世子所赠。此事说来话长,你我是否先……为这一盏侍女灯止一止血泪?”
陈群从竹笥里拿了一只拳头大小的陶杯,“啪叽”一下扣在“侍女”的头上。
瘆人的场景立即消失,精致的艺术品被陶杯罩头,显出几分滑稽。
“油盏与火苗的位置在侍女的手部,正好……”
陈群没有说完,但荀彧知道他说的正好指的是什么。
“先这么将就一下,剩下的明日再说。”
“也罢。”陈群都已经替他处理好灯具,做到真正意义上的眼不见为净,荀彧自然没什么异议,“天色不早,早些安置吧。”
两人就此分别,熄灯入眠。
……
“阿嚏,阿嚏。”
第二日清晨,刘昀牵着马,听着身后传来的喷嚏声,无奈转身。
“既然受了寒,就该在家中待着,跟着我做什么?”
刘巍用手巾捂住鼻子,恹恹地摆了摆手:“不是风寒,大概是有谁在背后念我。”
刘昀乜了他一眼:“谁会一大早念你?还不是因为你昨日穿着单薄,又在花丛中藏了许久?哪怕你素来强健,鲜少生病,身子不适的时候也当注意一些。若惹恼了阿母,可不只是被念叨几句那么简单的了。”
一听到陈王妃,不服气的刘巍立刻蔫了,蔫头耷脑地弯下背:“我这就回去,阿兄可一定要将血泪带回来啊。”
“血泪”是什么鬼,他们家的起名水平还真是一脉相承,让人不敢恭维。
“不要随随便便给奇怪的东西起奇怪的名字……行了,我要出门了,你快回去歇息吧。”
刘昀给马套上轻车,一路驾到城南。
援济堂临时布置的“古版手术室”就在这块地域,人流颇少,僻远而清净。
今天是为戏志才开创清脓的日子,几位主医早已做好万全的准备,甚至穿上了特制的白色素衣,戴上了特制的防护面巾。
刘昀到的时候,院子外已停了另一辆轻车,陈群坐在车架内,正要起身。
刘昀先一步下车,走到陈群身前,一眼就看到他脸上挂着的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表兄昨日没有睡好?”
听说陈群和戏志才不过是君子之交,因为荀彧的缘故见了几面,交情不算很深。没想到陈群竟然会为了戏志才第二天做手术这件事,一个晚上辗转反侧,连黑眼圈都睡出来了。
刘昀正在脑中构建着陈群寝食难安的模样,耳边便传来幽幽的冷哼声。
“若世子与我一般,大半夜见到侍女灯流血泪的怪事,怕是也会心神不宁,难以入眠。”
刘昀:“……”
今天随行守卫,保护刘昀安全的正是张辽。
听到陈群的这句话,张辽立刻想起了当初在天工阁看到的“有趣礼物”,其中有个“燃了一半灯油就会启动开关,让混入朱砂的水从侍女灯眼处滴落,仿佛侍女在流血泪”的青铜灯具,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往事重现,张辽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对着张辽那“没想到世子终究还是踏出了这一步”的眼神,刘昀只想尔康手摇头,来个否认三连。
他不是,他没有,绝非如此。
背黑锅是不可能背的,这辈子都不会背。
“灯具岂会落泪?想必是其中设了机关。待机关中的红水流尽,自然不会再出血泪。”
刘昀义正辞严地评断道,仿佛对侍女灯一事毫不知情。
陈群打量着他的神色,陷入沉思。
看来侍女灯确实不是世子所送,那到底是谁的手笔?
第24章
趁着陈群若有所思的功夫,刘昀进了西边的矮房。
掀帘而入,一眼就看到背对着他的荀彧,正与对面姓淳于的医官说着什么。
还未等刘昀想好自己是否应该避开, 那边的两人已发现了刘昀, 纷纷向他见礼。
刘昀回以一礼:“不知二位有事商讨,可是打扰了二位?”
荀彧并袖作揖:“并未如此。是我唐突,因心中惴惴,贸然拉着淳于医丞。”
又问刘昀, “世子来此,可是有事要找医丞?”
虽未明言,但荀彧的“惴惴”大约是因为担心戏志才的病。刘昀如此想到,放下帘子, 走进屋。
“再过一刻钟,韩主医就要为志才兄开创, 我来看看草药与开创用的器具是否已经备好。”
淳于通连忙盖上矮榻上的木箱,提着草绳起身:“回禀世子,一切准备就绪。”
“睡圣散和正中丸是否安排妥当?”
刘昀再问。
所谓的睡圣散,其实就是以曼陀罗花为主药所配置的古版麻醉粉,和华佗发明的“麻沸散”相仿。为了方便记忆,干脆就用宋朝窦材所著的《扁鹊心书》中的麻药名来代指。
至于正中丸,则是援济堂研制出的一种镇痛、止血、促进恢复的药。若要理解它的作用, 大约可以代入一下云某白药中的“保险子”。
这两样东西,一样是减轻病人疼痛,增加手术成功率的必备品;另一样则是以防万一,增加生存率的安全阀。
除此之外, 还有以备万一,用来缝合的桑皮线——桑皮线是隋唐时期发明的, 用来外科缝合的丝线,用桑皮做成,不仅清热解毒,还能帮助皮肤恢复。
它和羊肠线一样,可以留在表皮,不需要另外拆线。之所以用桑皮线,不用羊肠线,除了桑皮作为草药的功能,更重要的是羊肠线需要经过脱敏工艺才能投入使用,不然容易导致机体的发炎和过敏,反而不利于病人的恢复。
想到这,刘昀不仅对千年前的前辈们肃然起敬。越是查询相关资料,翻阅有关记载,越能感受到中国古代人民的智慧。
例如发明桑皮线的隋唐,已经出现了较为成熟的外科手术技术,不仅能缝合伤口,还实现了接肠手术。
又例如在陈国援济堂工作的各位医者,他们每一个都是真正的医者仁心,认真专研医术,救死扶伤。像睡圣散、桑皮线这些物品,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提了一个概念,能出成果,全赖众位医者们焚膏继晷、日以继夜地研究。
不管在哪个时代,心怀仁心的医者都是崇高的,令人尊敬的存在。
“都已妥当,请世子放心。”淳于通背起木箱,“我要去主屋布置一番,荀士子先前所言之事……我作为医者,自当尽力。”
淳于通向二人颔首,带着木箱离开。
屋里只剩刘昀和荀彧二人。刘昀想到陈群眼底发青的模样,不由小心地看向荀彧。
玉质金相,白玉无瑕,看上去不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荀彧注意到他的目光,温和地弯了弯唇:“世子,莫非有事要与我说?”
刘昀昨天刚吐槽自家阿弟顾左右而言他,今天就步了阿弟的后尘:“……文若今日怎么没与陈家表兄一起?”
荀彧坦然相告:“我二人原本约好共坐一车,但临出门的时候,出了一些意外。”
辰时时分,荀彧叩响陈群的房门,听到他在房内来回走动的声音。
陈群说他还有别的事要办,让荀彧先行一步。荀彧一贯知道陈群的脾性,又心系着还在病中的戏志才,便听陈群的话,自己先坐车走了。
“长文让我先行一步。算着时间,他应当也到了吧?”
确实到了,就在外面。
想到陈群眼睛下方的两个黑坨,刘昀不由露出微妙的神色。
陈群让荀彧先走,自己在房间里乒乒乓乓,该不会是在寻找遮掩黑眼圈的办法……或者用热鸡蛋敷眼睛吧?
刘昀认为此事很有可能,不过按照陈群黑眼圈的浓烈程度,遮掩的办法显然是失败了。
受害者已经出现,刘昀不好再放任行凶的“侍女灯”继续留在荀彧那儿。
他斟酌着说道:
“昨日舍弟不小心送错回礼,我在这里向文若赔个不是。不知文若可否将侍女灯送回?我已另备礼物,晚些送到文若屋中……”
虽然说送出去的礼物没有收回的道理,但为了不伤害未来名臣的心理健康,刘昀还是这么做了。
荀彧心细如发,一转眼便明白了前因后果。他体贴地接过刘昀的话说,为了缓解氛围,还真诚地夸了刘巍几句。
就在刘昀因为这件事顺利结束而放松的时候,荀彧提出了辞行。
刚放松的心立即咯噔了一下。一瞬间,刘昀想到了各种让荀彧摇头叹息的场景,最终合成了他要离开的事实。
虽然早就知道人才难得,以荀彧不计名声,只在乎主公本身的风格,自己未必能让他看上眼,但当这一结果真的发生,刘昀还是忍不住失落。这种感觉,比失去500强名企的offer还要强烈。
荀彧敏锐地察觉到刘昀身上逸散的低沉气息,稍稍一怔,旋即明白刘昀这是误会了。
他连忙加了一句,“陈国水碧山青、钟灵毓秀,不知我是否有幸……带着族人前来定居?”
仿若错失的八百万彩票再次向他招手,刘昀猛地抬头,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这是当然——是我荣幸之至!”
什么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1]” ,这就是。
如果不是时代不对,刘昀真想紧紧握着荀彧的手,上下狂摇三百下,路上蹦迪一声吼:荀彧同志,欢迎入股!
从仿佛耷拉着耳的狸奴[2] ,到疯狂摇尾巴的狍子,转变只在一瞬间。
荀彧不由失笑,听到门外传来的平缓脚步声,他拔高声量:
“门外可是长文?”
陈群走进屋,顶着两团占据半壁江山的青黑:“原来文若在这。”
陈群的肤色本就不黑,此时挂着两个厚厚的黑眼圈,格外扎眼。
荀彧先是一惊,但他神思灵敏,很快便猜想到前因后果。
他体贴地咽下“这是怎么了”的询问,主动说起了别的事。
……
向阳的一间厢房,戏志才正倒在躺椅上休息。
他以前从未见过这种似榻非榻,似案非案的坐具,刚躺上去的时候颇一些不自在。
好在过不了不久,舒适的体感就让他习惯了这个新型坐具,他也并非拘守绳墨之人,接受此物的速度比制作它的匠人还快。
韩主医坐在一旁的胡床上为他针灸,当最后一针落下,他扣起二指,对着针柄的尾部轻轻一弹。
此为行气法,适用于气血不足的患者。
“一刻钟后就要行开创、清创之术,戏处士一切如常即可,切不可惊急。”
凡是手术,不论大小,皆有风险。更何况在这个时代,民众对动刀之术总是避之不及,所以每次韩主医开刀前,总会用类似的话语安慰病人。
中医常说七情内伤,指的就是过于激烈的情绪会对身体不利。
戏志才时常多思难寐,却并非为了自己的病。早在先前,其他医工留下“此病难愈”诊断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早亡的准备,因此,对于这一次治疗,他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心思,更谈不上紧张焦虑。
但韩主医安慰他,乃是出于好意,戏志才从来不愿轻踏别人的善心,便只是笑着点头,一副听从医者的模样。
但很快,他便发现韩主医有些不对。
他的衣袂仿佛被风拂动,可屋内关门闭床,不可能有风。
戏志才不动声色地垂下视线,发现韩主医搁在膝上的手正微微颤抖。
戏志才:“……”
韩主医杏术高明,只是施个针不至于抖成这样。
看来,真正紧张、惊急的,另有其人。
有些好笑,又有些沉重。身边的人总比他更在意他的身体,这让深知自己身体状况的他有些心疚。
“韩医丞妙手回春,只这世间,总有人力所不及的重症。若事不可为,那便是天命如此,还望韩医丞不要挂怀。”
韩主医听得一愣,上身猛然前倾:“韩某一定会尽力而为,戏处士勿要心存死志。”
戏志才哭笑不得:“我并非心存死志……”
“还未到最后一刻,就已想好了身后事——还让其他人不要为你的死挂怀,这不是心存死志是什么?”
戏志才缓缓收起唇角的笑意。
韩主医长叹一口气:“情志化病,但情志也可解病。”
他望着被关紧的竹蔑窗,似在回忆:“我行医多年,见过不少奇闻异事。凡能在凶险病灶下逢凶化吉者,皆拥有强烈的求生之念。”
“其中有个垂髫幼童,予我的感触最深。当年,他在热病中几乎丢了性命。我与其他医工都以为他活不了了,却没想到,他在弥离之际,用仅剩的力气抓住我的衣袖,让我在他人事不知的时候,施针替他留住一丝清明。”
戏志才静静地听着,眸中微动。
“后来,每次幼童醒来,都会提出同样的要求……如此持续了一周,他竟从死中求生,意外地活了下来。”
记忆仿若回到了多年以前,韩主医神色难辨,似悲似喜,“可这并非结束。因为长期的高热,他的身体受到邪毒的侵害,腿脚已失去知觉,怕是下半生都得躺在榻上。”
竭力坚持却得到这么一个结果,未知是幸事,还是积叠的不幸……戏志才眼中的波澜尽去,现出几分似怜似嘲的暗芒。
“我怕幼童惶惑心丧,不知该如何安慰……幼童却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尽小者大,积微者着[3] ,既然他的背脊没有收到外伤,那便有康复的希望。他曾在梦中见过一个同龄的女童,因为摔伤了背脊,从此不良于行。但那个女童坚持特定的训练,最终一步步站起,行走,直至在苍穹下奔跑。他坚信人只要活着,持之以恒地在正确的方向上前行,不管走得再慢,都有实现希望的那一天。”
对着蓦然怔忪的戏志才,韩主医露出叹服的微笑,眼角挤出细小却满足的纹路:“让受损的腿脚重新恢复行走的能力,岂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最开始,不管幼童怎么努力,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徒劳。他一次次摔倒在地,被扶起之后也不恼,总是笑呵呵地与我说笑……他的家人甚为心疼,却也无法左右他的决定。”
“后来,幼童找人做了两柄形状奇怪的木条,把它称作拐,借着木条锻炼……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如果梦仅仅只是梦,是不可实现,无法复刻的,那怎么办。他第一次陷入沉默,在我后悔不叠的时候,他认真地对我说活着就是赚到,如果做不了陆小凤,那就做欧阳明日。我不知道陆小凤和欧阳明日是何许人也,却能体会到他藏在坚毅之下的坦然。”
“好在,经过半年的努力,他终于成功站起。他没有因此而忘乎其形,继续锻体,继续让医工们为他针灸腿部。大约两年之久,他彻底康复,从此骑马射箭,提枪舞刀,都不输于旁人……”
说着过往之事,韩主医没有忘记收针。几个抬袖的动作,便将戏志才身上的银针全部拔下,收入盒中。
戏志才沉默许久,缓缓坐起:“多谢医丞。”
韩主医摆摆手:“时间将至,去正房吧。”
几经迟疑,戏志才终究抬起眸,认真望入韩主医的眼中:“韩医丞方才所言之人……可是世子?”
韩主医盖上木盒的动作一顿,移开目光:“是我曾经的雇主……戏处士,时间不早了,我们快走吧。”
……
开创之术顺利完成,为了避免二次感染,戏志才留在这一处别院休养,由二位主医轮流值守,观察病情。
在手术之前,刘昀一度鼻子发痒,还以为自己被刘巍传了感冒。好在手术后不久,鼻痒的症状就彻底消失,他便将这件事彻底抛到脑后。
当确定戏志才身体状况尚可,只需静待观察,荀彧当日下午就坐车启程,前往颍川。
刘昀在城门口送走荀彧,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古怪的怅然。
他终于知道曹操在《短歌行》中引用《诗经》名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时是什么心情了。这不仅是对人才的渴望,不仅是翘首以盼的求贤之意——更是怕人才中途消失不见的惆怅。
虽说荀彧已经暗示接近明示地表达迁居之心了,但在人才彻底落在碗里之前,总是让人有那么一点的忐忑不定。
想到曹老板的诗,刘昀不由又想起谯县的丁氏一族。
根据线人传回的情报,那日卷入刺杀事件的丁氏族人,并非曹操的母族,但也属于谯县当地比较大的一支丁姓。
死掉的是那支丁姓的旁支,在当地小有才名。
黄琬不想与当地望姓撕破脸,派人去丁氏主支讨要说法,却没想到,那丁氏主支的族长抵死不认,不但否认了族人或许受人利用刺杀豫州牧这件事,还一口咬死这事只是个误会,是黄琬没弄清楚事实,误杀了他们的族人。
在短短一年内平定豫州乱象,黄琬又岂是好惹的?
哪怕对方真的无辜,真的对族人的事不知情,只是出于维护家族名声而否认了这件事,黄琬也不会任由他们蹬鼻子上脸。更何况,丁氏这些人很有可能是既得利益者,甚至有可能参与其中。
他二话不说,在一日内布局。第二天一早,从沛国、汝南、谯县、梁国等地纷纷传来玉玺现世的消息。
一个地方出现玉玺,大家潜意识里都会觉得这玉玺很有可能是真的。但要是每个地方都冒出玉玺,搞批发似的乱窜,只会让人觉得这是阴谋,这些乱七八糟冒出来的玉玺都是假的。
豫州牧的府邸当然也传出了发现玉玺的消息,湮没在其他玉玺的消息中,显得不甚起眼。
值得一提的是,以上所有地方发现的玉玺,都完美无缺,没有边角的镶金。知道内情的文人与士族,一看就知道玉玺是假的,对此嗤之以鼻。
在黄琬那发现的玉玺也是一样。他早已换了个一看就假的纯玉玉玺,每当旁人询问,就掏出玉玺示之,神情无奈。
正当所有人都在讨论玉玺风波的时候,谯县丁家忽然挖出一个疑似真玉玺的金镶玉,全州哗然。
将刺客留下的高仿玉玺悄悄丢到丁氏一族水井里的黄琬,正义凛然地来到丁氏族地,似笑非笑地对着前几日还不可一世的丁氏族长:
“金镶玉。丁族长,你们这玉玺看起来有点真啊。”
丁族长:“……”
一场致命的风波,被引到了罪魁祸首的家族。
刘昀得知此事,忍不住为黄琬海豹式鼓掌。
不愧是老黄,如果他能留下继续当豫州牧多好。任凭袁绍袁术怎么图谋豫州,任凭那个对豫州虎视眈眈的黑手怎么作妖,他都能四两拨千斤,把伸过来的爪子全部拍回去。
只可惜,为了家族,为了党人,为了自己的理想,黄琬明知京城陷入泥潭,也要一去不回地扎进去。
刘昀心知自己无权评议、干涉黄琬的决定,在短暂的遗憾过后,便挑了些祝贺礼,送往谯县。
十天后,京中诏令下森*晚*整*理达。
豫州牧黄琬,功若丘山,有经纬之才,擢升为司徒,即刻入京。
第25章
黄琬收到诏令,不疾不徐地收拾行囊,带着七枚假玉玺赴京。
在被金镶玉假玉玺糊了一脸后,丁氏早已不复原先的强硬,趁着黄琬还未离开,谦卑地向豫州府递帖子,试图缓解关系。
黄琬并不理他们,一概将人拒之门外。
丁氏族地曝出玉玺的那天,黄琬带着部曲,用“奉归于天子”的名义带走了那枚假玉玺,任由丁氏陷入传言的漩涡。
有人说正是丁氏策划了这场滑稽的玉玺案,正是为了掩饰自家得到真玉玺这件事;有人说丁氏的玉玺也是假的,是丁氏存有异心,妄图称帝,这才造了个逼真的玉玺;还有人说玉玺是真的,丁氏正是策谋偷走玉玺的人,是他们趁乱偷走了大汉的玉玺。
各种难听的传言甚嚣尘上,说什么的都有,丁氏族长这才慌了,不得不向黄琬低头,即使天天吃闭门羹也不放弃。
流言暂时传不到京城,但黄琬他可是要进京的啊, 而且他还高迁,擢升为三公之一的司徒。
这如何不让丁氏心慌,若是黄琬要将流言添油加醋地报给朝廷……
后悔的情绪油然而生。丁氏的人见不到黄琬,一时之间消停了不少, 行事格外低调。
黄琬却是对此嗤笑,还给刘昀写信, 嘲讽这些怂货。
——以中央政府目前的情况,哪有精力管他们的破事。若在靠近雒阳的郡县倒也罢了,现在董卓急着掌控中央朝廷的权柄,即使关东等地出现暴/乱,他也未必会率兵出征。
黄琬不过是小惩大诫,略施小计,警告丁氏一番,还没真正地动手,丁氏的人就自己吓破了胆。
除了描写丁氏众人的丑陋之态,信中还提到刘昀半路遇到的那些贼匪。
事发当日,刘昀当机立断,弃车离开,只带走了重伤的贼首,其他贼匪都被豫州来的晁从事带走。黄琬派人审问这些盗贼,甚至自己也动了一些手段。但是结果与刘昀这边一样,没问出什么有用的内容。
这些盗贼只知道他们的“主公”身份高贵,会定期派人为他们提供粮草与金银,让他们伺机待命。他们只见过那队专门为他们运送物资的骑兵,并不知自己是在为谁效命,更不知“主公”的名讳。
让他们描述骑兵负责人的样貌,不管是刘昀这边还是黄琬那边,得到的都是一副平平无奇的肖像图,上街能抓到一大把的那种。
因为这,黄琬在信的末尾加了一句:丁氏一族大概率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如果刘昀今后发现相关异动,可以着信一封,送到江夏黄氏的住居。以囊中的玉佩为凭。
刘昀收到信的时候,黄琬已经坐上了前往雒阳的马车。身边的部曲被他带走了大半,留在豫州的都是在本地募的兵,守在谯县,等候新州牧的到来。
黄琬离开的第五日,荀彧带着族人与部曲,携着长长的车队抵达陈国。
刘昀安排人在边境接应,等荀彧抵达陈县,他让守卫敞开城门,与一众亲信一起,站在城门等候,以示重视。
这一次,他不但见到了荀彧,还见到荀家的其他人。
在短暂的介绍后,刘昀请他们入城,为荀家的人接风洗尘。
考虑到荀氏一族长途奔波,刘昀没有与他们寒暄太久,让人带他们去早已安排好的住所,好生休息一番。
回到府衙,刘昀接过亲信递上来的一卷清单。
清单上如数记录此次迁居的所有荀家人的名字。刘昀仔细看了两遍,意料之中的,没有找到荀攸、荀爽的名字。
此时的荀攸、荀爽尚在雒阳留守,按照史载,他们还会被迫随着董卓迁都,一个在长安入狱,一个在长安病故。
荀爽是荀彧的叔父,东汉著名的经学家,荀氏八龙中声望最高的一位。荀攸则是荀彧的侄子,比荀彧略大几岁,根据史书记载,他是曹操帐下最有能力的谋主之一,此时在雒阳做着黄门侍郎,还未加入曹操阵营。
有那么一瞬间,刘昀心生动摇,想要提前做点什么,让荀爽和荀攸提前离开雒阳那一处泥潭。但很快,理智便站于上风,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压下。
荀爽和荀攸难道不知道留在雒阳是极为危险的一件事,随时可能丧命?不,他们知道,但他们必须留下。
道理就和姨父陈纪静候诏令,豫州牧黄琬毫不犹豫地应诏入京一样。哪怕知道京城危险重重、血流漂杵,身为世家子,身为士人,不管是为了自身,还是为了家族,他们之中都必须有人挺身而出,用肩膀撑起摇摇欲坠的宫阙。
荀家送走了荀彧,留下了荀攸、荀爽;袁家送走了袁绍、袁术,留下了袁隗、袁基。世家在百年绵延中的取舍之道,大抵如此。
虽然袁隗或许有仗着董卓曾是自己举荐的门人,所以有恃无恐的成分……但荀爽,他可是实打实地被董卓盯上的士人代表,被董卓硬扛着上任,自身又上了年纪,腿脚不便。除非董卓暴毙,否则,要将荀爽成功带离雒阳,本身就是一件几无可能的事。
压下心底的那股子冲动,刘昀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继续在名单中寻找熟悉的姓名,在靠近中上排的位置,看到了“荀衍”和“荀悦”。
荀衍是荀彧的三兄,在历史上记载不多,但也有功绩,曾任曹魏的监军校尉。
荀悦则是荀彧的堂兄,因其在文史、思想上的成就,在史书上有一席之地。
要问刘昀现在是什么心情,那必须是三个字:美滋滋。
文若不愧是著名的颍川猎头,这还没开始举荐人才,就送来了家族大礼包。
除了历史上有名有姓的几个荀家人,荀氏族人中肯定不乏其他的人才。虽然为了政治上的“制衡”,他不能只把人才渠道定位在荀家,但荀家来陈国定居,绝对是一个大好的开局。
刘昀放下名单,开始处理政务。
拿着毛笔与墨锭,刘昀正考虑什么时候能腾出时间,把书写工具升级一下,忽有匆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侍卫在门口汇报:“世子,是詹事中允。”
“詹事中允”是一个官名,指代的是从小追随他的属官徐茂。
“进。”
他的话音落下,不久后,徐茂卸下佩剑,急冲冲地进来。
“发生了什么事?”刘昀放下毛笔,意外地看着满头大汗的徐茂。
徐茂向来注重仪态,如果不是出了急事,他不会这么失态。
徐茂随意擦掉头上的汗,凑到刘昀耳边。
“荆州刺史王睿被逼杀,杀人者,正是那位长沙太守孙坚!”
刘昀一惊,下意识地反问:“你确定?”
“多个线人来报,他们亲眼看到王睿的尸体,做不得假。”
刘昀逐渐回神,陷入沉思。他倒不是为了孙坚逼死王睿这件事而感到惊讶,毕竟这是史书上就记载的事件。
但是不应该啊,虽然史书上没有明确记载月份,但孙坚是在兴兵讨伐董卓之后才跑到荆州逼死王睿。
按照他记录的时间表,各州郡兴兵讨伐董卓大约是190年正月左右,离现在还有两个月……
忽然,刘昀思绪一顿。
或许,是他陷入了误区。史书上的关于重要事件的记载,有很多并没有明确地写出时间。因为史书是后人整理,有一些模糊的细节无法追溯清楚。
所以,孙坚提前兴兵反董,逼杀王睿,这不一定是蝴蝶效应。按照孙坚打董卓时的积极性,在笼统的时间线中,他或许是最先起兵的那一个。
想通这点,刘昀开始自省。他将史书记载当做权威凭证,这不是一件好事。不说史书上的春秋笔法,就说蝴蝶效应——任何一个细小的因素,都可能导致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既然穿到东汉,并在陈国做出诸多的变革,这个世界的走向,早已充满变数,不能再将史书上的记载当做首要的情报库。
刘昀想通这点,庆幸自己做了多方面的准备,提前派人去荆州蹲点,发现荆州这一次的变局。
“你让人去荀氏问一问,看看文若是否有空。若他得空,让他来府衙一趟。”
徐茂领命而去。
刘昀独自坐在屋内,犹觉得有些不得劲。
虽说今后的走向未必会依循史书上的轨迹,但根据局势分析,袁术大概率还是会逃到南阳,而孙坚,也大概率还是会选择依附袁术。
不行,绝不能让孙坚成为袁术的臂力。
刘昀立即起身,穿上外袍,扣上佩剑。
“备车。”
“是。”
刘昀大步往外走,半边脸掩藏在檐下的阴影中。
半路截杀袁术的计划行不通。他毕竟是顶级豪族袁氏的嫡支子弟,四世三公之家,底蕴惊人。逃出雒阳后,他一定会聚集部曲,走开旷的官道,若是半路截杀,不但难以成功,反而会打草惊蛇。
如果袁基、袁隗没有留在雒阳那个特殊的政治中心,他们也不会在五个月后那么容易地被袁绍灭门。
至于在袁术的目的地南阳蹲人……同样不太乐观。袁术选择驻军南阳,除了南阳离他的老家较近,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他在南阳有所凭仗。
若在南阳击杀袁术,怕是会风波重重。而一旦让袁术逃脱,就算弃了南阳,也还有江夏、南郡等地供他选择,以陈国目前的能力,尚且没法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神不知鬼不觉、万无一失地除掉对方。
用特制的弩箭倒是能提高击杀的概率,但这也等于直接暴露行凶者的身份,向整个中原宣告袁术就是他们杀的。
袁氏门人遍布天下,师出无名的刺杀,对现在还未在乱世中站稳脚跟的陈国来说,等同于是瞻前不顾后、只图一时之快的鸩酒。
短时间内想不到完美自保之法的刘昀决定寻找外援。
一人计短,三人计长。
若是以前,他会寻找父亲的帮助,让他帐下的那些文臣门客想想办法。
这次针对的是名望满天下的袁氏家族的嫡子,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让自己的小班子出马。
他以前的小班子都是技术型人才,缺少擅长权谋的人。这不,最近一次性补充了两个,加上身为主公的他,正好可以开个小会。
没过多久,刘昀等到了荀彧。
刘昀略过客套的环节,邀请荀彧与他一同前往城西,去探望戏志才。
荀彧看出刘昀掩藏的急切,没有多问,笑着应下。
刘昀刚收入帐下的第二位谋士型人才,就是半个月前刚做完开创手术的戏志才。
经过开创缝合,加上紫草膏药与近日提炼成功的大蒜素的消炎作用,戏志才恢复良好,加上半个月的食疗,再过两天便可自由行动。
不知是出于谢意,还是因为其他原因,在一周前,戏志才就向他传递了“愿为门客”的意愿。刘昀当即毫不犹豫地答应,仿佛慢一秒对方就会反悔似的。
这必须得答应啊,就算史书上关于戏志才的记载不多,但是能让荀彧开口引荐,能让曹操“甚为器重”,发出“志才死后,再无人可以计事”这一感慨的存在,绝对是郭嘉那一级别的谋士。傻了才会往外推。
马车发出轱辘的声响,缓缓前行。
荀彧敏锐地注意到,这次坐的马车,看起来与以前没什么区别,但震动感减弱了许多。
心中略有几分纳罕,但荀彧看出刘昀存有心事,便将这件事压下,安静地坐在车中。
一刻钟后,马车抵达目的地。
刘昀与荀彧下车,让侍从敲门,通知戏志才的书童进屋禀报。
没过多久,书童走出院门,恭谨热情地引着刘昀二人往里走。
因为陈国为戏志才治好了随时会要命的痈病,书童简直将刘昀当成拯救了整个世界的恩人,不仅朝他道谢了百八十回,每次见到他,还会露出亮闪闪的目光,看得刘昀颇有些不自在。
经过刘昀一番贴心的交流,书童总算不再把感谢的话挂在嘴边,但看向他的视线还是镶满了钻。
对此,戏志才温声解释:“世子见谅。我与阿苏多年相依,他一向直率,对世子的恩情铭记于心,却又不知如何回报,故而如此行事,并非夸诞之人。”
后来陈群告诉刘昀,戏志才的书童阿苏家乡闹了饥荒,家人和乡人都丢了性命,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当年他只有八岁,饥肠辘辘的他倒在戏家门口,被当时同样饮水啜菽的戏志才收留,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从此,阿苏便认戏志才为主,私下里将他当做自己唯一的亲人。
刘昀知晓缘由,有触于二人的情谊,再被阿苏用亮闪闪的目光注视时,便回他一个笑,不再说一些制止的话。
刘昀与荀彧进入主室,戏志才站在门口相迎,面色无奈。
“我原本想到院子里接你们,但门外忽然起了风,只好退回屋中。”
其实是阿苏过于在意他的身体,不让他出去。但戏志才隐去了这一层,只把原因推到自己身上。
荀彧道:“你身子不适,应当多多休息。”
有刘昀在,他也不好说什么“无需相迎”的话,但言辞中充满了关切维护之意。
刘昀忍俊不禁,接着荀彧的话道:“文若说得对。志才快到榻上躺着,有什么事,等你躺下再说。”
戏志才面上显出一丝宽和的无奈,对于刘昀带着关怀之意的揶揄,他并袖告饶:
“再躺,我这身子骨就软了。世子让人送来的摇椅倒是有趣,文若不妨一试。”
荀彧进门就看到墙边的那架躺椅,但他素来执礼,要是在好友和主公面前躺这椅子……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此事不急,”他随口婉拒,转向刘昀,“主公似有心事,不妨一提?”
这是刘昀第一次听人喊主公,而且喊他主公的人还是荀彧,这滋味简直比大学里得了奖学金还快乐。
刘昀压了压唇角的弧度,他倒是还记得正事,也不卖关子:“今日来,除了探望志才,也确实有一件事,让我茶饭不思,只得请教二位。”
阿苏闻言,机警地离开房间,为他们关上大门。
戏志才与荀彧对视一眼,从竹箧中取出陶杯,倒上温水:“世子,文若,不若坐下细谈?”
三人入座。
荀彧先将第一杯温水推到刘昀面前:
“当不得请教,主公但说无妨。”
刘昀略作沉吟,抬起头,看着对面的两人:
“若我想要拉拢长沙太守孙坚,不让他与袁术结盟,该如何做?”
荀彧沉思不语,倒是戏志才直截了当地询问:“孙坚,何许人也?”
并非戏志才孤陋寡闻,只是这时候的孙坚,还未在讨伐董卓的战役中绽放光芒。他虽然曾经在黄巾之乱的时候立过战功,在江东小有名气,但他出身不显,又是吴郡人士,虽然也是富足人家出生,但对于北方士族而言,着实不曾听过他的姓名。
即便前年被朝廷任命为长沙太守,可全国的太守没有一百,也有九十,要在九十个太守中回忆一个自己并没有什么印象的吴郡人,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而荀彧之所以沉思不言,大抵也是同样的原因。
刘昀意识到这点,连忙向他们描述孙坚的事迹:“此人有匡济之心,杀伐果断,兼具行军之才。因为出身不显,他极有可能向袁术投名,我想阻止此事。”
戏志才疑道:“袁术并非袁氏的掌舵者,为何向袁术投名?”
如今作为袁家领头人的袁隗、袁基,以及袁氏主支五十多人还没有被董卓屠戮,袁术虽然也是主家的成员,但名气泛泛,并不显眼。
荀彧则是若有所思地看向刘昀:“主公何以确定,孙坚会向袁术投名,而非其他人?”
刘昀既然问出这个问题,自是早就想好了说法。他简单地带过这件事,把重心放在另一则消息上:
“我在长沙与江陵皆有相识之人,他们曾从孙坚的口中听闻此事。如今孙坚逼杀荆州刺史王睿,怕是还会对南阳太守张咨下手,作为赠予袁术的投名状。”
和聪明人说话,不需解释太多。越解释,他们越容易生疑。反而是刘昀这样简单而坦然的态度,让荀彧与戏志才接受了他的说法,只当他有秘密的消息渠道。再加上后面这条消息足够爆炸,完全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让他们将原先的疑问彻底抛到脑后。
“荆州刺史已殁?”
“南阳,投名状?”
二人同时出声,皆惊愕不已。
……
与此同时,沛国与陈国的交界处。
“哼哼哼,哼哼哼哼~”
缥衣青年坐在一辆黑色的牛车上,口中哼着不知名的曲调。
他旁边的同伴有两人,一个是须发半白,背着竹篓的老者,另一个则是短褐赤膊,露在外面的半条胳膊上虬满了肌肉的的壮汉。
老者坐在牛车上,轻轻地摇头晃脑,仿佛陶醉在不知名的歌谣中。
而壮汉则是肌肉紧绷,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
“郭士子,你能不能别哼了?”
郭士子停下曲调,笑岑岑地看向对方:
“仲康,旅途寂寥,若不哼一首动人的音乐打发时间,如何忍耐?你看华神医,对此自得其乐,何等沉醉。”
老者睁开眼,无语地抖了抖唇:“郭士子,自得其乐四个字是这么用的吗?”
“自得,自觉舒适也;其乐,得其中之乐。华神医方才分明自觉舒适,且得其中之乐,如何不是自得其乐。”
老者乜了他一眼,看见前方遥遥可见的城池,眼前一亮:“陈国到了!”
第26章
听闻此言, 郭士子疏懒地往前方一看。
道路尽头确实出现一座城郭,在淡淡的白雾中若隐若现。
郭士子勾起唇,随意往身后一仰,靠在木制的伞铤上。
……
陈县城南一处不起眼的小屋。
一个半大的小童守在屋前不远处的杏树旁, 警惕地打量四周,为屋内的人望风。
藏在暗处,真正起守卫作用的几个侍从看着小童认真的模样,只觉得手痒痒,想逗弄一番。但他们记得自己的职责,没有贸然出现,紧盯着路面与院中的那间小屋。
屋内,荀彧与戏志才消化完刘昀带来的爆炸性消息, 各自沉思。
“孙坚为何要逼杀荆州刺史?”戏志才问道。
铺谋定计,需得把握人心, 尽可能地收集情报。他们对孙坚的了解太少,即使刚才听刘昀做了简单的介绍, 对于孙坚的性格、欲求,他们尚且无法通过寥寥几句描述中做出精准地衡量。
任何筹划之事,失之毫厘, 谬以千里。
“传闻孙坚与荆州太守王睿有私仇,且孙坚收到案行使者给王睿定罪的檄文, 便领了命,设了计,逼王睿自尽。”
当然根据后世的记载,这个案行使者和罪状都是假的,是和王睿有仇的武陵太守曹寅伪造,只为了先下手为强,除掉王睿这个死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