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大雪14 药
风雪交加的沙州城外, 鏖战刚过。
城门外那片开阔的雪地上,已看不出半点洁白,处处是断裂的兵刃、破碎的战车、倒地的战马、和黢黑得已看不清究竟是血污还是人的残骸。
城墙上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爪钩还挂在砖壁上, 连接的绳索坠着血肉,另一头通向战败的尸体。
寥寥几名守军仍坚守在城墙上,脚边躺着无数队友的尸体, 眼神一个比一个空洞。
他们近乎麻木地看着远方。持续三天三夜的激战, 在抽空他们精神的同时,又重新给他们打上鸡血。无需闭上眼,眼前就有血花和炮火飞舞的残影,他们很想睡一个好觉, 但现在的他们根本睡不着。
鞑靼视死如归的冲锋还在眼前。他们不知自己开了多久的炮, 一次又一次地填上弹药,手指已经酸痛到痉挛,指甲盖渗出血来。直到弹药被打空,他们不得不拿着白刃和仓库中封尘已久的弩箭,和冲上城墙的敌军厮杀到底。
他们还真就这样坚持了下来,直到荆不畏迟来的增援将鞑靼的队伍反包。
还是有一只敌军趁乱逃出了包围。
但沙州守了下来。
他们站在城墙上,向下俯瞰, 风雪一点点掩盖满地的残骸。一切大抵都过去了, 守下沙州,战功赫赫的守军们, 今后应当能吃饱饭了吧。
城外的雪地上,缓缓行来了一支小队。
他们一共十五人,三人在前面开路,剩下的人围着一个雪橇,小心翼翼地拖拉着。
“是廖三千的队伍。”城墙上的守军看清了来人。
“他们不是跟郭将军去了龙勒山?怎么又回来了?”
“他们是去找人的, 看这架势……是找到了人!”守军忽然激动地大喊起来。
“找到了!人找到了!”死一般寂静的城墙上瞬间沸沸扬扬,消息立刻传到了常瑞的耳朵里。
常瑞躺在床上,正在小憩,听到这消息,慌忙爬起来。
“快带我去看看。”他连外衣都顾不得穿,就着急忙慌地往帐子外走去。
那人将他引到一间朴素的营帐。不大的帐子里,密密麻麻挤着数十个人。他们看到参将过来,慌忙挪动脚步,让出一道狭小的通道。
常瑞眉头一皱,怒道:“都挤在这里干什么?”
这群士兵赶快低下头,一个接一个得帐子外涌去,生怕被常瑞记住自己的脸。
小小的帐子总算清净下来,常瑞深吸一口气,感觉空气都畅快不少。他不是因为自己喘不上气,而是担心床上的病人,被人群挤得透不过气来。
“他怎么样了?”常瑞看向还留在帐子里的廖三千。
廖三千叹了口气:“方才请郎中瞧了,他先前就中过毒,现在余毒侵蚀,伤口一直在淌血,再加上在雪里冻了一个月,不太好……”
“毒?”常瑞心头一惊,他忽得想起数月前,公冶明擅自离队的那次。
他当时看公冶明并无大碍,便没将服药的事情放在心上,日后也没听他再度提起,也就把此事给忘了。
谁能想到,现在他性命危在旦夕,偏偏就因为少服了那几帖药。
“他先前托了一名姑娘去帮忙配药,但西凉地处偏僻,药材一直就找不齐。他已经毒发很久了。”廖三千解释着,伸手将公冶明枕下的头发掀起,露出脖颈给常瑞看。
修长的脖颈上,不知从何时开始,长开了黑色的纹路。像是纵横交错的枝杈,以后颈为中心,往下颚、锁骨、背脊上蔓延生长。
“这就是毒。”常瑞看得暗自心惊,不禁在想,要是那日就把药的细节问清楚,也不至于现在这般提心吊胆的。
他其实还挺喜欢这孩子。这孩子年纪轻轻本领又很大,办事也靠谱,是自己手里最有前途的。他想着得对他严格些,约束着他出格的举动,平日的言辞也有几分冷酷。
他是真没有想到,这柄最利的刀,会折在自己的疏忽里。
或许这孩子醒来,也会怨恨自己吧。常瑞闭上了眼睛,许久才睁开,眼角微微发红。
“你知道他吃的是什么药吗?我现在就派亲信,快马加鞭日夜赶路去关内替他配来,药一定能配到,只要他挺住这几日。”
廖三千奋力地挠了挠头。他也不知道公冶明吃的是什么药,只能慌乱地走出帐篷,高声喊着:“禹豹!禹豹!”
经过一番寻找,俩人终于在公冶明的随身物品里,找出了那张药方。常瑞接过药方,快速地誊了三份,交给三名亲信一齐去找。
等待的日子漫长又煎熬。
此时是正月,嘉峪关内处处张灯结彩,一片祥和。
沙州的守军却早就忘记了此等盛大的节日,漫长的战斗带给他们精神上的余伤,营地中无数的伤员在等着救治,每夜都有人死去。
剩余的人只能祈祷着,希望自己能渡过这个冰冷的冬天,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到。
不知熬过了多少个夜晚,营帐外总算传来一阵激昂的马蹄。
“药配来了!快烧水。”那人翻身下马,手里举着个油纸小包,快步往帐子里走来。
“水一直烧着。”禹豹出声道,声音分外沙哑。
这几日,他每日都盼着外头有人进来。手边的药壶一冷就烧,缺水就加,就为了等药到的那刻,能以最快的速度煎好。
壶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药草的苦涩气味飘散出来。
禹豹掐着时间细细看着,快一刻怕药没煎透,慢一刻又担心赶不上无常索命的速度。
总算等到药色正好的那一刻。他慌忙将药倒入碗里,走到帐子外,让碗在冷风里降了些温度,再赶忙返回帐子里,把碗举到公冶明嘴边,将里面的药全灌了进去。
之后又是焦急的等待。
“怎么样了?”廖三千也走进了帐子,小声问道。他看禹豹一脸凝重,床上的人依旧紧闭着双眼,什么反应变化都没有。
“药都喝下去了?”廖三千问道。
“都喝了。”禹豹说道。
“都喝了,怎么还不醒?会不会是咱们找错药方了?还是说药材没找齐?”廖三千接连问道。
“再等会儿,他刚刚服下药,或许还没见效。”禹豹说道。
廖三千点了点头,随他一起在床边沉默。
半晌,床上的人依旧没有动静。
“还是没有醒。”廖三千有些急躁。
“再等会儿,等会儿。”禹豹嘴上劝着,心里也是同样不安。
廖三千忽地伸出手,将公冶明身上的毯子掀起一角,露出脖颈的位置。他轻轻伸出一只手,将他的头从枕头上抬起,另一只手则伸向他的衣襟。
“你干什么?”
“我看看他身上的花纹淡下去没。”廖三千说着,面不改色地把公冶明的衣服从领口处扒开,露出半个后背,又将他的乱发全数播弄到头顶上。
枝杈状的黑色纹路从后颈中央往四处蔓延,到肩胛骨上方。
“先前最多的时候,在这里。”廖三千指着肩胛骨下方的位置。
“说明这药还是管用。”禹豹点头道。
“管用,但肯定还不够!这黑色的纹路还在,就说明他体内的毒还在。”
廖三千说着,站起身来,从方才归来的人手里,又要了一帖药。他把药材投到药壶里,咕咚咕咚地煮着。
禹豹不安道:“我听说是药三分毒,咱们还是请郎中再看看吧。”
“那郎中也不知道他中的是什么毒,都是死马当活马医,有什么不一样?”
“那也比你懂!”禹豹一把提起煮着的药壶,不让他再我行我素下去。
“你干什么呢!这药很贵重的。”廖三千伸手要去拉他。
“你慌什么?我是去喊郎中来,又不是要把药扔了。”禹豹正说着,就感觉自己的胳膊被廖三千一点点往回拉。他拼尽全力对抗着廖三千手腕的力量,胳膊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几乎将药壶里头的药撒出来。
“你先把药放下!”廖三千大声道。
“你先松手!”禹豹也大声道。
俩人正拼尽全力地僵持着,耳边忽地传来闷闷的喘息声。廖三千的眼睛瞪大了,缓缓松开拉着禹豹的手。禹豹也慌忙把药壶放在桌上,快步往床边走去。
“老大!你醒了?”禹豹欢欣雀跃地拉着公冶明的手,可床上的人仍旧一动不动,好像方才的动静不是他发出的。
禹豹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他忽而感觉胳膊吃痛,是廖三千狠狠拧了一下。
“别拉他受伤的手!”廖三千呵斥道。
这一嗓子吼得禹豹震耳欲聋,也就在此时,他看到那个床上那人苍白的脸上,睫毛正微微颤动着。
禹豹猛吸一口气,惊喜地扑上去。公冶明的眼睛睁开一道细缝,依稀能看见黑大的瞳仁。
“你刚刚说了什么?快再说一遍!”禹豹激动地拉着廖三千的胳膊。
“我说,你别拉他受伤的手……和这有关系吗?”廖三千感到一阵莫名奇妙。
“他动了,他动了啊!”禹豹大喊大叫道。
“这哪儿动了啊?”廖三千茫然看着床上人紧闭的双眼。
“他刚刚都快睁开了!你把那话再说一遍,快点,再说一遍!”
第172章 大雪15 这信我得自己写
公冶明睁开了干涩酸痛的眼睛。
他看到自己躺在一个有些陌生的地方, 好像是间军账,一群人站在边上俯瞰着自己,有几个熟悉的面孔, 还有很多没见过的生面孔。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雪地里,自己刚啃了一只狐狸,然后昏睡过去。
我应当没睡多久吧, 怎么会醒在这里?是他们把我送回来的吗?怎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公冶明思索着, 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
嘴里狐狸血的味道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甜甜的米香。
“老大,你再睡会儿,好好休息休息。”禹豹咧着嘴笑道, 手里还端着半碗米糊。
“我现在哪儿?”公冶明想说话, 张着嘴,却发不出声。
禹豹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心有灵犀地看懂了他想问的话。
“咱们在沙州,沙州已经安全了,龙勒山上的敌人也被赶跑了。”禹豹说道。
公冶明微微眯了下眼睛,眼尾弯出一抹释然的笑。
“沙州断粮这么久,要没有你, 咱们还撑不到援军过来呢。常将军说了, 这次结束,要给你记好大一笔战功。”廖三千也在一旁说道。
援军?原来是援军过来了。援军总算是来了, 尽管来得晚了些……晚了些?援军不可能无缘无故晚到这么久,或许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公冶明忽地浮现出一个预感:这支援军是有人求天求地苦苦求来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个人不会是别人,只会是白朝驹。
他挣扎着支起自己的身子。
廖三千眼疾手快地按住他:“不能乱动,你的伤才止住血, 还没好透呢!”
“我、要……写信。”公冶明焦急地喊道,情急之下,还真被他发出了一点儿细微的动静。
“你要什么?”廖三千看他样子分外急切,只好扶着他,帮他靠在床上。
“写信。”公冶明说道,声音很轻很轻。
禹豹转身将围观的众人都轰走,取来笔和纸,对公冶明说道:“你要写什么,慢慢说,我帮你写。”
公冶明一脸坚决地摇了摇头。
禹豹以为他不写了,转身把纸笔放下,伸手要扶着公冶明躺回床上。
公冶明赶忙道:“我要自己写。”
“你……”禹豹看了看他被包地扎实的右胳膊。
“他伤的是小臂,不是手指,写几个字应当无碍。”廖三千拉了拉禹豹的胳膊,示意他一齐出去,给公冶明一个清净的空间。
“这……”禹豹放心不下地看向公冶明,公冶明眼神坚定地点了点头。
禹豹退后两步,看了看帐子里的布阵,心想让这名刚刚醒来的病患走到桌边写信不太现实,于是把小木桌端到床边,把笔和砚台端端正正地放在桌面上,正好对着公冶明右手的位置。
“老大,你就这样侧着身子,慢慢写吧。”禹豹说着,对廖三千招了招手,俩人一齐走出帐子,留他一人在里面。
公冶明把身子往桌沿靠了靠,这些微的移动令他感到一阵力不从心,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应当是在雪地里待得太久,一直饿着肚子,才会这样的。公冶明心想着,抬起裹着厚厚纱布的胳膊。胳膊上的伤口倒是不痛了,手腕也不肿了,全身上下都没那么痛了,只是还有些寒冷。
他缩了下脖子,用另一只手把身上羊毛毯子裹紧,一直裹到脖颈,只露写字的胳膊在外头。
他还是挺担心白朝驹的。援军的事没那么简单,白朝驹大抵得罪了不少人,他必须得写份信。
公冶明伸手握住毛笔,指尖传来冰冷的木质感。他正欲提笔,笔杆忽然从指缝脱出,落回桌面,发出“咔哒”的轻响。
公冶明愣了下,心想一定是自己疏忽了,不小心没握稳,才叫笔杆滑出去。
他慌忙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手上,握紧那根笔杆。
又是“咔哒”一声。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不自觉地抖动起来,轻盈的笔杆被失去控制的指尖推远,在桌面翻滚着,滚出一道指向桌子边缘的墨迹。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手,到底怎么了?公冶明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每一根都完好无缺,和之前别无二致,怎么会突然之间,连根笔杆都握不住了?
他再度不信邪地伸手,要握住那根已经在桌子边缘的笔杆。
“吧嗒”一声,笔杆从桌上落到了地上,发出的声音更加清脆响亮。
我的手……废了?
他难以置信地接受着面前的现实,那只能握刀握枪的有力的手,现在连根笔杆都握不住了。
没事的,一定是因为我现在身体太虚了,等我再修养一会儿,手上的力气也会回来的。
他弯下腰,想着先把笔捡起来。
俯身下去的瞬间,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双眼被瞬间剥夺了视觉,全身肌肉像是痉挛般的不受控制起来。
昏天黑地的痛楚中,他感觉到自己失去了重心,再往下摔去。他慌忙伸着手,想找个东西撑住自己的身子,以防摔落在地上。
两只手都抓空了,他现在彻底地失去重心。就在这时,一只温暖有力的胳膊托住了他。
千钧一发之际,常瑞冲了进来,扶住了快要摔下床的公冶明。
公冶明缓了许久,昏黑的视线总算一点点清晰起来。他也没想到,自己率先看到的,会是常瑞的脸。那是一副饱经沧桑又相当坚毅的脸庞,此时微蹙着眉头,格外担忧地注视着自己。
“常将军。”他颤动了下嘴唇,发出没人能听到的声音。
常瑞看着面前的人,还非常年轻,曾经是那么的身手矫健,如今却虚弱到连弯腰的力气都没有。
方才他站在帐子外,透过幕布的缝隙,目睹了公冶明的所有举动。
“你好好歇着,我来帮你写信吧,是写给你哥哥吗?”常瑞说着,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笔杆。
公冶明摇了摇头,拼劲全力,从自己破烂不堪的喉咙里挤出些微的声响:“我得自己写。”
这孩子,一直都这么犟吗?常瑞微皱着眉头。为了能和公冶明对视着说话,他已经把膝盖放在了地上。他还是头一次如此得放下姿态,面对一个身份地位都比自己低的人。
他看着公冶明漆黑又透亮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埋怨,只有悲伤。可那种悲伤像一把架在他脖颈上的刀,他情不自禁地坦言道:
“你是不是心里还埋怨着我,因为药的事,我耽误了你,害你身子骨差成现在这样。”
公冶明愣住了,他自己也并想到,断药后余毒会反噬地如此剧烈。而常瑞突然地提及此事,更让他猝不及防,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常瑞看他迟迟不说话,心想大抵是真的怨恨自己了。他站起身,拍了拍公冶明的肩膀,说道:“我会令他们好好照料你的,功劳的事,你不必担心,我会好好向皇上禀报。你就安心修养,日后我就许你个闲职做做,也能吃穿不愁。”
公冶明摇了摇头。
“你还觉得不够吗?那等咱们回京,我将皇上赏的银子多分你些,如何?”常瑞问道。
“将军,我不想做闲职。”公冶明轻声说道。
不想做闲职?常瑞有些鼻酸了。
这么好的闲职,其他人想做还做不成,可他偏偏不要这闲职,他是真心想创出一番功绩啊。
“那你更得好好修养了。”常瑞说道。
公冶明点了点头,还是将手伸向了桌上的笔。这一次,他伸的是左手。他平日里也并未用左手写过字,这次却鬼使神差地伸出了左手。
指尖传来木头的质感。这次和前几次不一样,左手的手指轻易就能将笔杆握住、提起。那些身体虚、手没力气的理由全部不管用了。
我的右手……是真的……废了。公冶明艰难地接受着这个噩耗,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再也憋不住,顷刻间充盈了眼眶,又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接连不断地滚落下来。
常瑞慌忙侧过头,不忍再多看一眼。
“你写吧,慢慢写,我会派身边最信得过的人,帮把你的信送达的。”
说罢,他低着头,快步从帐子里走了出去。
元宵刚过,京城的年味还未散尽,大街小巷上仍挂着灯笼,官员们已早起好几日,上了好几天早朝了。
姚望舒引咎辞职,看在他为朝中鞠躬尽瘁的份上,陆铎只令人没收了他的家产,并未对他处以任何极刑。
继任首辅位置的是现文渊阁大学士、户部尚书徐春辉。此人也是年过半百的朝中元老,担任首辅可谓众心所向、众望所归。
还没出正月,沙州就传来了捷报,鞑靼已被完全赶到龙勒山之外,沙州守了下来,外围的哈密卫、罕东左卫、曲先卫三卫也可一一收付。
那个顺天府的小典史,说的是对的。陆铎坐在乾清宫内,望着宫外的空地。
三九寒天已经过去,外面的地上也没有雪了。
他的眼前,还依稀冒出那个跪在雪地里的身影。
他微微叹了口气,喊来大太监程庆。
“太医院里头,最会治关节风湿的太医是哪位?”
“回皇上,是薛霖薛太医。”程庆恭敬道。
“你带着薛太医,去公主府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陆铎吩咐道。
“是。”程庆行礼告退,眉梢上露出些微喜色。皇上不会轻易认错,但他还是讲情分的。顺天府那个小典史,今后的日子会很不错吧。
第173章 广顺帝崩殂·上 皇上,徐大人求见
早春难免令人感到些许困倦。
陆铎在乾清宫中翻看着文书, 屋外的太阳倒是落得晚了些,斜阳似火,照着宫内地板一片通红。
一太监从门外快步走来, 走进乾清宫,对陆铎禀报道:“皇上,首辅徐阁老求见。”
“嗯, 让他进来吧。”陆铎挥了挥手。
这徐春辉的行事风格和姚望舒很不相同。姚望舒做得多, 说得少;徐春辉做得多,说得则更多。
他上任首辅不到一个月,每日都前来觐见好几次。陆铎也有些烦恼,无奈这位徐大人和自己商议的, 都是为国为民的大事, 不少还颇有道理,他根本没任何拒绝他的理由。
陆铎正想着,就见徐春辉从台阶上走来了。他年近六十,行走的步伐倒颇为矫健,头发也茂密柔顺,没有半点颓势。
“徐大人所来何事?”陆铎欣然笑着。
徐春辉毕恭毕敬地对他行了一礼,举起手里的地图说道:“微臣想同皇上商议下, 收复西凉三卫的事。”
陆铎点了点头, 抬手,示意他将西凉的地图放在案前。沙州虽已解困, 但西凉三卫还未完全收复,这些卫所地处偏僻,常年战事不断,无人耕种粮食,全靠中原的粮食救济, 加之各类军械损耗,可谓一笔不小的开销。
陆铎也有将外围三卫割让给鞑靼的意愿,但他更想先听听徐春辉的说法。
徐春辉将地图在桌上摊平,伸手指向龙勒山外,正要对关外发表见解。就在陆铎把注意力集中在地图上的时候,徐春辉的袖子动了下。
迅雷不及掩耳间,一枚袖箭从徐春辉宽大的袖袍中飞出,正中陆铎肩膀。
陆铎惊愕地瞪大了眼,还未来得及躲避,“嗖嗖”声又接连响起。
徐春辉袖子里的是支梅花袖箭,有六个箭筒,可接连发射六次。六枚闪亮的银箭整整齐齐扎在陆铎身上,更有一枚刺穿了他的头颅。陆铎只轻微地发出一声哽咽,便瘫软在了龙椅上。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边上的太监现在才反应过来,高声大喊道:
“皇上遇刺了!皇上遇刺了!”
徐春辉则淡然地走到龙椅旁,伸手探向陆铎的脖颈,确定他已无生命迹象。
禁军快速赶来,将乾清宫的大小门窗全数堵住,举着火铳和刀枪,指着站在龙椅旁的徐春辉。
徐春辉抬起了头,平静看着远处血红的斜阳,轻声念道:“望舒兄,我的后事,就拜托你了!”
随后,他一头撞向了乾清宫粗大的柱子,在众多禁军惊愕的目光中,头破血流地倒在了地上,失去了所有气息。
陆铎驾崩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顺天府那里。
白朝驹听到此事,惊讶地差点从椅子上滑到地上。
但他立即想到:皇上死就死了,我已经当上了官,也仪仗不是他了。再说陆铎死后,就更没人在意当年太子之死的事,也不可能有人挖出自己小时候的身份了。
这下我安全了,嘻嘻。
白朝驹甚至有几分暗喜,可这份暗喜稍纵即逝,随即而来的是深深的恐惧。
徐春辉为何要刺死他?堂堂首辅,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更有着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他为何要和皇上一换一,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如今陆铎崩殂,死前也并未确立新的太子,朝中众人极有可能故技重施,再令现软禁于后宫的陆镶复位。陆镶是被姚望舒精心挑选过的人,是个及其好拿捏的软柿子,会对所有人的建议言听计从。
白朝驹想着,止不住地全身颤栗起来。
这些人,这些文官们,还在为姚望舒做事。哪怕他现已辞去官位,却仍能将手伸到朝堂之上,乃至龙椅之上。
他们连皇上的性命都没放眼里,这个动到了自己的利益,不听话了,就换一个听话的。那自己、还有公主,不是也得动到了他们的利益吗?
白朝驹感到后背一阵发凉,他慌忙回头,往窗外看去。
和煦的春风吹得草木微晃,他心里却洋溢起一股别样的不安。隐隐绰绰的树影中,好像有双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要伺机夺走自己的性命。
他如做贼般的翻墙离开了顺天府,连大道都不敢走,抄小径向公主府跑去。
他的轻功已经很快了,三两下就跑到公主府前的文福街上,远远地瞧见一行人,穿着黑色的衣服,飞檐走壁得往公主府里鱼贯而入。
糟了!公主要出事!白朝驹心头一颤。
他其实可以转身跑的,去往公主府的黑衣人根本没注意到他,去往顺天府的黑衣人又结结实实地扑了个空。此时此刻,是他逃跑的最好机会。
可白朝驹犹豫了。他想着,毕竟公主曾救过我一命,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对公主见死不救。
偷袭放倒三四个黑衣人后,白朝驹跃上房檐,以一个矫健的身姿,从屋檐翻到青枫轩中。
“公主!杀手来了!快走!”他大喊着,四处张望着陆歌平的人影。
青枫轩中空空如也,就连丫鬟们都不见了。
公主已经走了?白朝驹悬着的心放下了。
他正欲转身离开,可方才进来的窗户外,出现了数条黑色的人影。
不止那里,青枫轩各处的窗户,乃至大门口,都站着黑衣服的杀手。黑衣人们将青枫轩团团包围起来,他成了那条自投罗网的鱼。
坏了,就差这么点时间,被包围了。白朝驹额角渗出了细汗,他努力沉着地环顾着四周,想着冲出去的办法。
窗户开了道缝,一枚圆滚滚的物件被人抛了进来。
紧接着便是“轰”的一声巨响,清风轩内的地板被掀翻几块,卷在地板下的尘烟飘散出来,熏得房间内烟雾缭绕。
烟雾只短暂地起了一瞬,便消散开去,与此同时,屋子中的人也消失不见了。
那小子去哪儿了?窗外头的黑衣人纷纷伸长脖子,欲往屋内探个究竟。
地板上只有散乱的书籍和木屑,没有半点儿人的影子,但那么大个人影,不可能就这样凭空消失。他们守住了青枫轩的出口,也没人出来,这小典史究竟去了哪里?
黑衣人探着脖子,欲往房梁上张望,就在他们把脖颈探过窗户口的瞬间,一个影子从天而降。
几个人来不及缩回脑袋,脖颈就齐刷刷地被狠狠窗框狠狠夹了下,紧接着,一股奇大的力量踩在了他们脑袋上。
正中间那人直接被踩晕了过去。边上俩人慌忙反应过来,伸手要去抓白朝驹的脚踝。可他们出手慢了不止半拍,白朝驹已经踩着脑袋翻上了房顶,准备逃之夭夭了。
但房顶上的形式,并不如白朝驹想象的那般明朗。
方才他进入清风轩时,只见到一队人。就在他被困在清风轩的片刻中,又有数队人接连来到公主府中,将青枫轩自上而下地团团包围。
白朝驹在屋檐间来回躲避,这里是公主府,他待了整整两年,每个角落都再熟悉不过。但他没想到,来的黑衣人会如此之多,光天化日之下占满了公主府的各个角落,如入无人之境。
得往街上跑,现在正是归家的时辰,街上行人很多,这些人一定会跟丢自己。白朝驹锁定了文福街的方向,那是紧挨着公主府的最大的街道,也是最热闹的。
黑衣人们也敏锐地觉察到了他的逃跑的方位,蜂群般向他涌来。
白朝驹不得不出手抵抗,对面亮出的却是明晃晃的刀刃。他也说不清自己怎么突然有了这么大的胆子,眼疾手快地贴近黑衣人的身体。
这副迎刃而上的姿态倒令黑衣人非常意外,他以为面前这个文官打扮的年轻人会不了什么厉害功夫,因此也有些掉以轻心。
这一瞬间的恍惚,被白朝驹敏锐得捕捉到了,他直接伸手夺过了黑衣人手里的弯刀,还飞起一脚,把人踢下屋檐。
这一下是他跟公冶明学的,方才情急时候,他的脑海里不知怎么的冒出了当年公冶明飞身夺走高风晚刀刃的情形。
这踢人的一脚,果然好用,白朝驹暗自庆幸着,握紧了手里的刀。
他并未习过刀法,但眼下情况紧急,他也没有对武器挑三拣四的机会。
才往前没几步,又有黑衣人进攻过来,这次攻势比方才更猛,整整十人从四面将他团团围住。白朝驹慌忙舞着手里的刀。
刀刃不似剑刃,只单面开刃,他一时未能适应过来,错误地未能给几名对手予以重击,自己的手臂身体也不慎被擦破数个豁口,鲜血一瞬间染湿了衣衫,还好并不致命。
九死一生之间,白朝驹总算从包围中脱身。他手脚并用地翻过公主府的大门,飞奔到文福街上,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大喊着:“杀人了啊!杀人了啊!公主府里全是杀手啊!”
出乎他意料的,文福街上别样的安静。
这里分明住满了文武官员,公主府出了这么大的事,却无人探头来看热闹,家家户户门扉禁闭,仿佛没有一丁点儿活人气息。
白朝驹越发觉得离奇,他不禁回头看去,公主府里那些黑衣人,此刻也不紧紧相逼了,远远地聚集在后头,堵住了他的回去的路。
而他的面前,文福街的尽头,有一个人。
那人是坐在街道中间的,他身底的椅子倒很特别,一左一右有两个轮子。
这是个不会走路的瘸子。白朝驹认出了此人的身份,正是白象阁主,邱绩。
第174章 广顺帝崩殂·下 被大狐狸克了
“阁主, 您怎么来了?”白朝驹面带笑容地和他问好,言语毕恭毕敬。
邱绩脸色冷若冰霜,常年带笑的眼睛此刻笑意全无, 狭长的眼尾往眉梢扬起,显露出几分狠厉。
他的右手指在轮椅的扶手上敲了三下,另一队黑衣人从巷子左右走出, 围立在他身后, 黑压压地站成一片,虎视眈眈地看着白朝驹。
看着面前的年轻人露出慌乱之色,邱绩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冷声道:“李默的徒弟, 也不过如此。”
白朝驹脸上的笑立即收拢了。他觉察到了面前这人别样的敌意, 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压低:“你认得我师父?”
“当然认得。”邱绩不紧不慢道,“我也曾想过,让他收我为徒。可他却宁可收你这么个废物为徒,也不肯收下我,甚至在我遭人陷害时不问不顾,害得我双腿尽废。”
“阁主若是觉得我师父辜负了你,大可去找我师父, 为何偏要找上我来?”白朝驹装疯卖傻道, 假装李默还活在世上。
若是邱绩问起自己李默现居何处就好了,白朝驹心想着。这样一来, 自己就能以带他们去东海为借口,待一行人都上了船,再伺机跳海游走,令他们葬身大海。
可邱绩偏偏说道:“我不管李默现在哪里,他如此关照你, 悉心教导你,我只需把你杀了,就能叫他白般痛心,又何必费时间去找他呢?”
他的眼睛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昔日温和的面容,也不自觉的变得扭曲狰狞。他再度伸手敲了敲轮椅的扶手,身后的黑衣人们一拥而上,无数白刃往白朝驹身上刺来。
身前身后都是敌人。白朝驹避无可避,只能埋头应战。他也没有想到,生死存亡之际,自己能爆发出如此大的潜力。
手里的刀刃旋转着,他轻易就将几名杂兵碾碎,开出了一条逃亡的道路。他几步登上围墙,就要从包围圈中逃出生天。
就在他从围墙跳到屋檐上的瞬间,一个不知从何处出现的白发老人抵在了他面前,手里粗长的铁棍指着他。
“阿绩,别太小瞧李默的徒弟了,那些杂兵拦不住他。”白发老人说道。
邱绩冷着脸道:“直接把他杀了,下手利落点,别枉费我把你从死狱里救出的一片苦心。”
“原来是你。”白朝驹这才认出面前的白发老人是谁。
这老头就是仇老鬼手下的和尚。当年他在朝凤门暗中作祟,不仅想取代仇怀瑾的门主之位,还想把皇上也一并杀了。失败后,他被投入死狱,现在长出了头发,和先前秃头的模样大相径庭,成了个白头发的和尚。
白朝驹和他交过手,知道这是个难对付的对手,他先前打不过他,如今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老头笑道:“小子,我劝你放弃挣扎,老老实实让老夫取命,能令你少些痛苦。”
老老实实令人取命,这哪是白朝驹的作风。于是他一脸坚定地摇了摇头,挥出手里的刀,势必要同这和尚拼一个你死我活。
在他挥刀的瞬间,和尚手里棍子也变了身,宛如一条活着的黑蛇,在他双手间灵活扭动,向白朝驹双眼袭来。
白朝驹沉着地起势,手里刀花一转,将他的棍子逼开。
这小子的功夫精进了!和尚眼神一冷,也不再托大,攥紧手里的长棍,使出十分功力,往白朝驹面上、身上接连袭去。
白朝驹见对方来势汹汹,脚下的划着灵动的步子来回躲避,手上的剑招丝毫不停,竟和那白发和尚打得平分秋色。
这时,一个念叨的声音从檐下的街道上传来,传入两人耳中。
“坤七、坎八、巽九……”
其他人还不知这是何意,白朝驹却一下子慌了心神。这念叨声,说的正是他脚下的步法,这是李默教给他的,以不变应万变的太乙数术。
邱绩怎么也知道太乙数术?白朝驹暗自心惊。
邱绩毕竟想成为李默的徒弟,对于李默的爱好格外了解,知道太乙数术不算什么难事。这本就是公开的占卜之法,李默爱好次术,京城中知道的人不少。
但将此数用在武学之上,是李默在海岛上教导爱徒时,偶然灵机一动,想到的方法。
如今白朝驹利用此术躲避和尚的攻击,俩人打得难舍难分。太乙数术以复杂多变著称,交手之人一时难以看出。反倒是邱绩这个旁观者,看得比当局者更清晰些。
“老和尚,他是按太乙数术走的步伐,我替你报数,你稍加留意,定能克他。”邱绩说道。
此话一说,和尚还没发觉白朝驹的破绽,白朝驹却先慌了神。他这下迈出的步子慢了半拍,没能完全躲过袭来的棍子,右腿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
和尚的棍子不是普通棍子,这一下挨地他疼痛刺骨,仿佛大腿被打折。白朝驹拼命稳住身形,额角上却顷刻间渗出了冷汗。陆歌平说的一点儿没错,这个邱绩,果真是个难缠的对手。
可不论怎么说,大腿受击的这一下,令他的步子慢了下来。和尚的手里的棍子使得虎虎生风,飞快地往他要害逼去。白朝驹深知时机已失,不得不后撤,脚下的步子也彻底乱了套。
要是小老鼠的话,他会怎么做?
白朝驹知道,这一仗若是换了公冶明来打,是一定不会输的。他会去逼和尚按他的节奏出招,甚至会使诈,会骗过在场的所有人。不得不说,他在打斗中使诈的本事,比自己强太多了。
白朝驹努力回想着他的样子,心生一计:反正自己腿被打了,干脆装作腿折的样子,打他个出其不意。
于是,就在和尚再度向他袭来的时候,他直接右腿一软,半跪在地,装作腿被打废的样子。
和尚的棍子狠狠打在了白朝驹的背脊上。白朝驹疼得次牙咧嘴,即便他有意避开了要害,但和尚的功力不浅,这用尽全力的一下打地他两眼翻白,耳朵也嗡嗡作响。
可他的手先动了,从地上起身,挥着刀,打的是善水七式的第一式。这一式他已经滚瓜烂熟,仅凭借着本能,就能挥出这一招。
和尚对他有所防备,防住了从地上飞起的这一刀,却没料到这是个连招。
白朝驹整个人从地上站立起来,往前迈着步子,接连挥出手里的刀。和尚始料不及,来不得及躲避,白朝驹手里的刀刺破了他的肩膀。
倘若这一击用的是剑,和尚身上一定能留下道巨大的血口。
只可惜白朝驹用的不是剑。这自下而上的一击,他没来得及转过刀刃,是拿刀背打的,只在肩膀上留下了一道不致命的刺伤。
而接连地迈步上前,令他已经负伤的腿进一步吃痛,迈到最后几步时,他险些站立不稳。
和尚瞅准了他微晃的身姿,直接抬起一脚,狠狠踢在他负伤的腿上。
白朝驹根本来不及防备,被这一脚踢地失去重心,摔倒在屋檐上。他还未来得及起身,一根漆黑的棍子从天而降,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额头上。
这用力的一击,让棍子碎成了两段。和尚看了看手里仅剩的一小截长棍,又看了看倒在屋檐上头破血流的人。他用力地踢了两下,见白朝驹没有半点反应,又迈步上前,伸手探向他的脖颈,已经没有脉搏跳动的迹象了。
“他会闭息术,别被他骗了。”邱绩冷声道。
“闭息术?”和尚疑惑道,他混迹江湖数十年,并未听过这种功法。
“这是李默的秘术,先帝也是看重这一点,才令他做太子太保。”邱绩说道,“我知道此术的解法,现教给你。”
这时,一个年轻有力的声音响起:“师父的肩膀受了伤,此等小事,不必劳烦师父,我来帮忙。”
说话的是一名皮肤黝黑的青年,手里持着柄枪。他见屋檐上的白发和尚点了点头,便矫健地蹬上房檐。
按照邱绩的指示,他将白朝驹的穴道来回点了一番。满脸是血,倒在屋檐上的白朝驹微微睁开了眼。
我完了,这个邱绩,果真是来克我的。白朝驹绝望的想着。可他睁开眼,看到却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王钺?竟会是王大哥?他能放自己一命吗?白朝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幻想着。
随后,他看到王钺举起手里的枪,枪头反射着银亮的月光。枪头落下,白朝驹感到胸口传来一阵剧痛,很快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阁主,他果然是诈死的。”王钺拔出插在白朝驹身上的枪,枪头连带着一连串血花,挥洒在灰黑色的屋檐上。
邱绩满意地点了点头,伸手敲了敲轮椅的扶手,那是撤退的信号。
这小典史的尸体,就留着屋顶上好了。典史死了,顺天府也无人来查此案了。明日一早,正好给文福街上的所有人看看,惹了不该惹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月亮高高的挂在天上。
夜色已深,公主府前的文福街一片寂静,黑灰的屋檐上,白朝驹安静地躺着,满身满脸都是鲜血。
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在文福街上快步走着,他蒙着半张脸的,边走边左顾右盼,像个不太熟练的小贼。
借着清亮的月光,他看到了躺在屋檐上的人。他慌忙伸出手,不太熟练的攀着院子的围墙,一点点地爬到墙头上,再奋力一跃,跳上屋檐,俯下身子,仔细打量着满身是血的白朝驹。
应该是他没错。蒙面人伸出手,吃力地将失去意识的白朝驹抗到肩上,奋力一跃。
可这次,身上多了个人的重量,他没能像先前那样轻松地跃到墙头,反倒脚底一滑,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半晌,围墙后走出一个踉踉跄跄的人,肩上扛着满身是血的白朝驹。他奋力又缓慢地前行着,往文福街外走去。
第175章 山穷村1 没想到被他救了
白朝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想来王钺的那一击手下留了情,避开了自己要害,还算是个讲义气的人。
可我现在哪里?白朝驹看着眼前的木质顶棚, 缝隙中能看到外头明亮的阳光。他感觉身底晃晃悠悠的,像是在艘船上。
“你醒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白朝驹侧过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双琉璃色的瞳仁, 瞳仁外面是双漂亮的桃花眼, 睫毛微微翘起,带着几分娇俏感。他的脸蛋没有施脂粉,皮肤细腻光洁,嘴唇则是天然的粉色, 唇形饱满而又立体。
这是个长得极好看的男人。
白朝驹辨认了许久, 总算想起这人是谁。
“霜辰?”他难以置信地开口道。
霜辰一脸凝重地点了点头:“我们刚从京城出来,先去江南避避风头。我怕他们会追来,就先带你上了船,你现在感觉如何?我看伤口的血都止住了,应当没有性命危险,等到了江南,我再请郎中给你好好看看。”
怎么会是他?竟会是他?
像是看出了白朝驹的惊讶, 霜辰继续解释道:“是恩人写信给我, 要我来京城看看你,没想到还真给我赶上了。”
是公冶明让他来的?白朝驹心里更是唏嘘。当年自己责备公冶明擅作主张, 放走了凶犯,现如今,这个“凶犯”还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你好好歇着。要是饿了、渴了,就喊我,我还挺会照顾人的。”霜辰笑道。
他看起来还真不像坏人。白朝驹看着他含笑的眼睛, 那眼睛和公冶明笑起来时有几分相像,都是一样的漂亮。
“他在沙州可好?”白朝驹忽然问道。
“沙州?”霜辰愣住了。沙州的事,公冶明并未在信上提及一二。
白朝驹的眼神立即黯淡下去。
霜辰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担忧,赶忙安慰道:“他既然能写信给我,就说明他过得不错。”
白朝驹点了点头,是这样最好了。
小船行了许久,白朝驹也睡了许久。过了好几个日夜,小船终于在一处码头靠定。霜辰下船,喊来了郎中,带到船里,给白朝驹查看伤势。
“伤口先前处理的不错,他身板硬实,静养段时日,能恢复的。”郎中说道,又开了些药方,交到霜辰手里。
郎中走后,白朝驹对霜辰说道:“我不在这里待太久,邱绩肯定发现我不在了,他一定会派人找我。这一路过来,太容易被找到了。”
“那你准备去哪里?我可以带你去。”霜辰说道。
白朝驹警惕地看了眼船外头,对霜辰招了招手:“你过来,我在你耳边说。”
霜辰把耳朵凑了过去。
就在这时,白朝驹挥起手刀,重重击在了霜辰的后颈上。霜辰本就不是习武之人,也没有任何防备,猝不及防地两眼一黑,昏倒在了地上。
白朝驹把霜辰从船里搬上码头,随后只身一人撑着小船,沿着水路前行。他身上的伤才刚止住血,经过方才一系列动作,又裂开了,胸口在隐隐作痛。
看着天色渐渐暗下,他把船撑到河心的一片芦苇丛中。高高的芦苇把船完全隐藏起来,从外头什么都看不到。白朝驹把船藏好,低头检查了下胸前被枪捅穿的伤口。
那伤口包着纱布,但纱布上渗出了血迹。现在山穷水尽的逃亡路上,也没地方去找新的纱布了。
先睡一觉吧。白朝驹躺回船仓,看着顶棚上透出的星光,闭上了眼睛。
江南的水多,山也多。
小船被一股急流冲出了芦苇丛,顺流而下,飘过数个交叉的水道,扎进深山里的小池塘。
水流总算慢了下来,小船缓缓飘荡,抵到池塘的岸边,停下了,和本就停在塘边的小船并做一排。
太阳升起,山里的人们开始劳作。
一名姑娘带着青色头巾,拿着两个鱼篓,快步走到池塘边。
她把鱼篓放在塘边,挽起裤腿,走进水里,正要收起埋在塘里的渔网,忽地瞥见边上的小船不太对劲。
“一、二、三……四?怎么多了条船。”姑娘疑惑道。
仔细看去,四条船中,有一条的模样与众不同。船身的木头色泽偏浅,船头也没系着祈求吉祥的红绳。
这是艘从别处漂来的船。稀奇的是,这船倒是完好无损,看模样也不旧,不像是被人抛弃的。
姑娘好奇地走近过去。
船仓里头,仰面朝天地躺着个人。
“这位大哥?大哥?”姑娘试探着叫了两声,躺着人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儿反应。
不会是个死人吧!姑娘心头一惊,正欲离开。但她转念一想,要是尸体烂在了船上,臭气熏天,怕是要毁了这一池塘的鱼。干脆就把尸体从船上弄下来,找个地方安葬,也算给自己积点阴德。这艘船,就当是给自己的奖励了。
姑娘咬了咬牙,快步走上船。她卷了卷袖子,一把抓住船上人的双腿,把人往船外拖。
这一拖,在地上拖出了一条歪歪扭扭的血迹。姑娘这才发现,“尸体”胸口的位置被人捅了个窟窿,还在淌血。而“尸体”被巨大的动静弄醒了,正睁着眼睛,看着自己。
“啊!”姑娘被吓得惊叫出声,很快又镇静下来。这人还活着,只是受了伤,不方便动弹,才躺在床上闷声不吭的。
她看到那“尸体”张了张嘴,发出了点儿微弱的声音:“你是郎中吗?”
“我不是郎中,但村里有郎中。”姑娘焦急地看着地上人苍白的脸色,还有满是细汗的额头。他身段还挺高,姑娘掂量下自己的力气,觉得没法把这么大个人抗上山。
她正要拔腿往山上跑,又转过头,对“尸体”说道:“你等会儿,我这就去喊人,带你见郎中。”
白朝驹再次醒来时,他正躺在一间破旧的小房子里。身底是张窄小的床,床边紧挨着的,是扇镶在黄土墙上的窗。窗户被木头钉地严严实实,挡住了外头的春光。
但屋子里头不全是暗的,墙角边,有个石块砌成的火炉,正发出微弱的红光。一名少女坐在火炉边,一手拿蒲扇,另一手拿着柴火,在给炉子添柴。
“我这是在哪里?”白朝驹艰难地半支着身子,发出干涩沙哑的声音。
姑娘注意到了床上的动静,侧过头,说道:“你最好别乱动。我好不容易请郎中给你包好伤口,你要是又把伤口扯开了,就在哪儿疼吧,我可懒得请人给你包了。”
白朝驹犹豫了下,躺回床上,低声道:“多谢姑娘救我。只是我现在身无分文,也没什么能报答姑娘的。”
“没什么能报答的?”姑娘忽地从火炉旁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笑道,“实在没什么能报答的,本姑娘瞧你这皮相不错,不如以身相许吧?”
啊……这……不太合适吧?白朝驹小心地移开视线,躲避着姑娘的笑脸。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这样。那姑娘长的一张鹅蛋脸,肤色是漂亮的小麦色,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梨涡,眉眼弯弯,非常可爱。
以身相许……这不太好。虽然姑娘对自己是救命之恩,可在她之前,另一人也对自己有过救命之恩,自己还没还呢,他还答应要当那人的哥哥……
即便公冶明离京前夜,说了俩人日后各自安好之类的话,他也答应了。可现在想来,那不过是口头答应的话而已,他自己也答应得不明不白。时至今日,他非但没能忘掉他,反倒更想他了。
白朝驹看着姑娘含笑的眼睛,狠心婉拒道:“等我的伤好了,在这里帮你干阵子活,如何?我无权无势的,配不上姑娘。”
“你还当真了!”姑娘咯咯地笑道,“本姑娘日行一善,正巧捡到你了,治伤不过随手的事,哪有真见死不救的?你从哪儿来的,就回哪里去呗,不必待在山穷村里,肯定有人等着你吧?”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吗?白朝驹扯着嘴角,露出个有些悲凉的笑:“我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姑娘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莫非……莫非你是被家里人赶出来的?”
不是被家里人赶出来……但非要类比的话,区别也不大吧。白朝驹微笑着,勉强点了点头。
被家里人赶出来,还伤成这样?是有些惨,姑娘面露忧愁地看着他,半晌,说道:“你若是无处可去,待在山穷村里也不错。咱们这村子虽然有些偏僻,但山脚下有鱼塘,山上有梯田,偶尔还有商人过来,贩些小玩意儿,日子过得可不比你在城里头差。”
她说着说着,忽然激动起来:“再说了,咱们村里的人,各个踏实能干,互帮互助,干不出背刺自己人的把戏来!”
白朝驹点了点头,笑道:“姑娘要是不介意,就让我在这里待上一阵,如何?”
“当然能行,咱们村里正缺壮丁呢。”姑娘笑着,又问道,“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我叫乔小晴,你叫什么?”
我叫什么?这还真把白朝驹问倒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把现在的名字告诉面前的姑娘,若是不小心泄露出去,被村外的人打听到,杀手一定会找上门来。
我叫什么?我应该叫什么?
白朝驹思索的时间有点长,乔小晴看他的眼神也愈发奇怪。
半晌,白朝驹终于开口了:“我叫黑驴,你可以叫我驴哥。”
“黑驴?”乔小晴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想了半天,就给自己起了这个蠢名字?”
“对,我就叫这个。”白朝驹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第176章 山穷村2 断袖
夏日过去了, 清爽的秋风吹着这个群山之中的江南小村。
山里的枣花谢了,枝上长出了青色的枣果,一点点变成红色。
又到了打枣子的时候。
“这是酸枣, 可以做成好吃的枣膏,枣仁还能入药。”
乔小晴举起手里的镰刀,把高高的树枝往下, 勾到手指能碰到的高度, 熟练地将枝头几枚鲜红小巧的枣子摘进篓子里。
“乔姑娘歇着吧,这些枣子我来摘。”
爽朗的声音在姑娘边上响起。白朝驹穿着一身粗布麻衣,脸上带着灿烂的笑。不用镰刀,他伸手就能将枣树的枝杈压弯下来, 摘下上头的酸枣。
在山里休息了近半年, 他身上的伤恢复很不错,不仅可以下地走动,还可以干活了。在床上憋了太久,他现在就像匹刚从棚里放出的小马驹,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
“小伙子还真够殷勤的。”大娘笑吟吟地看着两个年轻人。见他俩有说有笑地站在枣树下,活像自己年轻时的光景。
“小伙子啊,你看小晴怎么样?”大娘手上摘着枣子, 嘴里忙不迭问道。
“乔姑娘是个好姑娘。”白朝驹说道。
“我瞧你俩挺合适的, 不如凑成一对算了。”大娘说道。
“这不妥。”白朝驹摇头道。
“这怎么不妥了?我看挺妥的。”大娘忽地收敛了笑意,故作生气地说道, “你说不妥,是嫌弃小晴不好吗?嫌她不够漂亮?还是嫌她脾气不好?”
“不不不。”白朝驹慌忙摇着头,“小晴姑娘长得很漂亮,性格也活泼可爱,挺好的。”
“这也好, 那也好,哪哪都好的,那你为何不想和小晴成亲?”大娘不依不挠地问道。
乔小晴的脸红透了,她慌忙拉着大娘的胳膊:“婶婶,别说了,驴哥哥才刚来几个月,还没适应这里的生活,怎么就提成亲的事?”
“我瞧这小伙子待你挺殷勤,长得也端正,大娘看得出你喜欢他。像这种年纪的男孩子,经不起花言巧语的诱惑,很容易变心的。大娘怕你不趁早下手,到手的肥羊被别人抢走了。”
大娘上了年纪,说话更是耿直,三两句说得俩个年轻人不敢吱声,小脸一个比一个红。
“大娘,我是心里有人了,才不想答应小晴。”白朝驹终于鼓起勇气说道。
乔小晴的眼神忽地黯淡下去了,不安地低下头,双手揉搓着发皱的衣角。
“你心里有谁呀?是不是木匠家的顾青青?还是绣娘翠儿?”大娘继续问着。
“不是村子里的人。”白朝驹摇了摇头。
“那是谁?你来说给大娘听听。大娘想知道那是多好的姑娘,比咱们小晴还要好。”大娘步步紧逼,全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他……是个男子。”白朝驹小心地挤出这几个字。
大娘愣了下,不敢确信地问道:“真是个男子?”
“是的。”白朝驹点了点头。
“真不是你看不上小晴,编出来搪塞的话?”
“真的不是。小晴是很好的姑娘,只是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会辜负小晴的一片真心。”白朝驹说道。
大娘松了口气,笑道:“好好好,大娘知道了,你喜欢男人,肯定就不喜欢女子了。”
那也不是这样说,白朝驹心想着。我可不是喜欢男人,只是我喜欢的人,恰好是男子罢了,倘若他是女子,我也会喜欢的。
“好啦,咱们不说这个了。”乔小晴脸上的阴云已经消散,又露出往常那般可爱的笑容,“明儿就是中秋了,驴哥哥一个人,肯定很孤单,来一起吃饭如何?”
白朝驹有些犹豫了,经过方才的对话,他了解了乔小晴对自己的心意,总觉得自己不该答应她,不能给她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别想太多了。”乔小晴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我知道你过不了多久就会走,我也不能让你在山穷村过得太差了,我想让你记住,山里还有这么个好地方。”
“好。”白朝驹总算露出了笑容,“明天可得麻烦你了。”
“没什么。”乔小晴笑道,“你帮忙干了这么多天活,请你吃个饭而已,应该的。”
中秋算是一年中的大节之一,又在最秋高气爽的季节,村子里摆起了百家宴。全村人万分热闹,大伙儿忙碌了一整天,此时都在宴席旁落座,尝着山野美味。
山间的村庄不似城镇,有得是疏朗的月光。白朝驹把腰身靠在竹椅背上,发出一声响亮的“吱呀”。
“驴哥哥不吃了?”乔小晴坐在他身边,停下了手里的筷子,一脸疑惑地看着他,“这么大的节日,不多吃些,怎么对得起你白天的努力呢?”
“我吃饱了。”白朝驹对她笑了笑,躺在椅背上,看着月朗星稀的天空。
他心知自己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人,但那个人的身影却总在脑海里浮现。尤其是现在,浮现得更加频繁了,好像个幽怨的孤魂缠在了身上,让他心神不宁、寝食不安。
白朝驹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孤魂,自己可是好好满足了公冶明的心愿,哪怕他不幸在战场上死了,也不会对人间有那么多留念吧。
毕竟以他那个漫不经心的性格,像是来人间游玩的,对什么都不在意,连他自己的安危都不放在心上。
可他又偏偏在意我……
乔小晴看着他缥缈的眼神,得知他的思绪已经去了远方。他的嘴角还挂着一丝淡笑,可不知为何,乔小晴从他眉宇间看到了一抹忧伤。
村子里头这么热闹,可他就孤身一人,他一定在想谁吧?
耳边飘来几句醉酒后的胡言乱语,打乱了她的思绪。
“你知道么?乔姑娘捡来那小伙子,是个断袖。”
“断袖?那是什么?”
“断袖就是喜欢男人!你可不知道,他们玩得都可花了,因为男人怀不上孩子,一天十次的都有……”那人刻意压低了音量,但他本身说话的声音就高,即便压低了声音,还是令周围人听得一清二楚。
乔小晴听见了,她微微侧头,用余光打量着白朝驹的神情。他一定也听见了,可又像是一副没有听见的样子。他的目光镶在了漆黑的夜空中,一动不动,好像睁着眼睛睡着在了椅子上。
宴会的重心开始偏移,越来越多人围在那人身边,听他讲断袖的风流轶事。
乔小晴看着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走开。有些带着小孩的,捂着孩子的耳朵,快步走回家去了。
几乎所有人都远远绕着自己走过。准确点说,是绕过了自己身边的白朝驹。
他们似乎对断袖一事嗤之以鼻,又万分好奇,伸长了脖子想要一探究竟,却不敢来问问经历过一切的本人。
“他一定是因为断袖的癖好,才被家人打伤成那样的!”那人万分自信地下了结论。
是这样吗?乔小晴回过头,看着白朝驹。她很确信,他也听到了那句话。
她想从他脸上得到一个答案,一个关于为何他的胸口会被捅了那么深的窟窿,哪怕痊愈后还留着星芒般疤痕的答案。
白朝驹从竹椅上站起来身,抖了抖身上的布衣,将腰间的褶皱捋直。
“天色晚了,我要回去休息了,明日是……”
“明日巳时,有人上山收购咱们的枣子。”乔小晴说道。
“好,我会过来帮忙的。”白朝驹点了点头,脸上还是那副淡然的笑。
他那笑不是真心的,乔小晴总算看明白了。他是给自己带了一副精致的面具,露出和善的样子作为掩饰。
那他先前和自己一起时,脸上的笑,是真心的笑吗?
乔小晴突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她自以为他和自己在一起很开心,而现在看来,他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想法,也没有对自己有过半点好感。
真是个阴沉的可怕男人。乔小晴暗想着,心里的那份悸动也被抹平了。
次日,乔小晴有意地和白朝驹保持着距离。她不想同这个善于掩饰内心情绪的男人待在一起,像是黑洞一样,让她觉得不安。
白朝驹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乔小晴知道,自己突然反常的举动,一定让他觉察到了异样。可这又如何?他毕竟不是村里的人。况且村里的人已经对他断袖之癖议论纷纷,将他视作异类。他肯定待不了多久,就会离开了。
村口的位置,一头发花白的老人牵着头毛驴,毛驴拉着辆老旧的木板车。
“郑大爷,这回来的可真早啊!”乔小晴笑着同他打招呼。她的笑向来都是真心的,正如现在,见到许久不见的郑老汉,她感到格外开心。
她认识郑老汉很久了。这老头也是个种田的农户,妻子生前得了重病,他就经常到周边的山上收些货物,拉到城里去卖,挣来铜钱给妻子看病。
现在妻子不在了,他还是习惯了来山上收货,给山村带来些额外的收入。
“这几日起得早,正好来山上逛逛,看看山景。”郑老汉笑道,忽地瞥见跟在乔小晴身后,挑着两大框枣子的白朝驹。
“这像是个生面孔。”郑老汉说道。往来数十年,村里的人他早就一一认识了。
“他来咱们村里借宿几天,别瞧他长得人某狗样。人家防备着咱们,连真名都不肯透露呢!”乔小晴咯咯笑着,想看到白朝驹一脸窘迫的样子。
白朝驹只是默默低着头,放下肩上的担子,嘴角还是那一抹淡然的笑意。
就在他抬头的一刻,郑老汉猛地擒住了他的胳膊。
“我记起来了!我见过你!”郑老汉激动地叫喊着,眼睛因为震惊而瞪得滚圆,脖子上青筋暴起,嘴唇克制不住地颤抖。
别不是什么坏事吧?乔小晴看着郑老汉夸张到扭曲的面容,心里泛起一阵不安。
只听郑老汉说道:“我认得你!你就是救我女儿的那个人!你可是我的大恩人呐!”
第177章 山穷村3 你们认错人了
“他救了你的女儿?”乔小晴一脸疑惑地问道。
“对吧, 是你救了我的女儿对吧!”郑老汉还拉着白朝驹的胳膊,恳求面前这个一脸淡笑的年轻人给予自己肯定的答复。
“你不可能忘记吧?在处州,元宝桥的桥洞下, 我正睡着,你给了我一碗热粥,问我是什么人捆走了我的女儿。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你!”
“当真是你?”
乔小晴看向白朝驹, 他的眼睛很深邃, 有着难以捉摸的神色藏在瞳仁之中。乔小晴猜不透他,她只是觉得奇怪,为何他明明做了这些好事,却不肯承认。
白朝驹稍稍犹豫了下, 随即一脸坚决地摇了摇头, 把胳膊从郑老汉的掌心里抽走。
“大爷,您认错人了,我不认识您的女儿,也没见过您。”
“怎么可能!我记得就是你!”郑老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都打听清楚了,那姓唐的恶棍被抓去问斩了,被捆走的姑娘也都放出来了, 这可是大快人心的好事呐!我还听说, 你当上了顺天府的典史!”
这话更是令白朝驹打了个激灵,他不知道郑老汉是从哪里得知如此确切的消息, 甚至连自己做了什么官都打听到了。
可这些事,正是他现在万万不敢承认的。
他慌忙抬高声量,盖过郑老汉的声音:“真的不是我!你认错人了!”
说罢,他甩下手里的担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乔小晴格外诧异。她想郑老汉应当没有说谎, 而白朝驹大喊大叫的样子更是离奇。这个来历不明的怪人到村子里后,还从未发过脾气。仅仅是认错人这种小事,不至于令他恼怒成这样。
乔小晴帮郑老汉把地上的竹筐抬起,将枣子缓缓倒进木板车里。
郑老汉的眼神格外恍惚,手上的动作也格外迟钝,自己真的认错了人吗?他还在疑惑,只听乔小晴问道:
“大爷,您刚刚说的,救过您女儿的典史,他叫什么名字?”
“他姓白,名朝驹。他是我的恩人,这个名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郑老汉说道。
白、朝、驹,乔小晴在心里默念几遍,心里有了想法。
她凑到郑老汉耳边,嘴角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我倒是个点子,能试试他是不是您的救命恩人。”
“姑娘有什么点子?”郑老汉问道。
“倘若他顶着这个名字活了二十多年,绝不可能轻易忘掉。”乔小晴信心十足地笑着。
她带着郑老汉走到自家的院子里头,白朝驹在帮她洗枣子。枣子得洗净后上锅蒸熟,再把枣核剔掉,加上糖和蜂蜜拌匀,才能变成美味的酸枣糕。
白朝驹将一筐枣子倒入山泉水中,伸手捋着上头的残枝败叶,一筐洗净,再洗下一筐。
就在这时,他身后冷不丁响起一声清亮的呼唤:“白朝驹!”
白朝驹条件反射地直起身子,欲回过头去。可他立即反应过来,自己不能答应这声呼唤。
但已经晚了一步,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暴露了他。
乔小晴快步迎了上去,嘴角咧着得逞的笑:“真的是你!你就是白朝驹!”
“乔姑娘。”白朝驹欲言又止,此刻就算不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了。
他绞尽脑汁,想着该拿什么样的说辞,让姑娘替自己保守这个秘密,亦或是他直接下山,离开这里。还没等他想好要怎么解释,郑老汉也走了过来,神色无比激动:
“多亏了乔姑娘,才没让我错过报答恩人的机会呐!”
白朝驹只能先露出和善的笑容。
“这可不对吧?”乔小晴仔细回想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堂堂一个顺天府的官,被人追杀到这里,连名字都不敢透露,还受了那么重的伤,你到底得罪了京城的什么人?要被这样赶尽杀绝?”
坏了,都被她给猜出来了。白朝驹只能说道:“乔姑娘,我得离开这里了,你们都知道了我的身份,我再待下去,恐怕会连累你们。”
“我们知道你的身份又怎样,要将你赶尽杀绝的可不是我们。你要走,又准备去哪里?”乔小晴一脸严肃地问道,仿佛保障白朝驹的性命安危,是她的责任。
白朝驹沉思许久。他是很想去沙州的,可冷静下来想想,以自己现在的状况,去沙州也不安全,还会连累公冶明。
我应该去哪里?我该不会连再见到小老鼠的机会都没了吧?
乔小晴看出了他的犹豫,劝道:“山穷村这么偏僻的地方,平时根本无人过来,在这里反倒更安全。”
“可毕竟村里的人也不待见我。”白朝驹说道。
“他们就喜欢看碟下菜,我把你帮过郑老汉的事迹好好宣传一番,他们肯定会对你改观的。”乔小晴说道,“给我一天时间,我一定能说服他们!”
白朝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个白天,他看到乔小晴在山穷村里走街串巷,挨家挨户打着招呼。
他在院子里头蒸枣子,路过的村民也纷纷对他露出了好脸色,还有不少热心人,过来给他帮忙,或是给他送自家做的糕点。
乔姑娘成功了,白朝驹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