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1 / 2)

绯扇 云雨无凭 5928 字 19小时前

京城向外,西山小峰,半山腰上有个致虚观,二十来天以前,无处可去的张启渊就在这儿落脚了。

见是一幅文人打扮,又面善白净,人家就留下了他,他拿出些铜子儿碎银子,作粮油香烛钱。

观里原本也就四个人,一个徽州一带口音的老道士,加上他的俩徒弟,还有一个云游挂单、暂住在此的年轻道士。

山里地方,平时连专程赶来的香客都少,更别说过路的其他人了,那俩弟子告诉张启渊:“春夏还好,冬天在山里,只能自己喊话自己听,十天半个月不见别人。”

张启渊站在厨房的水盆旁,给几个人刷碗洗筷子,说:“其实也很好,待了这大半个月,感觉这儿挺不一样的。”

一个弟子咬了咬嘴,说:“一看你就是有钱人家的,福不够享了?跑到这儿来。”

“我已经没家了,现在就一个人了。”

另一个弟子:“哎,公子,我师父那天说你有资质来着,你想不想皈依啊?”

“不大想。”张启渊说。

他同伴:“你别问人家这个,不好。”

那弟子:“好吧,我就是觉得多个人干活儿,能轻松些。”

张启渊洗好碗碟了,被逗笑,说:“你别担心,我还在,现在又不走。”

“公子,你平时都看哪些书?”

“现在看你们观里的书。”

这俩弟子平时在山里,可年纪轻,总有很多想知道的,张启渊一边答话一边走出了房门,捋下方才挽起的袖子,走到了院子中央。

天将黑,下雪了。

四野空荡荡,入了冬,连几棵绿树都没有,所以这里的雪也和京城不大一样——它似乎把一切都隔绝了,耳朵边上很静,放眼看,全是白茫茫的。

倒了洗碗的脏水,张启渊跑到观门外去,找了个山崖边待着,待够了他就朝观门前的灯笼那儿走,没一会儿就回去了。

夜里,他待在院西边的寮房里,点着油灯,继续写他的《醉惊情》。

寮房里的炕是热的,所以屋里算是暖,只不过白天得自己去抱柴续火,所以麻烦些。

此类所有杂事儿,包括做饭、洗碗、洒扫……张启渊全是来这儿以后才学会的。随着日子推移,他真的过起了另一种生活,每天写书,每天流汗,和那俩弟子说笑,或是在道观附近找到几个好玩儿的地方。

昨日又去找丰老板,他拿到了那个雕成的黄财神,他把它捂在手里,从冰凉捂到了温热。

“在山上待够了?”丰老板说,“要不回来住吧,卖书的利市够你重新过像样的生活了,比不上当国公府的少爷,但总比在那儿好。”

“不用,”张启渊摇头,“我心里乱,想安静。”

“还惦记他?”

“不是。”

“你不知道吧?先帝死了以后,西厂就被裁撤了,据说提督魏顺贬为庶人,被赶出了府宅,家里下人也全被杀了,他自己现在也不知流落到哪儿去了。”

围坐着丰老板家的饭桌,张启渊点头,放下了筷子,在经历那些生离死别之后,他对什么消息都这么淡淡的。

可这次只是表面上的。

“要是说真心话,”他道,“我真的怨过他,不是恨,而是……是在那种情况下不由自主的,没法儿控制的,我需要时间接受那一切,其实对他也不是怨,只是有点儿生气,但现在真的不了。”

丰老板:“可他现在大概不在京城了,也许都不在人世了,驱逐流落,日子能好到哪儿去。”

张启渊:“能回到那天就好了,我不会那么对他的。”

他抬起了手,展开了左边手心,于是那个莹润的黄财神出现在了眼前,他盯着它看,又把它捂住,告诉丰老板:“这是我本来打算送给他的。”

丰老板不语,跟着他一起伤感。

“明天就是我们生辰了,”他说,“明天就是。”

“算了,”丰老板脾气爽利,她缓过神,道,“都过去了,就朝前看吧,我觉得你俩都没什么错,就是没有缘分。”

雪夜里在寮房里写着书,张启渊想,要不是丰老板说了魏顺已经不知去处的消息,自己是不会诉说分离的懊悔的,时间只流不逆,自己永远没有回到崖边松树林、再选择一次的机会了。

这夜,《醉惊情》终于完稿,张启渊在结尾写下判词:鸳鸯如今天各一方,然道不尽百转愁肠。

可写完了,他又用笔将它抹掉了,一个圆满结局的故事,配这两句太不合理,让人不明所以,纯属画蛇添足。

靠墙坐在炕上,他又把那黄财神拿出来看看。

今儿是和他的生辰呀,虽说魏顺不喜欢过,还很排斥,可在张启渊心里这是缘分。

以及,他们的私定终身到头来也没成。

眼泪从通红的眼睛里出来,滑过脸颊,掉在了张启渊外穿的道袍上,黄财神玲珑剔透的一个,被他往手心里攥着。

他想,他的心是永远留给他的,无论今后见或不见,这辈子都是留给他的。

/

几十天以后,近京城的良乡县,琉璃河镇。

年过完了,上元节也从手指缝儿里溜走了,魏顺的小院儿还是往常那样,早晨晒太阳,午后乘阴凉。

不过现在天气不热,还没到需要乘阴凉的时候。

吃过中午饭有一会儿了,去街上的喜子撒丫子跑了回来,琉璃河是真有河,河岸就在院子出门往前一个胡同,河上还有桥,一座十一个孔的白石桥。

喜子是去铺子里了,那铺子有辆拉货的车,时常去京城,所以能帮附近熟悉的人带信件带东西。刚来那会儿,铺子里掌柜的没见过这种声音嫩生的小太监,还问喜子是不是姑娘,问魏公子是他的谁。

喜子学会辩嘴了,说:“我是他闺女,他是我爹。”

那掌柜的楞在原地,再后来,相处的时间久了,他就看出他是太监了。

“徐大人捎给您的东西,”喜子进院儿门,带回来个包裹,说,“挺沉,像是书什么的。”

“书!”魏顺本来在厅里,听见是书,拔腿就跑了出来,催促,“快拆快拆,我要看。”

喜子把包裹外边的布打开,又打开一层油纸。

果然是书!不但是书,还是绯扇的书,是新书,魏顺立刻拿起来,摸摸那崭新的封皮。

“《醉惊情》。”他念着名字,把书翻开,可惜这就是普通的素纸封皮的那种,更没有赠言和钤印。

喜子去房里忙了,他一个人捧着书,站在院儿里翻。

翻了几页,书里头掉出来徐目的一封信,信中也没什么大事儿,开始就说了些在京城的新闻啊,生活啊。

可往后翻,他却说:“……前日去刘掌柜的那里买书,竟然一转头看见渊儿爷了,不过人实在太多,一晃神就不见了,也许真的凑巧是他,也可能是我眼花看错了。”

这个话题写到这里就终止,信继续往后,徐目又说起别的。

“哎呀,”魏顺气得跺脚,小声嘟囔着,“死徐目,有话不说清楚。”

他在房前的躺椅里坐下,开始正式看新书。

可这书怎么……不对劲,就是不对劲;月亮、男玉兔、孔雀,这不是自己梦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么?

他攥了攥手,这简直离奇,不像是真的。

是巧合?但这也太巧合。是自己把梦的事儿告诉了谁,然后传到了绯扇的耳朵里?

是跟徐目讲过吗?应该是没有;跟柳儿喜子说过?也不可能,把这些人都排除掉……那就只剩下张启渊了。

完了,魏顺捂着脑袋想,还真跟张启渊说过。

喜子从屋里倒了杯热茶,给他端出来。

可是魏顺没空理他,就说了句“放那儿”,他半躺在椅子上想,闭着眼睛想,又把书盖在脸上想。

难不成……张启渊和绯扇熟识?

魏顺猛地想起很久以前有次,在西厂吃饭,张启渊说起绯扇要出新书,被问是不是认识绯扇。

张启渊那时答的是:“我不认识啊,但有内部的关系,能得到一手的消息。”

“骗子!”一切都合乎逻辑了,魏顺顿时对于自己的推断深信不疑,他低声道,“张子深你个骗子,认识他还不告诉我。”

“那绯扇一定……长得很俊?”魏顺自言自语着,这是他通过张启渊“每提绯扇必生气”的醋劲儿推断出来的。

“骗子……”

早春时候的凉风吹来,往远看去,院子墙角的积雪还未化尽,想着想着,魏顺彻底地没心思看书了,就把它合起来,让喜子拿去房里。

“怎么什么都跟你有关系,”魏顺小声道,“看个书都跟你有关系……老天爷他一定心知肚明,知道我还惦记着你。”

他脚抬起来踩在椅子上,抱着腿,把脸藏着,又自己默默哭了会儿。

喜子已经习惯了他这样,因为刚从京城来琉璃河的那段时间,他天天都这样。

“擦擦眼睛吧。”

差不多哭完了,喜子轻车熟路拿来个热手巾,递到他眼前。

魏顺无人倾诉,只能向喜子倾诉,他吸吸鼻子,说:“你知道么?张子深他和写书的绯扇是朋友,他却一直瞒着我,从来没告诉过我,还把我做的梦跟人家说。”

“喜子,你不知道,他真的是个骗子,我脑子少了一块儿,才喜欢他……”

手巾还举着,魏顺不接,喜子没辙了,说:“主子你晚上吃什么?我去买菜。”

“我不吃,不吃饿死我算了,那时候他心里就痛快了。”

行吧,魏顺又哭了。

然而,虽然老在哭,虽然总在思念、时常伤感,可挨过刺客一刀的喜子觉得魏顺现在的日子好过多了,只活着就好了,别的都不用管了。

只吃饭就好,睡觉就好,全心全意地惦记那个远方的人就好。

魏顺生气地把凉掉的手巾夺过去擦脸,抽着鼻子,说:“我现在待在这个小地方,住这样的小院子,他看见一定笑死了。”

“不会,”喜子战战兢兢,小声道,“渊儿爷现在肯定很惦记您,他不是不要您,肯定不是。”

魏顺把手巾搁在椅子上,站了起来,说:“喜子你待着,我进屋睡会儿。”

“好。”

魏顺进了房,关上门,然后穿到里间的寝房去,他脱掉外衣,在床上坐下了,躺下了,放肆想着那个总在惦记的人,心软得像是泥巴。

“张子深,”魏顺抱住了放在床上的软枕,把脸埋进去,说,“这么多天了,我都忘了你身上什么味儿了。”

“你会去提督府找我吗?知道我不在京城了,会不会担心我啊?酱烧鱼、蒸黍糕、桂花糖元宵,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你还打算和我定终身来着,后悔那么说了?”

“你肯定后悔了,我知道。”

“我……想你了。”

“琉璃河没有京城好,想吃的点心都买不到,可要是你在,我肯定能一直待下去。”

“张子深,要是你能来,我就不怪你瞒着绯扇的事儿了,我就是太喜欢你,太离不开你。”

“我想跟你过日子,你知不知道?”

/

第二天清早,还是晴天,无聊的魏顺又把他那些宝贝书搬了出来。

喜子在房里扫地抹桌子,转头看一眼魏顺,再看一眼,结果被发现了,魏顺说:“瞧我干什么?我不是老看一本书,这本是词集,挺久没看了,跟别的不一样。”

喜子平心静气地说:“也是绯扇写的呗。”

“对,难受的时候就看看,少想烦心事儿,”魏顺捧着这本《解佩集》翻,说,“你擦完了就歇着吧,我今儿给你做饭。”

“好啊,”喜子忙点头,觉得他有事儿干至少能不哭,便说,“我喜欢吃您做的那种面条儿。”

魏顺问:“带汤的那种?”

“对,可香了。”

“行——哎,这什么?”

带汤面条的事儿聊到了一半,魏顺忽然低下头,从地上捡起来个东西——一张写了字的纸条。

这不是从别的地方来的,正是从他手上的《解佩集》里掉出来的。

“什么?”喜子也凑过来。

“‘魏顺张启渊,’”魏顺念,“‘今相逢,难别离,商山有汝非憔悴,痴言怨语情切切。’”

喜子忙说:“这书一直放在您书桌上,纸是渊儿爷写的,我当时觉得字好看,就收在里边儿了。”

喜子又说:“对了,就是钧二爷下葬以后,当时您不在家,去边镇了,我那天刀口还疼,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喜子一知半解,魏顺却忽然发愣,陷入深思,接着他变得很是慌张,弓下腰在装书的箱子里翻腾。

他又拿出一本书来,喜子不懂,但看得出是丝绢封皮。

这个贵,喜子想。

魏顺手发着抖,把丝绢封皮的《雨罗衣》翻至副页。

仍旧是那蓝色皮纸,花鸟暗纹,是那雕版套印,雨罗衣,绯扇著。

赠语:瓮山泊,红肖梨,此间一轮月,共读《雨罗衣》。

副页上、那纸条上是一样的字体,秀逸古朴、别具一格。

是一种和张启渊平时所书完全不同的字体。

“这字条真是他写的?”太意外了,一种让人鸡皮疙瘩直落的豁然开朗之感,魏顺诧异到眼泪都快喷出去了,他皱皱眉,谨慎发问,“你确定是张启渊写的?”

“肯定是,”喜子还是没太明白,但是笃定点头,说,“那时候不是刚遭了贼……遭了刺客么?府上守得特严,您又不在家,不会让旁人进来的,是柳儿让渊儿爷用您书房的,因为他老看书写字。”

“纸上不是有你跟他的名字?”喜子又说,“旁人怎么可能写你俩的名字,这纸当时就放在桌子边儿上,快掉了,我亲手夹到书里的。”

“原来……”又将那字认真对比了一次,魏顺说,“骗子,绯扇,他真是骗子。”

喜子紧张地眨眼,问纸上写的是不是不好,问自己是不是干了蠢事儿。

“跟你没关系,你安心待着吧。”

魏顺把那字条夹在了丝绢封皮的《雨罗衣》里头,就是副页那儿,还拿起来,再比着看了看。

好了,这下是原形毕露、真相大白了,张启渊的秘密没了,魏顺此生的崇拜、欣赏、爱慕、痴迷全落在他一个人身上了。

可美死他了,魏顺去了厨房,打算给喜子做面条儿吃,他挽起了袖子,边忙边琢磨,想起了以前老在张启渊面前夸绯扇,对方还佯装生气……

“坏人,”魏顺摘白菜,发着呆又骂,“张子深你个坏人。”

喜子进来了,轻手轻脚地去灶下添火,两个人安静坐着,都没说话。过了会儿,魏顺叫:“喜子。”

“嗯,主子您说。”

魏顺:“你乖乖待着,我明儿回京城一趟。”

喜子:“去京城……可万岁爷说‘无故不得回京’,真能回去吗?”

“过去无故,现在有故了,”魏顺撕下一片白菜叶子,道,“我要去见绯扇,要把这个讨人厌的从人堆儿里揪出来,问问他还记不记得我叫什么了!”

喜子发愣:“啊……”

魏顺还是直直看着前边儿,声音小了一些,失落地说道:“有心情写书,没心情和我待在一块儿是吧?我都认错了,都求你了,我丢掉了在朝廷里所有的脸面,救你从牢里出来,想着咱们能远走高飞,去江南……你是不是已经拿我当仇人了?可是张子深,五岁那年我心里长了结,到柴市口那日才真的消掉,你跟我撒气,我那些年又跟谁撒气。”

“我也知道你难过,我是最知道你多难过的人了。”

“主子,”把这两天的事捋了一遍,又听见魏顺说了这么多,喜子好像有点儿明白了,他悄悄走过来,蹲在魏顺身边,小心发问,“绯扇是不是……渊儿爷?”

魏顺:“绯扇是这世上最会演戏的人。”

“您别生气了,”喜子说,“如果要去京城,我陪着您去。”

“你给咱们守家,我想一个人去,”菜摘完了,魏顺端着盛菜的小篮子站了起来,说,“这回要是再不行,我就认了。”

/

次日傍晚。

丰老板在算书坊近日的账,红色晚霞透过窗户缝,进来那么细细长长的一段儿,小厮进来叫她出去,说家里来陌生人了,正在门口等着。

丰老板于是放下算盘跟了出去,可她只在柴市口那儿看过穿官服、戴纱帽的魏顺,今儿见着了这样个魏顺,一时间没能认得出来。

他一席白色素衣,竖着发,样子俊俏,身条漂亮,脸看着白嫩。

“公子,您找哪位?”

“丰老板,我找绯扇,刘掌柜的说你认识他。”

“什么绯扇,我不知道。”

“写《雨罗衣》、《醉惊情》的那个。”

“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