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寂静以后,张启渊发出了低低的声音:“原来没了爹是这种感觉。”
魏顺拍拍他手,说:“以后就很少能做小孩儿了,要多关心夫人和启泽,尤其是启泽,他还那么小,想想觉得心里不好受。还记得他满月那天,我去奉国府,钧二爷带我去看他……这还没过多久吧,已经物是人非了。”
只是这么抱着,张启渊从魏顺身上汲取到了温情和力量,所以还是这么抱着,什么都不说。
魏顺又道:“你放心,就算你因为钧二爷的事回了奉国府,也不会有人再禁你的足了,你没了爹,又有幼弟和母亲,还有你那姨娘、妹妹……这些全是落在你身上的担子,你和我那些,你祖父大概会不再计较,而且你得需服斩衰,三年以内是不能娶妻的。”
车停下了,张启渊松开魏顺,没说话,还是先一步跳下了车,把他抱了下去。
“我会处理好所有的,”进了屋,在洗手呢,张启渊告诉魏顺,“我不能让你觉得我不抗事儿,不中用,我要让你觉得我值得托付。”
魏顺摆头:“你不必承诺,我只想你以后能过得舒坦,能高兴。”
张启渊:“你记不记得,神宫监半夜,外边儿虫叫,夜值那人一直在唱曲儿,那是我天凉以前最高兴的时候。”
“记得。”
魏顺不犹豫地抱住他,摸他的头发脖子,轻轻地唱:“东野翠烟消,喜遇芳天晴晓……问东君肯与我春天多少?见丫鬟笑语回言道,昨夜海棠开了……”
张启渊发着愣趴在他肩膀上,气息重了,人半醒半晕着,眼睛圆睁,一会儿后,一滴眼泪顺着脸掉了下去。
/
再晚一些,大概半个时辰以后,奉国府的人终究是来了。
这回不一样,打头的是张吉底下的老大张锐,跟了几个打伞的下人,身旁是张启清,另一旁是个女人。
是李夫人!
虽说从前没仔细见过,不大认识,但看见张启渊往前挪两步跪下了,看见女人落泪,魏顺心里就懂是怎么回事了。
李夫人第一句话就是:“子深,我不会逼你留的,你爹不在了,你回去送送他就好,我本身不想来找你,觉得对不起你,但你伯父、叔叔们,还有你兄长,他们非让我来,我就来了。”
张启渊的伯父张锐,清清嗓子,让丫鬟搀扶好李夫人,说:“别哭了,先问候魏公公。”
魏顺忙走上前,举止从容,道:“诸位不必客气,我已经知道钧二爷的事儿了,实在是痛惜,希望你们节哀,莫过伤悼。”
几个男的一一与魏顺问候过,这回,那个自傲的张启清也不嚣张了,等几人话毕,李夫人没要丫鬟搀扶,快步走到魏顺面前,行礼,说:“见过魏提督,您安好。”
“使不得,”几乎是同时,魏顺伸双手,把李夫人胳膊搀住了,说,“夫人,您不能拜我,这不大好。”
“能拜,”李夫人眼睛是红的,但没因为丧夫之疼倒下,她话语还是利索的,动作还是轻快的,眼泪抹去,说,“子深他不学好,给您添麻烦了。”
“不会,”魏顺说,“别站着,都坐吧。”
在外院的厅里,都坐了,魏顺在主位,张锐也上座,张启清在侧边,张启渊挨着李夫人。
然后就在悲伤惋惜的氛围里说了张钧的事儿,包括杭州运河那夜的情况,以及灵柩回京之事,受吊待客之事,出殡之事。
魏顺清楚,他们这些全是说给张启渊听的,就是为了劝他回去。
他们不知道他已经和魏顺商量过、并做好打算了。
众人交谈间,张启渊看向魏顺,魏顺接收视线,悄悄地冲他点头,微微动嘴,无声催促:说吧。
“伯父,娘,”张启渊于是说了,“我做好打算了,这就跟你们回去,等送我爹走了,我再离开咱家,去过我的生活。”
魏顺觉得震惊——丧礼后再出府,这完全是张启渊的意思,自己可没怂恿过,也没掺和过。
魏顺开始打量在座人的表情。
看样子,张锐和张启清肯定是不满意的,他俩代表张吉,带着“张钧死”这个推脱不了的缘由,今儿来就是为了把张启渊弄回去。但李夫人没不满意,已经在点头了。
她说:“就这样吧,回去,送送你爹,他有灵,会觉得你是个好儿子。”
随即,张锐、张启清也妥协了。
因为于他们,张启渊再踏进奉国府已经是天大的进展,只要人能回去,什么都好办。
外头的天漆黑,纠缠不停的雨,弄得人人心里烦乱。
后来,魏顺说要准备晚饭,被张锐带头婉拒了。接着,张启渊回房收拾行李,跟随伯父和兄长,去门外车里等着。
因为李夫人还打算待会儿,她想单独和魏顺说几句话,巧的是魏顺也是这个意思。
重获风光的提督,穿得华丽夺目,亲自给李夫人添了茶,到八仙桌那头的椅子里坐。
“夫人,我知道是您放他出来的,”魏顺说,“那晚的事他都告诉我了。”
李夫人颔首,还是恭敬:“魏提督,您待子深好,他才惦记您,他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不喜欢和伯叔兄弟们一样,在别人眼里就是没出息。”
魏顺略微难堪,说:“这些天,因为我……实在难为您。”
“没有,”听嗓子就知道李夫人哭多了,她说,“不怕得罪您,世家就是这样,我们又是将门,您与子深结交朋友这事儿,老爷他们觉得怪异,我原来也觉得。可我没有办法,那晚上他摔得满脸是血,偷偷躲到我屋里来,跪下哭着求我,让我拿刀,把你从他心里剜出去。”
李夫人又掉泪了。
她道:“他吓死我了,大半夜的,我既埋怨他不听话,又心疼他糟践自己。他从小到大要什么就有什么,从来没那么哭着求人——我想不明白,我也失了智,就背着老爷,把他给送出去了。”
“我在想,这世上除了做娘的,没谁会这么纵容孩子,还是个这般不听话、蔑伦悖理的孩子。”
话不大中听,但话里全是真心,李夫人一口气说了很多,哭得不能自已,魏顺安静地看她听她,心口绕着乱麻,找不见头绪。
对方话完了,魏顺却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站了起来,语气有点儿急,说:“夫人,我给您磕个头吧。”
他不等她做出反应,慌忙垂手跪下,规矩地磕头,一个不够,连着磕了仨。
他也快落泪了,听见李夫人惶恐地说着“不成”,然后,被心焦忐忑进来看情况的张启渊抱着扶了起来。
“你干嘛?”张启渊嗓音是发软的、是抖着的,说,“你是提督,她没有官职,你怎么能跪她?”
被抱着了,被所爱之人的热意包裹,魏顺这下儿才流露脆弱,他看向张启渊的眼睛,小声道:“我该跪,我和你逾墙相从,伤风败俗,我对夫人有愧。”
张启渊以为李夫人骂了他,就恼怒了,说:“娘,我不准你说他。”
李夫人无措。
魏顺着急地抬起手,把张启渊的拇指抓着,说:“你别犯浑,夫人没对我说不好的话,是我自己觉得对不起她。”
看魏顺这样子,张启渊顿觉心里很疼,他叹息,道:“娘,你先出去上车吧,我跟他再说两句话。”
又解释:“我今晚肯定会跟你们回去的,我东西还在车上。”
“好,我先出去。”
李夫人走了,等在院儿里的丫鬟也跟着走了,那么些情绪涌上,魏顺站都站不稳,张启渊抱住他,说:“你放心,我过几天就回来了,我娘要是说了让你多想的话,我替她道歉。”
魏顺轻轻摇了两下头,说:“她已经是这世上最好的娘了,我这样子,要是别人的娘,不知道多遭骂呢。”
“你什么样子?在我这儿,你就是最好的样子,其余的什么男男女女,全入不了我的眼,”张启渊松开怀抱,看魏顺,略带酸苦地对他笑了,叮嘱,“你自己好好待着,每天记得吃饭,别光顾着忙,还有就是,等我回来。”
“好。”
“还有,我会给你写信,咱们定一个暗号,第一封信的第一行,第一个字旁边会有墨点,第二封信就是第二行第二个字,第三封也一样,这样你就知道信是不是我亲笔了。”
“好。”
刚才被李夫人明里暗里贬损的时候没哭,现在,魏顺眼睛却湿了。他心想张启渊真好,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老天爷把自己十多年的欢愉拿去了,又加倍地把这人送来了。
没亏,赚了。
“去吧,”往对方嘴上吻了一下,魏顺轻快又感伤地催促,说,“我等你。”
张启渊转身走,却频频回头,舍不得。
“去吧,快。”
如胶似漆,可怎么得好?再这样下去,要彻底分别不了了,所以说完那三个字,魏顺就走了,到里间书桌那儿去了。
/
魏顺知道自己会睡不着觉,果然,夜里躺下一闭眼,想念的感觉就来了,这种想念不是困境里误解着、绝望着的想念,而是痴迷的、甜蜜的想念。
明明他才刚走,明明没过几个时辰。
微暖的帐子里,魏顺枕着张启渊昨夜脱下来的衣裳,把腿搁在墙上,一边儿相思,一边儿摸自己头发,眼睛闭上想他,眼睛睁开还是想他。
后来想得急躁了,还烧心。
到底谁发明的鸳鸯分别这种事儿?心里难受不说,身上还冷,寝衣之外裹了两件袍子都不顶用……魏顺坐了起来,心里是一阵没有缘由的痛骂。
要是张启渊在……他想,要是张启渊在,这会儿早就在被窝里抱着自己了,要么颠鸾倒凤、行云布雨着,要么已经吹灯下帐子、肉挨着肉睡了。
魏顺想找个人说话,刚才听见动静,以为喜子还在院儿里,就喊了声他名字。
可是未有人答应,刚才那动静也早没了。
他又叫:“喜子,进来,外边挺冷的。”
没人答应,还是一样。
人声没了,雨声也是没了,魏顺盘算着去找喜子,于是下床,多点了一盏灯,还把外衣披上。
可是刚走到门旁边,一股热腾腾的血腥气就窜进了他鼻子里,血味儿极浓极浓,像是那种……从牲畜和人脖子里刚淌出来的。
魏顺立即知道未知的危急来了,就在这门外头;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再喊了一声:“喜子,是不是回屋偷懒了?快进来,咱们说话。”
雨其实没完全停,还在下,只是很小很小,离近了门窗,魏顺听见毛毛雨砸在院落石板上的声音。
“喜子。”
心里不安,魏顺却小声叫人,然后轻着脚回到床那儿,把枕头底下的短刀抽出来,握在了手里。
他想:太糟糕,徐目晚上不在,让人钻空子了。
他又想:这么浓的血味儿,没人呼救,一定有人被杀了,是谁呢?
他痛心默念:天爷,千万别是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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