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1 / 2)

绯扇 云雨无凭 3855 字 18小时前

翠青的枣树底下,张启渊抱着魏顺,满嘴只剩下一句:“那信不是我写的,信不是我写的,真不是我写的……”

魏顺圆睁着眼睛,僵直身子,像被惊着的猫又遇见恐吓它的人了。

半晌过去,他终于轻轻出声:“别抱我,你撒开。”

张启渊执拗地解释:“信不是我写的。”

头顶是生长繁茂的树冠,底下挂着青黄色的小枣,朝阳的一面已经染上了浅浅的红色,其中有颗着急的,不等熟透就掉下来,“当”一声落在张启渊身后的地上。

同一刻,魏顺使劲从张启渊的怀里挣脱,踉跄后退,谈不上体面,甚至有些狼狈。他在几尺外红着眼睛看他,发觉自己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病:看不得张启渊了,听见他的名字都会全身僵住,心口疼,更别说站在他面前,还被他抱着。

“走吧,”魏顺道,“别再来找我了,我不想看见你。”

张启渊无措,急换着气:“你要相信我,那封信被我祖父——”

“别再说了,我现在什么风光都没了,也不想再和奉国府扯上关系。”

心里的疼胜过刀子剜肉,然而魏顺只是眼睛红着,泪都没掉。话说完了,他转身就走,未有丁点儿留恋。

张启渊被晾着。

天上,太阳钻进一朵很厚的云里,枣子树下没了碎光,神宫监的晴天变成了阴天。

一会儿过去,魏顺走了,徐目回来了。

“走吧,”徐目主动伸手,从窗台上取了张启渊带的包袱,说,“先跟我去他家里,你在这儿待着不行,奉国府的人万一来了……反正回家吧,晚上再说。”

张启渊:“他都不愿意听我说话。”

徐目朝前走,他跟上,又道:“要是他真不搭理我,我心就死了。”

徐目:“晚上他要是还那样,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你到时候回家吧。”

张启渊:“不会回去,我这辈子都不回去了。”

云散去,灼热的天气恢复了原样,张启渊的承诺太缥缈,让人没法儿相信。

徐目于是不搭话。

“真的,”好久没见,张启渊像是不把莽撞当成勇猛了,而有真的勇猛了,又说,“我很担心我娘,但没办法,我不想过他们定下的生活,也不想娶任何女人。”

徐目还是怀疑他:“你不是已经有了个通房的?你近身的丫鬟?”

张启渊:“没有!那是我娘撮合的,我没跟她圆房。”

徐目挑挑眉,把脸转去一边。

“真的,”这几乎是张启渊十多年来最耐烦的一天,他解释,“因为我跟魏顺的事,我祖父教训我娘,我娘只能教训我,给我说亲纳妾。”

徐目:“外边很多人都知道你跟我主子的事了。”

张启渊居然有些想笑:“我知道,就因为我写的信贴在奉国府外的大街上了。”

徐目不明白他在乐什么,瞪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那信是谁贴的?”

沉浸在相思里的张启渊:“我知道。”

没睡、受伤、逃跑、几乎没吃饭、一直走路——这些一整个儿折腾下来,张启渊已经精疲力竭了,可他的心忽然涨涨的、发热,因为想到了魏顺。

徐目显得嫌弃,问他:“你真不觉得丢人?”

张启渊没懂,反问:“哪儿丢人?”

“贴在大街上的信。”

“不会,我喜欢他,有什么丢人的,只有奉国府才因为那事儿没脸面。”

徐目:“你真跟他们划清界限了?一辈子不过你的富贵生活了?”

张启渊点了点头。

他表情倒不显得笃定,其中掺杂不安,说:“皮肉之苦、出不了院子、做不成喜欢的事,得读书习武,得考功名,还要娶好几个根本不喜欢的女人,生一堆烦人的孩子……这种生活也值得留恋?”

徐目不解,不信,不认为他不会反悔,叹气,说:“你一生下来就不短衣食,把人世间想得容易,才说出这种话。”

张启渊和他争辩:“你这人,站着说话不腰疼,没当过张吉的孙子,才说出这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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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祭神的事,魏顺傍晚多忙了些时候,回到家天都黑了,徐目站在门口等他,一脸死了人的凝重模样,低声说:“主子,我把那谁带回来了,你骂我一顿吧。”

魏顺:“谁?”

他忙碌了一天,又因为张启渊糟心,很累,手里拎着顺路抓来的安神的草药;“那人”是谁他心里清楚,但装糊涂,不等徐目回话,就迈过门槛朝里走了。

徐目在他身后跟着,说:“他说张吉换信……我觉得不是编的,他脸都成那样儿了,下巴破了,柳儿给搽药,腿上一片皮都没了。”

魏顺:“所以呢?和我有什么关系?”

徐目:“那你不留他了?要是这样,我就让他走了,家里就这俩院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这种破事儿今后别来问我,我家里简陋,也不欢迎不相干的人。”

魏顺站在前院的倒座房门口,把手上的药扔进徐目怀里,眉头微蹙,蛮生气的样子,说:“徐目你该知道,我跟他怎么论都没可能了。”

“知道,”都这状况了,徐目只好点头了,应声,“那成,你先在这屋里待吧,我让他走,让喜子去煎药。”

“嗯。”

徐目:“你撕碎的那封信,我给他看过了,他咬定了不是他写的。”

魏顺都已经上了房前台阶儿,徐目这一说话,满不在乎的他还是把脚步停下,脑子里混乱,心慌。

想了想,背着身说:“你真信他啊,这么多天都没来一趟,在家里过好日子,妻妾成群了——”

“不是,主子……”

“徐目你还不明白?我从一开始就一厢情愿,那时候总盼着他有个什么山盟海誓的说法,哪怕是骗骗我也好,可他从来没说过,”魏顺微微转过头,开始苦笑了,道,“现在想来很蠢,就为了个‘特殊’,为了个‘偏爱’,一直盼他选我,可是人家呢,薄情潇洒,谁也不选。”

话说完,魏顺打开房门走了进去,合上门,开窗,自己用火折子点灯。

徐目无奈吁气,转过身朝着里院走,一边走一边喊喜子,喜子出来,把魏顺要喝的药接了,打算拿去煎煮。徐目问他:“渊儿爷呢?”

喜子:“在厢房里等着。”

“睡了?”

“没,醒着的。”

“你去叫他,我带他回去睡,”徐目也是没办法了,抬起手把自己头拍了一下,埋怨,“都不睡觉,一双的夜猫子。”

喜子进去喊人,张启渊这就出来。

徐目开门见山,告诉:“他回来了,不愿意看见你,不信你说的话,我怎么解释都不听,你要是没其他去处,晚上先跟我回去睡。”

“你没跟他说我……”

“他不听,”徐目说,“我解释过了,没用。”

“我去找他。”

要么说,野物被驯化了还是野物,长进了的张启渊还是那个张启渊,他要见的是他的心上人,又不是万岁爷,管他失不失礼,冒没冒犯!

他绕过徐目跑出去,把这院里的屋子挨个儿查了一遍。徐目追不上也拦不住他,他找完了里院去前院,看见倒座房的灯亮着,于是冲上台阶,一把推开了房门。

魏顺正翻开本选吉时、看宜忌的历书坐在灯下。

果不其然,魏顺心想。

看吧,奉国府这位还是这幅样子,还是劝不住也惹不得。他撒泼惯了,一进门就说:“我为了你才跑出来的,你为什么不见我?”

魏顺低下头,把历书翻过一页,不说话。

张启渊几步跨到他身边,一弯腿就跪下了,着急地说:“信不是我写的,原本的信被我祖父换了,他手底下有个擅仿别人字迹的人。因为和你的事儿,我被罚杖打二十,三个月不出院门,待在房里抄书;还有通房的珍儿,我跟她什么都没有,是我娘为了奉国府的脸面,逼我的。”

窗户窜进来夜风,油灯上光晕微闪,话说完了,屋内彻底安静了。

半晌没人说话,后来,魏顺没好气地催促:“你快起来,跟我这儿背书呢?”

张启渊急着喘气,说:“全是真的,要是我骗你,晚上睡觉被房梁压——”

魏顺:“得了吧,我没工夫听你发誓。”

他还是不看他,冷冰冰的,三心二意,顺手把历书折起来的页角给捋平顺了。

张启渊:“为你,我晚上偷着跑出来。”

魏顺沉默,接着苦笑:“你是在讲条件?想非逼着我说实话?行,我告诉你,我恨你,你曾经的无情、我爹娘的死、西厂的败落,我全算在了你头上。”

张启渊脑子里“轰”一声响,膝盖疼着,没跪稳当,险些跌倒在地。

他:“你爹娘的死,西厂,你觉得这些怪我?”

“怪你啊,要是没有月阙关平叛,没有边关战事,你吃什么穿什么?又拿什么享乐?”魏顺心里承认自己在翻旧账了,可觉得这不是胡闹,顶多是新账旧账一起算,他怎么都得找个理由撒气。

而归根结底,一切都因为那封羞辱他的信。

不管信是不是张启渊写的,魏顺的心病都好不了了。

他从椅子里站起来,离张启渊远一些,装模作样,从另一边儿架子上找东西。

说:“奉国府送我一首‘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我也还你们一首诗。”

随即念道:“全唐诗,豪家子,‘年少家藏累代金,红楼尽日醉沈沈。马非躞蹀宁酬价,人不婵娟肯动心。’”

是迟缓冷淡的语气,是首讽刺权贵的诗,魏顺念出来了,听着像是诀别。

张启渊顿时急了,再次解释:“那信真不是我写的,要是你不相信,我照着抄一遍你就知道了。”

“可我现在不知道相信谁。”

本来在背过身去交谈呢,魏顺只留给张启渊一个轻盈又沉重的背影,可这句话说完,他忽然转过脸来了。

他绝望哀怨,眼角染红,神情像个傀儡一样直愣愣,他说:“那我干脆全都不相信了。”

张启渊忍着腿的疼,从地上站了起来,欲冲过去抱他,又一下子泄了气,没抱,只说着:“你一定要相信我,咱们从前——”

魏顺打断他:“咱们从前……你从来不跟我说真话,你得知道,今日尝见的苦果,从下雪天你骗我你是断袖那次,就酿下了。”

张启渊心里揪着疼,魏顺说话像叹息,张启渊眼角有泪滑下去。

张启渊没察觉自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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