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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满弓刀 承古 19985 字 8天前

第171章 崇州 “你是……陈……陈姑娘?”……

唐拂衣自然是不会拒绝苏道安的请求,她此次离开离城最大的目的,就是想要帮苏道安解开心结。

事实上,今日午前她与秦玉鞍也并非偶遇,而是她特地去寻了对方,原本的目的,正是想要打听了解现下西域的格局。

夜深人静,苏道安睡得深沉。唐拂衣则是独自一人站在窗边,点燃一柱随身带着的线香。

袅袅烟气如细丝一般弥漫到漆黑的空气里,唐拂衣耐心的等着,待到那线香即将燃尽的时候,终于有一只灰色的信鸽,无声的扑闪着翅膀,落到了窗台上。

唐拂衣轻轻摸了摸鸽子的背,从鸟儿的腿上取下信笺,而后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食物,洒在窗台上。

小鸽子“咕咕”叫了两声,便开始埋头苦吃。

转身走到屋内的圆桌边落座,唐拂衣打开了那信,果然是陆兮兮的字迹。

“吾妹阿苡,展信佳。

近日城中奇事甚多,城西姓李的那一户与城北姓王的那一户……”

洋洋洒洒一大篇,唐拂衣直接跳到了最后。”离城无事,月川无事,班先生不曾来信……“

除非是有什么值得注意的重大变故,班先生一般情况下也并不会有信件送回,唐拂衣对此并不意外。

“望君早归。”

唐拂衣看这最后的四个字,目光沉静,若有所思。

根据秦玉鞍的说法,崇州这座饱经风霜的老城,自打三年前被萧安乐作为合作的交换拱手送给漠勒后,未过几个月就又被彼时一家独大的启凉侵占。

彼时的漠勒没有力量反抗,但在此后的一年中,西域的格局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方面,漠勒在那次合作之后又主动向萧都送去质子,而萧都也送来公主和亲,两国交好,萧国对漠勒多有帮助。

另一方面,启凉分出部分兵力驻扎在离城西侧,原本想着速战速决也好占便宜,却没想到离城久攻不下,竹篮打水一场空。此事收手当为上策,然而启凉国王大约是觉得这样空手而归太丢面子,不肯撤军,久战之下,国力逐渐衰微。

此消彼长,未过多久,漠勒也有了与启凉抗衡的实力。

而其他几个国家,在各方压力的逼迫了也不得布慢慢开始依附二者,西域从七国分治的格局逐渐转变为二国并立,而她自己所在的瀚漠国因为在西域地处较为偏远而始终独立于二者存在。

二国格局维持了一年多,直到去岁末时,和平的表象终于彻底被打破。瀚漠国也在两个月前选择了投靠漠勒,原本的瀚漠国王一家与都被接去漠勒居住,而自己身为原瀚漠国的大将军,依旧延续了这个称谓,成为瀚漠城的守军。

而这场仗打到现在,西域北面的一大片区域都已经被漠勒占领,崇州重新回到漠勒手中之后,启凉的势力范围再次被挤兑,集中到了南部与东部。

如此一来,瀚漠的归属不论是对于启凉还是漠勒而言都变得十分重要。

漠勒若是能守住瀚漠,围灭启凉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启凉若是能夺回瀚漠,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那将军自己是什么想法?”唐拂衣这么问秦玉鞍。

她听得明白,这座城距离漠勒国如今的国都较远,尽管秦玉鞍的爹娘与丈夫如今也身在漠勒国都,但如此情势之下,此地的归属,说白了,还是只在这位守将的一念之间。

“我不会向启凉投降。”秦玉鞍如是说。

她的声音坚决,毫无犹豫,短短几个字的背后或许还藏着更多的恩怨。

但这对唐拂衣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清楚的知道了秦玉鞍的立场。

此去崇州需要绕过启凉的领地,一来一回哪怕是马不停蹄也需要七八日的时间,一路上免不了经过其他漠勒的城池,想要顺利通关,少不了秦玉鞍的支持。

不仅需要秦玉鞍的令牌为证,还需要保证在此期间,瀚漠不会被启凉占领。

她提起笔,只回了四个字:归期未定。

虽说两日前的那场仗可以被称为胜利,但那也属于是多种因素叠加之后才获得的最好结果,偷袭,纵火,指挥缺一不可,即便如此也只能说是暂退敌军。

这两日的安稳不过是迷惑人心的表象。启凉很快就重振旗鼓,而秦铁衣重伤一时半会儿下不了床,若再无援军,瀚漠可以说是岌岌可危。

信鸽吃饱喝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趴在窗台睡着了。唐拂衣将信装好,回头看了眼睡得正香地苏道安,而后走到窗边看,毫不留情的将鸽子拍醒。

灰色的身影在窗边绕了两圈,翅膀扑腾间竟还能品出些不情愿的味道,然而抗议无果,只能认命般“垂头丧气”的飞进越发浓郁的夜色中,很快消失不见。

当务之急,是帮助秦玉鞍守住瀚漠,直到援军到来。

唐拂衣望着那鸽子消失的方向又发了一会儿呆,才小心翼翼地关了窗,蹑手蹑脚的走到苏道安身边躺下。

刚一盖上被子,小狐狸便下意识的蹭进了怀里。

唐拂衣心中一片柔软,她轻轻在苏道安额头上落下一吻,闭上眼,进入了梦乡-

苏道安对于唐拂衣的判断并没有什么异议,两人并不抛头露面,只做幕后支持,然而这场仗比想象中的更加难打。

启凉看似式微,其实力仍然不容小觑。

一方面在西面战场牵制漠勒的主力,截断援军的行进路线;另一方面,采取消耗战术,两支军队轮流向瀚漠发起猛攻,几次下来,瀚漠城中,从士兵到百姓,都已是十分疲惫。

所有人都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于是,在僵持拉扯了两个多月之后,秦玉鞍最终决定主动出击,背水一战。

兵行险招,大获全胜。

启凉最终退兵,举城欢庆,所有人都终于松了口气。

庆功宴后,秦玉鞍命人为苏唐二人收拾好行囊,与秦铁衣一同,将二人送出了城。

来时恰逢夏末,去时已是深秋。

西风比不过北风凛冽,戈壁地风沙却时常拦路障目,所幸秦玉鞍为二人准备的兜帽与面纱还算有效,风沙随稍有干扰,却还是止不住二人的脚步。

马蹄落在硬质地土地上,留下一个浅浅地蹄印,很快又被薄沙掩埋,再无踪迹。所过之处,入目只有低矮地植被,左一丛右一团。而那些曾经地交战之地,近处有白骨成堆,远处见长河落日,分外悲凉。

唐拂衣与苏道安拿着秦玉鞍的令牌,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第五日的黄昏,到达了崇州城北城门外,赶在关城门前入了城。

而令二人意外的是,这座曾经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内经历雪灾,瘟疫,几经战乱,几度易主的城池,却并不如她们原本所想象的那般荒凉凌乱,满目疮痍。

相反,城中人来人往,不见愁容。他们中的大多数,尽管衣衫多有缝补,却并不至于挨冻;尽管皮肤灰黑泛红,却并不疲惫。

街巷清楚,楼房整齐;茶楼铺面,城市分明。

已近尾市,屠夫们吆喝着贱卖最后一点碎肉,衣衫褴褛地孩子们早已经等在菜贩跟前,接过打包好的烂菜叶子,喜笑颜开地道谢,而后撒欢一般赤着脚便往家里跑。

面馆,馄饨摊地老板在铺面外支起摊棚,棚下几张简单地木桌边,已经零星有几位客人落座。

唐拂衣与苏道安对视了一眼,两人互相都从彼此地眼中看到了震惊。

前者震惊于如此景象虽称不上繁华,但也绝对不是一个方才经历过重创地方该有的样子。而后者震惊的是——

“我年幼时曾经随爹娘一起来过崇州,却未料到,这里竟然……”苏道安一面说一面走,余光忽然瞥到巷口转角处的一家馄饨铺。

“那家铺子!”她停下脚步,眼中掠过一丝难以置信,“我幼时曾经在那里吃过馄饨!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开着。”

唐拂衣侧目看见她举手投足间透露出地欣喜,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当年地那个不谙世事地小姑娘,拉着父母的手,蹦蹦跳跳地指着那馄饨摊说自己好饿,好想吃一碗馄饨填填肚子。

“那我们去吃一碗?”她开口问。

苏道安很明显也正等着她这一问,点点头“嗯”了一声,拉着唐拂衣往那铺子走过去。

“老板,要两碗……”她冲那铺子里开口,喊到一半,才想起来这里如今已经是西域地界,转头求助一般望向唐拂衣。

唐拂衣刚想开口,却只听见那屋里传来一声稚嫩的男童声:“要两碗什么?面还是馄饨呀?”

两人皆是一愣,一时半会儿都未有答话,很快屋内便点了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走了出来,还有些胖嘟嘟的半边脸上有一道长长地疤,却并不狰狞,反而更衬得他整个人满是稚气的眉眼越发硬朗英气。

他先是将手中端着的一碗面弯腰递给一直等在铺子旁边的女孩,得到一句甜甜地道谢,微笑着目送女孩离开后,才又看向唐拂衣与苏道安。

“二位来点什么?面还是馄饨?”他问道,“不过绿豆糕今日是没了,这玩意儿现在紧俏地很,想吃得早些来排队。”

“呃……”

听了一路各种奇怪强调地西域话,一下子听到熟悉地语言,二人地脑子都有些卡壳,苏道安正准备取下兜帽的手微微一顿。

“你们这儿还有绿豆糕卖?”

“有哇,整个崇州现在就我这一家会做,就是放在以前,我家祖传的手艺也是顶顶有名的,轻云骑的将军还会特地来买呢。不过现在绿豆稀罕得很,所以呀每个人每天都只给买一块。”那少年说着,又问了句,“你们到底要吃什么呀?”

“面……不是……馄饨,给我们来两碗馄饨吧。”唐拂衣磕磕巴巴地答了一句。

“好嘞!”那少年咧开嘴笑着一口应下,“二位随便坐,稍等片刻就好!”

言罢,他又转身离开,唐拂衣与苏道安找了个座位坐下,没等一会儿,热气腾腾地馄饨就上了桌。

眼见着那少年直起身要走,唐拂衣连忙将他叫住。

“小老板,小老板。”她微笑着开口,无须掩饰,便是最自然的状态,“这儿不是漠勒国么,怎么……你们也说中原话?”

“嗯?”那少年听了这个问题似乎是有些惊讶,“这崇州曾经就是萧国的地界,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崇州人,自然会说中原话啊。”

他说着,将唐拂衣和苏道安上下都打量了一遍,好奇道:“你们是打哪儿来的呀?”

“我们是从瀚漠城来的。”唐拂衣答。

“哎哟,瀚漠城呐,那可好远呢!那也难怪你们不知道了。”那少年将肩膀上搭着的抹布取下放到桌上,一屁股坐在了两人对面的凳子上,老旧的木头发出吱嘎吱嘎地抗议。

“这外头争打仗呢,两位姐姐走这么大老远过来是要做什么呀?”

唐拂衣看了眼苏道安,见她并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又顺着他的话道:“我们是来此寻亲。”

“喔!”少年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姐姐要寻的人是谁,不如和我说说,我自幼就在这崇州长大,只要是崇州的事儿,我多多少少都知道些。”

“不过……”少年顿了顿,笑容里添了一丝苦涩,“四年前雪灾连着瘟疫死了许多人,二位姐姐的亲人,若是很久没能联系上的话,也可能……”

“多谢你,但我们自己去寻便好。”唐拂衣道,“只是,小兄弟可否告知,这崇州曾经虽是归属萧国,却也早已划归西域,为何还能让大家说中原话呢?”

“唔……”那少年面露疑惑地挠了挠头,“姐姐这么问,我可就不懂了。”

“为何我们不能说中原话了?那漠勒国的国师也会说中原话呀。”

“漠勒国的国师?”这下轮到唐拂衣和苏道安震惊。

“是呀,国师人可好了,我这铺子里的绿豆,就是她命人给送来的呢。”少年提起那国师的时候,声音竟多了丝敬佩,“不然这世道,咱们哪儿能有这好东西吃?”

“国师为什么……”

一声西域话的吆喝打断了唐拂衣的追问,那少年立刻站起来,也用西域话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只留下唐拂衣与苏道安两人面面相觑,对于那少年说的话,一时皆有些懵。

“你们两个丫头啊,这个问题可是问错人喽。”身后传来一阵沙哑而苍老的笑声:“这种毛头小子,大字都不认识几个,能知道什么?”

唐拂衣与苏道安一同回头,只见到一位白发苍苍地老人,撑着桌面,颤颤巍巍地回过身。他的目光略过唐拂衣,落到苏道安身上的时候,却忽然怔住。

“你……你……”他的声音忽然有些颤抖,浑浊的眼睛里似有泪光。

“你是……陈……陈姑娘?”

第172章 明月 “何止是我,曾经的西域七国,除……

他的中原话不似方才那少年那般标准,带了些西域口音,听着应当不是“土生土长”的崇州人。

可这一声“陈姑娘”,以及这人突如其来的反常,却又令二人嗅到了一丝微妙。

“家母过去确实姓陈,不知老先生是认错人了还是……”苏道安开口道。

那老人先是目露疑惑,而后很快恍然大悟:“陈秀平是你母亲?”

“是。”苏道安颔首。

“哦!”那老人深吸一口,长长地“哦”了一声,面露欣喜之色,“你……你是她的女儿?”

“是。”苏道安又道,“老先生是我母亲的故人?”

“是……是故人。”

那老人连连点头,眼含热泪,战战巍巍,下意识就伸出手来想要拉苏道安的手,举到一半似乎又觉得不太合适,有些抱歉地笑着将手放下。

“你……”

他声音干涩,盯着苏道安的的眼神就像是透过她,看到了曾经的挚友。

无需再多说什么,顶着几十年岁月的一次错认,就已经是最有力的证明。

嗫喏半响,千言万语还是只化作了一句:“你……真是和你母亲年轻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失礼了。”他温和的笑着,抬手将眼角的泪水拭去,“我认识你母亲的时候,她大约也是像你如今这般年纪。”

“能让先生忆起往昔,是涉川的荣幸。”苏道安微笑道,“只是,我母亲已经改了姓,随夫姓苏了。”

老人愣了愣:“这……这是为何啊?”

“陈氏后人弑父媚贼,母亲不愿与陈氏为伍。”苏道安说着,又将当时的情景与母亲说的话大致描述了一遍。

“啊……”那老人大约是早就已经知道故人不在人世,听完并没有震惊,只是苦笑着点了点头,“好……好哇……果然是陈姑娘能说出来的话!”

浑浊地双眼虽有泪水,却比方才更加明亮,就好像提到苏秀平,他焉有荣焉。

“没想到啊,最后还真让那臭小子占了便宜。”他转而又轻笑了一声喃喃自语,虽然言辞不善,唇角地笑意却不曾减弱。

他像是一个长辈,在谈及自己那些优秀地后辈时,总是有挡不住地骄傲。

“老先生还认识我父……”

苏道安还想再问,却被身边地唐拂衣伸手拦下。

她有些不解地转头望去,却只见唐拂衣只是看着那老人,十分礼貌又大方的唤了一声:“老先生。”

“涉川与我今日赶了整整一天的路,她身子不好,不能饿着,也不能吃凉,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我们先填饱肚子,然后找个客栈坐下再慢慢谈?”

“拂衣,你……”苏道安皱眉看了她一眼,似乎是觉得这样稍有些失礼。

老人却只是哈哈笑了两声:“好,好!无妨,无妨。”

“是在下失礼了,若是饿坏了你,你母亲怕是要托梦来骂我。”他一面开玩笑,一面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而后率先转回身。

苏道安有些幽怨地瞥了唐拂衣一眼:“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娇贵,晚吃一点也不会有什么的,少一顿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三年我经常……”

“就是因为前三年把胃饿坏了,现在能注意的时候才要格外注意。更何况你初到此处若是因为水土不服生病什么的,就更难受了。所以好好吃饭才更重要。”唐拂衣打断了苏道安叽里咕噜的碎碎念,伸手摸了摸那碗边的温度,“这个温度刚刚好,快吃吧。”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唠叨……”苏道安撇了撇嘴,有些不情愿的低声嘀咕了一句,却还是乖乖拿起勺子,将馄饨送进嘴巴里。

唐拂衣听见了她的小抱怨,却也只当做没听见。她的小狐狸嘴上总是不爱饶人,但只要是心里认定是对的事,行为上一般也不会真的唱反调。

她看着苏道安一手端碗,一手执勺,细嚼慢咽,吃的津津有味,没过一会儿,那原本装的满满地碗就见了底。

西域的东西,都比萧国的分量要更多些。苏道安的胃口本就不大,最后还剩下几个留在碗底,实在是有些吃不下了。

然而,或许是自幼刻入骨血的教养,又或许是经年挨饿的经历,苏道安看着这剩下的几个馄饨有些发愁。

唐拂衣见她一脸愁容,视死如归,颇有一副准备和馄饨同归于尽的架势,忍不住失笑,主动伸手从她面前将那碗拿了过来。

看得出来此举正合了苏道安的心意,她眨了眨眼,一扫愁容,拖着脑袋盯着唐拂衣几口就将碗里剩下的几个馄饨吞进了肚子里。

老先生早早就吃完了等在一边,见到二人过来,柱着拐杖站起来,又微微俯身,将衣服上坐出的褶皱抚平。

大约是上了年纪的缘故,他的动作略有些缓慢,但举手投足依旧透出一股子读书人的斯文,这样的气质在西域七国并不常见。

夕阳西下,吃过饭的孩子们尖叫着在街上疯跑,

女人男人们坐在家门口的长凳上闲聊,中原话与口音怪异的西域话一同入耳,混乱中竟又添了一丝温馨。

小男孩一阵风似的掠过苏道安的身侧,追着他的小女孩看起来比他年纪还小些,跑得气喘吁吁,踉踉跄跄,身子一歪,竟是直接撞到了苏道安地身上。

苏道安没有料到那小姑娘会忽然歪过来,毫无准备之下身形不稳向后倒去。唐拂衣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她才不至于摔倒。

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那老人抢先打断。

“阿岁,阿野,在街上尖叫奔跑是很不礼貌得行为哦。”他用的是西域话,声音苍老而严肃。

那两个孩子也同样用西域话嘀嘀咕咕了两句,最后做了个鬼脸,一前一后的跑了。

老人只得无奈的笑着摇头。

苏道安有些好奇的问唐拂衣他们说了什么,唐拂衣看起来似乎也有些无奈。

“他们说……先生下了学还唠叨,不听不听。”

大约是因为最后那四个字模仿的太像,苏道安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天凉时分,再往后一个多月便要下雪,现下已是崇州一年中最后热闹的夜晚。

商贩都在陆陆续续收摊,城中唯一一座茶楼兼客栈却点了灯。

唐拂衣要了一间房间与两壶茶水,三人一同进了屋,屋中陈设简单,却也整齐。

坐到小木桌边,再提起苏秀萍,老人仍是唏嘘不已。

“何止是我,曾经的西域七国,除了那瀚沙国位置实在是太过偏远,我这一辈的老人,谁不知道你母亲的名号啊?”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白花花的胡须,颇为欣赏的看着苏道安,忽然问她:“你母亲,难道不曾与你说过她过去的事?”

“母亲与我说过许多西域的风土人情,但她的经历,确实并没有提及。”苏道安道。

“那她也并未教你说西域话么?”老人眼中掠过一丝怪异。

“这……母亲是想教的,但我……”苏道安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我对这些并不是很感兴趣,年幼时也贪玩,不爱听她的话,所以后来,她也没有强求了。”

老人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想不到……真想不到啊!”

“想不到啊,大名鼎鼎说一不二的明月毗伽,竟然也有这么憋屈的一天。”笑着笑着,大约是又想到故人不再,苍老的眼中又盈出泪来,“等有一日,我也到了下边定要狠狠地嘲笑她一番。”

唐拂衣与苏道安都听得出那老人声音力浓重地思念与悲伤,那或许是只有真正经历过那段过往的人才能理解地事情。

她们默契地沉默着,一直等到老人眼中汹涌地情绪渐渐平息,苏道安才再度开口,问了有关“明月毗伽”四个字。

“啊……那是西域七国的……文人,你们中原是流行这么称呼吧?那是当年西域七国的文人给你母亲的尊称。”老人笑道,“大致等同于你们中原人口中的先生一词。”

“老先生用了毗伽一词,应当并不是普通的教书先生这么简单吧?”唐拂衣开口接了一句,“在西域,只有公认最受人尊敬的巴格才会被授予毗伽的称呼,如此看来,苏尚宫在西域不仅声名远播,而且声望也是极高的。”

“嗯?”老人有些意外的转头望向唐拂衣,“姑娘似乎对西域的文化与语言十分了解?”

“在下不才,曾受苏尚宫指教。”唐拂衣道。

“亲自指教?”老人问。

“是。”唐拂衣点点头。

老人似是不信,又转头望向苏道安似乎是在寻求一个确认,苏道安便也顺势点了点头。

“哦?!”

老人忍不住惊讶出声,他再次回头望向唐拂衣,上上下下将她又重新打量了一遍。

这个一直跟在苏道安身边的姑娘,看起来也还十分年轻,此前他并未放在眼里,如今倒不得不正视起来。

“那若是如此,姑娘可得喊我一声师兄了。”

“什么?”

这下轮到唐拂衣与苏道安惊讶了,而那老人的脸上则是挂上了一副神秘地笑。

“让我想想……”

在两人好奇询问地目光中,他端起面前地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似乎是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幽幽开口。

“我初次见你母亲的时候才二十三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那个时候她与我一般大,这个年纪的姑娘,在我们西域大多都已经有了娃娃。于是,当我听说她还未成婚的时候,与许多顽固守旧的庸人一样,对她出言嘲讽。”

“然后……我,不……准确的说,是我们一群人,都被她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了一顿。”

“此事说来还真是惭愧……”老人自嘲般摇了摇头,“我和我当时的狐朋狗友,大约十几人吧,被她一个一个的骂,骂到最后哑口无言,大家都气急败坏,甚至准备动手教训一下这个出言不逊的女人,结果被她身后跟着的那个毛头小子反过来收拾了一顿。”

“毛头小子?”苏道安愣了愣。

老人因为年事已高而耷拉下来的眉毛轻轻动了动,露出一个与这个年纪不符的,略有些轻佻的笑:“那个时候,你那父亲才十八,不是毛头小子是什么?”

苏道安与唐拂衣对视了一眼,下一秒忍不住一同笑出了声。

老人也跟着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

“当时我们拿你母亲是真没办法,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过,只能灰溜溜地跑了。后来才知道,她此次来西域,是特地想要学习我们这里地文化,语言与文字。”

“起初我们以为她不过是来游玩一趟,毕竟你母亲当时虽然骂起人来确实有些唬人,但她皮肤白皙,言谈举止颇有风范,一看就是在城里娇生惯养的官家小姐,哪里能经得住西域戈壁的风沙,恐怕呆不了几日就会走了。”

老人干瘦的手指摩挲着破损的杯盏,嗓音越发沙哑。

“没想到,她这一呆,就是五年。”

第173章 先生 “未来,我一定会登上普通人难以……

“五年间,她走过了西域七国中的六个国家,每到一处,她都会住上一阵,与当地的百姓一同生活,劳作,结交有学识的尊者,认真学习宗教典籍,抄录壁画以及石碑上的文字,整理成册。那些书卷,后来被多国大量誊抄分发,原作则是藏在书库中,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被取代。”

“那个时候西域这边并不崇文,学堂十分稀少,许多人都不识字,更不要说是算数,礼仪这样的东西。能上的起学堂的只有大国的王室或是贵族子弟,抑或是家中有闲钱的地主,商贾,普通百姓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

“而你的母亲……”老人顿了顿,“不知我是否有幸也称她一声苏尚宫?”

“母亲生前很喜欢别人这么叫她。”苏道安道,“先生是母亲的……学生,这么称呼她,我想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也是,毕竟是从那时起就励志要当上尚宫的人啊!”老人乐呵呵地感叹了一句。

“苏尚宫大约自己也有些钱,她找了当时的城郊废弃的宅子或是破庙,自己花钱雇人重新修葺,作为交流的处所,时常开堂讲学,教人读书识字也不收钱,只要是愿意来听的,不论男女老少,她都一视同仁。”

“可先生说,那个时候许多人甚至都不认识本国文字,若是如此,谁又会花心思去学中原文字?”

苏道安不太明白这其中的门道,只是静静的听着,唐拂衣却忍不住开了口。

“况且一个外邦人如此大的声势,王室难道也置之不理?”

老人望向唐拂衣的眼睛又多了明显的欣赏,他眯起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观察这个女人身上苏秀平的影子,而后,他缓慢地点了点头。

“苏尚宫很聪明,她大约也早已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她最开始,选择了当时国力最弱的漠勒,也就是我的国家作为第一个落脚点。”

“她带来了牛羊,粮食,带了一位会说中原话的漠勒商人作为翻译,先去拜见了当时的漠勒王。我不知道她对王说了什么,但最后的结果是,漠勒王不仅允准了她在城郊开设学堂的提议,还采纳了她提出的新政。”

“直到好多年后,我结识了一些当年的官员,才知晓,原来当时的漠勒已经濒临灭国,四下都对这片土地虎视眈眈,先王本欲献降,然而当时另外五国,有些是依附启凉不敢受降,只等着国破之后分一杯羹,而启凉提出的要求,却是要漠勒的三千百姓为奴。”

老人提到此事,眼中仍有愤恨与无奈。

“这……”唐拂衣愣了愣,她转头望了一眼苏道安,只见她也眉头微皱,紧抿着嘴,一副嫉恶如仇的模样。

“先王自然是不同意的。”老人叹了口气,“只叹当时,我漠勒国力衰微,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兵临城下。而苏尚宫就是在此绝望之时来到了漠勒,一场以少胜多的大战过后,漠勒在她的帮助下,慢慢起死回生。”

“她毫不吝啬的将自己的知识传授给当时的官员们,在她离开之后,漠勒的国力也越来越强盛,百姓的日子慢慢变好,说是她以一己之力拯救了我的国家,也并不为过。”

“我也是在后来才得知,当时乔装带领漠勒士兵迎战敌军的,正是跟在苏尚宫身后的那个毛头小子,又过了许多年,我才又知道,当年那个毛头小子,竟成了大名鼎鼎的轻云骑大将军。”

“而你母亲,也如她自己所言,封官拜相。”

老人说着,又好像是想起了什么,苦笑着摇了摇头:“其实当年她放出这豪言壮志的时候我还笑话过她一阵。”

“先生此话怎讲?”苏道安问。

窗外夜色渐浓,嘈杂的欢闹与交谈不知在何时已然淡去,屋内烛光跃动,寂寂无声。

此话怎讲?

老先生又垂眸抿了一口茶水,只道此事说来,长也不长。

少年与先生的初见是不欢而散,再见更是火上浇油。

他的父亲是当地一名商贾的家奴,商贾为自己的孩子们请了先生到家中讲学,少年自幼便也随着少爷小姐们一同读书习字。

少年从不觉得自己幸运,他心知自己往后余生不过是与自己的父母一般为人所驱使奴役,学这些无所谓的东西,着实是无聊至极,浪费时间。

他的父亲是家奴,他也理应如此,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于是,尽管在那个大多数人都上不起学堂的年代,少年拥有众人眼红的机会,他却依旧整日游手好闲,一直到认识先生之前,他甚至都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如果非要说为什么少年会对先生感兴趣,或许开始的时候,确实是最最卑劣的见色起意。

他跑到先生建起的私塾,看到那里门庭冷落,便出言嘲讽——没有人愿意来你的私塾,他们都看不起你,你做这些有何用?

跟在先生身后的那个“小侍卫”自然是看不过眼,每每想出手教训,却都被先生拦下。

“未来,我一定会登上普通人难以企及的高位。”先生如是说。

那少年后来想,先生自然不必与他多言,因为慢慢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光顾先生的私塾,他们当中,有贫苦人家的孩童,有地位极高的重臣,也有如少年一般的,地主商贾之家的家奴。

有人一呆就是一整日,有人则是只能抽空,偶尔待上一阵。

先生平等的笑着欢迎所有人的到来,她描绘自己脚下这片土地之外的山川河流的壮丽与宽阔,各行各业的人们都拥有什么样的人生,以及,只要愿意,他也可以选择自己的未来。

我这种人也可以吗——少年如是问。

那个时候,先生说了什么呢?

少年记不清了,但是现在——

“如你们所见,我是一名教书先生。”老人笑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花白的胡子,“因为精通中原与西域两种语言文字,王在占领崇州之后,特地命我来此授业。”

“还有许多与我一般的人,如今,他们有的游历四方,有的加官进爵,有的也与我一样,继承明月先生的私塾,继续将她的学识与事迹,讲述给后世之人。”

唐拂衣更有力的抓着苏道安的手,她感受到身边人轻微的颤抖,以及为不可闻的啜泣。

可她知道那是不同于曾经的悲伤与思念——她方才知晓自己一步一步地走过母亲曾经走过的道路,她或许真地曾经在母亲小睡过的树荫下乘凉,也与母亲吹过同样狂野自由的风,那个给她起字为“涉川”的女人,尽管如今已经再见不到,她却也能在同样的年纪,真切地感受到这简简单单地两个字里面蕴含地无限爱意与寄望。

而自己亦有感动。

唐拂衣想。

苏秀平是苏道安的母亲,同时也是自己的恩师。那少年从未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在人生的至暗之时遇到她,跟随她,而她传授给自己的那些知识,曾经并没有用武之地,却在关键时刻,为她扫去最大的障碍……

唐拂衣扭头,温柔的目光落到身边人的身上,轻轻勾了勾唇角。

那些知识,也给了自己站在涉川身边的资格。

“曾经西域六国的地界,见过苏尚宫的人很多,你们一路走来之所以没有被认出,是因为大多数时候都带着兜帽吧?”老先生开口问道。

“嗯。”唐拂衣点点头,“我们一路过来,经过的三座城池,有两座正在战时,还有一座虽说战争已经结束,但城中依旧混乱,为了免除一些不必要的是非,我们几乎只有在客栈里才会取下兜帽。”

“但此处却……”

唐拂衣顿了顿,老人却适时地接下了她的话:“却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处于战线边缘的城市,是吗?”

“是。”唐拂衣应了一声,“相对比之下,这里地一切虽说同样百废待兴,但百姓们看起来都实在太过安逸。”

“是啊。”老先生破了风般地嗓子里挤出干涩地笑声,“这都是当年轻云骑的功劳。”

世人所知,三年前西域趁萧国西境瘟疫大举入侵,轻云骑战败投降,导致西境四州中的崇、献二州沦落敌手,是为逆贼。

明者所言,萧安乐勾结外敌,割地求援,里应外合,残害忠良,为求上位不择手段,是为窃国。

而崇州所念,是轻云骑本可所向披靡,却甘愿为护佑平民而死;是玄甲不再,英魂长存。

“那可是萧国百年来最利的剑,正是因为苏家三子在此驻守多年,西域才始终都找不到机会突破瀚海关的防线。更何况当时还有苏家长子率军支援,如此铜墙铁壁,哪怕是天灾人祸相加,哪怕是漠勒与萧国的军队勾结,又怎能轻易颠覆?”

“然而萧氏的军队根本不管百姓的死活,瘟疫之势好不容易缓和,他们就踏着无辜者的尸体在城中肆意烧杀。是彼时的轻云骑当机立断,分兵护送城中百姓进山避祸,才保住了现如今还生活在崇州城中的原住民。”

“这次分兵令轻云骑留在战场的兵力削弱了不少,而在意识到这是一场内贼之乱的时候,苏氏长子苏知还,以保崇州百姓安居为条件,答应了漠勒王提出的合作的请求,撕毁了苏氏的帅旗,轻云骑调头反扑,以一己之力,将萧国派来的军队,全部围灭在了崇州境内。”

“而轻云骑也因此而遭受重创,自此销声匿迹。”

“什么?”唐拂衣几乎是立刻惊讶出声,“这怎么可能?”

老人看着唐拂衣眯了眯眼,他似乎是一下子就看透了唐拂衣的想法,眼中的欣赏又多了几分。

“你比我想象的更敏锐。”他的眼中有十二分的认真,“但这其中关窍,如今,恐怕除了王,其他人都不得而知了。”

老人转头望向窗外,那如浓墨般化开的夜色里,有明月,亦有星光点点。

“孩子,你的母亲还有你的父亲,他们都是极伟大的人。”

“你走过你母亲走过的路,如今到了你父亲亲自训练的军队最后守护的地方。”

“去看看吧,崇州城的西门外。”

“去看看轻云骑最后奋战流血的地方,去看看他们留下的那些还没有被风沙掩埋的痕迹,去看看倒塌的瀚海关。”

“去与他们好好地,道个别。”

第174章 然后 将军满目猩红,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天高云远,四顾无涯,崇州西城门外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与荒芜。

二人二马身影萧索,马蹄踏过贫瘠土地上轻轻摇晃地枯草,断剑折戟裹着被撕扯腐蚀得破烂的布头,埋入风沙大半。

远处的地平线上是已经被摧毁的关隘,曾经萧国西面边境的万里城墙,如今早已被彻底推倒,如同一条死亡后被风化破碎的巨龙,倒伏在这苍茫戈壁。

苏道安看着远处那一片废墟沉默了一会儿,翻身下马,一步步往那边走去。

她取下兜帽和面纱,狂风呜咽着吹起她齐肩的短发,格外温柔;粗糙的砂砾蹭过裸露在外的面颊与脖颈,也见亲昵。

这里就是轻云骑最后的埋骨之地,闭上眼,似乎还能听见巡逻的脚步整齐划一,校场上操练的呼和夹杂着兵刃相接发出的清脆而凌厉的声响,银光落刃,围观者纷纷拍手叫好。

然后日落月升,火烧木柴爆开噼里啪啦的火花,将士们围坐在篝火旁互相打趣,又因为某个听起来再无聊不过的话题哈哈大笑。不知是谁吹起短笛,不知是谁起头唱起不着调的北歌,乡音随着夜风,打着旋儿蹦蹦跳跳,奔向家的方向。

然后兵戈骤起,杀声震天。战士们的怒吼逐渐变成失望的哀嚎,刀剑的尖鸣含满了绝望的味道,鼓点凄厉,狂风暴雨席卷过混乱的战场,轻云溃散,玄甲龟裂,血流成河。

然后“呲啦”一声巨响,冰冷的枪尖刺破旗帜正中的那个象征折胜利与荣耀的姓氏,将军满目猩红,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亲手撕开了这场可笑又可悲的闹剧。

然后……

黎明时分,城墙的废墟投下一片薄薄地阴影,将小小的身影笼罩其中。

苏道安似乎是踩到了什么东西,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沙地中挖出那块巴掌大的军牌,细瘦的手指颤抖着拂去上面干燥的沙土,刻在牌上的三个字越发清晰。

苏知章。

就好像是一个刻意而任性的玩笑,这块军牌,躲过了前人的搜寻,藏身在此,只等着自家小妹来带自己回家。

唐拂衣在苏道安的身后,看她双手捧着那块军牌贴在额上,蜷缩起的身子轻轻颤抖。

她没有说话,静默良久,才听到苏道安轻轻说了一句:“拂衣,我想爬上去看看。”

“好。”唐拂衣没有犹豫。

这一片断壁于她们二人而言并不难攀爬,城墙上也并没有什么令人惊喜的风景,无外乎是泛白的天幕与寂寥地大漠孤烟。

苏道安将三哥的军牌挂在腰间,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转身沿着城墙,一脚深一脚浅地慢慢地走,一不留神踩到松动地石块,唐拂衣连忙上前,扶住她歪斜地身子。苏道安顺势拉住她的手,于是两人就这样,十指相扣着,一同并肩向前。

“在想什么?”唐拂衣开口,打破了这有些微妙地沉默。

她注意到苏道安地唇角似乎是在哪个时刻扬起了一丝悲伤又无奈的笑。

“我在想……原来这就是三哥这么多年不肯回家所呆的地方。”苏道安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眼底却笑意清浅,“虽说是比我那千灯宫大得多,但……也就这样吧,亏他每次写信都吹得天花乱坠的。”

唐拂衣轻笑了一声:“许是他故意逗你,想让你心痒吧。”

“是吧。”苏道安也泪眼含笑,“他跟我说话心眼一贯坏得很。”

唐拂衣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苏道安仰起头,又将眼泪咽了回去。

两人就这样又走了一段,前方似乎有什么东西,铺展开来,罩在废墟之上。

走近——那竟是一面裂成两半的苏字旗。

旗的四角都被用石头压住,旗面上垒了一堆干裂的白骨,白骨之下蔓延开暗红色的血渍,断线与流苏纠缠于微风。三年的风吹雨淋,再好的材质也褪了颜色,曾经威震百年的帅旗,如今就这般静静地躺在其最后飘扬过的地方。

它似乎是终于完成了自己最后的使命,褪去曾经的杀气与凌厉,那个裂成两半的苏字上,只余温和与安详。

而苏字之下,方寸之间却又似乎广阔到足矣包容轻云骑的百年光荣。

苏道安走上前去跪在那残旗边,尽管已经做足了准备,真正面对这一刻的时候,她依旧无法自持,她抬双手紧紧捂住胸口,呜咽着,泪如雨下。

一面令旗隔开上下阴阳,横亘其中的那道裂隙,是她最难跨越的鸿沟。

她感受到有人自身后伸手,熟悉的暖意将她环抱,那是她如今并非孤身一人最有力的证明。

于是泪水渐止,悲伤渐息。

苏道安闭上眼,歪过头,隔着厚厚地衣料,轻轻蹭了蹭唐拂衣环住自己脖颈的手臂。

就像一只极有安全感的小猫。

唐拂衣珍惜苏道安对自己的这一份信任与依赖,她更加用力的抱住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无比耐心的等着她消化自己情绪。

无处安放的目光不可控的落在了那一堆垒在字旁的白骨上——那看起来并不像人骨,其中最长的一块也都不超过自己的小臂。

就那样垒在那里,竟也能称上一声整齐,很明显应该是出自某个人的手笔。

可谁会特地捡一堆不相关的骨头特地堆在旗上?

“是海东青。”

唐拂衣想的出神,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低下头,这才发现苏道安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经抬起头,正盯着自己瞧……

“我知你在想什么。”苏道安道,她的眼睛依旧红红地,声音里也还不可避免的有些鼻音,却也恢复了平静。

“不仅是这骨头,这面旗,也应当是有人捡起来整理好之后,特地铺在此处的。”

她抱着唐拂衣的手臂,与她一同坐在旗边。

“我不如你那般敏锐,但许多事,从昨日到今日的这些时间,我也能稍稍想得明白。”

说着,她又习惯性的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浑身放松的靠在唐拂衣的胸口。

“且不说彼时的轻云骑是否还有能什么价值足够支撑其与漠勒的交易,阵前毁旗,对于一个统帅而言,断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后路,更是手下万千将士的后路。一旦漠勒反悔,轻云骑的境地将会极其不利,不仅保不住崇州,甚至还很有可能直接坐实谋反之罪。”

“我大哥不是会因为一时冲动而做决定的人。”

“或许漠勒开出了他无法拒绝的条件。”唐拂衣伸手摸了摸苏道安的头发,开口道,“或者……”

“对方是他认识并且愿意信任的人。”

异口同声。

苏道安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转头望向唐拂衣,唐拂衣也正看着她,短暂的对视之后,苏道安又将脑袋转了回来,准备再靠回唐拂衣的胸口。

“但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又是异口同声。

苏道安猛地再一转头,四目相对的瞬间,二人眼底皆有惊喜,唐拂衣的眼睛温柔又漂亮,一抹莫名地绯红浮上苏道安的面颊,她下意识低头,有些害羞地将脸埋进她的胸口。

唐拂衣却是没有想到苏道安竟会是如此反应,她愣了愣,而后不由失笑,抬起手揉了揉对方的头发,问她:“那涉川可有想到会是谁?”

苏道安埋着脑袋闷了一会儿,才缓缓直起身,轻轻摇了摇头。

“想不到。”她微微蹙眉,“不仅仅是这件事情很奇怪,崇州城的事也很奇怪。”

“崇州如今能有这般光景完全是漠勒的功劳,可漠勒并没有必要如此重诺吧?”抬头,苏道安认真地看着唐拂衣,“就算是漠勒王人品高贵,又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给一家店铺送绿豆?”

“这太怪异了。”

“嗯。”唐拂衣颔首,“若是漠勒王喜欢绿豆糕,可以找自己的厨师做,若只是喜欢这家店的味道,又为何不给店铺多加修缮。如今这般作为……倒像是……在刻意保留其原本的样子……”

苏道安同样没有头绪,两人同时陷入沉思,而下一刻,她却察觉到唐拂衣略有些探究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怎么了?”她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没有。”唐拂衣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忽然想到……涉川曾经说过这家店从你很小的时候来这里时就开在了那里?”

“嗯。”苏道安点头。

“那个时候,店里有卖绿豆糕吗?”唐拂衣问。

“唔……”苏道安愣了愣,“有是有……但是那个时候绿豆在崇州并不稀奇,也不止他们这一家在卖。”

“可是先前……那小哥说,他们家做的绿豆糕是全崇州最好吃的。”唐拂衣道。

“你觉得此话有异?”苏道安依旧不太明白。

“涉川也很喜欢吃绿豆糕吧?”

“是很喜欢……但……那又如何呢?”苏道安越发疑惑。

“可是我记得在最开始发现这家铺子的时候,涉川并没有与我提起这家的绿豆糕。”唐拂衣道。

“你觉得这位伙计是在吹牛?”苏道安问。

看着苏道安因为不解而微微蹙起的眉,唐拂衣笑着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眉心。

“你莫要这么苦恼。”她柔声道,“我并非这个意思。”

“我只是在想,这家铺子的绿豆糕还没有好到能让你记住,这说明他的味道或许确实不错,但也没有特别出众。”

“而铺子又离西城门较远,军营中的将士们大多都不喜甜食,就算是一时想吃大约也是就近。如若是将军想吃,更没有必要亲自买,一般都是让手下人帮忙跑上一趟。”

“那那伙计所言,将军特地来买,会不会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人呢?”

唐拂衣看着苏道安,而话说到这份上,苏道安自然也已经听的明白。

“可是我并没有要求过谁替我去买过。”她开口道。

“嗯,但若是我,就算涉川不说,在有可能的情况下,我也会专门跑上一趟。”唐拂衣抬手摸了摸苏道安的鼻子,“我想轻云骑中的那几位应该也是一样,给你的东西,总是想挑最好的。”

“唔……”苏道安被她弄得有些痒,下意识闭了闭左眼,微微缩了缩身子,“那你说会是谁?”

“我暂时想不到。”唐拂衣摇了摇头,“但若真如此,此人对你应当是相当了解,或许不仅是你大哥的故人,更是你的某位故人。”

“涉川可有头绪?”

第175章 祭拜 于是冻结的光阴重新开始流淌,逝……

苏道安最终还是没有想出什么。

按照唐拂衣的说法,此人不仅了解她的喜好,还了解她幼时的经历,也与苏家兄弟相熟,身处西域,能够决定“绿豆分配”这等细节上的琐事,大概率是身居高位。

温柔到会为自己留意爱吃的点心,只能是自己的某位亲近之人。

可她的亲人……

苏道安抿嘴摇头。

她在萧都亲眼见证了他们的死亡,又在瀚漠以北的山上拔过方立秋墓旁的野草,三哥染血的军牌如今正挂在自己的腰间。

若是大哥还活着,为漠勒效力,以他之名,不可能这么多年音讯全无。

除此以外,她再想不到旁人。

唐拂衣未有勉强,这毕竟也只是她的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测,也或许对方并非是为了苏道安而刻意安排。

二人又在崇州住了两日,依旧未有打听到关于此事的其他线索,于是,在与那老先生辞别后,第三日,她们便踏上了归途。

原路返回,一路畅通无阻。

只是在将要抵达瀚漠城前,苏道安却忽然提出想要再去那山上的碑林看一看。唐拂衣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正午时分,二人一同再度抵达了那座轻云骑将士们长眠的青山。

昨日方才下过一场大雨,林外的水渍干得很快,越往深处去,却依旧潮气未消。

路过一个不起眼的水坑,苏道安却忽然定住了脚步,她蹲下身,望向水中的自己。

“怎么了?”唐拂衣也有些好奇地凑过去,只看了一眼,便大概明白了苏道安地想法。

狭小的水潭映出两张略有些苍白的脸,一路地风尘仆仆,出发前仔细梳理过地头发也变得有些乱糟糟地,看起来着实有些狼狈。

“还是稍微打理一下吧。”苏道安道,“就这么去,秋姨她们看见了,又该问是谁欺负了我,她的眼睛可毒了,随便说两句肯定敷衍不过去。”

她说的平静而轻松,就好像真的只是一同去见长辈与朋友一般,简单而纯碎。

唐拂衣看着眼前人明亮而澄澈的双眼,只觉得有些东西似乎在她并未注意到的时候悄然发生了改变。

这种改变并不会令她手足无措,恰恰相反,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我来替涉川梳头吧。”唐拂衣站起身走到苏道安身后又蹲下,伸手覆上苏道安的头发。

苏道安没有动,只是静静地任由她动作。

唐拂衣想了想,将苏道安不算长的头发梳成两个麻花辫,垂在面颊两边,如此一来,苏道安本就算不得成熟的脸被衬得越发稚气。

粗一看,竟真的有了几分年少在宫中生活时的模样。

给苏道安梳头时仔细而小心,轮到自己便随意了许多,唐拂衣随意地将头发束在一块,用头绳将其绑好。

一套动作下来,甚至都不超过十秒。

而当她做完这一切,在转过头去看苏道安时,却只见她又从衣服不知道哪里,掏出了一个精致的瓷质的小匣。

打开,那竟是一盒口脂。

那质地颜色,虽说与苏道安之前在千灯宫所用差了许多,但也称得上是鲜艳漂亮,至少并非普通百姓能用得起的东西。

“这是哪儿来的?”

唐拂衣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这一路上,她与苏道安几乎形影不离,为了节约时间,除了在崇州停留的那两日外,途中除了休息与用膳几乎都是马不停蹄,更不要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偷偷买了一盒口脂。

“铁衣给我的。”苏道安道。

“铁……铁衣?”唐拂衣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苏道安口中那一声熟络的“铁衣”指的是瀚漠城中的那位小秦将军。

“嗯,对呀。”苏道安伸出手指沾了些,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往自己的嘴唇上抹。

她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了?

唐拂衣蹙眉,心中莫名有些不快,却又听苏道安继续道:

“我们出发前,我又去看了她一次,她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临走前,我见到她梳妆台上摆的口脂,那颜色漂亮,我就多看了两眼,她见我喜欢,就赠与我了。”

“这……”唐拂衣又是一愣,她想起来曾经在千灯宫中,苏道安确实也有许多不同颜色的口脂,不过彼时身为公主,这些东西再多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因此她也并没有多加留意。

然而看着苏道安此刻认真的神情,唐拂衣才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是直到此刻才发现苏道安对这东□□特的喜欢。

然而下一刻,她又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两步上前,一把抓住了苏道安的手腕。

“等等!”

突如其来的一声高喝将苏道安吓了一跳,指尖一颤,一抹嫣红被抹到了嘴角。苏道安顿了顿,而后有些不快的抬头望向唐拂衣。

“这……这是她,她……她……她用过的?”唐拂衣一激动,说话都罕见的有些磕磕巴巴。

苏道安看着她略有些慌张的神态,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狡黠。

“唔……她就直接从桌上拿来给我了,应该是……”

“不行!”

不等苏道安说完,唐拂衣便一把将她手中的那盒口脂夺了过来,“你……你……你怎么可以……用别人用过的口脂?”

“为什么不可以?”苏道安故作不懂。

“这……”唐拂衣一时语塞。

“而且……我也没有别的可以用了……”苏道安逮着她停顿的空隙,继续“失落”地嘀嘀咕咕,“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颜色这么漂亮地口脂了,我也知道现在不比从前,这些不必要地东西不能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好不容易铁心送了我一盒,你还抢走了不让我用……”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唐拂衣看着苏道安那副红了眼睛地模样,心脏几乎是瞬间就揪了起来,她连忙又将那口脂塞回到苏道安手里,伸手环住她的腰,慌慌张张地给她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涉川,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些东西你想要多少都可以,我……我只是……只是……”

她的话没有能说完,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轻轻贴上了她的双唇,截断了后续,温暖而湿润的触感令唐拂衣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

“你……”她勉强吐出一个字来,瞪大眼睛望着苏道安近在咫尺的脸,她的嘴唇因为方才的动作也沾上了淡而不均的红色,加上满脸的慌张,那模样像是一个被轻薄了的年轻姑娘。

“骗你的。”

小狐狸的尾巴终于还是没能藏得住,苏道安看着唐拂衣的眼睛,一脸得逞后的坏笑。

“她自然不会把自己用过的给我,这一盒是她新拿出来的,我们一起用。”

娇软地声线就像是一根羽毛刮过耳膜,又酥又痒。

唐拂衣抱着苏道安,反应过来对方是故意在戏弄自己之后,她才有些委屈的俯下身,轻轻吻了吻眉角的疤。

“待日后有机会,我给你送一车。”

“噗。”苏道安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太多了,这一小盒就足够用很久了。”

她拉着唐拂衣的手往前走:“何况如今我并不贪这些,只是今日,我希望他们见到我们的时候能高兴些。”

她用的是“我们”而并非“我”。

唐拂衣看着她的侧脸,一种名为满足的情绪充斥了她的大脑。于是她更用力的回握住苏道安的手,又十分固执地轻声回了一句:“你不贪,但我却想给你最好。”

苏道安轻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她带着唐拂衣,一同在方立秋的墓碑前磕了三个头,而后又拉着她起身,走进了这一片沉寂。

唐拂衣跟着苏道安,安静地听她断断续续给自己讲那些熟悉的名字背后过去故事,大多数都只是一些琐碎的小事,而这种破碎零星的片段,却又恰到好处地让那些褪色的回忆,以一种奇妙而新鲜的模样进入到唐拂衣的脑中。

正午的阳光自树影间倾泻而下,大大小小的光斑落在石碑木牌上,随着清风的节奏轻轻摇晃变形,最后又定格静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