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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满弓刀 承古 20001 字 9天前

两名指挥官皆已阵亡,左翼部队中还有谁能接替指挥官的位置?还有谁,敢在已经连续有两人被精准射杀之后,再次爬上这座已经被地方弓箭手瞄准作为靶心的楼车?

她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奔至城楼边,不看不知道,一看竟是扎扎实实被吓了一大跳——那竟是一个连铠甲都未穿,只着了一身布衣的……

小丫头?

“那是谁?”秦玉鞍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眼睛。

“不认识。”独孤远摇了摇头,“看着不像是我们军中之人。”

秦玉鞍眉心皱痕更深,这姑娘出现的太过离奇,甚至在她几十年的从军生涯中都未曾遇到过“一个陌生小女孩仗打到一半忽然混入军中并且攀爬楼车”这样的情况。

她甚至都来不及思考此人到底是敌是友,同样的角度,同样的位置,又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可这一次,结局却不尽相同。

却只见那“小丫头”双手一松,只用两只脚一上一下勾住爬梯,向后下腰后仰,堪堪躲过那箭尖的同时,抬手自肩上取下了一把轻弓,单手一勾,那箭身抵上弓身,竟像是变戏法一般随着她的力道乖乖掉了个头,与那弓一同再她抬起上半身的同时自身后换到左手。

一眨眼,已是箭在弦上,弯弓如月。

再一眨眼,那箭又朝着它的来处破空而去。

一番操作如行云流水,看似轻松简单,却是多少人倾尽一生都只能望其项背的高度。

独孤远直接被惊出一句脏话,而秦玉鞍尽管并没有开口,心中的惊讶却也丝毫不少。

她不知那一箭有否射中,但从那小丫头收弓后蹭蹭几下快速爬上楼车未再被阻拦的结果来看,准头没有十分少说也有九分。

楼车上的令旗少了一块,只见那姑娘未有犹豫,直接伸手撕下大片灰黑衣摆,绑在了手臂之上。而后她转身拾起落在地上的鼓棒,棒身与鼓面接触了那一刻爆发出惊人地力量,密集而紧促的鼓点瞬间盖过那一片此起彼伏地哭号。

独孤远再次被惊出一声脏话,而左翼混乱地阵型,竟然真的如奇迹一般,在这震天地鼓声的压迫之下开始慢慢向中间聚拢。而后,聚拢地速度越来越快,短短几秒的时间,步兵方队便以楼车为中心,再度集结。

而后,鼓声一变再变,对阵随鼓点变换,那都是最简单的指令,却竟然真的指挥这队伍,巧妙的避开了敌军的两轮冲锋。

“老天爷……”独孤远大张着嘴,一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自诩虽非名将却也能算的上经验丰富,然而此时他却完全看不懂找人方才做出的那几道指令到底是如何预判,又是出于什么样的思考。

就好像她指挥的不是我方而是对方一般,称之为离谱都不为过。

而下一秒,他又见到有两人先后爬上楼车,楼车的高台不大,三人一同站立会略显拥挤,于是其中一人只是拉着梯子站在边缘,而另一人着一身银甲,腰悬大刀,不是秦铁衣又能是谁?

“将军,那是……”

他有些激动地转头,却只见秦玉鞍脸上的震惊也并不亚于自己。

她看着自家女儿从那小丫头手里接过鼓棒,两人似乎是短暂地说了些而什么,而后众目睽睽之下,那姑娘转身,捡起地面上七色令旗,指挥下令。

所有人都能听得出来,此时此刻,是秦铁衣在配合那人打出对应的鼓点。

“这……”

独孤远头脑有片刻空白,他看着左翼的残余部队在那姑娘的指挥之下再次变换成他看不懂的奇怪阵型,然而被派去支援的骑兵队伍本并不左翼指挥官的指挥,如今见此状况倒像是无头苍蝇,只是在原地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而这位新“上任”的左翼指挥官,很明显并不准备听从中军的指令。

“轻云阵……”秦玉鞍蹙紧了眉,口中喃喃。

“将军,您说什么?”独孤远没有听清,开口问了一句。

“传我命令!”秦玉鞍没有回答,她的判断依旧果断而迅速,“升左楼车帅旗,所有人,包括右翼,中军,战车,弓弩,皆听左翼楼车指挥!”

“无需质疑,立刻行动!”

第166章 去去就来 她的心中有八方沟壑,她的手……

将令落地,无人敢拖沓半分。

两面帅旗交替的瞬间,苏道安立刻就察觉到了整个战场的变化。

她有些意外的转身望向城楼的方向,猝不及防,恰好对上秦玉鞍的目光。

那是完全陌生的一个人,却不知为何,冥冥之中又似有通感,万缕千丝。

然而此时的情况不容她细想,苏道安当机立断,打出旗语向她致意,而后再度转身,望着眼前的一切,漆黑漂亮的瞳孔里,闪过一丝近乎残酷地兴奋。

进攻,进攻!

那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气概,扎根于血脉中的情怀。

她的心中有八方沟壑,她的手中有千军万马,而这一整个战场,如今,皆是她的棋盘!

“她要做什么?她不准备撤?”独孤远整个人几乎都已经扒在了城墙上,若非身后有人见势不对及时拽住了他腰间的系带,恐怕如今他整个人都已经翻了下去。

却只见苏道安上前半步,两手各执一旗,左黄右青,甩动大臂同时向前,密集的鼓点落下,左右翼一同向前突进。

“她疯了?!”

眼见那左翼残兵已经进入地方弩队射程,又见苏道安右手不动,左手手腕向下一翻,黄旗倒转回旋搅动,左翼残兵四散,竟是将将好躲开了敌军的新一波弩箭齐发。

与此同时,她左手青旗不知何时已经换为紫旗,支臂迂回向前,骑兵得令,在弓弩落下的瞬间自西侧包抄。

“她是想将围吞敌方弩兵队?可是……”

启凉的队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集结完毕,黑压压的步兵大军簇拥着战车踏碎满地断箭残甲,如泰山压顶般快速逼近,那样的数量与阵仗,哪怕是再骁勇的骑兵,也会在顷刻之间被吞噬殆尽。

然而在独孤远没有注意的时刻,苏道安手中的令旗伴伴随着鼓声已经双双有了变化。

骑兵小队在即将要与对方撞上的瞬间调转马头,毫不犹豫往西侧狂奔而去。与此同时,左翼残兵一面集结一面快速后退,盾兵与七八辆刀车向前推进,在前排连成一片坚固的防线,无数巨石从那防线后投砸向他们原本所在的位置。

而启凉的将士们很明显并没有预料到这一变故,这支由重装步兵与战车组成的勇武之师,在此时瞬间变为笨重的庞然大物,想要停下都来不及,更别说是做出什么躲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石头地阴影将自己笼罩,当头而下。

不仅仅是独孤远,所有站在城楼上的将士们,此时几乎都已经看傻了眼——

那依旧是漠勒的军队,可在那姑娘的指挥之下,却竟是一番截然不同的灵活面貌。

东边,敌军坚固地“山体”被一块块巨石砸出道道裂痕,而后火箭齐发,沾了火油地尾羽落到人群之中瞬间燃起大火,一团一团地火连在一起,连成一片,看似实力悬殊到己方毫无胜算的地方军团,如今却在这骤然燃起地火海之中,土崩瓦解。

另一侧,忽然转向地骑兵小队在这片大火的掩护下,仿佛化作一只敏捷的黑豹,直扑向敌军队伍的中前段,一口咬断了敌人的咽喉,而后与右翼部队一同,将被截断的那一部分敌军包围其中。

战局逆转,启凉大势已去。

苏道安并不恋战,指挥右翼围剿那脱节的部分敌军之后,鼓声变化,全军撤退。

烈焰炙烤着浩浩晴空,熊熊火光映在狂奔回城的将士们的甲面之上,混着鲜红的血色,铺陈开来,仿佛黄昏时分慢慢向地平线收拢而去的万里霞云。

“这……”独孤远张了张嘴,到最后,也只是感叹了一句,“太可怕了……”

“呵。”秦玉鞍轻笑一声,“只是这点程度,就已经让你害怕了?”

“什么?这点?”独孤远怀疑自己听错了,又觉得这笑声里竟含了一丝莫名的骄傲与戏谑。

这姑娘用的都是通用的旗语,看似简单的每一步,暗含其中的是对敌军动向的精准预判。

哪怕是再有经验的将领,在熟知自家将士们的能力的情况下,想要做到这一点都极其困难,更不要说今日地这位指挥者如此年轻,还是临危受命。

而秦玉鞍却说:“这点。”,独孤远顿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流云过隙,聚散无形,是为轻云。”

秦玉鞍已经恢复了正色,可在谈及这个话题的时候,她的情态中,总有些掩不住的愉悦与莫名地期许。

“你今日看到的不过是此阵之一隅。轻云阵最极致地模样,比之更要精妙数倍。”

她一面说着,目光却还是紧紧盯着城下的状况,不敢有半分松懈。

由于楼车太较重,移动速度甚至比战车还要满上许多倍,不方便快速撤退。人左翼这边的状况又较为危险,因此最好的方法,是楼上之人爬下来,自己骑马离开,之后再找机会撤回楼车。

于是在做完最后一道指令后,苏道安与秦铁衣一同离开,唐拂衣早就已经牵着马等在了车下。

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两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而后各自翻身上马,跟在队伍地最后,快速奔向城门。

这本该是一场安然无恙地撤离,队伍最前方地士兵已经进了城门,然而令所有人都未有想到的是,又是一只羽箭划破长空,自后方穿透铠甲,直接钉穿了跑在最后地秦铁衣地左肩。

秦铁衣毫无防备,身子一歪,自马背上滚落,重重跌倒在地。

大军地队尾有人注意到了这一情况,想也没想立时掉转马头要去救人,才刚跑到她地身边,又一支羽箭射过来,直接将那人射杀。

秦玉鞍神色大变,呼吸骤停。

启凉最优秀地弓箭手,在被苏道安射中腹部之后,竟只是做了最简单的包扎,而后单弓匹马,追上前来,抓住了这个机会。

秦铁衣倒地的位置,恰在己方弓箭手的射程之外,而若是派大军前去救援——这几乎就是摆在明面上地陷阱。

秦玉鞍双眼赤红,目眦尽裂。

她这一生中经历过无数毫无预料地伤亡,却从没有哪一次,比如今,即将要失去自己唯一的女儿更令她心痛。

她看到那弓箭手挑衅地目光,仿佛是在以此做为威胁——来一个,杀一个。

没有一个母亲不想保护自己的女儿,可秦玉鞍看着躺倒在秦铁衣身边的那个本可以活下来的将士,她没有权利命令任何人为了自己的私心而前赴后继地去白白送死。

绝望之下,有一个身形却停下了脚步。

苏道安停了,唐拂衣自然也跟着停了。

她比苏道安距离城门更近些,如今转了头,整个人便是在苏道安地身后。

她看到苏道安挺直脊背坐在马上,西风猎猎,布衣无声。

而对方此刻似乎也意识到了,眼前这个对他对峙的姑娘,正是方才射出那令他震惊的一箭的弓箭手。

“涉川……”唐拂衣意识到苏道安想做什么,刚想说话,便见后者一手拉住缰绳,回头给自己递来一个坚定而不容拒绝的眼神。

“你先走,我去去就来。”

去去就来。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好像她不过是出门去打个酱油一般随意。

唐拂衣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只听北斗一声嘶鸣,高抬的前蹄踏在地上,溅起满地黄沙。

“驾!”

苏道安一声低吼,整个人俯身马背,冲向秦铁衣所在的位置。而对方弓箭手也在此时取箭上弦拉弓,在前者经过秦铁衣身边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拉弦的手。

唐拂衣的心提到嗓子眼,却只见苏道安圭自不动,反倒是北斗,在箭擦过的瞬间往□□斜,恰好带着马背上的人,一同躲过了那支看似必中的箭。

与此同时,苏道安身子歪斜,右手拉扯缰绳,左手一捞,借着北斗滑铲掉头的惯性,直接将重伤的秦铁衣带上了马背。

没有人看清她是如何取弓,搭箭,瞄准。

这不仅是一击必杀,更是极其高调的宣告——这位几乎已经代表启凉最高弓术水平的弓箭手,还不配当她的对手。

所有人都见证了这一幕,所有人都认同这一点。

去去就来,果然是去去就来。

唐拂衣几乎看傻了眼,她素来知道苏道安的弓法精进,却不曾想竟恐怖如斯。

直到三人终于回到城中,厚重的大门轰然关闭,她才松了口气,紧张消减,那些藏在其下的担心与后怕,终于又浮上脑海。

城内此时已经乱作一团,两三名军医急急冲上前来,将秦铁衣抬了下去。

守城的士兵围出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尽管每个人都见到了唐拂衣与苏道安方才的立场,却也都见识到了苏道安的厉害,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谁都不敢轻易放松警惕。

唐拂衣直接干脆的无视了那数十把指向自己这边的刀剑,上前两步,伸手抓住苏道安的肩膀。

“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她万分焦急的将眼前人仔细打量了一遍,在见到衣服上那一片深红色水渍的瞬间瞳孔猛地一缩,“这是什么……这里,你……”

她颤抖着伸手想掀开那布料看看,手指却被人轻轻握住。

“我没有受伤。”苏道安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轻声安慰道,“这是别人的血。”

“别人……”唐拂衣一时像是傻了一般,望向苏道安的眼中略有些迷茫。

“可能是敌人的,也可能是秦铁衣的。”苏道安耐心解释,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有受伤。”

说着,她张开双臂,后退两步在唐拂衣面前转了一圈,又蹦了两下,试图证明自己确实活蹦乱跳。

然而跳到第三下的时候,脚尖还没来得及落地,就被人一把拉紧的怀里。

唐拂衣紧紧抱着苏道安,脑袋埋进她的脖颈,用力吸了两口气。道安的衣服被汗水浸湿,那味道并不好闻,可此时,却又最能令她安心。

“你吓死我了。”她声音沙哑地不成样子,颤抖着向她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的,我没有不相信你,我……我只是太着急了……涉川不生气了,好吗?”

没有人知道她这两日内心的煎熬,若是苏道安真的没能回来,自己那个沉默无情,甩袖而去的背影,竟将成为她们之间最后的结局。

第167章 疼 “拂衣,疼。”

“嗯,我知道,我不生气。”苏道安察觉到唐拂衣的不安,伸手回抱住她,“我也不对,我该跟你好好说的。”

“那天天亮后我本想回帐子里跟你道歉,但是没想到敌军行动的那么突然,我怕你……”

“不用解释。”唐拂衣轻轻摇了摇头,打断了苏道安,“我明白,我都能明白。”

她明白这是苏道安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一定要去做的事,也明白她是因为害怕自己会继续阻拦所以选择了不告而别。

更明白她的小将军,只会在她一个人面前,展露如此任性又蛮不讲理的一面。

所以一切都无需解释,在苏道安抱住自己的刹那,一切都已然自洽。

唐拂衣稍稍松开了些手,退了半步,轻轻摸了摸苏道安的脸,苏道安也抿着嘴,歪着脑袋,蹭了蹭唐拂衣的手指。

“你……”唐拂衣刚还想问些什么,却被一阵突兀地咳嗽声打断。

她转过身,见到一个约莫三十岁的男人,正站在她二人身后不远,似乎是有些尴尬地看着她们。

“二位……呃,姑娘,在下复姓独孤,单名一个远字,是秦将军的副将。”男人笑容和善,还带了些易察的尊敬,“秦将军现下事忙,让我来先招待二位,带她忙完后,即刻便会亲自来向二位道谢。”

“秦将军?”唐拂衣与苏道安对视了一眼,双方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不解,“秦将军伤没事么?”

“啊?”独孤远似乎也是愣了愣,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又笑着“啊”了一声。

“二位姑娘误会了,受伤的那位是小秦将军,是秦将军的女儿,方才军医已经简单看过了,那伤虽深,但并未伤及要害,二位不必太过担忧。”他解释道。

“原是如此。”唐拂衣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她回身低头想去拉苏道安的手,这才发现她左手的手背上竟是一片血肉模糊,而苏道安似乎也是到了此时才意识到一般,盯着自己手背上的伤看了一会儿,才有些心虚地解释道:“应该是刚刚救人的时候蹭的。”

“只是看起来可怕,并没有很疼。”她看着唐拂衣眼中掩不住的心疼,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声音里多了些撒娇的意味,“等到了屋子里,你帮我上些药包扎一下,就没事了。”

唐拂衣的嘴紧抿成一条直线,沉着脸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确认了确实只是擦伤,才有些不情愿地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嗯”字。

两人跟着独孤远到了城中一间客栈,顶层已经留好了一间上房,房中有侍女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衣物。

唐拂衣谢绝了侍女的帮助,独孤远也没有强求。

“二位可以先在此自行洗漱休息,半个时辰后,会有侍女送来酒菜供二位充饥。”

“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下楼与掌柜的交代,我已经关照过他,尽量满足二位的要求。”

言罢,他行了个军礼,转身离开了房间。

房门“卡”得一声关上,走廊得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唐拂衣这才走到桌边,拿起那瓷瓶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最后挖出一些来在自己的皮肤上试了试,确认并没有什么异样,才放下心来,向苏道安招了招手。

苏道安乖乖走过去,这一路上唐拂衣的神情都没有很好,一直到现在,也只是一语不发的低着头帮她清理伤口。

苏道安盯着唐拂衣看了一会儿,想了想,在那棉球触碰到伤处地同时,缩了缩手,掐着嗓子小声喊了一句:“拂衣,疼。”

唐拂衣浑身一震,她有些意外地抬头,却不想恰好撞上苏道安那双泪汪汪地眼睛,心里头因为对方总是不当心自己而产生的怨气瞬间消散了大半。

“你……”

她张开嘴,想说方才不是还说不疼,嗫喏半响,还是没能说的出口。

尽管知道眼前人这副可怜兮兮地模样多半是装出来的,唐拂衣依旧舍不得再对这样地苏道安说上半句责备的话。

她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认命一般,俯下身温柔的轻轻吹了吹伤处。

“还是疼。”苏道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是小狐狸在耳边撒娇。

这下唐拂衣可算是一点气都没有了,她轻笑了一声,顺势吻了吻苏道安伤口旁边完好的皮肤,而后抬头看她。

“现在呢,现在小狐狸还疼么?”

“嗯……”苏道安看着唐拂衣的而眼睛,装模做样的认真想了想,“现在忽然就一点都不疼了。”

“拂衣呢?”她转而又问,“拂衣还生气吗?”

“嗯……”唐拂衣也学着苏道安的而模样认真想了想,“这回就不生气了,但再有下次……”

“下次一定多多注意。”苏道安飞快的接了话,“尽量不能让自己受伤,受了伤要第一时间和拂衣说,如果拂衣不在身边的话,也要及时上药,不能不当一回事儿,也不能不放在心上。”

唐拂衣没想到苏道安会忽然来这一段,她呆呆地看着苏道安冲自己眨了眨眼睛,那表情,竟像是在等着自己表扬一般,狡黠而可爱。

年轻地家主没有办法,年轻地家主只能缴械投降。

“好吧。”

唐拂衣苦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拿起绷带,小心翼翼地缠上伤好了药地伤口,最后打又了一个漂亮的结。

“走吧,你这只手不能沾水,让拂衣来帮你洗澡。”她站起身,绕到屏风后,试了试水温,“刚好。”

苏道安没有拒绝,她脱去已经有些发臭地布衣,跨进木盆中,十分随意地坐下,俨然就是一副理所当然等着人伺候地模样。

唐拂衣从架子上拿了布巾转过身,甚至有瞬间地恍惚——就像是又回到了当年在千灯宫她为小公主沐浴的时候。

唯一的区别是,小公主每次沐浴都要花许多时间在护理头发上,而如今的苏道安,不再需要那么“麻烦”。

心中忽然又是一阵抽痛,唐拂衣想起苏道安曾经有多么爱惜自己地头发,她无法想象,她是在什么时候,怀着什么样地心情,将它们全部斩断。

斩断之后,到如今,又是否会在想起它们曾经地模样?

她看到其他姑娘们及腰的长发,会不会难过?会不会怀念?会不会后悔?

“拂衣?”

大约是唐拂衣发呆的时间有些长,苏道安察觉到一些不对,转头唤了她一声,又故意装作有些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你在想什么呢?我都要着凉了。”

“没有。”唐拂衣回过神来,将眼中浮起的那一点泪水咽下,走过去,揉了揉苏道安地脑袋,“抱歉,让小狐狸久等了。”

苏道安撇着嘴,转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固执地问了句:“你刚刚是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的……”唐拂衣手下不停,表面上不动声色,“铠甲。”

“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你离开前既然问秦铁衣要了弓箭,她想必也会给你准备一身铠甲,但是为什么,最开始在楼车见到你的时候,你依旧只着了一身布衣?”

“还有那火,又是怎么一回事?”她开口问。

这是唐拂衣灵机一动想出来用来掩盖自己内心的说辞,但也确实是她心中所惑。

苏道安眼中闪过一丝灵光,很快消失不见。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又将身子转了回去,摇头晃脑的答了一句:“你猜。”

唐拂衣抬手摁住手下那不安分的脑袋,将浸湿地布巾提到她头顶,用力挤出些水淋下去。轻柔地水流包裹着暖意渗进发丝包裹住头皮,顺着灰白的短发淌到锁骨处,轻快地跃过皮肤上大大小小凹凸不平的疤,酥意浸骨,苏道安忍不住轻颤了颤,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整个人又无意识地松泛了许多。

“我猜不到,涉川告诉我吧?”唐拂衣开口讨饶。

“你先猜猜嘛。”苏道安却不依,“你猜了我再告诉你。”

“唔……”唐拂衣有些哭笑不得,惯会撒娇的小狐狸,自己倒是不吃这一套。

“那我猜……你原以为东坡的守备应当是较为松散,到了那处却发现情况与想象的完全不同,想要放火并不简单。”

她看到苏道安又转过头,眼中满是惊讶。

“你在那处观察了一会儿,或许并没有找到什么破绽,第一个想法是想办法与我们汇合,却没想到东南已经开战,而此时,东坡脚下竟自己起了火。”

苏道安的眼神越发不可思议。

“也是在此时,你意识到了这火很有可能是启凉故意放的,目的是引诱我方上钩。于是你当机立断,决定想办法将火引到别处。”

“哦,你还杀几个看守粮草的启凉士兵。”

苏道安张了张嘴,却像是卡壳了一般,一时说不出话来。

唐拂衣鲜少见到她这样呆滞放空的模样,平日里眼中的那些聪明光全部不见了,就好像一下子就从满肚子鬼主意的小狐狸变成了一只真正人畜无害的小白兔。

于是她也学着苏道安一贯喜欢的样子,故意眨了眨眼,问她:“我猜的对吗?”

第168章 微光 这一次,她定会好好护着这好不容……

“你……”小狐狸不解。

“你怎么……”小狐狸越想越觉得疑惑。

“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小狐狸实在是想不通,还是问出了口。

“嗯……”唐拂衣装模作样的想了想,“因为……我们孙氏有山神传授的通感之术,只要拥有对方的一根头发,就可以在一定时间内感知到对方所处的环境。”

她说着,从水里捞出一根苏道安方才掉的头发,辇着发根递到她面前轻轻晃了晃。

“……”苏道安看了看那头发,又抬起头看向唐拂衣,“你把我当小满骗呢?”

唐拂衣看着她那略有些幽怨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好好,骗不过你。”她轻轻抓住苏道安的肩膀将她的身子又转了回去,“先坐好,边洗边说。”

苏道安抿了抿嘴,方坐好的时候还有些不太情愿。唐拂衣将自己这边的情况事无巨细的描述了一边,唯独略过了自己逼问那奸细的过程。

而在听到对方甚至没有提前问好逃跑路线这件事情时,苏道安还是没忍住回头插了一句:“所以实际上他也没有什么把柄在对方手里,只是单纯的相信敌人会在乎他的小命?”

“嗯。”唐拂衣点了点头,“似乎是这样的,他在坦白的时候,没有提到这些。”

“这……”苏道安瞪着眼睛盯着唐拂衣看了一会儿,有些僵硬的摇了摇头,“我不是很能理解。”

“蠢人并不需要被理解。”唐拂衣抬起手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坐好,当心着凉了。”

“哦。”

苏道安又乖乖坐了回去,唐拂衣则是继续往下说。

“第二场火是从西坡燃起来的,漠勒的援军接应到我们后,秦铁衣让副将先带领其他人冲出去,自己则是和我一同准备去西坡下的粮仓看看有没有你的下落,然后我们就看到了北斗,它在一众战马中十分显眼,我不可能认错。”

“它背着一名启凉的士兵正在飞奔。”

唐拂衣感到手下的人原本放松的身体有一瞬间的紧张。

“再之后没过多久,左翼部队遭到伏击,旗手、副旗手被射杀,我们看到你爬上楼车,再后面的事,你便也已经知晓了。”

身体洗干净后,唐拂衣将手中的布巾搭在木盆边沿,十分自然的帮苏道安轻轻按摩放松头皮。

“北斗背上的不是启凉兵,是披着启凉铠甲的你,是吗?”

“嗯。”苏道安应了一声,“不过那铠甲太重太大,我穿着不舒服,而且后面还要往漠勒那边冲,所以没穿多久,我就找了个机会脱了。

“那自己原本的那身呢?”唐拂衣问。

“给我的小傀儡穿喽。”苏道安道。

“傀……傀儡?”唐拂衣不解,“什么傀儡?”

“嗯……”苏道安学着唐拂衣方才的样子装模做样的想了想,“就是……我们苏氏祖传的傀儡术,可以造一个小木人,施法之后,让它做什么,它就会做什么。”

唐拂衣愣了愣,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苏道安是在学自己方才的样子“报复”自己,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可这句话却也让她又有了些大致的猜测。

“所以……”她顺着苏道安的说法开口,“你让你的小木人穿上你的铠甲,骑着北斗从东坡冲下去,吸引敌人的注意?”

苏道安对她能问出这个问题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愉快地点了点头。

如此,事情地前因后果唐拂衣便已全然明白。

小狐狸在山上捡了些树枝扎了个假人,披上自己的铠甲绑在马背上,趁着天还未亮,让北斗背着假人冲下山去,吸引守军的注意,自己则是趁这个间隙溜到了粮仓西边,找机会放了火。

而后又抢了一件启凉士兵的铠甲披上,混在冲锋的人群中,最终成功与赶来的北斗会和。

思及此处,唐拂衣深吸了口气,在苏道安的身后自顾自的轻轻摇了摇头。

涉川如今已经平安回到了自己的身边,除了手上为了救人而留下的擦伤,几乎可以说是毫发无损,至于在完成这番听起来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传奇的操作的过程中的那些细思极恐的细节,她想,自己着实不应再在此时去纠结。

不论是对于苏道安还是对于自己,不论是胜利还是重逢,都应当得到夸赞与庆祝。

于是她俯下身,轻轻吻了吻苏道安的耳廓:“我的小傀儡师很聪明。”

“那是当然。”

恋爱中地姑娘得到了心上人得夸奖,苏道安地浅笑中带了些娇俏与得意。

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地喷在耳根,蹭过脖颈,像是缱绻而无声地邀请,她侧过脑袋,微仰起头,自然而然地与身后之人接吻。

浅尝辄止。

漠勒准备地衣服尽管称不上华丽,但从做工上,也能看得出是精心挑选。

苏道安穿好衣服,恰好有侍女送来菜肴,满满地摆了一大桌。

“你先吃着,我也去洗一洗。”唐拂衣开口道,“不用等我。”

苏道安点了点头,她确实是饿了,然而这桌菜看起来种类繁多,菜色上却实在是令人有些兴致缺缺。

她随意地拿起来一块糕点,入口竟然意外地好吃。

疲惫裹挟着困意蔓延到全身,不知为何,苏道安只觉得这漠勒就连椅子都格外硬一些。她又尝了些别的菜,却都不合口味,干脆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端着那盘糕点放到床边的柜子上,靠在床头一点一点慢慢的吃。

等唐拂衣沐浴结束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时候,苏道安已经歪着身子靠在床头,睡得安稳。

那也是小公主的习惯——尽管每次苏秀平进宫的时候都会特意叮嘱,但千灯宫里人人都宠着惯着,苏道安非要在床上吃东西,也不会有人特意去告密。

唐拂衣看了看桌上几乎都没有被动过的菜,又看向床的方向,一眼就见到了床头的空盘,那些属于过去的瞬间又再次闪回在眼前。

时移世易,有些东西消失不见,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而还有一些东西却只是被她的主人无意识地藏了起来。如今再度表露,唐拂衣想,这一次,她定会好好护着这好不容易留存下来的一缕微光。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从苏道安搭在床边微微蜷缩地右手中取走没吃完的半块糕点,放进嘴中,果然是甜甜地,竟还意外地混着一股薄荷清香。

床上的姑娘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有些惺忪地睁眼,唐拂衣托着她的背帮她躺下,而后俯身亲吻她的眼角。

“睡吧。”她柔声道,“把精神养好,我陪着你。”

苏道安的确是累了,那日午前出发上山,中途在山上找了个树随意对付了一晚,再之后,扎木人,放火,指挥作战,每一件事都极耗心力,她几乎已经有一日一夜没能安心阖眼。

如今唐拂衣在身边,她便也不再想其他,再度安心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深,很沉,醒来的时候已经将近第二日正午。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子照到床边的地面上,饭菜的香味钻进鼻子,苏道安睁开眼,一起身,恰好见到唐拂衣端了个盘子进门。

“涉川醒了?”唐拂衣见到苏道安醒过来,笑着打了个招呼,将盘子放到桌上,“先洗漱一下吧,然后来吃饭。”

苏道安刚睡醒似乎还有些懵,目光随着唐拂衣的动作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直到对方指了指放在窗边架子上的铜盆,才稍稍清醒了一些。

她走过去,简单梳洗了一下,坐到桌边的时候,肚子已经发出“咕噜噜”地抗议声。

“这……”苏道安看着桌上与昨日完全不同的菜色,“这是你做的吗?”

“嗯。”唐拂衣看着对方眼中掩不住的惊喜,“昨日看你没怎么吃,猜想你应当是吃不惯,便自己做了些。”

“他们人还怪好的嘞,竟然能让你进厨房自己做吃的。”苏道安眨了眨眼,似乎是有些震惊。

“全程都有人在旁边守着。”唐拂衣说着,伸手刮了刮苏道安的鼻子,开玩笑道:“那怎么办,总不能让我们小将军饿肚子,饿着肚子可就不能帮他们打仗了啊。”

“唔……也对。”苏道安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

“快吃吧。”唐拂衣将筷子递给苏道安,看着她夹了一块肉塞进嘴巴里,而后颇为满足的眯起了眼睛,悬着地心也安心许多。

“小秦将军状况如何?”苏道安一边吃一边开口问了句。

“说是箭拔了,但发了高烧,现下还未退。”唐拂衣道,“昨天夜里秦将军来过,我本想叫醒你,但她却说自己有要事,希望等你休息好后再与你说。”

苏道安嘴巴里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小秦将军将我们之间的交易与她说了么?”

“嗯。”唐拂衣点了点头,心知她大约是想到了什么,没有多问,只是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放在一旁的小碟子里。

“今日我去做饭的时候碰见她,她说午后若你得闲,她会在城东门口等你。”

“我心想你大约也不想再拖,就帮你应下了。”

“嗯。”苏道安应了一声,“多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唐拂衣笑道。

两人一同填饱了肚子,换了身轻装,便一同出了门。

秦玉鞍已经如她所言,等候多时。

这一次,唐拂衣也注意到了她手中拿着的那把轻刀。

先前她并未留意,只是听苏道安说那是方立秋的刀,如今近距离一看,那刀竟是和惊蛰一贯带着的从不离身的那把一模一样。

虽说相同的制式过去轻云精骑人人都有,但方立秋这把与惊蛰相同的点在于,这把刀的刀柄上,也镶了一颗漂亮的宝石。

唯一的不同是,惊蛰的宝石幽绿如蛇眼,而这把刀上的宝石,是枯叶般的灰黄。

而当她翻身上马的时候,后腰处又一道明光晃进了唐拂衣的眼睛里,她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身边人的呼吸陡然加重,唐拂衣闭上眼晃了晃脑袋,再望过去的时候,才确认自己真的并没有看错。

那竟又是一把一模一样的刀,刀柄上的宝石是比惊蛰更暗一些的绿色。

唐拂衣转头望向苏道安,却只见她眼中生泪,目光怔怔,在秦玉鞍与刀之间反复逡巡了好多次,正想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却被秦玉鞍打断。

“我知你心中有疑。”中年女人坐在马背上,她没有穿铠甲,长发用一根素带随意盘在脑后,未施粉黛,常年被风沙吹磨的皮肤衬得整个人依旧刚毅,却又比战时多了几分柔和。

“但还是先随我去一个地方,到了那里,我再慢慢为姑娘解答。”

第169章 碑林 高耸茂密地树木搭起一片幽静与阴……

秦玉鞍带着二人自东门出,骑马走了半个时辰,便到了位于城东北部的一座小山脚下。

那山不高也不陡,骑马上山绰绰有余,秦玉鞍却率先下了马。

“我希望二位能与我一同徒步上山。”她的声音平静,谈不上严肃,却也并不温和。

苏道安与唐拂衣对视一眼,心中皆有疑惑,却默契的没有说话,只是跟着她一同将马拴在了两棵相邻的树下。

正值夏日,树木葱茏,树林荫翳。山坡上青草及踝,不知名的野花左一团右一团的开着。偶有一两声鸟鸣不寻来处,山涧的流水叮叮咚咚,伴着哗啦哗啦的奇怪声响,唐拂衣直觉有些耳熟,却一时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听过。

大约又走了半个时辰,远远地,出现了有一座半人高的石碑。

再近一些,便能看清,那两座石碑后方的坡地上,竟然还立了许多较小些的石碑,延伸到远处的树影中,一眼看不到尽头。

这竟是一处碑林。

可以看得出立碑之人原本应当是想要将这些墓碑建的整齐,然而无数参天大树包围穿插其间,只得作罢。

树木的低枝上挂了许多形制相同的木牌,先前“哗啦哗啦”地声音,正是是源自此处风吹牌动。

之所以觉得熟悉,是因为她曾经也在人间事的悬空连廊处听到过相似的声音。

那些长方形的木牌每一个大概巴掌大小,颜色深浅不一,但无一例外看起来都已经十分老旧。

不规则的痕渍弥漫其上,边缘大大小小的缺口显示出它曾历经沧桑。

每一块牌上都有刻了些字,看起来像是什么纪念。

脚步渐缓,视线再度拉近。

唐拂衣不认识这些牌子,但她却认得那墓碑上的字。

轻云骑副将方氏之墓。

而那墓碑前,同样也靠着一块木牌。

木牌边沿地雕花磨损严重,右下缺了一块,干涸地暗红色血迹上横亘着一道明显的接痕,将“方立秋”三个字撕成两半。

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在脑子里炸开,唐拂衣浑身僵硬,头皮发麻。

目光所及之处,原本糊作一团的字迹一笔一画慢慢变得清晰。

那不是普通地木牌,那是一块一块象征着轻云骑将士身份的军牌。

双腿似灌了铅一般沉重,呼吸也在无意识间变得小心翼翼。

麻木地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而后,那个身影从她身侧经过,一步一步走进她的视线,一步一步,走到那墓碑前三步站定。

高耸茂密地树木搭起一片幽静与阴翳,碑林与悬牌在这狭小地静谧之地织出一格广袤与宏大。

于是那背影越发渺小,格外孤独。

尽管已经做足了准备,苏道安依旧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见着这样一幅景象。

她有些僵硬地微微仰起头,目光极慢地扫过木牌上地每一个名字——那其中有些她并不熟悉,也有一些,直到现在,她都能毫无阻碍地回想得起他们的样子和声音。

“小小姐。”、“小将军。”、“小丫头。”。

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又像是一声声呼唤,左右交替,远近轮转,循环在耳畔,久久不散。

到最后,她垂下头,望向身前的墓碑。

她忽然感到害怕。

她想到她明明自幼在军营中长大,也是轻云骑的一员。

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她却还活着?

她应该与自己的战友一同醉卧沙场,马革裹尸。

可为何如今,她完好无损地站着,作为一个迟到地祭奠者,一个可有可无地后辈,站在这些冷冰冰地石碑与木牌前,而除她以外地其他乃至所有人,都早已长眠于黄土之下。

苏道安有些悲哀地想。

为何唯独自己被抛在世?

她低头看着方立秋的墓碑,听见身后传来沙哑而苍老地声音。

“三年前,萧国内乱政变,彼时的瀚沙国作为西域七国中最为偏远的国家,按照其一贯的风格保持中立,不曾参与其中。”

“然而崇州事变几日之后,有一个名叫顾长清的男人背着奄奄一息的立秋找到了我,请求我的收留。”

“顾长清?”

听到熟悉的名字,唐拂衣忍不住蹙眉出声。

“是。”秦玉鞍点点头,“他说,他是一名赶尸人。”

“……赶尸人?”

唐拂衣再度不解。

当年她与苏道安从彭青线的山坡滚落,救了她们并为她们治疗的那个“顾长清”,分明自称是一位准备要四处游历的道士。

“嗯。”秦玉鞍望向唐拂衣,目光坦然而肯定,“他并没有撒谎。”

“在那之后的好几个月,他又一次一次送来许多轻云骑将士的尸体。那些尸体都被用一种特殊的技法处理过,比寻常腐烂的更慢,虽然几乎都看不清面容,但大致都还能保持完整。而大多数早就已经找不见尸体的,他便捡了对方的军牌,一起送了回来。”

“我曾问他,他分明与轻云骑和苏氏都不曾有什么联系,为何还要如此费尽心力。他只说自己不忍看忠义之师曝尸荒野,其余一句也不肯多说。”

在某个时刻,唐拂衣忽然想起当年她再度回到那间屋子的时候,年轻的司医捏着鼻子说曾有人在这屋子里处理尸体。而前几日她们歇脚的破庙里,也有一个看似曾有人呆过的房间,腐烂的酸臭味经久不散。

“这座山虽然并不陡峭,但是地处偏远,罕有人至。我与铁衣一同将顾先生运回来的那些尸体都葬在了这片山林中,立了碑,刻了名。剩下那些军牌,便都挂在这里的树枝上,也算是让他们再度重聚,只愿他们皆能安息。”

耳边传来草叶摩擦的声响,唐拂衣目光微动,见到原本如雕像般站在那处的苏道安,也不知是否是听了秦玉鞍的话的缘故,终于再次抬脚,缓缓走到了方立秋的墓碑前。

她单膝跪地,伸出手轻轻抚摩那碑上遒劲的刻字,就好像隔着这一块冰冷的石面,再次拥抱那位陪伴了她一整个童年的慈祥长辈。

“她……方姨……立秋……”苏道安口中喃喃,连续换了三个称呼,声音哽咽,“她……走的时候,可有……可有痛苦?”

秦玉鞍沉默了一会儿,答:“立秋伤得很重,碑送来瀚沙之时,双腿与左手尽断,眼睛也瞎了一只。”

唐拂衣听到苏道安的呼吸猛地一抖,而后整个人痛苦的弯腰低头,像是一只忽然被烈焰炙烤地活虾,快速躬身成一团。

可她没有动,她明白苏道安此时并不希望也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她不应当被打扰。

“我们尽力想要救她,但她拦住了我们。”秦玉鞍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她说自己本已油尽灯枯,就算强行续命也并没有什么意义。之所以始终强撑着一口气不愿撒手,是因为立秋之名尚未有人承继。”

苏道安的身子僵了僵。

“那两日她始终都不肯闭眼,直到铁衣接过那把名为立秋的刀,叩头立誓,她才终于阖眼睡去。”

“你问我她走的时候是否有痛苦,我想……”秦玉鞍顿了顿,“或许曾经有过,但在离开的那个瞬间,她是微笑着的。”

草木呜咽,风也温柔。

苏道安慢慢跪在了地上,膝行上前,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身子,额头轻轻抵上石碑。

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挤进来,大大小小地光斑落在女孩的肩膀与背部,像是那个形骸败絮而风骨犹立的灵魂,隔着这块冷冰冰地墓碑,用尽全力给予她的一个尽可能温暖地拥抱。

秦玉鞍沉默地看着这一幕,忽然察觉一道略带着些探究地视线轻轻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转过头,看向唐拂衣:“这位……”

“在下姓唐,名……”唐拂衣稍有犹豫,尽管今日的所见所闻确实出乎她的预料,但与她自身而言,仍然不能因此就对秦玉鞍等人完全放下戒心。

“唐姑娘。”秦玉鞍会意,微微点头表示接受,“似乎是有什么话想问?”

“……”唐拂衣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开口问出来,“我确实有一事不明,但我不知这句话问出口,是否会对秦将军有所冒犯。”

“无妨。”秦玉鞍道,“你自可直说。”

唐拂衣见秦玉鞍这么说,便也不再客气。

“将军此前说,自己不明白为什么那位顾先生要为轻云骑的将士们收敛尸骨,那我也想问一句,将军自己又为何要接下那顾先生运来的尸体和木牌?”

“将军身为西域之人,虽说一口中原话说的流利,但之前地陈述中也未曾提到自己与轻云骑有什么交集,想来与苏氏也并不相熟,与方副将恐怕更是连面都未曾见过。为何要为轻云骑的将士们立碑建墓,又为何要让自己的女儿来承继方副将的遗志?”

“那位顾先生又是如何找上了将军家的门?”

秦玉鞍看着她,挑了挑眉:“我此前没有见过那位姓顾的赶尸人,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找上我,至于与轻云骑的交集……”

“你这话问的不对。”

“你应当问,那位方副将与我秦氏并不相熟,为何能愿意在临终前将这把刀交到我秦氏的女儿手中。”

“这……”唐拂衣一时语塞,秦玉鞍说的不无道理,甚至也确实比自己的提问更为合理。

两相无语间,还是秦玉鞍率先将视线挪回到苏道安的身上。

那样大方而坦然的姿态,不像是在逃避,反倒更象是在征求所看之人的意见。

唐拂衣心中疑惑,她看着苏道安慢慢站起来,回过身的时候,双眼红肿未消,却已然不见哀伤。

风吹牌响,满目碑林皆为其后盾。

“立夏。”她对上秦玉鞍的眼睛,不是询问,而是肯定,“你是立夏。”

“是。”

秦玉鞍淡笑颔首。

“我是立夏。”

“轻云二十四卫,第七卫,立夏。”

第170章 恶女寨 而那些停滞在岁月中的故事,却……-

百年前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群雄竞起,苏氏先辈苏轻云追随萧太祖征战天下,组建起一支骑兵军队。

军中将士身形普遍相对较小,身披孙氏工匠特制的玄色轻甲,手持轻刀轻弓,行进速度极快,行动极为灵活,于战场之上如风拂流云,聚散无形,变幻莫测。

这支独一无二的轻骑部队,在此后的几十年里,由苏轻云亲自训练,最终与何氏的银鞍军一同,成为萧太祖的王牌之师,名震天下,为太祖打下了北方的一片江山。

北萧立国之后,萧太祖为嘉奖其开国之功,也为了彰显萧氏与苏何二姓的深厚情谊,将这只轻骑军命名为“轻云”,由苏氏世代承袭。

此后百年,苏氏率轻云骑世代效忠,与何氏的银鞍军一起,驻守边关,开疆拓土,成为北萧国的利矛与坚盾,威震八方。

然而,世人只知轻云精骑在北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却不知其雏形,实际上只是二十四名再普通不过的女子在山中建的一个恶女寨,而那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轻云阵,最初也不过是她们为了求生而不得不使用的一种独特的躲避策略。

“她们的真实名字没有被正史记载,即使是那二十四个代称,我也只是年幼的时候在军营里听我父亲和我奶奶说的。”

夏末秋初,西域的夜晚已有微凉,苏道安窝在唐拂衣的怀里,回忆起那些被封存在记忆中的过去。

“但其实,这其中的很多细节就连他们都已经不再记得。”

她们并未有在那山上呆太久,瀚漠城往东北去千年来都是无人居住的野地,山林与戈壁中常有猛兽出没,尤其是到了夜里,月光照不进林中,更是危险。

方立秋的墓旁杂草不多,很明显是经常有人来打理,苏道安祭拜过后,又简单将后长出来还没脚踝高的那些拔去,便也不再强留。

三人一同下山,回到城中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苏道安谢绝了秦玉鞍共进晚膳的邀请,唐拂衣简单要了些饭菜,也跟她一同回到了住处。

可苏道安并没有胃口,唐拂衣洗漱出来,见到她正侧着身子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头发湿哒哒的披在肩头,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

桌上饭菜包括点心都一点未动,可唐拂衣却不觉得苏道安心情有什么不好。她拿了块干净的布巾走过去,后者注意到她的动作,自然而然的立起上半身,给她留出位置。

坐上软榻的时候,唐拂衣见到苏道安原本是背对的姿势,却特地转过头来望着自己眨了眨眼。

她几乎是立刻会意——苏道安这是有话想说。

于是她一边用布包裹住对方的头发,一边“随口”问出了那个自己一路上都在好奇却始终不知该不该说出口,又该如何说出口的问题。

于是,秋去春来,檐水穿石,二十年光阴流转,当年那个坐在营地篝火旁的石头上上,托着下巴晃着脚丫听故事的小女孩,终于也成了讲故事的人。

“父亲说,那个时候世道很乱,到处都在征兵,男人、女人、少年,只要是个能拿得动刀的,都难逃一劫。事实上,也并非所有被征兵的女人都是为了让她们提刀上战场,军营中那些事,我不说,你应当也能想象得到。”

苏道安微垂下头,声音里有深深地落寞。

唐拂衣轻轻捏了捏她的手:“那样的世道,又有谁有得选呢?”她轻声宽慰,“苏氏与轻云骑尽己所能,已经很好了。”

苏道安轻轻闭了闭眼,并没有接下唐拂衣这句话。

“最初的时候是一位行侠仗义的女侠偶然救下了一名因为逃军而被追杀地女孩,见她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便带着她一同游历四方,劫富济贫。”

“她们一同走过了许多地方,在那个混乱地年代,却看过许多风景,也结识了许多朋友。后来又一日,她们在一座城内,救了一位被当地高官强抢做妾的姑娘。”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有些传奇地故事。”唐拂衣轻声道。

“嗯。”苏道安点点头,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唇边勾起一丝笑意,“小时候我就是听了这个故事,总是嚷嚷着也要当女侠。但是娘亲跟我说,侠客都是很穷的,没有漂亮衣服穿,也不能随时想吃酥饼就能吃到,喝了不干净的水还会拉肚子……”

未等苏道安说完,唐拂衣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

苏道安也跟着笑了,之后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事实已经给出了结果——当年的小小涉川很愉快的就放弃这个不成熟的想法。

“那后来呢?”唐拂衣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苏道安的头发,“那个被救下来的姑娘,也加入了她们?”

苏道安脸上的笑消失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摇了摇头。

“那个姑娘被救出后,她们拒绝了姑娘父亲的谢礼,原本想第二日就离开这座城,然而其中一匹马突然得病,只能被迫留了下来。却不想到了第三日,那名姑娘的父亲收了高官的钱,又将那姑娘送回了高官府上。”

“此时原本是神不知鬼不觉,之所以会闹到让二人知晓的地步,是因为这一次,那姑娘用一柄小刀,在所谓的新婚之夜,杀死了那名高官。”

唐拂衣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之后的事情想必你也能猜到,女侠再度出手,救下了那位原本准备杀人后再自我了断的姑娘。”

“但她们三人也因为此事而被追杀,寻不到安身之所,迫不得已,只能躲藏进一处山林,利用山林中高大密集的树木和复杂的地形躲避追兵。然而一出山林,四处都能见到她们的重金悬赏令,于是她们干脆就在那山中建起木屋暂住。”

“原本准备等这阵风头过去再找机会离开,然而令她们没有想到的是,陆陆续续地,又开始有女子上山来想要投靠,这些人中,有的也是受不了军队的欺压而逃跑,有的是在反抗时失手杀了人,还有的在出生时便被所谓巫术视为不详。”

“她们不被世人所接受,无处可去,最后都聚集到这里,到最后,一共二十四人。”

苏道安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

“我先前说的并不准确,其实最初的二十四人并非皆是普通,她们之中也有几人或是有武功傍身,或是有一技之长。”

“那些会武功的姑娘也将自己的武功教给其他人,渐渐地这支二十四人的小队羽翼渐丰,于是她们不再单纯隐姓埋名地生活,时不时地找机会下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劫走军队抢来的物资,分给沿途路上的流民百姓。”

“由于分工明确,有人打探情报,有人吸引注意,有人抢夺物资,有人在敌后干扰,有人接力运输,她们始终都没有被抓住。而在她们的动作之下,常年被欺压的百姓们也开始奋起反抗,一时间起义之声高涨。”

“所以这恶女寨一说,恐怕是朝廷给她们扣上的高帽吧。”唐拂衣嘲讽般冷笑一声。

“嗯。”苏道安点点头,“朝廷将她们打为二十四恶女,可在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眼中,她们是山神派到人间来的二十四位仙神。”

“再后来呢?”唐拂衣接着又问。

“再后来……”苏道安若有所思的停顿了片刻,“各方诸侯对此都忍无可忍,平日里水火不容的势力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共同出兵将那山团团围住,生擒二十三人,挑了个日子准备将她们集中斩首。而那唯一一个逃跑的姑娘,找到了当时已经小有些名气的苏轻云,请求她以苏氏的名义帮忙救人。”

“苏轻云于是出手相救,那二十四人一同投靠了苏氏。苏轻云利用她们身为女子身形较轻的特点,以二十四节气给她们各自起了代称,将她们编成了一支轻骑小队,这便是轻云二十四卫,也是最初的轻云骑。

而后,她亲自拜访孙家家主,请求他们制作了二十四副特殊的轻甲,亲自教导她们骑射。又以她们曾经在山林中躲避追兵的套路为基石,加入兵法战略,研究出了一套独一无二的阵法——轻云阵。”

“再后来的事情,你也几乎都已经知道了。”苏道安说着,轻轻咳嗽了两声,嗓音也有些许沙哑。

唐拂衣连忙端起先前就准备在一旁的柜子上的杯盏,递到苏道安嘴边,那茶水已经凉透了,苏道安就着她的手一口气喝了个干净,一本满足地舔了舔嘴唇。

“如此功绩,萧太祖开国后,为何未有任何封赏呢?”唐拂衣好奇问道。

“她们不愿入仕。”苏道安说着,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只拿了钱。”

“听我父亲说,彼时萧太祖是想给她们一人封一个将军的名号,相当于将这二十四卫的名号列为正统。但她们说,二十四卫本是二十四恶女,本就是因世道动荡才聚到一起,如今天下太平,尘埃落定,也当各自散去,继续自己原本的生活。”

“萧太祖并未强求,派人打造了一块轻云令,又寻来二十四颗颜色各异的宝石赏赐,辞别那日,由苏轻云亲自镶嵌在她们各自的刀柄上,以作信物。”

从最初的相聚到最后的别离,简短的几句描述,却已经足够在唐拂衣的心里勾勒出当年那支意气风发的轻骑小队的完整轮廓。

“那日一别后百年光阴,二十四卫再未齐聚。”苏道安似乎是躺的久了不太舒服,便坐起来,转身换了个姿势,盘腿坐着,面对唐拂衣,“除了在那时就追随苏氏留在萧都的惊蛰,立秋,大雪,立春四人,剩下的,不仅是我,即使是我奶奶,我父亲,都不曾听说,更别说见过。”

“那小满呢?”苏道安问。

“唔……我忘了。”苏道安愣了愣,“小满是当年,她还是个婴孩的时候,被人装在竹篮里放在我家门口的,那个篮子里除了小满以外,也放了那把象征小满身份地刀。”

“我父亲猜测可能是上一任小满出了什么事,不得已才将她送到我家来,便收留了她。”

“如此。”唐拂衣点点头,“所以其实你也并不知道其他人的存在。”

“嗯。”苏道安想了想,“准确的说,我一直以为二十卫已经不复存在,毕竟百年过去,这其中发生过多少事,谁也难以预料。”

“就像小满,若是她的上一代未有来得及将她送刀苏氏,那如今世间便再无小满。若是秋姨未有幸得人搭救,那把名为立秋的刀,恐怕如今也早已被埋在黄沙之下,再无踪迹。”

“我没有想到,今日竟还能在此处,见到立夏这一脉的后人。”

“或许……”

夜风在此刻静止,空气有瞬间凝结,而那些停滞在岁月中的故事,却又似乎在不经意间再度流淌。

唐拂衣知道苏道安没有说出口的话。

或许他们中的其他,也都在我们见不到的地方,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

她伸出手,摸了摸苏道安的半边面颊。苏道安也歪过脑袋,闭上眼,微笑着,蹭了蹭唐拂衣的掌心。

“拂衣,待此间事了,我们一同去当年的崇州战场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