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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满弓刀 承古 19369 字 8天前

一股子酸水卷着浪儿在鼻腔和胸腔四处乱撞,最后在某个瞬间,同时从鼻孔和嘴巴里猛喷出来。苏道安如虾子般一下弓起上半身,翻涌地胃液直冲脑门,混着不知是什么食物地残渣,从胃部返流到喉部,不断地往外呕吐。

“没事了……没事了……”

天昏地黑间,有人轻而有力的拍打着她的背部,一声声颤抖着地“没事”,克制不住颤抖地声线,不知道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在安抚自己。

一股清流划过唇部,身体本能的操纵下,苏道安就着那水囊喝了两口,直到口腔里那股子令人痛苦至极的恶心终于缓解,她的视线才终于慢慢恢复了一丝清明。

“涉川……”

她看到唐拂衣双眼通红,然而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几乎是立刻就开始疯狂的挣扎,想要挣脱对方双臂的桎梏。

“我不要你……我不要你……”她一只手抵着唐拂衣的下巴,另一只手抓着她揽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的手腕,几乎用尽全力得往外想要掰开,“我……我要去找娘亲还有爹爹,我……”

“你放开我,放开我……放我走……”

她不知道自己要逃去哪里,她只是想要离开,疯狂而不讲道理。

“我不要你……我要娘……我要娘亲带我回家……我要回家,我……”

“你的家在哪里?”

如惊雷乍响,苏道安呼吸一滞,所有不讲道理地,野蛮的哭闹,一下子都噎在了喉咙里,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只是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唐拂衣,似乎是不敢相信对方竟会说出如此决绝到无情的话。

难以置信地、痛苦地目光如利刃刺进唐拂衣的心口,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几乎都在这样的眼神下慢慢溃烂,痛彻心扉。

她几乎是瞬间就要控制不住要心软,要后悔,要立刻将苏道安抱在怀里抚摸她的脑袋向她不断地道歉、安慰。

可她不能,她用尽全力压下所有的欲望,再次开口质问。

“你的家在哪里?”

“你说你要回家,哪里是你的家?你的爹娘兄长,还有轻云骑的所有人,他们都在哪里?”

“你要去哪里找她们,是萧都还是西域?还是这漓江的水里!”

苏道安呆呆地看着唐拂衣,像是一个懵懂地孩童,始终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不管自己如何无理取闹都会无底线包容的人竟然会用这种严厉的语气与自己说话。

最初的不知所措后,被亲近信任之人“凶”了的委屈以及对于这些问题答无可答的无助一起都涌了上来。

可唐拂衣却也只是“冷漠”地盯着自己,丝毫没有来哄她的意思。

片刻的僵持最终还是以滑落眼眶的一滴眼泪结束,这一次,也是第一次,苏道安率先投降。

情绪终于决堤,她像个孩子一样害怕自己真的惹怒了那个珍惜自己的人,从此再也没有有持无恐地无理取闹的特权。她惶恐不安,却莫名固执地不想道歉。

于是她一边抽抽嗒嗒地掉着眼泪,一边颤抖着向唐拂衣伸出手,迫切的想要证明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是否依旧如故。

而这一次,她不费吹灰之力之力地回到了那个熟悉地、温暖地怀抱之中。

唐拂衣几乎是立刻就抓住了苏道安的手,将她拉进了怀里。而后者也终于在她怀中,崩溃大哭。

“我想家……我想回家……”苏道安感受到唐拂衣的坚定而有力的心跳,于是她终于放下心来,放肆的倾诉。

“我好累……他们都不在了,他们都不要我了……”

“为什么留我一个人?为什么……为什么……娘亲和爹爹都不要涉川了吗……娘亲也没有给我梳头……她明明答应了我的……”

“为什么你们都要骗我啊……”苏道安说一面哭的越发用力,一面发泄一般捶打着唐拂衣地胸口,“你说要帮我修灯的,可是你都没有修好,你说你只想跟我在一起,可是后来……后来你都再也没有来过千灯宫,你说你要陪我出宫回家过节,然后你也没有来……”

那拳头力道不重,砸在胸口一阵一阵地钝痛,而苏道安接下来地话,更令她心如刀绞。

“萧安乐……她……她用刀扎我的手……我好痛,我真的好怕……我怕我的手再也没用了……她说你不会来了……她说你一直都在骗我……我不信……我和她说我不信……可是你真的没有来……”

“你为什么不来啊……你……你为什么……”

唐拂衣无言以对,她只能用尽全力抱住怀中的女孩,仿佛这样就能抚平她曾经因为自己收到的疮伤,仿佛只要这样,当年那个小公主,就不会再疼了。

可这怎么可能呢?

她想起苏道安手腕上地疤,想起自己那时赶到千灯宫时见到的满地鲜血,当年的真相越是完整,就越是残忍。

她几乎无法承受,只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她听到苏道安始终再重复那两句话。

“你为什么不来?”

“你为什么骗我。”

她无法回答。

尽管此前已经在心中审判过自己无数次,真正面对苏道安地“质问”,她还是只能一遍一遍的说着“对不起”,像哄孩子一般轻拍着她的头,而后凑到她的耳边,告诉她:“我以后……以后都不会再骗涉川了……好吗?”

“你骗了……嗝……”苏道安并不是很清醒,那阵子情绪爆发过后,终于在唐拂衣地安抚下稍有平静了,“你说,你说什么都答应我的,可是你……”

“我不骗你,我带你回家。”唐拂衣轻声道。

苏道安的哭声像被剪了一刀,戛然一顿:“你说什么?”

“我说,我答应你,我不骗你,我带你回家。”唐拂衣的眼睛也依旧是红肿地,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拭去苏道安红肿眼角边残余的泪水,尽量让自己地声音变得平稳。

“萧都如今在萧安乐的手里,我们暂且回不去。西境二州是轻云骑的埋骨之地,轻云骑是苏氏的亲兵,若是苏大将军与苏尚宫魂归人间,想必不会愿意徘徊在如今的苏府,而是会去寻找轻云骑的英魂。”

“我就带你去那里找他们,可好?”

“真……嗝……真的?”苏道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知错了的女孩原本只是打算哭闹一场后在温柔的诱哄之下懂事的后退一步,却不曾想这一次,没有诱哄,不用让步,有一个人在为了那个,就连自己都觉得无理的要求努力,思考,寻求解决之道。

因为哭的狠了,苏道安如今控制不住地打着嗝,湿淋淋的头发粘在面颊两侧,那眼尾下垂可怜兮兮地模样,活像是一只流浪在外,被人欺负了的小狐狸。

似乎在某个瞬间,唐拂衣觉得自己又看到了曾经那个善良天真又娇气爱哭的小小公主。

“真的。”她忍不住亲吻小狐狸的头发,“你想家,我就带你去找家,你说这个世界需要一场大火,那我就带你去寻找火种,这些世世代代累积层叠的雪原,既然已经无法清理,那就让我们一起将它烧个干净!”

唐拂衣的声音温柔而有力,认真又真诚。

苏道安几乎忘了哭泣,也忘了难过,忘了自己最初离开离城的目的,也忘了那些浑浑噩噩的绝望与迷茫。

她久久地没有说话,直到一阵冷风刮过湿透的衣衫,寒意驱使之下,才打了一个大大的寒战。

唐拂衣忍不住轻笑了笑,她用自己带来的披风将苏道安裹住,又伸出手捏了捏苏道安的脸。

“怎么啦?小狐狸哭傻啦?”

苏道安还沉浸在震惊中,并没有留意到唐拂衣对自己的称呼。

“那……那你走了,离城……嗝,要,要怎么办?”

“我人都走了,离城自然也拱手让人了。”唐拂衣理所当然道。

“什……什么?”苏道安愣了愣,而后忽然变得惊慌,“让……让给谁了?那百姓和银鞍军要怎么办?”

她一着急,竟是连嗝都被吓停了一瞬。

“看来是真的哭傻了。”唐拂衣放在苏道安面颊边的手翻过来,曲起食指轻轻敲了敲苏道安的脑袋,“我说这种话,你都能信呀?”

“我……”

“只是交给陆兮兮帮忙暂管,她会对外瞒住我离开的消息。”唐拂衣看着苏道安将信将疑的神情,解释道,“一方面,萧安乐如今忙着应付南边那帮人,新太子选了半年都还没有个定论,再加上山神之说余威还在,一时半会儿没有人敢对离城和月川动手。”

“另一方面,前阵子小九向我提了一个有关田税的新政,我召集了孙氏有名望的前辈们共同商讨,大家都觉得那个法子不错,如今月川已经试行,若是效果好,离城也可以跟随其后。此事不需要我一定在侧,不如交由小九她们作为历练。你我不在的日子,也刚好可以让这两地安心练兵屯粮,以备日后之需。”

“可若是有什么突发状况……”

“我与陆兮兮约定三日通信一次,若有什么突发情况,我也能及时知晓,届时是去是留,再做决断。”

这一次不等苏道安说完,唐拂衣便将她打断。

“涉川。”她开口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在这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你总是在为他人考虑,但你是否有想过,若是真正的问题出在你自己的身上或是心里,你当如何做呢?”

苏道安又是一愣。

“我无从得知你如今正在纠结的问题是什么,可能是一个,又或许是很多个。你不想说,也不必强求。”唐拂衣的神情变得认真,“但我想,那些问题的答案,一定不会在这漓江的江水之中。”

苏道安的目光下移,漓江水缓缓流淌向南,浊不见底。

自己方才就是被唐拂衣从这水中捞起来,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她再清楚不过。

“而我的答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唐拂衣凑上前去,再次亲吻苏道安的眼角,“你知我从前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助我成人的不是满殿神佛,而是你。”

“所以我珍惜,爱慕,信仰,对我而言你比这世间的一切都重要百倍。”

“你对我有太多的希望,可我是无根的浮萍,迷途地孤鸟,你是唯一可供栖息的枝丫,也是我唯一的答案。”

凝结在漆黑的瞳孔中的坚冰,终于在这一片温暖之下,融化作一汪朦胧地泪眼。

天色渐暗,夜明珠的光照亮这一方天地,苏道安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狭小,也从未觉得这世间如此宽广。

“那么你的答案,就让我陪你一起去找,可好?”

唐拂衣拉起苏道安的双手,从自己的衣服里摸出一样东西,放进苏道安的手掌。

冷而润的触感略有些熟悉,苏道安低头,摊开手,下一刻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巴掌大小的玉牌,通体莹白,金色的刻痕之下,隐约有游龙般的青光。

“当年苏家许下的承诺,不知如今,可还作数?”

唐拂衣如是问。

第157章 重建 吃完一块,她舔了舔手指,转头向……

苏道安整愣地盯着那六分之一块令牌看了许久,她原以为苏氏令早就已经与苏家一同覆灭,却未曾想竟还能以这样的方式保有一隅。

她双手交叠,将那玉牌紧贴在胸口,感受着玉牌上的温度,就好像一个无比深沉的拥抱。

北斗在两人身旁跪下,用自己的脖子轻轻蹭了蹭苏道安的背——事情的前因后果并不难猜测。

聪明的马儿在飞奔回离城的半路遇到了唐拂衣,将她带来此处,救下了自己。

“我苏氏作下的承诺,自然作数。”就连她自己都未有察觉到自己在说出这句话时,声音中隐约的傲气。

“可……若是找不到怎么办?”

“那就让我来成为你的答案。”唐拂衣答得很快。

她知道苏道安想要的答案。

她弓着背,抬着头,无比虔诚。

夜风清冷,明珠辉光,紧紧交握的手掌却温暖如故。

苏道安沉默了许久,而后,终于在唐拂衣紧张的神情中,长舒了一口气。

正准备应声,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咕噜噜”地声音抢了先。

苏道安愣住,而后她看着唐拂衣的目光,慢慢地从自己的脸上下移,最终停在了自己肚子的位置。

“……”

“……”

短暂的寂静最终还是被唐拂衣的笑声打破,苏道安耳根通红,尴尬到恨不得再次一头跳进水里。

“你……你不许笑了!”她咬牙切齿,伸手要去捂唐拂衣的嘴。

“好好好,不笑了,不笑了。”唐拂衣一面说一面继续笑,转身取下悬在马背上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一块干饼,“小狐狸肚子饿了?”

“没有。”苏道安想也没想就答了一句,而后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对方对自己不同寻常的称呼。

“什么小狐狸?你才是狐狸!”

唐拂衣没有与苏道安争论这个问题,而是将干饼拿到苏道安眼前晃了晃:“真不饿?真不饿我可为给北斗了啊。”

正趴在一旁专心的和唐拂衣骑来的那匹白马你一嘴我一嘴的啃着江畔的青草的北斗听到自己的名字,敏锐的抬起头“哼哼”了一声。

苏道安扭头看了它俩一眼,不愿意松口,但无奈肚子实在是有些不太争气,再次发出比上一次更加明显地抗议。

唐拂衣笑得更欢了,她知道苏道安的性子,自然也不可能真的就放她挨饿,于是直接将那干饼送到苏道安地嘴边,看着苏道安咬了一口,才递到了她的手中。

“你先吃着,我给你把头发擦擦。”她说着站起身,又从包裹里拿出一块帕子,沾了些清水,帮她细细清理头发上的残留的泥沙。

“这江水没那么干净,等你吃完了,再擦擦身子,换身衣服,否则明日定要难受的。”

“嗯。”

苏道安蜷着身子坐在江边,一小口一小口咬着手中的干饼,乖乖地任由唐拂衣动作。

吃完一块,她舔了舔手指,转头向唐拂衣伸手:“还要一块。”

唐拂衣原本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苏道安地头发上,闻言目光一动,几乎是在瞬间就被那个理所当然又傲娇地眼神给击中了。

她故作淡定地转过身,面上激动到有些扭曲地表情还是出卖了她内心澎湃的情绪。

曾经的小公主在慢慢回到她的身边,这个认知令她难以克制的感到欣喜。

拿了饼再回头的时候,唐拂衣面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正常。她淡定地将饼递给苏道安,而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帮她整理头发。

幸运地是苏道安地头发并不长,唐拂衣收拾好后,又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坐到了苏道安地身边。

苏道安手里地饼还剩半块,大约是因为吃饱了,她啃饼地速度比方才慢了许多。

唐拂衣耐心地等着,两匹马儿在一旁依偎着睡去,苏道安终于住了嘴,转头望了过来。

“吃饱了?”唐拂衣问。

“嗯。”苏道安点了点头,而后没了下文。

“那……剩下的给我?”唐拂衣揣摩着问了一句,果然见苏道安眼睛微微一亮,将饼递了过来。

唐拂衣有些哭笑不得,心道苏道安这般模样哪里像是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

可她偏偏就吃死了这一套,这是现如今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小公主。

她吃东西不如苏道安那么讲究,两三口边将剩下地饼吃完,擦了擦手,正准备帮苏道安去拿换地衣服,又听她忽然问了一句:

“那咱们要怎么去?”

“什么怎么去?”唐拂衣故意装傻。

苏道安皱了皱眉:“你说去西域。”

“嗯?”唐拂衣做出一副十分惊讶地表情,“我原以为你走的那么急是因为已经规划好了路线,没想到竟是什么都没想好吗?”

苏道安不说话了,直勾勾地盯着唐拂衣,嘴巴撇得像是能顶一个酒壶。

“好好好,错了错了,不逗你了。”唐拂衣连忙苦笑着服软,“漓江的水自此起,上游较为湍急,下游会相对平缓。今日已晚,我们先在此休息一夜,待天亮了先沿江往南,找机会渡江之后,再往回走。”

“西域那边的战况我仅仅知道一个大概,所以具体要如何做,还是得到时候随机应变。”

她说着,见到苏道安满是不安与担忧的目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不必担心。”唐拂衣笑了笑,“在涉川找到方向之前,只需要跟着拂衣走便好。”

“但涉川也要答应拂衣,以后不能在像今日这样,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

苏道安眨了眨眼,半响才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嗯”字。

换上干净衣服后,浑身舒服了许多,折腾了整整一日,晚风带着困意一同扑面而来,唐拂衣找了块石头靠着坐下,苏道安自然而然的俯身枕上她的大腿。

闭上眼,圆月高悬,星河漫天。

轻风吹起远处如浪地浓云,此处天气晴好,却不知是何方正有大雨倾盆-

扰月山。

扰月山庄重建,所有旧时的建筑,不论是被烧焦地还是在大火中残存下的,都被彻底拆除,如今青山苍翠,楼阁高耸,飞檐入云。湖畔上建起一方市集,书香浓郁,却再没了先前那般的恣意与潇洒,俨然成了一个建在山上的公费学堂。

年轻地学子们身着统一发放的青衣澜衫,三三两两走过湖面上蜿蜒曲折的廊桥,匆匆赶往建在最高处的祭台。

祭台上立有一块石碑背靠青山,高十八尺,宽六尺,上刻山庄名士之名,对外宣称乃是女帝为表对大火中死去的先人的哀思与敬重特意所立。

而今日正是这块石碑的落成之日,女帝亲临,行祭拜之礼。

身着重甲的卫兵手持兵刃将祭台周边团团围住,整个仪式安静异常,除去礼乐之声,无人敢放肆造次。

礼毕,女帝回到住处,一众官员都被隔离在外,只有冷相一人被允准入内。

萧安乐歪着身子坐到榻上,跪候在一旁的男妃立刻凑上前来,带着媚笑为她捏肩捶腿。可后者却没有分一点目光给身侧之人,而是直直盯着冷嘉明,问他:“你好像有话要说。”

“……”冷嘉明看着萧安乐饶有兴致地神态,“陛下分明知道我想说什么,何必卖关子呢?”

“别那么较真嘛,冷大人。”萧安乐笑了笑,“朕自然知道此时立这样一座碑太过劳民伤财,此事确实是朕当时太过冲动,但如今这书院重建,也算是给天下读书人有了个交代,不枉咱们费尽心思不是?”

她说着,又做出一副知错的模样,声音中却满是轻佻。

“冷大人,朕知错了,朕以后一定不会了,您就消消气呗。”

“石碑功过暂且不论,陛下如何解释那挂在柴门上的三具尸体?”冷嘉明早就已经习惯了她假装认错实际上完全避重就轻,不以为意的嘴脸,开门见山直接发问。

“嗯?”萧安乐挑了挑眉,故作惊讶,“什么尸体?是谁的尸体?”

“那柴门可是旧时扰月山庄的象征,朕特意留下作为悼念,怎么……怎么会有人在这严肃之地……行……如此,如此……”

罪魁祸首断断续续的控诉这自己的行为,到后面终于还是再忍不住,悲悯的面具从嘴角被彻底撕裂,露出内里近乎变态地疯狂。

冷嘉明皱着眉,看着眼前人笑了足足有一分多钟,笑到自己都喘不过气来,深吸了好多口气,才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

萧安乐双手撑在身后,耸着肩,不再是先前那般无辜的神情,而是一副慵懒地姿态看向冷嘉明。

“三日前我刚到扰月山庄,故意将守卫撤去一半,此三人正是我在那时钓上的大鱼。”她她像是一条淬了剧毒的蛇,但冷嘉明并不是她的猎物,所以她还是收起了獠牙,只一双锋芒毕露的眼睛依旧将对方死死咬住。

冷嘉明没有说话,萧安乐却忽然松开手,仰面向后,翘着腿放松的躺倒在靠背。

“柴门日暮天地远,风雪挑灯待君归……听听,多好的诗,多好地名字。”她的声音中添了丝玩味,慵懒而恣意的笑在她的脸上蔓延开来,“为众人抱薪者死于风雪,为孤弱筑巢者碎于狂风,为天下寒士鸣不平者自然也应当悬颈于柴门。”

“朕拆了山庄所有的东西,唯独留下了这柴门,就是留作此用。”

“朕就是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清流文人知道他们口中神神叨叨的所谓的尊严风骨,在权利与地位面前统统都是狗屁!”

“朕就是爱看他们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就是爱看他们恨透了我但只能无能狂怒的样子。”她说着,捏着那男妃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你看他们今日,多安静?多乖顺?我倒要看看从今往后还有谁敢多说一个字!”

男妃吃痛却不敢反抗,只能努力挤出一个讨好的笑。

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屋内僵持的气氛。

冷嘉明下意识转头问了一句,前来报信的卫兵禀告,有一约莫二十多岁的男子,自称曾是扰月山庄骆玄声的后人,想要求见皇帝。

冷嘉明与萧安乐对视了一眼,后者坐直了身子,抬手示意身边的男子从后门离开,而后又示意冷嘉明继续问。

“只有他一个人?”冷嘉明问道。

“是。”

“搜身了吗?”

“回大人,已经搜过了,确认并未有携带兵刃。”

冷嘉明转过头来看向萧安乐,等着她做决定。

萧安乐挑眉:“冷大人,要不要与朕打个赌?”

“赌什么?”冷嘉明问。

“就赌……”女帝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这个人,会是我萧国的新臣,还是……朕的敌人。”

第158章 我手心疼 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唐拂衣与苏道安沿着漓江走走停停了大半日,总算是到了水流较为平浅之处,一艘木舟搁浅在岸边,似乎是已经许久未有使用。

唐拂衣走上前去,仔细检查:“这船看着倒是挺完整的,不像是因为有什么损坏而被丢弃,应该是原来的主人离开,才闲置了。”

“只是这小船没有船桨,难道我们还要自己现做一个?”

“看着不像,这船太小了,而且侧边没有凹痕。”苏道安道,“这应该是以前这江两岸的百姓用来渡江的小船,不需要船桨的那种。”

她说着又往前走了两步,果然见到岸边树了一个木桩,桩上绑了条麻绳,一直延伸到大江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对岸。

“拂衣,快来!”她高声道。

“嗳!”唐拂衣原本是想在周围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用的工具,闻言应了一声,策马奔过来,见到这条几乎有自己大臂那么粗的绳索,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她走上前,伸手摸了摸那麻绳,似乎是觉得有些粗糙,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苏道安站在一旁望着她那一脸稀奇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你猜猜?”

“这……”唐拂衣愣了愣,又伸手去拉了拉那绳子,尽管看不见,但看它的形态依旧不难判断绳子的另一端应该是系在对岸,或许也是这样一个木桩上。

“难道是将船系在这绳索上,然后拉着绳索过河吗?”她开口问。

“嗯。”苏道安点点头,“这种方式在这种水流平缓的水路很方便,南唐比较多见,你是南唐人竟然……”

她说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忽然噤了声,望向唐拂衣的目光里多了一丝小心翼翼地观察。

“不必有什么忌讳。”唐拂衣反而是露出一个安慰般的笑,“我虽然是南唐人,但自幼在扰月山庄长大,对南唐民间的风土人情确实不太了解。山庄中虽也有河,但河上都架了桥,这样的过河巧思,我确实是头一次见。”

“听说南唐有很多漂亮的桥,还有一推开窗就是河的房子,大家还会把菜摆在自己的船上卖,是真的吗?”苏道安眨了眨眼,忽然好奇。

“是真的,但也没有全是这样。”

唐拂衣答了一句,两人就这样一边聊着,一边回到原处,齐心协力将那小船往这边推。

“那如果突然下大雨的话,船不会沉吗?”

“也会有,但那边的雨大多都没有萧国的急,小雨的话,在船上搭个棚,不影响什么。若是大雨,大家早早察觉到之后会互相提醒,雨下下来之前就会回家了。而且就算沉了也无妨,大家自幼在水边长大,熟识水性,可以自己游回去。”

“听着就像是诗里写的样子!”苏道安一面随着唐拂衣的脸上有按耐不住地欣喜与期待,“我也想有一条船,下雨的时候就钻在乌棚里,飘在水上睡觉,肯定很舒服的!”

“这恐怕是不行。”唐拂衣看着苏道安一脸期待的模样忍不住失笑,“梅雨季雨水多,空气都湿漉漉地,衣服好多日都晒不干,蚊虫也多,尤其是水边,没影儿的地方就给你来一口。咬的时候没什么感觉,过两日痒起来你就知道厉害了。”

“真的?”苏道安一脸狐疑,“我以前跟在爹爹军营的时候,还有前几年在离城的时候,也没少被虫子咬过,南方的虫子能有多厉害?”

苏道安说的轻巧,唐拂衣听着却又是一阵难过,可她也不想打破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氛围。

想了想,又开玩笑道:“厉不厉害不知道,但反正数量很多,若你按你说的睡一晚,早上起来,保管你这张脸要肿成猪头了。”

“不会吧……”苏道安吓了一跳。

“你若不信,改日有机会去了那里,找个老人问问就知道了。”唐拂衣笑了笑。

那船已经被推到了地方,她将系在船上的钩锁勾到粗绳上,而后推了一半下水,自己先踏了进去,又向苏道安伸出手。

“我先送你过去,然后回来接马。”

两马乖乖原地趴下,苏道安顺势摸了摸它们的头:“你们在这里乖乖等着,不要乱跑知道吗?”

北斗温顺的蹭了蹭苏道安的掌心,另一匹唐拂衣骑来的白马则是有些别扭的将脑袋甩向一边。

“陆兮兮,不可以这样。”唐拂衣道。

“它叫什么?”苏道安一愣,扭头问她,还没反应过来,只听“陆兮兮”不情愿地哼了一声,也学着北斗的样子,敷衍地蹭了一下苏道安的手背,而后又趴了回去。

唐拂衣坏笑着眨了眨眼,伸出食指放在嘴唇前边做了个手势。

“大名叫陆兮兮,小名叫小二,我偷偷给起的,在离城我都叫小名,你可别说漏了嘴啊。”

苏道安的表情有些复杂,她看了看唐拂衣又看了看那马,选择停止思考这个复杂地问题,默默上了船。

然而唐拂衣明显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她的掌心因常年使刀而布有薄茧,拉着绳子一趟下来,掌心已经是一片通红,整个人也有些气喘。

她意识到自己恐怕是不在能支撑得了一个和来回,于是只能在苏道安略有些“鄙视”地目光中,乖乖下了船,对苏道安千叮万嘱。

而苏道安看似体型娇小,拉起绳子来竟是比唐拂衣要利索的多。唐拂衣叮嘱的话还未说完,她就已经蹭蹭几下拉出去好远,留唐拂衣一人在岸边目瞪口呆。

一趟下来大气不喘,两趟下来额上终于带了些薄汗。

江对岸的地貌已是截然不同,江畔的黄沙接着一片茂密的树林。两人沿着林走了一段,抓了只路过的野兔,又走了一段,终于见到一个能供歇脚的破庙。

天色渐暗,唐拂衣在庙里清理出一片空地,捡了些干柴点了火,将野兔处理好架上火,

才又才从包里掏出随身带着的药,小心翼翼地给苏道安处理掌心磨出的小伤口。

“不过是蹭破了点皮,我也不觉得疼,不必如此紧张。”苏道安看着唐拂衣的样子,忍不住出口安慰了一句,“睡一觉起来,说不准就好了。”

唐拂衣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给伤口上了药,才长舒了口气。

“等会儿吃饱了咱们就早些睡。”她直接忽略了苏道安的那句话,生硬地换了个话题,“我刚刚清理杂物的时候观察过,这庙看着应当是以前这附近的百姓祭拜之地,不过已经荒废许久,想来这周边不远应当就会有村庄,待明日,我们再行出发。”

“也好。”苏道安件唐拂衣如此便也干脆顺着她的话说。

兔子烤得很快,焦香的气味溢满了整个屋子。

唐拂衣自己先试了一口,确认已经熟了,才掰了根兔腿递给苏道安,有些抱歉道:“临时也找不见什么调料,吃起来没什么味道,只能将就填饱肚子。”

苏道安摇了摇头,她想说与自己从前三年吃的东西比起来,这几乎已经能算得上是山珍美味,但想到唐拂衣片刻前的的沉默,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你放才在南边那个屋子里带了许久,是有什么发现么?”

“……”唐拂衣的眼中添了一丝犹疑,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回答。

“倒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她抬起头,有些不确定的眼神望向苏道安,“有一股腐尸的怪味。”

“什么?”苏道安略有些意外,“这庙里为何会有……有人在此处杀人?”

“应当不是。”唐拂衣摇了摇头,“那屋子原本应当是看守这里的人的住处,并不是很大,床下悬空,未见白骨。若是要杀人没有必要来此处杀,且那屋子的墙壁或者地面上都没有很明显的血迹。我猜测或许是有人曾经在这里处理过尸体,而且可能不止一具,所以气味才会经久不散。”

“处理尸体?”苏道安蹙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唐拂衣沉默了一会儿。

“不知道。”她摇了摇头,“如今这世道,什么都有可能吧。但做这样的事,总归是有利可图的。”

“别想这些了。”她说着,又啃了一口手中的肉,“再说下去,这刚烤好的兔子又不香了,咱们饿着肚子可不好办事。”

苏道安抿着嘴“嗯”了一声,低头又继续专心吃东西。

填饱肚子后,困意袭来,唐拂衣抬手揽过苏道安,抱着她一起躺下,“早些睡吧,今日累了一天,明日还要接着赶路,先好好休息,其他的无关紧要的事情日后再管也来得及。”

火焰的温度充斥满漏风的破庙,唐拂衣的怀抱隔绝了地面的冰冷和灰尘。

苏道安如今早就习惯带着各种各样的伤在寒冷孤独的夜里席地而卧,不需要特别的照顾与优待,食物与衣物优先分发给百姓和孩童似乎已经成了刻在骨子里东西。

可如今有一个人抱着她,哄着她,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隔绝寒气和灰尘,什么事都理所应当的做在自己的前头。

这种被人捧在掌心小心翼翼供着的日子就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她什么都不用操心,只需要说一声想要,就会有人想方设法的为她实现。

掌心那微不足道的小伤不知怎么的忽然开始火辣辣地疼了起来,苏道安在唐拂衣的怀里偷偷仰起头,盯着唐拂衣的睡脸看了一会儿,小声嘀咕了一句:“拂衣,我手心疼。”

“嗯……”唐拂衣似乎是真的有些困了,她迷迷糊糊地从嗓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执起苏道安的手放到嘴巴下边,“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苏道安看她闭着眼睛吹了两口气,而后越吹越弱,似乎又要睡过去,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又低声说了句:“还是疼。”

“嗯……嗯?”

这一次,唐拂衣半睁开眼,就这火光看了看苏道安的手掌。

“嗯……药,药被蹭掉了,再……”她打了个哈欠,“再涂一点。”

她说着,起身从包里翻出药瓶,帮苏道安又上了些药,吹了吹,又问她:感觉如何?

“好点了。”苏道安点了点头。

唐拂衣直接将药瓶放在一边:“那快睡……”

“还想要一个亲亲。”

苏道安忽然开口,唐拂衣愣了愣,她几乎是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苏道安大方的与她对视了整整一分钟,唐拂衣才总算在脑子里盘明白苏道安从方才到现在的一系列举动是意欲何为。

“好~”她一手抓住苏道安的手腕,一手揽过她的肩膀,抱着她一同又躺到了地上。

“涉川手受伤了,要拂衣亲亲才能不疼。”她说着,低头轻轻啄了一下苏道安的指尖,“现在涉川还疼吗?”

苏道安被唐拂衣这种故意宠溺的语气说的有些羞涩,她将头埋在唐拂衣的脖颈处闷闷地“嗯”了一声,又觉着这样听起来似乎有些敷衍,过了一会儿,又补了了句:“晚安。”

“晚安。”

她听见那个温柔地声音在头顶响起,而后——

万物宁静,缱绻无声。

第159章 武神 苏道安看清了——那是一个婴孩。……

次日又是一个艳阳天,苏道安醒过来的时候,篝火已熄,身边空空如也。

她先是一愣,而后猛地撑起上半身,心脏砰砰直跳,转头,恰好见到唐拂衣抱着一块布走进破庙,四目相对,苏道安惊魂未定,唐拂衣却是自然而然地笑了笑。

“涉川醒了?”她走上前,将手中的布包摊开,里面是几颗被清洗干净的新鲜野果,“早上看你睡得香,就没有叫醒你,本想着去外头林子想找些吃的,但也只找到这些野果,勉强还能算得上清爽,你先……怎……怎么了……”

唐拂衣说到一半,竟见苏道安乍然红了眼眶。

“这……这怎么忽然哭,哭了?怎么了……怎么了……”唐拂衣连忙将那布包着果子放到地上,手忙脚乱得用自己的袖子去给苏道安抹那不存在的眼泪。

“没。”苏道安摇了摇头。

就像是从前无数次从美梦中醒来发现一切成空,发现身侧无人的那一刻,只有她自己明白自己内心的害怕与慌张。

但幸好……

她吸了吸鼻子,伸手抱住唐拂衣的腰,贪婪的吸食着她身上沾染上的绿叶青草的味道,四处乱撞的心脏总算是慢慢平静了下来。

唐拂衣察觉到苏道安的不对,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轻柔,试探性地问她:“涉川怎么啦?做噩梦啦?”

“嗯。”苏道安点了点头。

“做了什么噩梦呀?”她半开玩笑道,“都把咱们苏统领给吓成小狐狸了。”

苏道安没有计较她开玩笑般的话语,她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闷声道:“忘了。”

唐拂衣轻笑了一声:“好,忘了。”

“忘了就代表不是什么需要在意的事,忘了就别去想了,好吗?”

苏道安沉默了一会儿,松开唐拂衣,又乖乖地点了点头。

“诺。”唐拂衣笑着拿起一个果子喂到她嘴边,“尝尝,味道还不错。”

苏道安就这她的手咬了一口,酸甜的果汁在嘴巴里爆开,打着转滑进喉咙里,整个人一下子都清醒舒畅了许多。

她从唐拂衣手中接过果子,又要了一口,方才的那些恐慌似乎都被这甜味给驱散了一般,无影无踪。

唐拂衣在一旁看了她一会儿,见她确实喜欢这些东西,便也放下心来。她坐在一边,苏道安瞥了一眼,这才发现她的指间竟然藏了一根小指长的信筏。

“这是什么?”她一边吃一边问。

“陆兮兮今早送来的信。”唐拂衣答。

“唔……”苏道安也不知道是不是刚睡醒,脑子里一根筋没转过来,下意识问了句,“你的马能自己渡河?”

“啊?”唐拂衣展信的手微微一顿,反应过来苏道安为何会有此一问后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不是马,是人送的。”她道,“飞鸽传书送来的信。”

苏道安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个离谱的问题,有些尴尬的“哦”了一声,继续低头吃果子。

吃完一个,又拿了一个,看着唐拂衣读信的目光稍有些凝重,忍不住又开口问了句:“怎么了?”

“也没什么大事。”唐拂衣说着,将信递到苏道安那边,“班先生来信说,萧国的太子之事大约是要定下了。”

“端王萧术……”苏道安皱眉读了一遍那信上的名字,“这是哪里来的王?我怎么没听说过?”

“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拉出来充数的吧。”唐拂衣道,“我倒是更在意这个端义这个地方。原本是奉着武神起义,势力很大,极得民心,南边许多势力也是依附于其上。萧安乐想必早就已经头痛不已,打也打不下,劝也劝不降,所以才会想出一个选太子的方法,指望着他们自己内乱,再逐个击破。”

“这信上说,女帝重建扰月山庄,立碑为祭,亲行祭礼,礼毕后不出三日又昭告天下,说要为武神……”苏道安看着看着,忽然瞪大了眼睛,望向唐拂衣,“这个武神是……”

“嗯。”唐拂衣的眼中划过一丝痛意,“就是我师父王甫。”

“这……”苏道安一时不知是不是该继续说下去。

“关于我的一切都不必忌讳。”唐拂衣道,“我师父当年死守端义,城中百姓奉其为武神并不奇怪,而他曾栖身扰月山庄,此事天下无人不晓,萧安乐如今要借他的名望彰显自己的惜才之心也并不稀奇。”

苏道安闻言冷笑了一声:“一面将人吊在柴门下,一面把人挖出来立碑奉神,倒也能算是另一种恩威并施了。”

“别生气,为了不值得的人气坏了自己,反而得不偿失了。”唐拂衣伸手点了点苏道安的眉心。

“喔。”苏道安撇了撇嘴,“那你是觉得哪里还有不对?”

“嗯。”唐拂衣点头,“但……也不太确定,我只是觉得迎武神这件事听起来略显仓促。”

“怎么说?”苏道安歪着脑袋,除了“荒唐”二字,她确实是没有再从这些文字里品出些什么别的东西。

“若萧安乐早就已经决定要用这种方式来讨好端义,那为何只是宣布这一决定,而不直接在立碑的同时将武神像也一起建好?既是要宣布,又为何不直接在祭典时宣布,而是要等祭典结束后三日再宣布?”

唐拂衣见苏道安手里的果子已经啃完了,又自然而然的拿起一个,递到她手边。

“站在萧安乐的角度,迎合百姓的信仰来获得百姓的信任,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但这么好的主意为什么早没有人想到?还是说确实早就已经有人想到,却有碍于一些原因始终无法实施?”

“若是如此,那从祭典结束到昭告天下这中间的三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让端义的态度一下子发生如此之大的转变?”

“……”苏道安听着唐拂衣一顿分析,短暂的怔愣过后,问了一句:“有没有可能是她得了什么重要的人?”

“嗯。”唐拂衣点头,“我也是这么猜测,班先生应当也能想到,未有提及应当是没打听到什么。”

“可萧安乐惜才之名天下皆知,她月奉给的如此慷慨,有人愿意投靠她也没什么奇怪的吧?更何况太子出生端义,这也是天大的好处,他们没有理由不答应。”苏道安问。

“是这个道理……”唐拂衣沉吟片刻,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苏道安的肩膀:“你别多想了,先填饱肚子,我出去给陆兮兮回一封信,然后我们即刻出发。”

“若是可以,还是先尽快解决眼前的事。”

“好。”苏道安应声。

简单整理后,两人再度出发。

策马未走多久,远远便见有大片农田,农田尽头隐约可见到房屋的影子,这应当是一处村庄。

农田被焚烧了大半,余下的部分虽然还能看出土地的颜色,却也是一片荒秃,半死不活。

唐拂衣与苏道安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下了马。唐拂衣将包裹背上,自然而然的拉着苏道安往村里走过去。

村中景象比想象中的更加惨烈,残壁断垣,倾倒的树木被大火烧得焦黑,勉强辨认出从前的街道,每走两步,都能见到有尸体躺倒在路边。

正午日头正大,房屋间却越发阴森。干瘦的乌鸦并排站在残存的屋檐上,猩红的圆眼紧紧定在行走的两个活物身上,漆黑的脑袋随着她们走动的方向缓缓摆动。

腐鼠共黑鸟夺秽,蝇蚊与蛆虫争食,不知道是在哪一步之后,尸臭扑鼻而来,唐拂衣胸中翻涌,忍不住一阵干呕。哪怕是当年在黑狱,她都没有见到过如此恶心的场面。

苏道安眼中一片冰冷,她松开牵着唐拂衣的手,抚上她的脑袋,踮着脚,一面用手掌为她遮住一些东西,一面尽量让她往自己身边靠。

衣服上沾染的泥土与青草的气息钻进唐拂衣的鼻子,勉强令她好受了许多。

过了那一段街区,空气总算是好了一些,失去的力气又再次回到身体里,唐拂衣停下脚步喘了口气,终于缓过神来。

而在她略有些复杂地眼神中,苏道安只是平静地轻轻摇了摇头。

唐拂衣知道那是在暗示自己莫问,于是她也咽下了那些心痛到难以置信的猜测,只是开口说了句:“尸体刚开始腐烂,农田里的作物还没有彻底坏死,这里看起来应该是刚被扫荡过不久。”

“嗯。”苏道安点了点头,“看起来,仅仅是单纯的杀戮泄愤。”

她说着,轻轻闭了闭眼,掩去那一丝悲愤。

唐拂衣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氛围变得有些凝重,而这短暂的沉默,很快就被一声微弱的啼哭打破。

两人几乎是同时望向那声音发出的方向,而后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同循声而去。

踏入一个大约还能被称为“门”的地方,这里大约是一家农户,从里到外都被大火焚烧殆尽,一侧还能隐约见到曾经鸡笼的轮廓,那屋顶坍塌只剩下一小半被熏黑的房梁,原本是房屋的地方则已经是一片废墟。

而那一声微弱的啼哭,正是从这废墟中传出来的。

可这屋子都已经被烧成这般模样,竟然还能有婴孩存活?

“就刚刚那一声……不会是听错了吧。”唐拂衣看着这一片废墟犹豫道,“或许是猫叫?”

“……”苏道安一时也有些怀疑,她想了想,还是道:“来都来了,先找找看吧。”

“也好。”唐拂衣点点头。

这地方不大,没过一会儿,苏道安便在屋子的最后方有了发现。

她将唐拂衣招呼过来,一同掀开一块已经被烧得不知道原本是什么的盖板,下方的景象令二人同时瞠目结舌。

一个人……或许那如今只能被称为一具焦黑的人型,大张着双臂如大鹏展翅,抗住断裂的房梁与墙壁,在他的身下支撑起一个小小的空间,而在那个空间里,女人跪坐在地,弓身低头,双手环抱在胸前。

她衣衫半褪,那姿态,像是一只被烤熟的虾。

苏道安倒吸一口凉气,她盯着那女人看了足足有一分钟,才缓慢地,小心翼翼地颤抖着蹲下身,跪在地上,探头望向那女人的臂弯。

唐拂衣则是在她身后抬起手,扶住那人型撑着的断梁,防止这脆弱无比的小小空间因为外界一点点细微的风吹草动而坍塌。

苏道安看清了——那是一个婴孩。

第160章 故刀 是她杀死了方立秋,或许同时也杀……

面容发紫,皮肤褶皱,双眼紧闭,脑袋甚至小到一只手就能全部包住。

这看起来莫说百日,甚至很有可能刚出生都没有多久。

苏道安有些无措的抬起头,望向唐拂衣,唐拂衣同样震惊,她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状况,极其罕见的愣了神。

“她……还,还活着吗?”她舔了一下有些发干的嘴唇,干巴巴地问了句。

“好……好像是的。”苏道安有低下头,仔细观察了一下。

这种环境,如此大火,竟然有个孩子还能活下来,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这……那……那要不先,先将她救……呃,抱出来?”唐拂衣道。

“嗯……我试试。”苏道安点点头,又收回了目光。

可她从未见过类似的情况,平日里舞起长枪来毫不费力的一军之帅,如今的动作尽显笨拙。几番尝试之后,还是败下阵来,却也不说话,只是有些沮丧地低垂着头。

“身体已经僵了。”唐拂衣见苏道安这副模样,知道她心里一定已经有了判断,只是面对此情此景总是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便率先开了口,“只能把她地手臂掰断试试了。”

“嗯。”苏道安地声音有些闷,但她也并没有犹豫太久,很快就下定了决心。

伴随着“咔擦”一声轻响,女人的一边手臂被弯折成一个扭曲的弧度,而后无力的垂落下去。

苏道安紧抿着嘴,一根一根掰断她护在自己孩子脑袋上的手指,最后掰断了另一只手的手腕,才终于能将那婴孩抱了出来。

而在孩子离开的同时,那女人也像是一下子没了支撑似的,身子一软,向前倒在了地上。

苏道安刚想再做些什么,却忽然听到有人大喝了一声。

两人心中同时一惊,怀中的婴孩也像是被吓到了一般,眉头紧皱,可它没有力气哭泣,只是不断的抽搐颤抖。

苏道安连忙脱下自己最外层的一件麻布短衫将她裹了起来,搂在怀里,附身安慰般的轻轻碰了碰小家伙的额头。

那是一句西域话。

苏道安听不懂,给唐拂衣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先出来,我要松手了。”唐拂衣开口。

左右都已经被发现了,她也没有刻意的压低声音,只是尽量保持音量稳定,避免再吓到苏道安怀中的小婴儿。

然而下一秒,对方粗暴的声音又乍然响起,而这一次,很明显比上一次离得近了许多,几乎是只有一墙之隔。

“是在问我们是什么人,但不知道是启凉还是漠勒。”唐拂衣长话短说,“你们先呆在这里,我去……”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巨响,头顶天光乍现,明晃晃地大刀当头而下,唐拂衣一步上前,蝴蝶刀已在手中却未出鞘,另一只手随手抓了散落在地的一块小石子,手指一翻,那石子擦着刀面飞过,打歪了刀的方向,而后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闷声落到了地上。

唐拂衣同时转身,刀锋与她的背部刚好擦肩而过。

苏道安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有寒光闪过,下一刻她很快反应过来,压着嗓子“啊”得叫了一声,而后抱着孩子直往唐拂衣怀中缩。

“军爷,刀下留人。”唐拂衣一遍护着苏道安,一面做出一副略有些恐慌的神情,用西域话开口道,“我与我妹妹孤苦无依,只是偶然路过此地,还请军爷网开一面,放我们走吧。”

“偶然路过?”

来者共三人,皆是一身西戎兵的打扮,手持大刀,满面凶相。听到唐拂衣一口流利的西域话,略有些惊讶,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很显然是不太相信她的说法。

“那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我们……”

唐拂衣刚想回答,却只听不远处一声中气十足的女声问了句:“怎么回事!”

三名士兵应声后退,她拂衣依旧蹲着,微微抬起头,便见有一人策马绕过半人高的废墟,走上前来。

那是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女人。

鼻梁高挺,朱唇饱满,长发束起成马尾荡在脑后,以一根金簪固定,一条兽皮抹额将所有的碎发都箍到脑后,简单清爽。

她内着交领对襟窄袖短衫,下身是宽松的裤装,外挂铠甲,以皮绳链接,双头链枷维系在腰间,大约是因为并未沙场征战,铠甲仅仅是护住了胸背,以轻便为主。

正午时分,毒辣的阳光照在干硬的沙砾上,尽管已是夏末却依旧热气腾腾。那女人脱了一只袖子,麦色的皮肤掩过裸露在外的左臂上的刀疤,漂亮饱满的肌肉半点不输跟在她身后的几名手下,横在身前的大刀衬的她整个人看起来越发强壮而不可冒犯。

“回将军,这二人鬼鬼祟祟躲在此处不只是在做什么,我们怀疑是启凉的探子,正准备盘问。”

女人的目光随着手下人的话语扫了过来,唐拂衣直觉并不紧迫,没有立刻开口,只是大大方方的任她打量。

“中原人?萧国来的?”

这是一句十分标准的中原话。

苏道安有些好奇的从唐拂衣怀里探出半个脑袋,想看看这位“将军”的模样,却不想恰好对上了对方的目光,愣了愣,又连忙将脑袋缩了回去。

“我妹妹胆子小,还望将军莫要介意。”唐拂衣顺着苏道安的动作将她护在身后,“我们只是偶然路过此处,听到有婴儿哭声,所以才来这里看看,并非是故意躲在此处,更不是什么启凉的探子。”

“婴儿?”女人蹙眉,看起来亦是不信。

“是。”唐拂衣点了点头,她侧身让开,又轻拍了拍苏道安的肩膀,苏道安会意,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婴孩展示给对方看。

根据对话大致可以推断得出此人应当是漠勒国的某位将军,但她们此来西域的目的仅仅是寻找轻云骑的遗迹,对于这两国的战事还是参与的越少越好。

因此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对于一些没有必要隐瞒的事情,唐拂衣也尽量实话实话,希望能尽快脱身。

女人稍稍伸了伸脖子,眼中也同样略过一丝震惊,而在苏道安“怯生生”地注视下,她很快又收回了目光,看起来也并不准备多管闲事。

“这里现在不太平,你们赶紧走吧,别再往西了。”她开口,声音比方才软了许多。

“将军,她们……”

下属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女人已经摆了摆手:“启凉没有必要在这里留两个女人带着着刚出生的孩子打探消息,她们不像是在撒谎。”

她又换回了西域话。

“我们今日本就只是来看看这里是否还留有什么可用之物,没有必要节外生枝。”

她言罢策马转身便要离开,唐拂衣也回身正想在关心一下婴孩的情况,一直紧盯着女人苏道安却忽然目光一变,没等唐拂衣反应过来,一句“等等”就已经脱口而出。

这一声响亮而果断,哪里有半点方才那畏缩恐惧地影子?

女人勒马回身,眯着眼睛略有些惊讶地望向苏道安,唐拂衣亦是不明所以,眼中多了一丝问询。

“她……”苏道安看了看那马上的将军,又看了看唐拂衣,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解释,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干脆还是绕过唐拂衣,直接看向她身后地女人。

“这……这孩子还小,我们……没有东西喂她,恐怕是……活,活不下去,不知将军可否……”

“我没兴趣也没精力管一个婴孩的死活。”

苏道安的声音畏缩着有些颤抖,还未说完,那女人已经不耐烦地厉声将她打断。而后,在手下人极其轻蔑地嗤笑中,再次转身离开。

唐拂衣看着一行人地身影都消失在门外,马蹄与脚步声都渐行渐远,才回头想问问苏道安方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只见身后死死望着那扇门,双眼通红,牙关紧咬,浑身颤抖,那情状,竟一时令人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愤怒,却又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心中蓦地一紧,唐拂衣一把抓住苏道安的手,压低了声音急问道:“怎么了?怎么哭了?”

苏道安紧抿着唇沉默了片刻,似乎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将目光移到了唐拂衣的身上。而在两人视线相接的瞬间,始终再眼中盘桓的泪水终于再忍不住,滚落下来。

“我……我看到了……”苏道安颤抖着开口,“她身后那把刀,是……是秋……秋姨的刀,那是秋姨的刀!”

唐拂衣愣了愣,起先她只是觉得这个称呼有些熟悉,而在反应过来苏道安口中的“秋姨”的瞬间浑身汗毛倒竖,指尖冰凉,头皮发麻。

方立秋,曾经是苏栋的副将,似乎也与苏秀平相熟。

曾经在青崖关,她曾经与这位优秀的将领有过一面之缘。

银鞍军受难时,她恰好也正随军在崇州,想必也是难逃一劫。

当年与萧安乐内外合围的“外”正是西域漠勒国,而如今方立秋的佩刀竟然出现在了一名漠勒国将领的身上。

这意味着什么?

是战利品?

刚刚的那个人,就是当年银鞍军那场无妄之灾的直接参与者?是她杀死了方立秋,或许同时也杀死了无数银鞍精骑?

飞速思考过后,唐拂衣一把摁住苏道安的肩膀,用力压下她的颤抖。

“别急。”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在沉稳之余变得更加平稳,“这三年里西域势力变化几经重组,如今的漠勒国还融合了曾经西域七国中的另外三国,此人如今是漠勒的将军,当年却是未必。”

“况且此处距离当年的崇州还有一段距离,这刀是如何到她手中犹未可知,你先不要激动。”

苏道安反手抓住唐拂衣的手腕,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不能让她走。”她说,“要跟上她,要想办法问清楚!”

唐拂衣低着头思考了片刻,又抬起头环顾四周,目光闪烁间,似乎是已经有了主意。

“我有个猜测,或许可以赌一把。”她看了眼苏道安,又望向她怀中的那个奄奄一息的婴孩。

在苏道安不明所以的目光下,伸手轻轻掐了掐那孩子有些泛白的脸。

“小家伙,我知道你现在没力气,但你若想活命,待会儿记得哭大声点,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