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地哭喊声隔了两三层墙壁传进来,在这诡异地安静之下显得越发凄厉。
萧祁曲肘撑在御座的扶手上,垂头扶额。皇后班清淑双手交叠于膝盖,时不时偷偷往身侧瞥上一眼,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萧祁的神态,坐着地姿势略显局促。
见到观月终于回来,面上紧绷着的肌肉终于松弛了一些。
“怎么去了这么……”她话说到一半,便见到跟在观月身后地唐拂衣,竟是像见到了救星一般,激动地站起身来。
“唐尚宫来的如此之快?”
“回娘娘的话,奴婢本在差人去寻唐尚宫,却不想唐尚宫人已到了如意殿门口,便去为她引路,所以才耽误了一会儿,还望娘娘赎罪。”观月开口解释。
唐拂衣一进门就感觉有数道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不动声色,行至帝后坐下,余光一瞥便见到侧边凌乱而无人的座位,鲜血几乎铺满了大半张桌子,滴答滴答地落到地面上,已经积了一小摊血水。
如果身体上没有受什么严重地刀剑伤,这样的吐血量,几乎是已经是必死无疑。
唐拂衣心中一沉,面上却依旧没什么变化。
她察觉到班清淑神态里暗含地求助,先是递过一个安慰性地眼神,才跪地叩头行礼,接了观月地话。
“臣于尚宫局听闻夜宴出事,心中惶恐,连夜来此,望能为陛下与皇后娘娘分忧。”
“唐尚宫有心了。”班清淑见萧祁不语,便开口道,“陛下不如先让唐尚宫起身?”
萧祁没有抬头,只是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嗯”字,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谢陛下。”
唐拂衣声音沉稳,正欲起身,正殿主座侧边的门却忽然被人“哐当”一声大力推开,男人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地快走到阶下,“咚”地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微臣无能,十一皇子……薨逝了。”
殿内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凉气,唐拂衣心中一愣,而后飞快地又跟着众人一齐跪下,耳边只听见一声声“节哀”,以及此起彼伏的抽泣与压抑着的哭声。
萧祁沉默良久,才又问了一句:“悦妃如何?”
“回陛下,悦妃娘娘情况也不容乐观。唯今之计,只能施针,将毒素引到其腹中胎儿体内,而后将胎儿催下,方有一线生机。”
“悦妃的孩子已有七个月大,可有什么办法能保得住孩子?”
这一次,萧祁接的很快。
“能否将毒素引到悦妃体内,再将孩子催生下来?”
诺大的殿内又短暂的沉默,萧祁没有明言,所有人却都能明白他的意思,所有人亦都不敢多加置喙。
唐拂衣依旧维持着跪服的姿势,颤抖着深吸口气,闭上了双眼,心中苦涩而讥讽。
最是无情帝王家,所谓宠妃,所谓偏爱,到头来也不过是用的稍趁手些的工具。
“回陛下,七个月大的胎儿本就未足月,即使是正常早产亦难存活,如今毒素早已入其肺腑,臣等……已是无力回天啊。”
头顶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像是盛夏暴雨前的黑云压境,待到男人领命再次退入偏殿,帝王雷鸣般地怒火才姗姗来迟。
今夜注定无眠。
如意殿中被砸的一片狼藉,所有经手过晚宴膳食的宫女女官及侍从全部被关押进黑狱,悦妃与十一皇子的侍从宫女通通都挨了打。
安乐不知是昏死过去还是没了力气,叫声逐渐消减,而殿外厚重地木板打在血肉之躯上地闷响与宫女侍从的哭喊求饶却整整响了一夜。
直到长夜将近,日升月落,这场闹剧才终于惨淡收场。
十一皇子薨逝,悦妃虽暂且保住了一条性命,却是体内余毒难清,未有醒来。
明帝震怒,下令严查,一时间人人自危,嫔妃们不敢再随意走动,年节佳期,整个皇宫却是一派冷清。
事涉后宫,唐拂衣亦是责无旁贷。
此事的来龙去脉并不难查。
与观月猜测的无差,当日夜宴上的所有膳食,包括已经上了桌的和未有上桌的,除了十一皇子的那碗羹汤外,其余皆无异样。
有人想要谋害十一皇子,而悦妃应当只是被其连累,并非幕后之人的目的。
可夜宴守备森严,那毒是如何带入后厨,又是如何被下到这羹汤之中,却成了一个难解之迷。
三日来,接触过这些膳食的宫人都已经被审了又审,每个人都已经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却还是什么都没能审得出来。
青龙营守卫带刀入后宫,包括悦妃居住得翠阆苑在内,每座宫苑都细细搜过,却也一无所获。
案情进展一度停滞,而此时,那碗被送到了司医署查验的有毒汤羹,终于有了结果。
“蛇毒?”唐拂衣坐在尚宫处正殿的主座,放下手中盖了葛司医丝印的折册,皱眉望向立在座下之人。
“是。”葛柒柒微微仰头,与唐拂衣对视,“花坠,通体墨绿色,上有红绿花纹,如天花乱坠,加上它喜欢呆在花香浓郁之处,盘踞在枝头,有时会和花一起掉下来,故而得名。”
“此蛇十分罕见,其唾液与血液均有毒,且毒性极其霸道,发作极快,无解。我问过钱司医当时十一皇子的中毒后的症状,确实能对的上,应当就是这种蛇毒没错。”
“那会不会是有人提前取了花坠蛇的唾液或是血液,加到了十一皇子的汤羹里?”站在一边的罗尚刑转头望向唐拂衣,声音里有难掩的激动。
这三日司刑局上下为了这件事情忙的焦头烂额,葛柒柒的这个消息仿佛是久旱后的甘霖,来的恰到好处。
唐拂衣的脸上却并没有喜悦与轻松,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微微垂眼,看着面前的折册:“可所有负责膳食的人在进入膳房之前都要搜身,这种东西要如何带进去呢?”
负责搜身的人都是萧祁的亲卫,一方面这几日这些人全部都被审过查过,并无异常;另一方面,什么人能有如此本事,买通皇帝的亲卫来协助自己犯这种灭九族的大罪?
罗尚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时不知该如何辩驳。
一时无话,唐拂衣看了一眼葛柒柒身后敞开的大门外白茫茫的雪幕,眼中掠过一丝探究:“这种天气会有蛇么?”
“……”葛柒柒沉吟片刻,“花坠蛇本就比其他的蛇更耐寒一些,若是再给它喂上一些药物,或许……”
眼中掠过一丝意外,葛柒柒的声音陡然提高:“你的意思是,是蛇自己跑进去,吃了十一皇子的羹汤,唾液便混进其中,导致羹汤有毒?”
“不排除这样地可能。”唐拂衣点头,“膳房中人多手杂,一条小蛇未必能引起注意。”
“若是这种蛇喜欢花香,那只需要在十一皇子地羹汤中加入类似地香料,蒸煮时香气散发出来,就能引来毒蛇,而在吃完自己喜欢的部分之后,只需要稍加驱赶,那蛇自然就会自己离开。”
“如此,便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可……若真是如此……”罗尚刑声音里难言忧虑,“都不需要劳人偷带出宫,已经过去了三日,那蛇恐怕是早就已经从宫墙地缝隙或是不知道哪出狗洞跑了,这要如何去寻?”
唐拂衣垂眼沉默。
炭盆火弱,寒意渐生,风灌入正殿,似有惊慌之声渐近。
“大人,出事了大人。”
一宫女踉跄冲入殿内,扑通一声跪倒在殿中,双手撑地抬起头,望向唐拂衣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惠贵妃娘娘……没了。”
第97章 悬疑 莫非这宫里还有什么别的势力隐于……
冷清淮死于蛇毒。
据侍女回禀,那日午后日头正好,惠贵妃点了香炉在百灵宫后院木兰树下的躺椅上午睡,却不想被蛇咬伤。
惠贵妃午睡时向来不喜被人打扰,彼时只有一名小宫女守在稍远些的地方随时等待传唤,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阻止,而那毒发作极快,毒性猛烈,不出一个时辰,惠贵妃便殒命归西。
“那蛇是什么样子,你看清了吗?”
顾不得班清淑在场,唐拂衣上前一步,扣住那小宫女的肩膀急问道。
“这……我……我……”小宫女被吓得浑身颤抖,话也断断续续,说不清楚。
唐拂衣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稳:“惠贵妃出事,你罪责难逃,如今你若还想活命,那便只有一个办法。”
“尽力回忆起那蛇的样貌,助我们找到谋害惠贵妃乃至谋害十一皇子的元凶,那便是大功一件,届时将功抵过,本官亦会在陛下与皇后娘娘面前为你美言,相信陛下与娘娘念在你一心为主的份上,必会开恩。”
她说完,转头望向主座上的班清淑。
唐拂衣本意是希望班清淑能对自己方才所言做出一些应和,安定一下这位受惊的宫女的心神,以便她能更清楚的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却不想班清淑人虽是正襟危坐,眼神却直勾勾地望向前方的地面,空洞无神,一副郁郁寡欢地模样,看着倒像是完全没有在关注这边的情况。
“娘娘?”唐拂衣试探性又唤了一声,班清淑依旧没有什么反应,她转头看了眼班清淑身边的观月,见她亦是面带为难,便提高声音,再唤了一声:“皇后娘娘!”
“啊?”班清淑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大约是错过了什么,众目睽睽之下面上添了一丝局促,观月连忙俯身向她说明,听明白前因后果,班清淑才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一般,轻轻勾了勾唇。
“唐尚宫说的不错。”她微微颔首,向那小宫女递去一个坚定而温柔的目光,“我萧国用人最看重的便是衷心二字,只要你能提供出有用的线索,不论后续如何,皆为忠仆,本宫必不会为难。若陛下仍有意惩处,本宫也定会为你说话。”
唐拂衣又回头望向那小宫女:“现在你可安心了?”
小宫女原本满是期许地在与班清淑对视,闻言又怯生生地望了唐拂衣一眼,而后慌忙低下了头。
“我……”她皱着眉咬住自己地下唇,双手不自觉地绞着身前地衣料,过了一会儿,才又慢吞吞地开口。
“我记得……那日……那日,娘娘说今年的木兰开得早也开的好,香气浓郁,很是好闻,那日日头正好,便让人搬了躺椅到树下午睡。娘娘睡觉时向来不喜人在侧,海棠姐姐便让奴婢站的远些守着,她会在娘娘估摸着快醒来时来换奴婢去休息。”
“那蛇,就是从那木兰树下掉下来的。”
唐拂衣心头一跳。
“我记得,那蛇……应当是黑色……”小宫女声音迟疑,“不对。”她忽然抬起头,望向班清淑,肯定道:“娘娘,奴婢记起来了,那蛇是墨绿色的,身体上有五颜六色的花纹。”
“奴婢站得远,看不清楚,最开始还以为是一朵大花落下来了,可转念又想那木兰花怎么会是这种颜色,才觉得不对,匆匆跑过去,却还是……”
“是花坠蛇。”唐拂衣打断了小宫女的描述,转身向班清淑道,“皇后娘娘,惠贵妃所中的蛇毒与十一皇子乃是同源,落雪时蛇类极其罕见,那条蛇大概率仍在宫中。”
她双手合在胸前行了一礼。
“娘娘,下官以为,应当立刻遣人封堵年久失修的宫墙处的狗洞及缝隙,再命人去花香浓郁处搜寻,若能找到那条蛇,这两起案子或许都能有头绪。”
“就按唐尚宫说的办。”班清淑站起身,她似乎还是十分疲惫,一手扶着座椅的把手,一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此时交由唐尚宫全权处理,本宫今日实在有些疲惫,就先回宫了。”
她说着作势要走,观月连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臂,众人齐声拜别。
待到班清淑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唐拂衣才起了身,先是命人将那小宫女以及其余涉事宫人先行关押,又紧锣密鼓的安排人手去各处修补宫墙,搜索毒蛇,安排惠贵妃的后事。
一切都布置妥当回到尚宫处后,才终于有了片刻的闲暇。
陆兮兮随着唐拂衣进了内殿,又吩咐了守门的宫女不许人打扰,关上了门,才终于松了口气。
“嗨呀。”她重重叹了一声,“这大过年地,大事儿接二连三,皇帝忙于政事,皇后撒手摆烂,你这个尚宫当得还真是不易啊。”
“我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是了。”唐拂衣面无表情地坐回自己的案桌,低头望向摊得乱七八糟的桌面。
近日事多,先前调查夜宴投毒的案子所记录下的线索与审查所得的证词还未来得及整理,如今又多了惠贵妃一事,本就算不上齐整的书桌便也如她的思绪一般,越发凌乱。
陆兮兮远远盯着她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看了一会儿,忽然莞尔。
“要我说啊,还得是皇后娘娘厉害。”她走过去,自然而然的坐到了圆桌边,轻车熟路的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优哉游哉地抿了一口。
“你什么意思?”唐拂衣察觉到陆兮兮语气中的怪异,抬头皱眉问她。
“没什么意思啊,感叹一句罢了。”陆兮兮道,“你看方才那小宫女,你问她话,她支支吾吾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皇后娘娘一开口,立马跟看了台本子一般,口齿清晰,语言流畅,两三句话就把事情讲清楚了。”
“你觉得这其中有蹊跷?”
“那倒也没有。”陆兮兮露出她一贯带了些戏弄的笑,“我是想说,你整天凶神恶煞,不如皇后娘娘平易近人,万一那蛇也是条小姑娘蛇,肯定难抓得很。”
唐拂衣本是有些焦头烂额,听了陆兮兮的话原以为她真能有什么新思路,却不料竟只是一句玩笑。
原本提到嗓子眼儿的心一下子又落下去,她有些无奈的白了陆兮兮一眼,心想果然不能眼前这个人抱有什么期许,又继续低头在本就已经满是墨迹的纸上圈圈画画。
陆兮兮见她不吃自己这一套,又故作愤恨地摇了摇头。
“畜生啊。”她转了个身,背靠着圆桌,双手手肘撑在桌上,仰头长叹了一声。
唐拂衣又停笔。
察觉到不远处投来的冰冷的目光,陆兮兮身子不动,侧过头,又是另一副吊儿郎当地模样。
“皇后娘娘如此温柔善良,你们连她也害,良心是都被狗吃啦?”
她声音轻佻,语气平缓,令人分不清到底是真的在嘲讽责备,抑或仅仅是在开个无关紧要的玩笑。
而唐拂衣闻言却仅仅是抿了抿嘴,她并未反驳什么,只又再度垂首。
冷家父子皆是前朝重臣,惠贵妃骤然轰逝,明帝却连面都没露,皇后班清淑虽然到场,却也是心思飘忽,草草交代了了事。
而这一切的原由,他人或许不解,唐拂衣却心知肚明。
西境四州疫病蔓延,大雪封路,冻骨遍野,流民作乱已经到了不可遏止的地步,百姓怨声载道。
快马加鞭送到萧都城的折子上,“大饥,人相食。”几个字明晃晃地触目惊心。
这自然也有冷嘉明在其后推波助澜教唆怂恿的缘故,但更多的却是萧景棋本人,经年来身为上位者,却因为本不该有的心软与天真,为自己埋下无数后患。
如今这一场掏空他所有积蓄的疫病,终于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百姓不管这些,前朝的官员们不管这些。
萧都城中一派盛世气象,西境却出此大灾,乃至“易子而食”的地步,是大不祥之兆。
内有流民作乱,外有西域诸国虎视眈眈,轻云骑七千精骑被紧急从南方调往西境,以防内忧外患。
哪怕萧景棋确实是一心为民,殚精竭虑,然而真相盘根错节难以彻查,查证的官员们去往从前萧景棋赈灾的地区取证也需要时间。
可濒死的百姓等不了,西域的外敌亦不会乖乖束手待毙。
安抚民心需要的,不过是上位者的一条命。
但毕竟事涉皇子,萧祁很显然不想如此草率,这几日他始终压着此事迟迟没有下旨,一箱一箱运往西境的粮草与药物,却也使得原本还算充盈的国库日渐空虚。
妥协不过是时间问题。
冷嘉明计划要除去的人里并没有班清淑,但自从九皇子病逝,萧景棋便是班清淑唯一的儿子,对萧景棋下手与对班清淑下手并无什么太大的差别。
因而陆兮兮如此斥责,她未有反驳。
可与此相比,眼下反倒是这后宫中接连发生的反常之事,尤其令她不安。
她本能的觉得此事不同寻常,却又对凶手毫无头绪。
安乐再受宠也不过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弱女子,硬说她是由冷氏引荐,如今育有一子又再有孕,可能反过来危及到冷清淮的地位,可如今冷清淮也死于相同的蛇毒。
冷嘉明不论是出于什么立场都没有害她姐姐的理由。
莫非这宫里还有什么别的势力隐于暗处,蠢蠢欲动?
可若是如此,这么多年来,他们又怎会毫无知觉?
唐拂衣想不明白,如今能做的,也只有尽快找出那条花坠蛇的下落,或许还能有些进展。
她提起笔,又在那纸上画了一笔。
陆兮兮看唐拂衣盯着那纸张的目光越发认真而严肃,心知自己是劝不动她休息片刻了,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唐拂衣的身边。
“你在画什么呢?”
她凑过去,摊在所有宣纸上方的竟是一张简易版的萧国后宫的地图,已经被画了两处红圈。
“我在想,那蛇应当是因着木兰花的香气而被吸引到百灵宫,若是能找出这后宫中这个季节还有花盛开的地方,或许就能找到那蛇的下落。”
说话间,唐拂衣又提笔圈出一处。
“嗯……”陆兮兮赞同地点了点头,“其实这个季节会开的花儿也就腊梅红梅之类的吧,慧贵妃院子里那棵木兰今年也是开的早了,本是意外之喜,却没想到竟要了她的性命。”
唐拂衣没有说话,表示默认。
她又沾了些墨,提笔,目光在那张地图上快速游移,忽然停在靠近边缘的一处,整个人都明显一颤。
“宫中有梅花的地方除了御花园也没多少吧,嗯?”陆兮兮察觉到她的异常,“你怎么……”
询问的话还没说完,便见唐拂衣“啪”地一声搁下笔,未干的墨水洒上干净地袖口。
“千灯宫。”她抬头,望向自己的眼中满是恐惧与惊慌,开口的时候,声音还在颤抖,“去千灯宫!”
第98章 安心 今夜……就暂且让我再陪公主坐一……
千灯宫本就偏僻,近日宫中屡生事端,众人为免惹祸上身又都甚少出门,本就人迹罕至的宫道越发冷清。
人还在外头隔着一道两人高的宫墙,已有幽香扑鼻。
唐拂衣从前不得允许,已有三年未曾进过千灯宫,可如今却是顾不得那些规矩礼数,到了千灯门,二话不说就迈了进去。
前院依旧是曾经的模样,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那些宫灯似乎是多了几盏,又换了几盏。亦是黄昏,两名脸熟的宫女正在点灯,见到唐拂衣就这样大咧咧气势十足地直接踏进来都傻了眼,一时竟都有些不知所措。
“公主呢?”唐拂衣方才问完这一句,便听得”呀”得一声惊叫自后院传来。
那是苏道安的声音。
来不及多想,她几乎是立刻就冲了过去,绕过宫殿,一眼便见到小公主背对着自己站在假山旁的红梅树下,身体微弓,双手抱着脑袋,身上身下满是白雪与落花。
“哎呀,公主!”小满攀着那树干爬下来,满脸惊恐地向苏道安跑过去,“公主你没事吧!”
唐拂衣觉得自己瞬间心跳都漏了半拍,顾不得其他,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拽住苏道安地手臂,二话不说将她拽离那棵梅花树。
“怎么了?是有蛇么?”她双手抓着苏道安的肩膀,先是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而后一面伸手为她拂去头顶和肩上的花与雪,一面在她身上紧张的左摸右摸。
“被咬了么?有没有被咬到?咬了哪里?”
一只手不知从哪里伸出来,抓着她的手腕,力道强硬的将她与苏道安分开,而后一个较高大些的身影挡在了自己的面前。
唐拂衣心乱如麻,本就焦急的心绪被这么一打断越发烦躁,她抬起头正准备与来人理论,却见惊蛰正蹙眉望着自己,除了一贯的冷漠,现下她脸上最深的反倒是疑惑。
“唐大人莫不是失心疯了吧!”只听她厉声喝道,“什么时候这千灯宫也成了你能擅闯的地方了?”
唐拂衣下意识就想为自己辩解,一个“我”字出口,却又忽然卡了壳,头脑空白,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陆兮兮跟着她匆匆赶来,看着惊蛰这一副要吃人的阵仗,连忙上前笑着打圆场。
“惊蛰姑娘莫气莫气,我们大人也只是……呃……只是关心……关心公主的安危,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嘛。”
她一面讪笑着,一面将两人的手分开,又拉着唐拂衣往后退了两步,侧过身凑到唐拂衣耳边低声恨道:“你疯啦?就算是担心安乐公主的安危也不能如此莽撞啊,公主若是有事自然会请司医,你着什么急?”
“等请司医就来不及了。”唐拂衣下意识答了一句。
太快了。
她想。
十一皇子和慧贵妃,身中蛇毒后不到一个时辰皆殒命黄泉,这点时间根本不够医师救治。
千灯宫里红梅盛放,其香浓郁比之御花园更甚,若是那蛇在百灵宫受到惊吓,一口气窜到了千灯宫来,若是苏道安不慎被咬伤……
毛骨悚然,唐拂衣不敢再往下想。
天知道她赶到千灯宫,听见那一声惊叫,又见到苏道安恰好站在树下以及小满慌慌张张地表情语气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根本无心分辨那叫声中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她慌不择路。
陆兮兮说的不错,是关心则乱。
苏道安从惊蛰身后走出来,抬头与惊蛰对视了一眼,二人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深深地疑惑。
“你……”陆兮兮蹙眉看了唐拂衣一眼,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这一句,恰好此时苏道安出来,干脆转身向她行礼,准备把这个“烂摊子”丢出去完事。
苏道安向陆兮兮点了点头,不急不缓地走到唐拂衣面前,看到她额上沁出的汗水,尽管依旧不解,还是先出言安慰道:“我没事。”
“真的?”唐拂衣双手抓住苏道安的肩膀,她比方才冷静了许多,眼中却还是难掩担忧。
小公主如今就站在自己面前,眉眼平和,面色红润,一看就不是被蛇咬过或是受了什么伤的状态,可不知为何,她依旧不自觉的感到不安。
“嗯,真的。”苏道安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凑上前,伸出手抱住了她,“你看,我很好。”
唐拂衣未料到苏道安会忽然有此动作,浑身一僵。
梅花的清香环抱在她周围,少女的体温驱散了冬夜的寒凉,感受着胸口那颗心脏有力的跳动,方觉浑身的血液又重新流淌了起来。
她红了眼睛,用力回抱住苏道安,将头深埋进她的脖颈。
这一刻,竟是三年来前所未有的安心。
陆兮兮看着这一幕,侧头见到小满呆立在一旁,余光又瞥见惊蛰面色不善,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果断往前者那边挪了几步。
“喂,丫头。”她拍了拍小满的肩膀,弯腰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尚宫局不能无人坐镇,我先走了,晚些若是尚宫大人问起来,你记得帮我提一嘴。”
“啊?”小满原本还沉浸在这自家公主好好的忽然就与人抱在一起了的震惊中没缓过神来,还没来得及反应陆兮兮说了什么,一转身,人就已经没了踪影。
她只能又将身子转回来,看了拥抱着的两人,又望向惊蛰,见她没什么动作,只是冲着自己摇了摇头。
想了想,干脆转身去捡那树下的落花,不多加打扰。
苏道安轻拍着唐拂衣的背,十分耐心地任由她抱着,过了一会儿,唐拂衣方才依依不舍地松了手。
“公主,我……我方才失态了。”她有些心虚的撇过眼,冷静下来之后,也觉得自己擅自闯宫的行为多少有些冒昧。
苏道安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笑,拉着她坐到走廊檐下的台阶上,唐拂衣这才注意到哪里摆了一个小炉子,炉子上架了一个茶壶,已经隐约能听到里头咕嘟咕嘟地水声。
“梅花开得好,我闲来无聊,便想趁着天还没黑,摘一些下来煮茶和做点心。”苏道安开口解释道,“原本只想着就下面能够得到的花儿摘几朵,但是小满非说上面的好,要爬上去摘,我不放心就到树下看着,结果她一不留神踩空了,踩到了下面的树枝上,那树一抖,树上的雪和梅花迎面都往我身上落,我没想到,所以才吓得叫了一声。”
小满抱着一篮子洗净的梅花走过来,闻言撇着嘴,支支吾吾道:“公主,我不是故意的。”
苏道安望向小满的眼中添了些责备:“这不是故意不故意的问题,我早和你说了爬树危险不要爬,你偏不听,这次好歹下头还有一根粗支垫着,万一真的一脚踏空跌下来,摔出个好歹那可怎么办?”
“那还不是跟您学的……”小满小声嘟囔了一句。
“你说什么?”
苏道安一个眼刀过去,小满连忙改口认错。
“不是不是,我是说我……我错了,下次不敢了。”她说着,瞥见唐拂衣的脸上似乎有一丝淡笑,又忍不住怒道,“你笑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不通传就敢擅自闯宫,不行礼就罢了,还……还……还非礼公主,还有脸笑话我!”
她将那篮子往惊蛰手里一送,提高声音对苏道安道:“公主,她今日敢闯宫,明日说不定……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唐拂衣眯起眼问她。
“说不定……”小满支支吾吾,话已出口却不知要接些什么,转头想向惊蛰求助,却见她只是低头挑花丢进茶壶,丝毫没有参与这场“纷争”的意思。
小满别无他法,只能把心一横,闭眼胡说。
“说不定下次就敢放火烧宫了!公主,你可千万不能放过她!”
“公主,有我在,没人敢烧了千灯宫。”唐拂衣想也没想就接了话。
“你!”小满哪能想到她还能来这么一出,气的跳脚,却还是想不出什么话反驳,只能向苏道安耍赖道:“公主,你看她!”
苏道安掩面轻笑了两声,惊蛰适时递了一杯茶过来:“公主,当心烫。”
“嗯,谢谢惊蛰。”苏道安端着茶杯下的托盘,将茶水接过来,又将这杯茶递到唐拂衣面前。
“不说这些了。”她看着唐拂衣,认真道,“你过来的时候这么着急,想必是有什么原因吧。”
唐拂衣坐在一旁看着苏道安举手投足,忽然觉得三年过去,小公主的仪态似乎也比过去更沉稳端庄了些许。
她点了点头,接过那杯茶,却没有立刻就喝,而是先将这阵子自己查到的所有事情全部如实相告。
近日来宫中发生的事情千灯宫自然是有所耳闻,但却不明细节,苏道安向来是不太爱管闲事的性子,也没有仔细了解,关了门,宫里头依然开开心心的过年。
而现如今随着唐拂衣的讲述,旁边一站一立的两人面色都逐渐变得凝重。
“我的天,这也太吓人了。”小满说着,忽然想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神色慌张的扑到苏道安面前,“公主!刚刚没有蛇落到你身上吧!你……您没事吧?”
“我没事,小满。”苏道安安抚道。
“真的?”小满紧张的上下打量,似乎还有些不信。
“真的。”苏道安的笑容里颇有些无奈,“若方才真被咬了,按着拂……唐尚宫的说法,我肯定早就……”
“呸呸呸。”小满连忙打断,“公主不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好好好,不说不说。”苏道安笑道。
唐拂衣听见她明显改口的那一声“唐尚宫”,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小满,你过来看着这水。”惊蛰站起身,拍了拍有些褶皱的衣摆,“公主,您不要靠近那几棵树,我过去看一看。”
“好。”苏道安乖乖点头,又关照了一句,“你也别站的太近了,当心些。”
“嗯。”惊蛰点头。
苏道安用指腹摩梭着手中的杯盏,盯着不远处惊蛰的身影看了一会儿,才转头,望向身侧的人。
“今日……多谢唐尚宫来千灯宫一趟告知此事,日后合宫上下都必会当心。”
她说着,又垂下眼,看向杯中那朵漂浮的梅花,嗫喏半响,才又开口道:“近日宫中出了这么些事,想来尚宫局上下应当都忙得不可开交,唐尚宫要交代的话若是都交代完了,自行离去便可,不必……”
“公主这是在赶人了?”唐拂衣开口问。
“自然不是!”苏道安急道,“只是……”她目光游离,似是有话要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了许久,也未只是出什么名堂来。
唐拂衣轻叹了口气:“公主想说的话,等什么时候公主准备好开口了再说与我便是。”
她执杯轻碰了一下苏道安的杯子,发出“叮”得一声轻快地脆响。
“尚宫局事忙,但偶尔忙里偷闲也无伤大雅,今夜……就暂且让我再陪公主坐一会儿,可好?”
第99章 闭环 原来真正地失而复得,是如此令人……
雪夜天寒,阿珠又端来一个炭盆放在不远处。
杯中茶凉,身后茶壶中的的水却咕嘟咕嘟地响个不停。
走廊地台阶本就不算宽敞,苏道安与唐拂衣并肩坐着,便是不自觉地紧挨在一起。
轻而薄的白雪落入金灯辉映的院子,洋洋洒洒如金箔漫天。
尽管如今她们各自的心里都多了些不能分享地秘密以及说不出口地话语,但在这样一个难得地、安静平和地雪夜,她们依旧能默契地抛开一切,互相依偎着谈天说地。
唐拂衣并没有什么好分享的事,大多数时间还是苏道安在讲。
讲她两年前出生的小侄子,特别聪明,两岁多就缠着大哥给他做小木枪,年前她见过一次,那小家伙站都站不稳,耍起枪来竟也有模有样,还会跟在她身后姑姑姑姑地叫,当真是可爱极了。
“小公子长大了,想必也定能成为一方名将。”
讲她二哥如今都二十六了始终却不肯娶妻,有阵子家里人催得紧,媒婆都蹲在家门口堵他,逼得他没事就来自己宫里躲着,坐到宫门快关了才肯回去。
“如此,陛下竟也不介意?”
“陛下听说了此事笑都来不及,哪里还会介意?”
“二公子翩翩公子,玉树临风,自然是姑娘们眼中的如意郎君。”
“可惜二哥一颗心全系在何曦姐姐身上,这萧都城的姑娘恐怕都要失望了。”
当年苏二公子与何家小姐的逸闻也算是人尽皆知,这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只是何曦如今常驻北境,世家公子依旧如此痴情,倒也罕见。
唐拂衣内心唏嘘。
苏道安又讲起再过一月便是她十九岁生辰,介时行过笄礼之后,就要将头发绾起来,还要在脑袋上戴各种首饰,想想都觉得很重,不能跑也不能跳,走路都不能迈大步子,想想都觉得无聊。
“公主长发绾起的样子,也一定很漂亮。”唐拂衣道。
“油嘴滑舌。”小满在一旁有些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就会说好话哄公主开心!”
“哦?”唐拂衣挑眉,“莫非小满姑娘不认同本官说的话么?”
小满愣住。
惊蛰在一旁无奈的摇头,苏道安有心逗她,也随着唐拂衣一同,转头望了过去,眼中满是探寻。
“我……”小满又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只能瘪着嘴冲苏道安撒娇,“公主,我不是那个意思……”
苏道安掩唇轻笑。
她又讲起今年的梅花,讲起幼时在军中过得一个又一个新年,讲起自己哪位驻守西境多年未曾归家的三哥。
到最后,她仰头望着这雪幕,眼神中希冀与落寞混沌并存:“如今西边不安稳,也不知道嫣然姐姐过得如何,是否平安。”
此前苏道安已经将茶水递还给了小满,如今双手抱着一个毛茸茸地汤婆子,身上披得仍是那件红狐裘衣,蜷缩着身子仰着头,这样一副姿态落在唐拂衣眼中,又与当年那个坐在檐下等她的“小狐狸”渐趋重合。
“公主若是担心,修书一封去问候一下便是。”她开口道,“虽说建安公主是受罚,但此案公主是受害者,想必不会有什么不妥。”
苏道安垂眼,沉默半响,还是摇了摇头。
“算啦。”她曲肘撑在膝上,晃了晃脑袋,“当年她离开时对我态度不善,想来毕竟长公主是死在了千灯宫,她总是心存芥蒂。”
“我没事还是不要出现在她眼前的好。”
唐拂衣沉默以示赞同。
尽管在她看来左嫣然对苏道安的态度倒也未必是讨厌,但如今西境不安,安善寺所在的君临山恰就在那里,左嫣然的处境相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如果提供不了帮助,不如干脆不要知道,至少能得一时心安。
“不说这些了。”唐拂衣深吸一口气,轻松道,“公主就要行笄礼了,可有什么喜欢的首饰吗?如今我出宫方便,随时都可以为你寻来。”
安乐公主自然是不会缺首饰,唐拂衣不过是随意想换个轻松些的话题,却不想苏道安想了想,竟是忽然收了笑。
“其实说起首饰,萧国无非就是骨簪,象牙或是宝石,这种东西虽然漂亮,但却总是做不精致,要说漂亮,还得是……”她认真地看向唐拂衣,一字一句带了点试探,又有一丝小心,“还得是从前南唐那边做的更精致些。”
唐拂衣听出苏道安话中复杂的意味,猜测对方或许是担心提起南唐会勾起自己的不愉快的回忆,但她自幼对南唐这个国家并无感情,介怀之处也并不在此。
“若要论起金银,确实是南边花样更多些。”唐拂衣温声道,“只是即使是在南唐,好的工匠也是难得,我虽去不了那么远,但司宝局中每月都会有新的宝贝入库,我为公主留意着,有漂亮的就给公主送来选,可好?”
“嗯。”苏道安见她并无芥蒂,便也放下心来,笑着点点头,“多谢你。”
“唔……”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疑惑的沉吟,“可是公主,我记得您以前不是不喜欢那些东西的吗?”
唐拂衣愣住,苏道安转过头,颇有些幽怨的望向小满反驳道:“我哪有不喜欢!”
“您有啊!”小满一脸单纯,惊蛰本想阻止,奈何她嘴皮子实在太快,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话已出口。
“从前老爷带您去扰月山玩儿,在山下的集市上给您买过一个金簪步摇,说是当时南唐最时兴的式样。您最开始特别喜欢,戴着那个簪子在山里玩了几天,结果有一日哭着跑回来,簪子也不见了。”
“我们大家都以为您是弄丢了簪子不开心,可是老爷再给您买了新的,您却哭闹着说不要,还把新买的簪子丢在地上踩,说最讨厌了。”
“小姐,您不记得啦?”
“有……这么一回事儿?”苏道安听着小满说的头头是道,也开始有点怀疑起自己,转头望向惊蛰。
惊蛰本是觉得此时此地此人实在是不宜谈起这件事情,但小满几乎都已经和盘托出,她也只好点头承认。
“公主,确实……是有这么一桩事儿的。”她面露难色,“那次将军是去扰月山中探望一位隐居的故友,顺便带着夫人,还有您和四公子一同出游,我与小满也跟着去了。我们在扰月山下的客栈小住了半月,您最开始日日都跑去山中玩儿,日落才回来,夫人猜您可能是在山里交到了什么朋友,原本想着离开前让你带她去见一见,也谢谢她这些日子的照顾。
可是后来大概连着有四五日吧,您都回得特别早,也不如平常开心,再后来……”
“再后来怎么?”
问这话的人不是苏道安,而是唐拂衣。
苏道安侧头有些奇怪的看了唐拂衣一眼,只觉得她不知为何倒似乎比自己对此事更为好奇。
惊蛰也望向唐拂衣,尽管疑惑却也并未多想。
“再后来有一日,公主就大哭着跑回来了,那日午后下了大雨,公主回来的时候满身是泥,膝盖还跌破了。”惊蛰提起此事,面上还是有些愧疚,“那之后公主就再不肯去山里了,夫人想问问是怎么回事,小姐也不说。”
“再后面的事儿,就和小满说的一样了。”
“将军给小姐买了许多南唐的金银首饰,全都被您丢出去了。”
“我幼时竟有如此娇纵吗?”苏道安眨了眨眼,新奇道,“我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小姐那时候才五六岁,不记得也是正常的。”惊蛰答。
“而且还是惹小姐伤心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忘了最好!”小满接了一句。
“唔……”苏道安若有所思的沉吟片刻,“小满这么说的话,也对。”
“可是……”
三人一同循声望向那声音的来源之处,却只见方才还温和冷静尚宫大人,如今却是满一脸茫然,声色迟疑间,竟还能品出一丝莫名地无助。
“公主……那时,那时才五六岁,去山中玩儿难道没有人跟着?”
像是迫不及待的想要求证,又像是在极力打破自己心中已有的那个近乎确认的猜测。
“按道理自然是要跟着的,但是公主实在是……”
“我窜的太快了?”苏道安适时接话反问。
“是……”惊蛰点了点头,“那个时候我年纪也不大,武功也不如现在精进,连着跟丢了两日,索幸公主都开开心心的平安回来了,后来……”
她顿了顿,微微蹙眉,似乎是在努力的回忆。
“我记得……夫人后来是因为一件什么事儿,所以就没再让人跟着来着……”
“我记得我记得,是那个孙氏的梅花络子嘛!”小满高声道。
“孙氏?”苏道安开口问了一句,下意识看了一眼唐拂衣。
唐拂衣心头一跳。
“对,想起来了。”惊蛰道,“公主第二日带回来的,确切地说,那不是孙氏的梅花络子,用的只是普通的红绳。”
“但是打结的方式确实是孙氏独有,公主连着两日都平安回来,夫人一方面是觉得公主自己也知道分寸不会跑太远,一方面又想那或许是孙氏的朋友,便也就随公主去了,没再让跟着。”
“那络子呢?”苏道安问。
“那日下雨,公主回来的时候就没再见着了。”惊蛰摇了摇头,“可能是摔跤的时候丢了吧。”
“哦……”苏道安听着这话,不知为何,她分明已经不记得当时的事情,在听到“丢了”两个字的时候,还是有些不自觉的失落。
而唐拂衣坐在一旁,内心却已是一片破涛汹涌。
她想起御花园里小公主打开兽夹时那娴熟的手法,想起当年她给自己起这个名字时念出的与幼时一模一样的诗。
想起自己多年后再梦见二人幼时的情景,竟也是在黑狱中初见苏道安后的那一个深夜——是日有所见,夜有所梦。
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形成了闭环。
像是做梦一般,唐拂衣赶到无比庆幸。
庆幸当年那个孩子依旧纯粹善良,庆幸岁月的尖刀没有将她砍削得面目全非。
原来真正地失而复得,是如此令人欣喜圆满,几欲落泪。
她看着苏道安,忍不住红了眼睛。
“你……”苏道安读不懂唐拂衣这幅悲伤而眷恋的表情,又怕她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小心翼翼地关心道:“你怎么了?”
太多的话堵在嗓子眼里,不知道从何说起,更不知要如何开口。
唐拂衣鼻头一酸,咬着下唇平复了一会儿心情,方才张口说了一个“我”字,便听见另一侧宫门口传来沉重而急促的拍门声。
夹杂在其中的,似乎还有女人疯狂而尖锐的惊叫。
第100章 徐岚 “苏道安!你还我孩儿的命来!”……
“怎么回事?”惊蛰猛地起身转头望去。
唐拂衣一把抓住了苏道安的手,哪怕是坐着的姿态,也下意识地将其护在身后。
阿珠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回,回公主,不知道是谁,一直在外头拍门,嘴巴里还喊着……喊着……”她支支吾吾,神情惶恐,竟是不敢再往下说。
“喊着什么?”惊蛰蹙眉。
“罢了。”苏道安见阿珠神色有异,没有为难她,只是站起身,“去听听就知道了。”
“我跟你一起去。”唐拂衣心中莫名不安,抓着苏道安的手不肯放开。
“好。”苏道安冲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轻轻拍了拍唐拂衣的手背,“别紧张,会没事的。”
年节里苏道安会轮流给自己宫里的宫女们放假,让她们出宫去陪伴家人,因此千灯宫的宫女不多,大家纷纷都被这宫门口的动静惊醒,披了衣服出来,聚集在前院,却也无人敢去开门。
苏道安拉着唐拂衣的手,顺着走廊走到前院,那女人的哭喊声便越发清晰。
“苏道安!你还我孩儿的命来!”
“毒妇!你杀了我孩子!是你杀了我的孩子!你开门!你给我开门!”
“苏道安!开门!”
凄惨得哭号声在这寂静得夜里越发吓人,“砰砰砰”地拍门声混着什么尖利地物件在门上划过地“吱吱”声,如厉鬼索命。
“好像是悦妃的声音。”惊蛰道。
“她在说什么啊?什么要还她孩子的命?”小满一脸的莫名其妙,她胆子小,听她吼那几句心里头还是有些发怵,忍不住往苏道安身后缩了缩,“这大晚上的,她,她,她是疯了吗?”
苏道安同样不明就里,但无论如何,总也不能就这样放任她在外头大喊大叫的发疯。
“我去开门,你们俩……”
她上前两步,转过身,见到另外两人,一个怯生生地缩在苏道安身后,一个虽站在前头却一身官袍,一时语塞。
想了想,她还是将目光聚到了唐拂衣的身上。
“我去开门,劳烦唐大人帮忙护着公主。”
“嗯。”唐拂衣点了点头。
惊蛰谢过,走到门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抚上门锁的那双手上。
却未料那门锁方才被取下,沉重地宫门便被一股极大的力道猛地推开,“咚”的一声巨响,惊蛰冷不丁被那门扇飞到一边,跌在雪地上,额头不巧撞到了宫灯的一角,鲜血直流,疼的她眼前发黑,一时根本爬不起来。
四周围观的宫人也都被这一变故吓得连连后退,惊恐不已。
一道白影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跨过门槛,以一种不可思议地速度直向站在中央的苏道安冲了过来。
寒光乍现,唐拂衣目光一凛,侧身蝴蝶刀出手,“铛”得一声架住那女人直刺向苏道安喉咙的匕首——那不是匕首,看样式,不过是宫里头最为常见的水果刀。
“苏道安,你去死!你还我儿命来!”
那“女鬼”蓬头垢面,一抬头,竟是满面血污,狰狞可怖。她一面大哭一面嘶吼,像是根本见不到周围的其他人一般,只是一味的拿着刀要往苏道安的方向刺。
唐拂衣指尖微动,蝴蝶刀灵巧一转,对方手中的那把水果刀便脱手落到了地上。小满从苏道安身后探出身子,见状连忙往地上一趴,手脚并用爬到两人脚下将那刀摸了过来。
“悦妃,你疯了!”
唐拂衣抓着安乐的手腕,厉声喝道。可安乐却充耳不闻,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未分给她,只是死死地盯着苏道安,口中高喊着她的名字,拼命挣扎着想要靠近。
“苏道安!你恨我就冲我来!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他才三岁!他还是个孩子!”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吧!为什么要留我一人活在这世上!为什么!”
“我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七个月大了!他死了!他是被你杀死的!你好狠的心!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狠毒的人!”
声声泣血,撕心裂肺。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上来制住她!”唐拂衣大喝一声,围观的宫女们才如梦初醒一般,纷纷都冲上来,左左右右将安乐摁住。
再疯魔这毕竟也只是一个方才中毒流产过的女子,身体虚弱,被四五个人摁着,根本挣脱不得,只得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公主,她……”唐拂衣呼吸急促,转身本想问问苏道安这到底是怎么一会儿事,却见苏道安面色惨白,呆立在原地,一看就是对此一无所知。
察觉到唐拂衣的目光,她有些僵硬地抬头望过来,那无所适从,惊恐,委屈,甚至还带了些疏离的眼神一下子就令她想到了梦中那个因为自己失约而哭的伤心的孩子。
她心头一痛,她几乎什么都顾不得,只想立刻上前将她抱住,告诉她没事,这一次自己一定会在。
可她才刚上前半步,便又听宫外传来一阵喧闹,沉重而凌乱的脚步中,竟似还杂着兵甲碰撞之声。
惊蛰从雪地上爬起来,一手扶着宫门稍稍往外探了探身子,远远望见一队青龙亲卫身后的金色轿撵,面色瞬间变了。
“公主,皇上来了。”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还未来得及反应,十几个亲卫便闯进了宫中,两人守住了门,其余人二话不说,将宫中人全部团团围住。
“公,公主……”小满下意识抓住了苏道安的裘衣。
“没事。”苏道安轻声安抚了一句,又伸手拍了拍唐拂衣的肩膀,示意她到自己身后。
唐拂衣神情有些复杂,她不是很想让苏道安顶在前面,但此时此刻,她却意识到,在这座萧国的宫殿里,她尚且还没有保护公主的资格。
萧祁踏入宫门,班清淑跟在他的身后,而在他们二人之后,两个亲卫押着一个人也跟了进来。
那人低着头,长发乱糟糟的遮住了面孔,从唐拂衣的角度,只能判断出那是一个女人。
她咬了咬牙,低头敛去眼中的愤恨,随着苏道安一同跪拜行礼。
“安乐不必多礼。”萧祁说的话倒还算是客气,但语气却冰冷异常,“其他人也都起来吧,唐尚宫怎会在此?”
苏道安听出他来者不善,谢过后站起身,声音中虽有装出来的慌张,却也是谨慎而平稳。
“回皇上的话,唐尚宫推断害了慧贵妃与十一皇子的那条毒蛇大概率仍在宫中,千灯宫内的红梅花香浓郁正是那毒蛇所喜,所以特来提醒。”
话音刚落,被摁在一旁的悦妃忽然又爆发出一声痛哭,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萧祁瞥了一眼悦妃,先是吩咐下人现将其安置在偏殿好生照顾,而后又目光复杂的看向苏道安。
尽管不知缘由,但毕竟是帝王之威。宫内的亲卫已有十数人,宫外恐怕更多。这么大阵仗,恐怕不会是什么小事。
见对方不语,苏道安心中不安更甚,又开口问:“更深露重,皇上与皇后娘娘深夜来此,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萧祁抿着嘴沉默了片刻,“唐大人既然恰好在此,那也省的朕再着人去请。”
“有人向朕告发,说这毒蛇是你所为。”
“什么?”
一语出,众人皆惊。唐拂衣垂在身侧的手一抖,她下意识望向那被押解着的女子,想起方才悦妃的胡言乱语,恐怕也是因着此事。
“皇上,安乐没有做过!对毒蛇之事更是一无所知!”苏道安即刻跪下高声道,“是有人想要污蔑安乐,还请陛下明察。”
她一跪,院子里又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先起来吧。”萧祁的声音还算平稳,听不出是什么情绪,“进去说。”
言罢,他正欲抬脚,却又听身后传来一声低呼,回头望去,竟是惊蛰,不知何时竟倒在了门槛边,两位宫女跪在她身侧,一脸惊惶。
“惊蛰!”苏道安高呼了一声,连忙跑过去,蹲下身扶起惊蛰,“惊蛰,你怎么了惊蛰!你别吓我啊!”
她一抬头,已是泪流满面。
“皇上,皇后娘娘,方……方才,悦妃娘娘闯宫的时候宫门恰好撞到了惊蛰,她流了好多血……好多……不知能否……能会否先让人带她去司药局诊治。”
“安乐……安乐实在是害怕……”
小公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也断断续续,只令人无比心疼。
“皇上,这宫女从您进门开始便是此模样,想来安乐所言不假。”班清淑小心翼翼的开口劝道,“且她是安乐的贴身侍女,安乐十分依赖,若真的出了什么事安乐怕是要伤心,不如就让观月先带她去司药局诊治一番吧,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苏道安对惊蛰的看重人尽皆知,在场众人也未有疑惑。
萧祁摆了摆手,而后转身率先往殿内走去。
班清淑使了个眼色,观月连忙走过去,背起惊蛰离开。
唐拂衣原本还站在靠近正殿的位置,如今见萧祁进殿,正想上前去扶苏道安,却见她太头递来一个拒绝的眼神,而后扶住了的小满的手臂,站起身往里走去。
唐拂衣抿了抿嘴,她自然能明白苏道安的意思。
有人想要将三条人命嫁祸到千灯宫,此事非比寻常,众目睽睽之下,二人若是太过亲近,恐怕还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两名亲卫拖着那女子往前走,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地血痕,先前她遭受的酷刑可以想见。
唐拂衣盯着那女人,她身上的衣物已经被血污浸润,又被抽打的面目全非,但依旧有些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直到她经过自己面前,唐拂衣才从凌乱的发丝间,看清了那人的半张脸。
只一眼,她便认出了此人——是合宫夜宴出事那夜前来给自己报信的那名宫女。
浑身的血似乎都在瞬间凉了下来,唐拂衣猛地望向殿门口,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两人将徐岚拖进殿内。
怎么会是她?
唐拂衣觉得自己原本还算得上是清明的脑子瞬间就变得乱糟糟的,好像一下子就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她转过头,恰见到陆兮兮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千灯门,正欲进来,却被两名侍从拦住。
“放她进来,她是我的人。”唐拂衣快步走过去,侍卫交叠在一起的刀甫一打开,她便一把拉住陆兮兮的手臂,将她拉了进来。
“什么情况?”
其他人都已经进了殿,唐拂衣身为尚宫也不好在外头待太久,她一面拉着陆兮兮往店内走,一面凑近了压低声音问她,“徐岚为什么会在这里?”
“什么?徐岚?那个宫女?”陆兮兮一头雾水,“我……我不知道啊。”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听说悦妃发疯跑了,特地来这里通知你啊。”
唐拂衣见她确实一无所知,心道那宫女大约是直接被萧祁的侍从抓住拷问,拷问后直接就来了千灯宫,事发紧急恐怕还没有传到尚宫局。
眼看着就要进殿,问题也只能捡着重要的问。
“那个徐岚,之前我让你跟着她,你回来与我说,她并无异常?”
“是啊。”陆兮兮想也没想就点头,“那日她离开你家后直接去找了刘尚药,然后二人一起匆匆回了宫,片刻都没有多待。”
她语速极快,半点不带犹豫。
唐拂衣已经拉着她走到了殿门口,闻言脚步一顿,神情复杂的看了陆兮兮一眼,却见她依旧是一脸懵懂又无辜的模样。
她想了想,没再说什么,拉着她一同进了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