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黄家与刘家牙氏之间可能存在彼此……
一样的古钱币压发尾,同馨,就是卢行歧说过的二弟。百余年过去,再见亲人身影,也难怪他情不自禁。
那两人的背影越来越远,卢行歧追着迈步,闫禀玉猛地将他拉了回来,“卢行歧,你要做什么?”
阴息的记忆虽然像储存在录影带一般,但她也不确定贸然改变人物轨迹会有什么后果,于是阻止他再前进。
也就是这一拉扯,使卢行歧的神魂归位,目之所及,除去卦象有实体,方外皆混沌。他闭了闭眼,沉定心态,再一睁眼,阿爹与同馨的身影没入青烟,虚象而已。
闫禀玉看着卢行歧,转瞬之间,他的神态由冲动变回寻常,淡淡地说:“走吧,声音在木楼上的待客厅。”
闫禀玉听不到声音,但这是卢行歧起的卦,他说了算,便跟随他踏上木楼。
两百年历史的守烛壮寨,木楼跟他们前几天去时一样,围栏边上搁着块门槛,从木窗可见待客厅和餐厅。不过经时光沉淀,木头的颜色更厚重。
待客厅的八仙桌前,坐着一名面刺五毒颈带鸡头骨链的女人,一男站着,微微屈膝弯背,满副谦卑地倾听女人说话。
声音就是他们传出的。
“那是牙氏家主牙木香,和她的随从官三强。”卢行歧说。
既然这段记忆里他父亲也在,那就是同一时代发生的事,所以他知晓女人和男人的名字。闫禀玉点点头,竖起耳朵倾听厅内对话。
八仙桌上搁着两块大黄鱼,牙木香拿起来把看,摸到底部戳印:棠棣金铺。
从没见过做客直接送金子的,官三强好奇:“卢氏为什么会以黄金作礼,是因为家里有金铺,在彰显家底吗?”
“不尽然,”牙木香说,“年头二月卢氏新门君接任,我去参加任典并送了厚礼,所以他此次专程回了合适的‘贵礼’。”
合适一词,那就有得琢磨了,官三强说:“卢氏也知家主喜金银吗?”
牙木香笑道:“当然,我牙氏土司一职被削,领地越圈越小,卢谓无也知我进项日益减少,还有千户土民要养,所以再贵重的回礼,不如黄金来得实际。”
官三强:“老门君真是有颗玲珑剔透心。”
“是的,就拿这金子而言,他会送我牙氏、或是操氏班氏这些深居亲山的家族,但却不会送与黄家,冯氏,刘家。”
“这几家都有积蕴,尤其黄家,那是金山银山堆就。”
“所以我说合适。”牙木香轻轻放下金块,显然满意。
听到这里,闫禀玉明白一点,原来卢氏有金铺,送金是老传统了。
“那接了金,就代表……家主同意了吗?”官三强犹豫着问。
牙木香没回,而是说:“昨日我去了一趟土司衙门,土官对我说了些话。”
“是与卢氏今日拜访之事有关吗?”家主突然提起这个,官三强猜测,这两者间应是有关联。
牙木香:“并未言明,只是提点,北边政权正处在水深火热当中,土地被瓜分,大把银子外流。西南边地再偏僻,也不免要蹚一次浑水。”
官三强轻点头,听着。
“卢氏可比牙氏有能,他在此时接下这道烫手的寻续龙脉密令,亦不得不为之。所以这并非是我同意与否,而是八大流派,皆事在必行。”
“可是家主并不熟谙风水堪舆,包括滚氏操氏班氏,皆不修正阳术法。”官三强仍有疑惑,寻龙应是术士堪当,为何要集齐八大流派而行?
牙木香有自己的见解,“传闻刘伯温斩尽天下龙脉,只留长白山一条正龙,如今北边衰微,正龙已成病龙。卢氏估计只能寻隐龙,广西地脉伏山千里,也不尽现世,许多避世的土民就蜗居在这些险山里,不通礼教,脾性凶险,也或许身负异能。你也见过其余几家术士门户,教养得一表人才,彬彬有礼,应付匪性凶残的土民,还是得要我们几家襄助。”
官三强明白了,说到一表人才,他不由赞一句:“卢氏二爷卢庭呈,红绮如花,妖颜若玉,也是龙凤之姿。”
“二爷肖似其母,自是青出于蓝,只是天生体弱,也是个短命相。不然,以其天资,与新任门君也有得一争。”卢庭呈长相比女人还美,如若不是体弱,牙木香还真想替自己十岁的女儿求一门亲。
短命相,闫禀玉在窗外皱了皱眉,不喜这种一语成谶的说法。不知道卢行歧再次听闻他人对卢庭呈的形容,是什么心情。
“新任门君携幡而生,乃是钦定,如何得争?”官三强不解。
牙木香笑了笑,“三强,这你就迂腐了吧,皇廷夺嫡,杀父杀兄常有,这世道本就是有能者居之。”
“家主明言。”官三强恭维道。
牙木香收好金块,起身踱步而出。
官三强紧随其后。
两人走过闫禀玉和卢行歧面前,如视无物。
牙木香扶着栏杆俯瞰整座守烛寨。
“三强,这两日打点一下,准备出发桂林府。”
“家主要去那?”
“嗯,卢谓无说他从梧州府寻地过桂林,称桂林北部极可能伏卧一条龙脉。”
正说着话,有下人禀报,黄家来人了。
估计也是商议寻龙之事,牙木香挥手,“迎接客人。”
下人走后,官三强忽然念了句:“八月了,秋分将至。”
牙木香叹:“七月天京攻陷,八月也是多事之秋。”
一瞬间场景变换,昏暗洞穴,灯影摇晃,耳边沸反盈天。
“快!跟上,快走,别掉队。”
“走……快走,清兵要来抓人了。”
“怎么会这样?我们寨子不与外往来,到底得罪了谁?”
“呜哇呜哇!娃娃别哭,快别哭了,呜呜……别哭哈,会引来敌人的。”
逃难的人携家带眷地穿过闫禀玉和卢行歧的身体,向洞壁的石缝拥挤而去。
有老人年迈摔倒,抱着头以防大部队踩踏;有孩童落单,哭着哇哇大叫,喊阿巴阿乜。牙木香突破人群抱起落单的孩子,并呼唤官三强去扶起摔倒的婆祖。
这是在牙氏地宫,守烛壮寨在逃难,本就不开阔的地方,乌泱泱地挤满了人。
危急时刻,什么尊老爱幼的品行都丢掉了,人都只顾自己逃难,为避免孩子再被冲散,牙木香只好抱起孩子避到洞穴角落,让族民先行疏散。
官三强扶起老人,一起来到牙木香身旁,避让人潮,“家主,毕竟是卢氏主导的寻续龙脉谋策,现在寻龙失败,清兵以此发起屠剿,我们要寻找卢氏帮助吗?”
“卢氏自己也生死难料,何管他人?”牙木香语有感慨,不知为是守烛寨的安危,还是其他。
婆祖年纪大了,受惊吓站不住,官三强紧紧搀扶住她,她不住地道谢。
这种时候,势单力孤的可怜,官三强想起大小姐,“幸好大小姐早已出关,黄家那边,安全吗?”
洞厅不够开阔,即便有人维持秩序,踩踏仍时有发生,牙木香从最初的患忧到有些麻木,如今形势小到守烛寨,大至各地界,都乱了。
“自从外国蛮人从天津攻入,获得我们内河的航行权利,南宁府邕江几乎都是蛮船,从贸易往来,一寸寸侵入。要说安全不安全,举国动荡,焉有完卵?不过穷人在任何强盛朝代都是贱命,局势再艰难,富人总有桃花源。”
家主看清时局,官三强觉得自己对大小姐的担心多虑了。
闫禀玉听牙木香言语,她并不意外清兵入关,早就安排自己女儿去南宁避难。刘家将寄望托于黄家,牙氏也如此,将下一代家主交由黄家保护,可闫禀玉跟这些流派接触以来,得知以前八大家中以卢氏为首,为什么这一个两个在紧要关头都在期盼黄家?就因为卢氏注定大势已去?
疑惑之时,画面如水浸油彩,逐渐与周围混沌融为一体,彻底消失。
随后脚底动晃,青烟滚作风象,狂暴地吹折着这个空间。
人处在混沌,没有参照物,本就方向不稳,现在天地晃荡,飓风催发,闫禀玉几乎站不住。
卢行歧突然伸手过来抓住她,稳住她的身体,“阴卦已了,我们要回去了。”
闫禀玉看着他,他身后浮现出酒店房间的场景,这时,天边遥传来一声呐喊:
“你们恨我!我为尔等筹谋,不择手段,忘恩负义,只是不料水源被毒,我又何其无辜,为什么要归咎于我?你们!凭何恨我!哈哈,哈哈……”
是牙木香的声音,这声呐喊嘶声力竭,仿佛所有的怨愤都付诸其中,也仿佛怨恨过后的所有释然。
“家主!三火姐!你们回来了。”活珠子兴奋的叫声。
闫禀玉回到现实,还不太适应这种脚踏实地,随着卦镜里的晃荡感,脚步颠了几下。视线越来越清晰,她看到活珠子凑近的脸,之后是冯渐微深沉的表情,以及沉默的卢行歧。
这次起阴卦的记忆,探及到他们的内心,他们情绪都不佳。只有闫禀玉还保持清醒,本来聚到一起就是为查清卢氏覆灭的原因,不若趁现在记忆清晰,收集理清线索。
“冯渐微,你看到牙氏的记忆了吗?”
冯渐微愣了愣后,点头,“之后我随着声音到了守烛壮寨,看到了当时的牙氏家主。”
“从哪开始听起?”
“金子。”
那几乎听了全,不用赘述了,闫禀玉看看冯渐微,目光停在卢行歧身上,“那大家谈谈?”
卢行歧对刘望犹的记忆未揣摩透,现在有多方意见,可以多方甄别。他转眸看她,同意:“好。”
是该以正事为先,卦象里很多地方都梳理不通,冯渐微整理心情,避免自己再受影响。
起阴卦时的动乱,活珠子早收拾好了,房间各处都整齐干净。
房内有一桌两椅,一长条沙发,卢行歧和冯渐微坐椅,闫禀玉和活珠子躺沙发,围桌而谈。
闫禀玉因为不了解八大流派,问题最多,多了思绪就杂,所以想听他们的切入点,“你们都看了卦象,最深最疑惑的记忆点是什么?”
“黄家。”
“黄家。”
卢行歧和冯渐微异口同声。
因为没入卦镜,活珠子不知首尾,便安静待一旁听着。
果然,大家的想法类同,也因为在刘家和牙氏的记忆中,提及黄家的次数太多,并且是那种交付信任的提及,总感觉不太寻常。闫禀玉也说:“我旁观卦象时,有一种感觉,黄家在你们几门流派中,地位好像挺高。”
“或许是卢氏出事之后的权力移交,”冯渐微问卢行歧,“以前黄家的地位要次于卢氏吧?”
卢行歧回:“八大流派事宜一般由卢氏发起和处理,再依重要次序传递到各门,黄家因人脉丰富而常被委派重任,可以称是二把手。”
闫禀玉提醒:“守烛寨的记忆时期,卢氏还存在,并且在寻龙失败后,牙氏早已提前做出反应。清兵入车马关,卢氏当时也生死难料,她为什么那么笃定黄家无恙?”
冯渐微说:“黄家重钱权交易,积累了黑白两道的人脉,有官场人士转圜,逃过一劫也无可厚非。”
闫禀玉却有自己的看法,“你们知道的,我做过服务业,看过挺多有钱人,脸和和气气,但交谈的每句话都在掠夺,掠夺别人身上的价值信息,一点小恩小惠反复提,并且在没多久后,就会加倍要回比小恩小惠更多的利益。龙脉密令行动是在太平天国灭亡的1864年开始,那时距离第二次鸦片战争没几年,清朝签订不平等条约,割地赔款开放口岸,国内时局动乱,能明哲保身就不错了,这类唯利是图的家族,为什么还要冒险帮助他人?”
这番言论很有道理,因为冯渐微就在黄尔仙身上吃过亏,他随着转变思路。
闫禀玉再追加一句:“况且,我感觉你们八大流派间的情谊也没多深厚。”
一言中的,近些年来七大流派确实只是保持表面的和睦,一年一度的聚会也就唠唠家常,也没什么重大事件商议。现在还处在互相拆台的局面,何来情谊?冯渐微无措地搓搓脑袋,他尴尬地冒出一句话,“闫禀玉,你大学辅修近代史吗?这么了解。”
“没有啊,这不是初中近代历史课本的知识吗?”
“哦,我忘了。”
闫禀玉嫌弃地白冯渐微一眼。
“刘望犹的阴息记忆中,有提过刘争先替刘家求得机遇,才让黄家不惜以瞎眼作为代价点了飞凤冲霄穴。刘争先我认得,他当时作为刘家家主与我阿爹一同寻龙,再结合牙氏对黄家的危难之托,黄家如此殷勤,背后应该有所图谋。”卢行歧将语境拉回来。
图谋嘛,不会是一家之言,要互有惠利才能谋,卢行歧的疑惑跟闫禀玉的看法一个论据,黄家与刘家牙氏之间可能存在彼此谋图,但那到底是什么?冯渐微就此发表想法:“就飞凤冲霄穴而言,黄家点的穴善后很正常,但是在卦象里,我外祖的态度很耐人寻味,黄家不管就不安生,有些恃傲之意,凭的什么呢?那日在牙氏地宫,牙蔚胡指一通说知道卢氏覆灭的原因,但看牙天婃当时的反应,她根本没跟牙蔚说过什么。”
提到卢氏覆灭,闫禀玉偷看眼卢行歧,他面色平常,像是已经从卦境里解脱出来。
冯渐微接着道:“还有,忘了跟你们说,牙天婃在我们逃出地宫次日就死了,当天火化,所有随身物品烧掉,如此匆忙处理后事,若说她没有隐瞒,谁信呢?牙天婃跟我外祖的做法相似,这两家都闭口不提过去,也禁止子孙去了解,像是在忌惮什么。”
牙天婃居然死了,闫禀玉心有唏嘘,“壮人一族崇土,牙天婃那么决绝地选择火葬,是怕日后被掘骨起阴卦吗?”
冯渐微:“只能说有这个可能。”
活珠子听了一路,插嘴道:“我觉得很有可能,有种欲盖弥彰的感觉。”
闫禀玉想起牙木香最后那句呐喊,心有戚戚,“牙木香最后说什么忘恩负义的,做的肯定不是好事。按时间线来看,牙氏托付幼女,刘争先求得机遇,会不会这三家的图谋与卢氏灭亡有关?”
这就回到最初的症结了。
线索很少,多数是根据卦象只言片语发散的猜想,还需要佐证。
他们几人拧眉思索,像陷入死角,活珠子灵机一动:“直接去问黄家不就行了?”
在他心里,还当黄家是旧识,家主跟黄尔仙还有过一段情,觉得问些事没什么。
冯渐微先是一愣,接着乐出声来,“你怎么不让刑警直接去问嫌疑人:喂,你有没有杀人?阿渺啊,得讲证据的,不然贸贸然也是打草惊蛇,更难查下去。”
活珠子没想那么多,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哦”了声。
“能联合刘家牙氏图谋的事,不会是小事,或许黄家还跟其他门户有联络,反正我们已近柳州。”卢行歧说道。
言外之意就是按原计划进行,一家一家地“拜访”,若都有鬼,必定会像牙天婃一般自露马脚。
冯渐微拍桌起身,“是的,还有沉冥蛊和目冢要试探滚氏,顺道了。”
说多了口渴,冯渐微离桌到门口小冰箱里拿水,回来时又看到卢行歧发辫的白发,“不是,惠及兄,你怎么又多一缕白发?都五缕了。”
冯渐微将水发给闫禀玉和活珠子。
闫禀玉接水时瞥了眼卢行歧后背,原本乌黑的辫尾杂生了几缕白发,且有向上蔓延到发顶的趋势。她奇怪地嘀咕:“卢行歧,你很操劳吗?怎么像人一般长白发?”
卢行歧没说什么,一转头,发辫甩到另一边,闫禀玉看不见了。
国际大酒店楼下,道沿种了一排排栾树。栾树高立,这个季节长得枝茂叶绿,以至于无数路人行过,都未发觉树枝上坐着一人。
那人侧卧枝条,手中抛着一把黑伞玩,“看这鬼哭狼嚎的架势,是起阴卦了吧,真是不要命了……哦不对,是不要鬼命了。”
第72章 (修加字) 共寿契约唯施敕令者斩……
议完事之后,卢行歧就遁形了。大黑夜的,现身都现不了,起阴卦应该损耗他不少阴力。
考虑到卢行歧的阴身状况,和夜晚行车不安全,几人决定在酒店休息一晚,明早再出发。
冯渐微这两年到处游历锻炼,说好听点增长见识锻炼能力,其实也就一本质——待业青年。两年潇洒也快把积蓄挥霍光了,加上最近花得挺多,省钱意识就噌噌地窜出来。
酒店房间让给闫禀玉睡,他图省钱带着活珠子睡车上。
车停酒店门前的停车位,夜深路道无人,顶上栾树沙沙作响,枝影摇晃,颇有种露营的氛围。
冯渐微人壮,就躺后备箱气垫床上,活珠子身瘦,窝沙发座里正好。
车里空调开着,有安全意识地留了道车窗。
车内窗帘敞开,外边城市灯火时不时晃进来,冯渐微枕臂仰躺,望着浮现又消失的灯影发呆。
活珠子在纵情打游戏,只闻指尖敲击屏幕的声响,人安安静静。
将近十二点,冯渐微心血来潮地拿手机发微信:【表哥,喜宝喜欢礼物吗?】
刘凤来秒回:【喜欢,用了几天断断续续拼好乐高。】
冯渐微:【那就行。】
之后刘凤来没回,冯渐微以为他睡了,准备放下手机也睡会。手机突然震动,是刘凤来打来电话,他接通,“喂。”
刘凤来开门见山,“大半夜问候我,有什么事?”
从小一起鬼混,冯渐微一撅屁股,刘凤来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没事啊,睡不着,就乱发个消息。”冯渐微坐起身,打着哈哈。
刘凤来却知道他没事会消失,根本想不起联系人,“神经病。”
刘凤来没戳穿冯渐微,像以前那样笑骂声。
“嘿,嘿嘿。”冯渐微笑了,其实他是想起卦象里的记忆,心底有愧。虽然即便他不耍小手段,卢行歧也势必开墓取阴息,但是怎么说呢,有他的手笔就该背这份愧疚。
刘凤来:“有什么就说吧,磨磨唧唧不像个男人。”
冯渐微叹口气,将起阴卦刘望犹的部分说了出来。
刘凤来也默契,没有问他如何得知,听毕只吁:“是我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干嘛这样说,怪让人难受的。”冯渐微心里也不好受。
“没什么,”刘凤来默了片刻,“对了,我明天要离开上海,去南宁一趟。”
冯渐微:“喜宝病情稳定下来了?”
刘凤来:“目前是的。”
冯渐微:“嗯,没什么事了,挂吧,你早点休息。”
关于喜宝,多说伤心,点到即止。
“嗯。”刘凤来先挂电话。
冯渐微还抓着手机,屏幕又亮了,支付宝进来一条转账信息,刘凤来给他转了十万块钱。
“切,这人属狗的,鼻子这么灵!”冯渐微说着,放下手机。
边上活珠子听到到账声音,抬半身扒在车座上看后备箱,“家主,刘家表哥又给你转钱了吗?”
“嗯。”
以前舅老爷去世,有留了一份遗产给冯渐微,他没要,但刘家表哥这些年都在断断续续给钱,估计是想补偿。
活珠子落下身去,说: “刘家表哥真好。”
“是的,但不够……”冯渐微欲言又止。
听这语气,是琢磨上了,活珠子问:“家主,你有什么想法?”
“问冯式微要钱!”语调陡地拔高。
小时候家主每次心情不好,都爱整二爷,但是现在二爷长大了,还能给他整?活珠子说:“他会给吗?”
冯渐微冷笑:“你应该说,他敢不给吗?”
“你手头有他的把柄?”活珠子猜测。
冯渐微闻言,又笑两声,高深莫测地说:“阿渺,你知道老头最怕什么吗?”
“不知道。”活珠子摇头。
“是流言蜚语,老头娶蓝雁书的时机不正,本身就怕外边人说道。现在他这个小儿子也一个德行,已经订了亲,还在外面拈花惹草,据我所知,冯式微出轨那女的怀孕了,人瞒着家里,正焦头烂额呢。”
哇,活珠子暗暗咋舌,二爷真是不学好,“那家主打算问他要多少钱?”
“先要五十万,反正他买个车都一百多万,这点钱算我有良心了。”
……
窗帘一拉,车内不透光。
冯渐微和活珠子睡觉不拘环境,路边怎么吵都睡得好,直到有人敲响车窗。
“谁呀?”冯渐微迷迷糊糊爬起来,看到车内环境还愣了愣,随后才反应过来,昨晚他们睡车上了。
车窗缝外露出双眼睛,“你好,我们是警察,请开一下门,我们需要问些事。”
说话的眼睛挪开,把翻开的警员证贴缝隙上,方便里面人看。
冯渐微不怀疑警察身份有假,只是奇怪车停在停车位,也没妨碍到其他,警察要问什么?难不成见他们在车里睡觉,怕出意外?
活珠子也醒了,他那边开门方便,冯渐微冲他说:“去开门。”
“哦。”活珠子放下脚,挪身到车门边,打开车门看到两名穿着蓝色警服的民警。
门一开,两人先往车内瞧,探过里面摆置便挪开眼神,一人记录,一人说话。
“没什么事,就是看车子留了缝,见里面真有人休息,就喊醒你们提醒一下,车里睡觉要注意。”
活珠子先下车,冯渐微爬过后座,也跳下车,站到民警跟前。
“警察同志,我老司机门儿清,感谢关心哈。”冯渐微笑眯眯地说。
“老司机也要注意的,开车累了就找地睡,别疲劳驾驶啊。”
冯渐微连连点头。
等同伴记录完,说话的民警就带人走了。
活珠子说:“这里的警察还真负责任,路边停个车也关心。”
窝了一夜,冯渐微大伸懒腰,还撑着车门抻筋骨,“要是正常关心询问,就不会记录出警了,应该是有人报警了,警察才让开车门检查。”
“报警?我们做什么了?”活珠子自认守法,是好公民。
拉抻完筋骨,冯渐微屈膝蛙蹲,压着腿说:“我们这银灰色面包车太大众,常出现在社会新闻,又贴黑了车窗,拉着窗帘,估计被误认为是人贩子,方便做坏事。”
活珠子明白了,“现在民众安全意识真强。”
“是的,好事。”拉伸完毕,冯渐微恰好看到走出酒店的闫禀玉,穿着防晒衫和机能半裙,眼下青黑更重了。
“早上好,闫禀玉。”冯渐微招呼道。
闫禀玉气息虚浮地回:“早上好,你们吃了吗?”
活珠子抢答:“没呢。”
闫禀玉:“那一起吧。”
等她走过来后,冯渐微问:“卢行歧呢?”
闫禀玉拍拍口袋,“隐昼呢。”
冯渐微忧声,“怎么回事,隐了这么久,虚透了?”
闫禀玉没应声。
……
吃过早饭,就趁白天出发了。
今天冯渐微驾车,等人上齐,系好安全带,他让闫禀玉再给他发个老家定位。
闫禀玉拿手机发过去,冯渐微设置好导航,就出发了。
虽然他们近柳州地界,但是三江地理位置趋靠桂林,所以开过去还得两个钟。
九点多钟,日头高照,太阳底下的高速公路泛着灼热的光亮。
二手车空调温度不精准,往冷了调总比热好,所以车内冷气很足。
闫禀玉早有预料,穿了长袖的防晒服,拉链拉上,扯盖帽子,抱臂歪座椅里准备补觉。她上车就没怎么说过话,活珠子透过后视镜看过来,“姐,你困了?”
闫禀玉懒懒地嗯声,“昨晚好冷,没睡好……”
是空调开大了吧,不过酒店设施使用率高,调温不准也常有。活珠子贴心地拉过窗帘,调低导航的播报声,让闫禀玉好好休息。
高速路笔直一条,平缓无刹车,闫禀玉就安静地睡到了下高速。过收费站减速带哐当那两下,把她给震醒了,睁眼看环境昏暗发懵,但很快想起这是在车里,在回家的路上。
闫禀玉往外看,看到路标,他们进入506省道了,路旁的修车店五金铺小吃点她很熟悉,但没光顾过。以前上高中,每月从林溪镇坐大巴到县城,不在这停,只是路过。路过得多了,就熟悉了。
冯渐微照导航开,提了一嘴,“下高速进入县城了,怎么没看到横跨在浔江上的风雨桥?听说那桥是双层木结构大桥,底下行车,上面行人,两侧坐落着飞檐式亭塔,绵延数百米,很是气派。是侗族的标志性建筑。”
三江因境内浔江、融江、都柳江①三江并汇而得名,冯渐微说的是比较出圈的宜阳风雨桥。闫禀玉说:“到林溪镇不经市区,所以见不到,不过想看风雨桥简单,三江但凡过江河必跨风雨桥,这类建筑很多。林溪镇那么多侗寨,每一寨都建风雨桥,我住的地方也有,到时你就能看到了。”
冯渐微笑笑,“那行,都说侗族有三宝:鼓楼、风雨桥、侗族大歌,有机会我都想见识见识。”
因着之前答应活珠子赔他十斤魔芋爽,冯渐微在让大张备物资时,顺带让买了,都放车上。现在活珠子有滋有味地吃着,附和声:“我也想看侗族三宝。”
“活珠子我跟你讲,侗族还有酸食和油茶,到时我带你去尝尝。”
“好,家主。”
……
冯渐微和活珠子遇事能当,无事时随波逐流,心态真好。
望着越熟悉的风景,闫禀玉只觉恍如隔世,身边的声音也淡去了。也许因为逃避心理,有生存能力后她就再没回过这里,老头没手机,平时她就转账给隔壁林叔,让他代为送物资。
每半月一次送物资,林叔会跟闫禀玉汇报老头的现状,比如胖瘦,食量多少,身体健康与否。听过很快就忘了,记着会让她很是局促,和对时间流逝的无力。
506省道伴河而行,开了二十几公里,在公路几乎与河道并贴时,冯渐微看到前方与风雨楼亭塔相似的木牌楼,占地宽广,十分阔绰,中央书写“程阳八寨”四字。
他侧身问后面,“前面就是侗寨景区,那是你家吗?”
闫禀玉望了眼说:“景区包含八个侗寨,不过真正开发的是前面三寨,我家在更后面,属景区范围但未商业化。你沿着林溪河开,走程阳路,一直深入到景区腹地,就能看到我家所在的吉昌寨。”
“原来这河叫林溪河,伴了我们一路了。”冯渐微念着,开车进去。
其实外沿506省道也能到吉昌寨,不过考虑到冯渐微和活珠子想看风雨桥和鼓楼,闫禀玉就让走程阳路,这条道路途经程阳风雨桥和岩寨鼓楼。
因为吊脚楼集中和商业化的原因,前边景区的路开不快,不过也正好合了沿途观赏的意。活珠子降下车窗,参观侗寨的热闹。
一个大拐弯过去,眼前见河见桥,桥由石墩作撑,架木立塔连亭廊,横跨林溪河。桥上亭塔五座,飞檐高翘,下挂大红灯笼,在阳光煦风中轻轻摇晃。
“三火姐,那就是风雨桥吗?”活珠子指着桥问。
闫禀玉回:“是的,程阳风雨桥又称永济桥,建于民国1912年,有一百多年历史了。”
桥上游客凭栏休息,看着就十分惬意,冯渐微慢下车速,也好好地观赏了风雨桥。
再往前去,岩寨鼓楼高高耸起,全木纯榫卯结构,活珠子在数,“一二三四……居然有十五层高!好厉害,不用钢筋水泥是怎么叠架上去的?”
“侗族喜用单数,风雨桥亭塔有三座有五座的,鼓楼也有七九十一往上这样的层数,十五层并不算高。别看纯木结构,这楼很结实的,比钢筋水泥耐用。”闫禀玉又充当了回导游。
要不是正处景区中心,停车难,冯渐微还真想下来看看纯手工的建筑。
闫禀玉看出他的想法,“晚上没事你们可以到这边逛逛,有酒喝有歌唱。”
那感情好啊!活珠子不了解侗族文化,自是新鲜,当即跟冯渐微申请,今晚要出来玩。
冯渐微也乐意去,就答应了。
鼓楼过去,就远离商业区了,车越开越静。
闫禀玉提示,“前边左侧的停车场停,接下来车开不进去了。”
“哦。”冯渐微将车停进停车场。
停好车,大家拿行李下车,沿着青石板路前行,过桥跨河,走个五六分钟就到了吉昌寨。
正如闫禀玉所言,这个寨子很安静,吊脚楼古朴,水田里存留着稻谷收割后的稻茬。楼前菜垄,楼后茶树,溪流伴道穿寨,有几名老人在用竹筒取溪水浇菜,互相交谈。
这里的环境真安谧。
走到寨子中央,见到伫立在池塘上十几座木房子,与吊脚楼不同,冯渐微问:“那是什么?”
“禾仓群,用来储存谷物的,建造在水面能防火防虫。”闫禀玉讲解道。
真是奇特又聪明,冯渐微心底赞叹。
不远处的青石道旁,立着一间石头圈围的露天小屋,有树木生长出墙。
门关着的,活珠子好奇地张望。
闫禀玉又解释:“这个石头屋是萨②坛,里面供奉着我们侗族的萨玛女神,就跟鼓楼风雨桥一样,每个侗寨都有。”
活珠子了然地点点头。
一路过去再没碰到什么人,估计是因为中午,都在家忙午饭。
闫禀玉的家靠寨子后段,也是普通的吊脚楼,悬空一半有二层。
钥匙在一层厨房门头上的木缝里,闫禀玉踮脚取下,上二楼开了门。因为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所以钥匙随便放,她也不常回来,钥匙放外面方便邻居林叔照料屋子。
决定回来后,闫禀玉提前给林叔发了微信,想不到他收拾过屋子,还把床铺都洗晒过了。二楼有两间房,她带冯渐微和活珠子到老头的房间休息,自己回到小时候住的卧室。
“家主,三火姐好像不太高兴,回家不开心吗?”
“我也觉得她情绪蔫蔫的,估计老家的回忆不好,影响心情了。”
木屋不隔音,闫禀玉放下背包,坐到床上,听着隔壁的对话。她环顾房间,视线落到用了十几年的书桌上。
她最近一次想起这个家,居然是在鸡鬼的幻象里,而不是由她的主观意识。
沉默许久,闫禀玉忽而记起其他,起身去拉紧窗帘,确认屋内没什么光线了,她再拿出隐昼符,平放在桌面。
她蹲在桌前,手扶着桌沿,盯着隐昼符轻声喊:“卢行歧,你还好吗?”
昨夜看他魂体很淡,又隐昼一夜一天了,不知是什么情况。
“怎么?”平稳的声。
一团黑雾从隐昼符飘出,在屋内漂浮,闫禀玉起身追随,她问:“你不化形吗?”
“为何要我化形?”黑雾飘到她面前。
闫禀玉抿抿唇,斟酌着回答:“想看看你。”
是她直接的心思,因为想确定他的情况,毕竟他的安危也关系到契约。
黑雾原先未动,而后飘远了些,散作身体轮廓,显出人形。
卢行歧站定片刻,让她看。
他的魂体跟昨夜毫无变化,闫禀玉记挂着一件事,绕过去看他的发尾,“你的头发还是白的,是怎么回事?”
卢行歧侧身,挡住她的视线,满不在乎道:“你之前不是猜到了吗?”
他不愿意,闫禀玉就不看了,退后两步问:“我猜到什么?”
卢行歧说:“阴力衰弱。”
“会恢复吗?”
“阴力会。”
闫禀玉默了默,又问:“那头发呢?”
“不得而知。”
闫禀玉迟疑道:“不会……跟人衰老一样,直到能量枯竭吧?”
卢行歧笑了,看进她猜疑的眼睛里,“你是在怕我死?”
闫禀玉低了低眼,轻轻摇头,“我怕我会受契约反噬。”
他轻松道:“那你大可放心,我死之前会斩缘。”
卢行歧曾言,共寿契约唯施敕令者斩缘可解。
但闫禀玉不是这个意思。
第73章 你守的,是个假陵墓
那在地宫,假若她不回,他魂飞魄散前也会斩缘吗?
闫禀玉只是想,没问,楼下忽传来喊声。
“禀玉,你回来了吗?”
是林叔的声音,闫禀玉开门出去,不忘将门关上。
她探扶在围栏上,冲楼下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一笑,“林叔。”
“唉呀,我看门开了,没想到真是你。你家都没备饭菜,还没吃午吧,叔去给你备饭,现成的。”
给老头送物资就够麻烦人家了,闫禀玉刚想拒绝,但林叔遛烟就跑了,又急急忙忙地端来饭菜。果真是现成的,还冒热烟。
外面有声,冯渐微和活珠子也出了房门,林叔见状回家又挖来一盆饭,让闫禀玉和朋友一起吃。
盛情难却,闫禀玉只好接受,她没回房,直接下楼端菜进客厅。
在客厅的八仙桌,几人坐一起吃饭。
菜色偏酸辣,很下饭,特别是一道辣炒酸鸭,吃得冯渐微和活珠子满头大汗,意犹未尽。
闫禀玉给他们递抽纸,说自己的决定,“待会我要进山一趟。”
冯渐微接纸擦汗,“哦,那我们一起吧。”
闫禀玉摇头,“家事,我自己去。你们开车累了,昨晚也没休息好,就在这好好歇着。晚上不是说去凑热闹吗?养足精神才好玩。”
既然都说家事了,冯渐微不好再执着,点头说自己知道了,叮嘱闫禀玉小心点山里的蛇虫小兽。
因为环境改变,山里几乎不见野兽,那些小东西也挺毒的。
闫禀玉笑了笑,“那些毒物不应该是怕我吗?”
活珠子认同:“对呀,蛊虫那么毒,都惧三火姐。”
冯渐微也就一时口快,没考虑到那么多。
饭吃完回到房间,卢行歧没遁形,坐在书桌,低头看桌面的旧笔迹。
小时候学课文,受鲁迅上学堂刻“早”字的行为影响,闫禀玉也和其他孩子一般效仿。因为家里没大人,无人管束,又不敢动用学校桌子椅,就在家里书桌面乱写乱划,直到上初中才意识到这种行为不对,且也无趣,就不再刻划了。
那上面写了很多事,相当于日记了,当时只管发泄心情,一通写,新字叠旧字的,看不清什么。而且简体字,卢行歧不一定认得,闫禀玉就随他看。
“我等会进山找我阿爸。”闫禀玉去翻行李找登山穿的衣服,复述一遍。
卢行歧抬首,“我随你去。”
闫禀玉原本想穿登山服,但已经回侗寨了,就找出一套长裤侗服,抱在怀里。她闻言转身,撞见他的目光,正酝酿说辞拒绝,他似乎摸透她的心思,说:
“白日我只能隐昼,妨碍不了你的家事。”
看来客厅的话他听到了,闫禀玉话头一改,“隐昼只能短暂,你阴力还在恢复,长时间暴露在日光下,会有影响吧?”
卢行歧说:“山中影绰,光照不强,你只需将我妥帖藏好,就无妨。”
“藏好?”又不是小手办,还能怎么藏,闫禀玉乐了,“都贴身藏兜里了,还能妥帖在哪?”
她的藏是将隐昼符放于大腿侧、或胸前或腰腹的口袋,确实贴身,卢行歧目光躲闪,只坚持:“让我随你去。”
“那……行吧。”勉强的语气。
卫生间在厨房边上,闫禀玉下楼换衣服,心情轻了一分。
听到闫禀玉要进山,林叔就把准备好的物资装背篓里给她,“里面除了吃用的,还有你阿爸的感冒药。他人老了,身体大不如前,这次你去就多劝劝,让他回家安生吧,半辈子守着那些坟包有什么用?”
闫禀玉背上竹背篓,等林叔说完,难得问他:“叔,我阿爸是个怎样的人?”
林叔与闫圣丙接触不算多,连他突然结婚生子都不知道。但细说来,以他那孤寡性子,自己认为的接触不多,应该算与他有几分交情了。
“他是外来的,三十多岁才住到寨里,平时少与寨民来往,我也不甚了解他。这人看着漠然,但心地是好的,有一年雨水较多,某天夜里他不知怎么猜到会发洪水,半夜里敲锣打鼓喊人,催促大家往高处走。原先大家都持疑,怨声载道,在他再三恳求保证之下,我们寨才撤离,果然不过一个钟,山洪爆发,整个吉昌寨被淹,大家这才信了他。”
“那他还真是个好人。”闫禀玉说。
林叔刚要赞同,但看闫禀玉冷然的面色,又将话吞下,叮嘱:“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山里没信号就放窜天猴炮,我看到了会走一趟山,你路上小心啊。”
闫禀玉点点头,戴上遮阳帽,扯紧背篓带子,径自向山去。
吉昌寨本就环山,走尽石板路进羊肠山道,一山一山翻越,三四个小时就能到达老头守的坟陵。
平缓处的山都被勤劳的侗民种上了茶树,横横交错往上,茶山的边角为固水土栽着一丛丛毛竹。毛竹底下有大石头,方便劳作后坐着乘凉,闫禀玉每次回寨都要在这边坐坐喝口水。
茶树这时节会长茶泡,闫禀玉路过见到就摘,多了就掀起衣摆装。她脚程快,没多会就翻越过茶山,进入到更高山的山脚,停下喝水吃茶泡。
“好久没吃过茶泡了,味道没变,清甜解渴,好东西!”
闫禀玉补充完水份,快步登山。
午后了,得在三小时内到坟陵,这样才能赶在傍晚前下山,少走点夜路。因为夏夜会有蛇挂枝头乘凉,这些货懒洋洋的,像辣皮虫一样偶尔会从树上掉下来,走夜路就容易被吓。
近侗寨的山树木不会多密,人走得多,且被砍伐做吊脚楼做柴烧,视线倒疏阔,没什么意料不到的危险,就是太阳顶脑门上照,蒸得慌。闫禀玉不知道卢行歧能不能忍受,一边跨越过一道石坎,一边问:“卢行歧,你还好吗?”
持续户外运动,汗出了干,干了出,皮肤凉凉的,口袋里隐约的烫是回应。闫禀玉低声自说自话,“那就好……”
路程至半,闫禀玉全身都汗透了,脸蛋红得像刚蒸过桑拿,每每这时,她就要休息个二十分钟。左侧有两块卧着的巨石,压得那片山地寸草不生,在巨石的合接处,却凛然窜出棵榕树,茁壮生长。
榕树长得不高,横伸出许多枝干,垂落大片树荫,这里是休息的好去处,也是属于闫禀玉的老地方。她卸下背篓在山道边,踩着一些碎石子向榕树走去。
山里人靠山敬山,这种巨石被视作守山神,碎石子就是投路石,进山的人都会扔一块,告知山神自己进山了,祈求庇佑,久而久之就铺了满地。
常人不会去动山神的投路石,和有神性象征的大榕树,闫禀玉就比较叛逆,加上没人管,只单纯觉得这里好休息。榕树附近也没蛇虫,所以她每次进山都在这歇脚。
踩过碎石,跨上巨石,爬到榕树的横枝上,闫禀玉靠住树干,晃着腿吹风休息。湿透的衣裳一经风,凉丝丝的沁入皮肤,使人神清气爽。
一口一个茶泡吃着,别提多惬意,她的目光百无聊赖,倏然间发现一个东西——头顶上边有一根横枝,上面绑着一根红色布条,不过已经褪成白色。为什么知道原先是红色,因为是她绑的,上面还有圆珠笔字,写着她当时的愿望。
闫禀玉用手捋直布条,念出上面淡去的字:“我可以不要阿爸,但我想见阿妈,见一面就好。”
侗族人喊父母,多称阿爸阿妈。
心境不同,闫禀玉笑出声,放开布条,“小屁孩,会哭也没有糖吃。”
布条挂上的时间记不太得了,也许是八岁那年群居后,见到美满家庭的心理落差,才世界观崩塌,跑上山跟老头哭诉的那次写的。
隐昼符在发热,卢行歧也许对她的话感兴趣,反正无事,闫禀玉就将这布条的来历讲了出来。
二十分钟,也够讲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了。讲完,闫禀玉爬下树,背起背篓继续上路。
挺好的,隐昼符没有存在感,却事有回应,解了路途沉闷。
再往里的山树木就密了,会有毒虫小兽出没,闫禀玉拾了根长枯枝,捣着道儿走。行约一小时,隐约见墓前耸立的神道碑,就快到了。
最后这段路比较平整,无杂草灌木落石侵道,因为老头无事时会巡路修整。终于见到神道碑前的矮木屋,闫禀玉快跑过去,招手大喊:“老头,我来了!”
随着声音在山间荡开,木屋门开了,一位老人弯腰走出,常年风吹日晒古铜肤色的脸上,绽放笑容,“禀玉诶!”
闫禀玉几下跑到他面前,他帮着卸下竹背篓,说:“不是说工作忙吗?怎么突然回家了?”
“那是骗你的,一个前台能有多忙,只不过是我不想回来。”闫禀玉照旧说着赤裸的实话,照旧先进木屋。
因为要防野兽,所以木门做得窄小,弯腰进入到内部就宽阔了,还可以站起身。
闫禀玉脱下遮阳帽,巡视一遍老头的生活环境,木屋的地是硬化三合土,不长草木不生虫,家具只有一床一桌一置物架,虽然简陋,但整齐干净。七十多岁的老人,能保持这个程度,很不错了。
“你这孩子,真是爱憎分明啊。”闫圣丙抱着背篓进屋。
闫禀玉看完了,回身走向他,“实话啊,你知道我一直都怨你。”
她从闫圣丙手中提溜过背篓,搁到地上,从里面的物品里翻出一套新衣服,“那,这套衣服是给你的,一定要穿啊,是用我的血汗钱买的。”
被骗签订契约的钱,可不就是血汗钱。
又怨又关心,像她阿妈,直性子,从不屑拐弯抹角。闫圣丙笑吟吟地看着女儿,真是女大十八变,两年不见,出落得越发秀气。特别是那双圆眼睛,认真时透露出的冷然和倔强,和她阿妈一个样子。
“我跟你说话呢,你听到没有?”闫禀玉板起脸,瞪他。
闫圣丙仍是笑模样,“听到了,也会照做的。”
“对了,给你求的干娘石有没有好好携……”他惯例一问,突然缄口,睇向闫禀玉身后。
闫禀玉接话回答:“干娘石我制作成了手机吊饰,随身携带着的。”
闫圣丙没了笑容,点点头,然后说:“禀玉,你去帮我担点水回来吧。”
老头体力不如从前了,闫禀玉之前每回来都会把屋前水桶打满水。
“好。”附近溪流在神道石像生南面,要下点山坡,闫禀玉欣然捞起竹筒,出了木屋。
听脚步声远去,闫圣丙直视屋内黑暗一角,横眉怒目斥声:“哪来的小鬼,竟敢跟着我家禀玉!”
“你能看到我?”
闫圣丙冷哼:“守陵的,什么没见过。”
卢行歧从黑暗中走出,直面闫圣丙的打量。这位老者很瘦,干瘪的皮下筋脉凸起,面上有些病态的困顿,但背挺得很直,目色矍铄,有几分硬气。
他是闫禀玉的父亲,传言作风都不好,卢行歧未见到时持保留意见。见过后对他的印象,实在说,不值尊敬。
因为不知其抛女企图,卢行歧还是保留该有的礼貌,“敝姓卢,名行歧。”
看到一身清装的卢行歧,闫圣丙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紧接着又听他说,“你守的,是个假陵墓。”
闫圣丙愕然而怒,“你在胡说什么?有神道碑,有石像生,有墓冢,何来的假!”
卢行歧探量着他愤怒的神色,平声静气地说:“看碑文,这是个明朝一品武将墓,按《明史礼志》,一品官员墓碑采用螭首龟趺的造型,茔地周围通常为九十步,坟高一丈八尺,配备文武石人各一双,及四对石兽。你守陵数十年,理应知晓,我所言是或不是?”
“是。”
“好。”卢行歧抬高了视线,低觑着闫圣丙,一一戳破他的谎言,“且不论你守个异姓将军墓做什么,现在就陵墓而言,这神道碑确实为螭首龟趺,但墓冢步数过窄,坟高不够,实在简陋,不符合一品大员墓葬形制。神道遭受过破坏,石仲翁不见,确定不了武将朝服形制,但石马石羊雕琢较粗笨,并非明朝的细致风格,更像清初的手笔。明不明,清不清,混乱无章,这根本就不是个陵墓,更似杂堆一起在掩饰什么。”
面对卢行歧有理有据的驳斥,闫圣丙并不慌色,回道:“一知半解的小儿,战乱年代墓葬形制从简,也是有史可循,后朝追表前朝官员,墓葬形制也会出现杂糅。看你张口而出,生前也接触过风水堪舆,就以此来判定我守的是个假陵,未免独断。”
这时已近五点,日落西山,余晖被山峰遮挡,比平原地区黑天快。卢行歧隐昼时便将此地地脉堪舆过一遍,他说:“或许形制有变,但墓地选址绝不会在此处。此地虽来龙深远,但过急无缓,不过峡不脱煞,这陵墓明堂高险,朝山不对,根本不成穴。地块的来龙位于壬子方,属水局,若真要寻龙,应再往前去,寻找水口配合点穴。”
“再往前去,是三江水口……”闫圣丙突然说了那么一句。
卢行歧没有在意,他推断过闫圣丙守假陵墓的意图,有些掘地虫为掩人耳目,确实会行此勾当,但其一人不成行,不像是盗墓的。
据闫禀玉所言,闫圣丙懂风水,也会推天时断洪水,不可能不知陵墓为假,至于常年踞此有何求图,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我不知你因何在此蹉跎几十年,但我公正地道一句,你不配作为闫禀玉的父亲。”言至此,卢行歧的愤怒便忍不住,目光冷厉。
对于女儿,闫圣丙无颜反驳,他还想要说些什么,外面闫禀玉回来了。
“老头,水缸我打满了。”
“诶!知道了。”闫圣丙一回头,那鬼不见了。
闫禀玉进木屋来,晃手机吊坠给闫圣丙看,“你看,干娘石好好的在这呢。”
“嗯……”闫圣丙有些心不在焉。
闫禀玉也没吭声了,在屋里转步。
卢行歧的出现出乎闫圣丙意料,他思绪被打乱,门边一缕斜阳爬上腿边,他回神地找闫禀玉。
“天快黑了,走夜路不安全,你回去吧。”
闫禀玉哦了声,没动身。
闫圣丙继续说:“夜里会下雨,别在下山赶趟了。”
“几点下?”
“约莫十点。”
“按我的脚程,早到家了……”闫禀玉嘀咕着,忽抬眼,用执拗的眼神看着闫圣丙,似乎下了决心,“我想知道阿妈的事。”
这孩子,终于来问了,不然按她的积怨,翅膀硬了就不会回来了。闫圣丙叹出常年淤积在胸口的闷气,说道:“你回侗寨找侗医荷洪阿婆,她会详细地告诉你的。”
还以为老头会狡诈数言,这次却痛快地答应了,闫禀玉反倒不信了,“真的假的?”
闫圣丙笑了笑,推她一把,“禀玉,阿爸或许对你隐瞒,但从无谎言。走吧,不然太阳真下山了。”
闫禀玉被他推出木屋,他跟她招手,“路上小心,禀玉。”
闫禀玉一步三回头地下山。
闫圣丙站在木屋前目送,在她的身影将要消失时,喊道:“禀玉,等你无路之时回头,阿爸阿妈在这等你。”
第74章 多耶舞里无冤仇,唯同乐
晚上七点,还不见闫禀玉回来,电话也联络不上,冯渐微和活珠子就到隔壁林叔家询问。
这个时候刚吃过晚饭,人都出来乘凉散步,安谧的寨子有了片刻的热闹。
林叔就在家门口和家人闲坐聊天,见到冯渐微和活珠子,站起身问:“吃过晚饭没,家里有,要不给你们添双筷子?”
冯渐微婉拒好意,说:“寨子前边就是景区,什么吃的都有,走过去也方便,就不麻烦了,谢谢叔。我来是问闫禀玉怎么还不回?”
林叔闻言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按禀玉的脚程,得到八点才能到家,现在才七点,还差点时间。”
这都晚上了,还是在山里,活珠子说:“家主,要不我们进山去接三火姐吧?”
冯渐微听也在理,就跟林叔问路。
林叔很平常,觉得他俩大惊小怪,“你们可别瞎折腾,大晚上进山迷路了,还要挨人找。就尽管放心吧,那条山路禀玉走了十几年,她比多数男娃还强,不会出差错的。”
林叔说的也有道理,但不能干等着什么都不做吧,冯渐微踌躇之际,林叔又道:“女娃身上带着飞天炮,要真有事点一根,整个寨子看到动静都会进山帮忙。你们远到是客,就放心到前边景区玩,等她回来了,我再跟她会一声你们的去向。”
这样冯渐微就放心多了,打算先去吃饭,再试着联络闫禀玉,就跟林叔道别。
两人走到前面景区,鼓楼边上,这里是商业繁华地段,但饭店生意寥寥无几。
有游客行色匆匆,“快点走,刚老妈说侗族百家宴已经到祝酒歌环节了,下一个节目就是吃百家菜,别错过了。”
怪不得饭店没生意,原来有这等活动,冯渐微眼睛一亮,“活珠子,想吃当地特色菜吗?”
“想吃!”
“那就跟上!”
活珠子肩膀被冯渐微揽着,跟随前面两名女生走路。
跟着人就有的吃了?可别被当做流氓,活珠子不明就里。
岩寨边上过河就是平寨,桥下来有饭店,有租衣服拍写真的店铺,他们走在龙兴街上,隐隐约约听到热闹的歌唱声。是完全无伴奏的纯声部腔调,声音如流水蝉鸣鸟啾,众低托高,和谐自然。
虽然冯渐微不懂,但这种纯天然的歌唱方式独属于民族,“就在前面了,我们快走,没预约不知能不能卡到位置。”
他们赶着步,跟随女生游客来到一个亮灯的大场地,场地外围绕彩灯窜,有立牌介绍:平寨百家宴。场地内摆起长桌长椅,各色菜已上桌,游客也纷纷落座。
立牌边上有油茶桌,身穿侗服头戴银花冠的阿姨在送游客油茶,冯渐微挤进去笑眼接过一碗,趁机问:“姨,百家宴还有名额吗?我和我家侄子想占两个位。”
非旅游旺季,五百人招待量的百家宴时常有剩,侗族阿姨笑眯眯地说:“有位置,你补交一下费用就可以进去吃了,吃完还有敬酒和互动节目。你侄子多大,五岁以下的话不用……”
冯渐微把活珠子拉过来。
一米八几的大小伙,阿姨就没说免票的话了,指示方位,让去补票。
冯渐微乐呵呵地道谢,去补票进场。百家宴不止百道菜,坐着吃不够,他和活珠子一人端一副碗筷,走走停停地吃起来。
有些游客比较腼腆,坐着吃,还帮其他走动的人夹菜。
有一道白切鸡活珠子想夹,但公筷别人在使用,就等着。碗里突然落下一块鸡肉,他投去目光,坐着的游客冲他咧嘴,巧笑嫣然。
“祖、祖……家主!”
冯渐微在背后桌回头,“怎么了?”
活珠子惊恐地指着一个人影,“是祖林成!”
……
八点还差一刻,闫禀玉回到家。
在外边遇到林叔,他讲了冯渐微他们去景区的事,闫禀玉顺带将背篓还给他,说自己知道了。
这个时辰,老人大多睡了,闫禀玉就没去打搅荷洪阿婆,有事明天再说,现在最重要是洗个澡。因为她浑身的汗,黏嗒嗒的难受,估计还臭烘烘的。
进房找衣服,闫禀玉不忘拿出隐昼符放桌上,人下楼洗漱去了。洗头洗澡,吹干发,回到侗寨了,当然是穿侗服。
侗族有句俗话说“无银无花不成姑娘,有衣无银不成盛装”,林溪式侗服多为半袖大襟衣和百褶裙,大襟衣对襟绣接花色织带,半袖接双色彩口,胸兜领处镶三层绣彩。上衣重绣工,下裙就简约,银就是首饰,烧蓝项圈手环和花冠花簪。
闫禀玉穿的就是如此制式的侗装,黑底大襟衣搭配青蓝色鱼纹织带的襟边,胸兜镶绣也以青色打底,绣着紫蓝色凤鸟纹与抽象的铜鼓纹,百褶裙也是纯黑色,无花纹。头发扎高髻,髻底套上垂珠的银冠,右侧髻边插上三朵垂穗的银花簪。鞋穿织带绕踝凉鞋。
着装好,闫禀玉上楼进卧室。
房内亮着灯,卢行歧显形了,又坐桌前低头研究桌面。
有什么好看的,闫禀玉去拿背包里掏钱,准备到景区买点食物。她背着身问:“你在看什么?”
“桌面字迹。”卢行歧如实回。
“那是简体字,你能看得懂吗?”闫禀玉钱没数完,随便抓了一张一百的,揣进兜里。
“能。”
“哈?”闫禀玉惊得转过身。
卢行歧低垂的目光上移,“万变不离其宗,按字形联通字意,半看半猜。”
他那表情,好像真的能看懂,闫禀玉几步跑去张臂挡住桌子,脸从无谓变严肃,“这是隐私,君子不窥。”
桌面有很多悲春伤秋的情绪,太矫情,真给看到,很丢人的。
都用上君子一词压制,卢行歧只得作罢,他起身后退,闫禀玉的形象完完整整地映入眼帘。
她平时穿着简单利落,裙装都少,现在成套的侗装带头饰,黑衣皓肤,银珠银穗灵动。
他看着自己,不是与人交谈的对视,视线若无物,闫禀玉低头审视穿着,“有不妥吗?”
只听耳边有声。
“似月如霜。”
闫禀玉抬头,恍了恍神,才知卢行歧在称赞她。她面皮有点热,不过没表现出异样,“你好像恢复些了,要跟我去找冯渐微和冯阿渺吗?”
卢行歧轻点头。
“那走吧。”
另一边。
百家宴吃完,到敬酒环节,自酿的米酒非常柔顺好喝,会让人不自觉喝多。冯渐微吃过亏,只喝了一杯,也押着活珠子的好奇心,只允许他喝半杯。
“姐姐,再给我一杯酒嘛~”
旁边一个酒鬼在向侗族阿姨讨酒,目测喝了有七八杯了,不知道是酒量好还是没吃过米酒的亏。
这酒鬼就是祖林成,自从吃饭撞见她后,就有意无意地出现在冯渐微的视线,追了三个地方了,不知来意。这是景区,他当然没资格撵她,只能充当不认识。
吃饱喝足,活珠子捏着空的一次性酒杯,问玩得不亦乐乎的冯渐微,“家主,不知道三火姐从山里回来没,我们在这潇洒,是不是不太地道?”
“对哦!忘了联系她了。”冯渐微伸手掏手机,余光冷不防扫过一个身影,熟悉啊!那厂字襟长衫,不就是卢行歧吗?
“惠及兄!”冯渐微打招呼,再一看卢行歧身旁穿侗装的女生,那不正是闫禀玉吗?
敬酒结束,场地四周插起火把,暖光摇曳,景区穿着侗服的工作人员排起队形,准备开始下一个节目——多耶歌舞联欢。
卢行歧和闫禀玉并肩而站,他们身后火光暖融,清朝世家少爷和侗地巫蛊少女,这种组合挺奇妙,又莫名地和谐。
卢行歧看过来,不苟言笑;闫禀玉在跟活珠子招手,笑意盎然——真像一幅跨越时代、民族团结的宣传画。
冯渐微望着他们,这一幕,生动深刻地映在他的脑海里。
这时,芦笙吹起,多耶联欢开始了。
工作人员教游客怎么列队形,需要手牵手围圈。
今晚已经玩脱了,活珠子觉得他们到柳州有要事做,不好这样虚度时间。于是问:“我们……能玩吗?”
“能啊!”冯渐微已经跟旁边的游客牵起手。
活珠子:“我们不是来查蛊的吗?”
冯渐微拉住活珠子左手,笑说:“现在先紧着闫禀玉的事,你看,他们都不急,你在这操啥心?”
活珠子的右手被另一个游客牵起,成功加入歌舞圈。他转头找闫禀玉,想知道怎么个不急法。
闫禀玉没有加入多耶联欢,而是在歌舞圈外,仰着脸跟卢行歧在说些什么。卢行歧面有难色,轻轻摇头。
“你破世以来都处在惊险当中,现在很安全,可以尝试放松一下,那么端着干嘛?”闫禀玉是依靠第六感,觉得人多的地方自然安全,其他流派再偷袭,也要顾虑行为上升到社会案件吧。
“我、未试过如此,不太,不太行。”
“那么难的术法和游龙八卦掌你都能学会,平日自负得很,就摆个手走个步怎么不行?”闫禀玉继续说服。
卢行歧为难的语气,“我……我跳舞不行。”
“顺应时势,都到这了,我们不随众,就在外围自娱自乐。”闫禀玉不由分说地握住他的手掌,紧紧抓住,以防被他甩开。
大型多耶联欢正式开始,前面歌舞圈摆手走步,冯渐微和活珠子也捉襟见肘地学着跳,乐趣十足。
在老支书家那晚,卢行歧让她看眼前,别回溯过去,既来之则安之,而他,形神意识都太紧绷,所以时刻戒备,难谈信任。少数民族热情好歌舞,在这方面闫禀玉也一样,多耶舞本就是歌颂劳动的娱乐性活动,人多才好玩。
“手摆两下,往上举,然后脚步前移,如此走位。”闫禀玉示范动作,卢行歧学是学了,但放不开,肢体僵硬。
闫禀玉边教动作边说:“多耶舞里无冤仇,唯同乐,别顾虑太多。”
好一句无冤仇,唯同乐,卢行歧忍俊不禁,心态松了,身体也柔和下来,终于能跟上她的舞步。
手长脚长的人舞起来就是舒展,闫禀玉边跳边欣赏着卢行歧的舞姿。因为她不在歌舞圈,在别人眼里就是自己在跳,干举个手也不突兀。
他们跳舞的身后,祖林成立在篝火边,促狭一笑。
曲完舞毕,大家自然而然地松开手。
“喝酒吗?”祖林成凑到闫禀玉跟前,手举两杯米酒。
“你怎么又在?”闫禀玉其实没多少惊讶了。
祖林成穿着闫禀玉送的裙子,撇撇嘴, “什么又?地球是你家吗?”
米酒轻盈透亮,米香诱人,闫禀玉还是接过了,“敬酒活动早就过去了,你哪来的酒?”
祖林成神秘地道:“我藏起来的。”
两人说话间,冯渐微和活珠子过来卢行歧这里,强制带他去看别的侗族节目。
这边就剩了闫禀玉和祖林成。
火把底下有撤掉的长凳,闫禀玉坐下喝米酒。
祖林成也坐下,她学聪明了,用编绳绑伞斜挎在身后,就解放双手了。有小女孩路过好奇,问她这是什么装饰,她胡言乱语:“我在出cos呢。”
“cos的是哪个角色?”
“就是那啥……那个……”祖林成胡诌打发人。
闫禀玉笑听她糊弄,眼神落在蓬山伞上。
打发走好奇宝宝,祖林成眼睛转过来,将伞扯到胸前,“怎么,现在后悔了?”
当时在老支书家里,祖林成想将蓬山伞赠予闫禀玉,借此堵她唤真名的口。不想她说:“骨骼无限撑开,又极限缩小,你妖幻时很疼吧?你常带着这伞,对你应该挺重要的,我无名不能要。”
嗐!真是单纯,妖幻已是天生,痛苦也习惯了,而且祖林成活了几百年,什么宝物没拥有过,这伞麻麻地啰,小意思。不过闫禀玉没要,她也不能上赶着塞过去。
闫禀玉抿着酒摇头。
祖林成一口干完米酒,塑料酒杯没素质地往边上扔,嗝了一口气,“诶,其实我还有个比较出名的江湖称号。”
“是什么?”闫禀玉投来目光。
祖林成张爪嗷一口,“是人熊婆。”
还有一个称号,闫禀玉抓到漏洞,“所以你真的是澄林祖?”
“嗯。”
“原来这些吓唬孩子的故事,改朝换代,主人公还是同一位。”闫禀玉又问,“你真的吃人吗?”
传闻真可怕,祖林成失笑,“人有何好吃的?称号不过是用来吓唬人,因为厉害人物出场都要营造一下氛围,我也好面子的。”
闫禀玉:“那澄林祖的故事也是假的?”
“是事实。”祖林成打个哈欠,脑袋晕晃晃的,“我很爱柚子,闫禀玉,谢谢你送我的裙子,我超爱上面的柚子图案。”
……
“我说闫禀玉,她一个妖你还怕她没地住吗?喝醉了就醉了,随便往路边一扔,没人能把她咋地。”冯渐微背着昏睡的祖林成,怨声载道。
“毕竟是女生,收留一晚也没什么。”澄林祖的传闻是事实,那她也是个可怜人,之前的事闫禀玉对她讨厌不起来了。
冯渐微嗤声,“收起你那烂好心,别到时给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絮絮叨叨的,闫禀玉烦了,“冯渐微,你对女生都这样吗?很没风度诶。”
冯渐微悻悻闭了嘴。
活珠子半道上买了烤肠,左右手各一根,卢行歧和他落在后面行走,“门君,你吃吗?”
出于礼貌,活珠子举起一根烤肠。
卢行歧笑着摇头,偶然抬眼,凉月高悬,剩了下弦。
夜深了,热闹依旧。
安置好祖林成,冯渐微和活珠子就回隔壁屋了。
祖林成睡在闫禀玉床上,醉得不省人事,闫禀玉下楼打水湿毛巾,想着给她清理一下头面。
卢行歧端坐在桌前,对着安静的房间说:“别装了。”
床上祖林成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两条腿盘叠,手撑膝上,吊儿郎当地睨视卢行歧,哪还有醉酒的样儿。
“嘿,被你看出来了。”
“你装醉接近闫禀玉,是何居心?”
“你既知我有居心,为何不阻止闫禀玉?”
卢行歧波澜不动,“她留得下你,我也能制得住你。”
“阴力折损,口气还这么狂!”祖林成冷哼两声,“卢氏小儿,你先祖卢隐松,可比你善良许多。”
隐松公是卢行歧高祖,他问:“你认识我高祖?”
“不然呢,你家用来吓唬小儿的传言如何而得。”
卢行歧微微惊讶,“你是澄林祖!”
祖林成探腰过去,轻轻地嘘声,“行走江湖,请称吾代号,或者你嫌不气派,也可喊我人熊婆。”
——
南宁。
黄宅。
二层有议事厅,一层也有,不过二层属私人,一层的议事厅作七大流派聚会之用。
既然对外待客,那装修得阔气,一层议事厅的水晶吊灯、高端真皮座椅、天然奢石长桌,尽显家底奢华。
黄尔仙在议事厅里走动,看看还有哪处需要布置,或者说还有哪里可以添点什么,显得环境更华贵。
黄四旧从门外进来,报告:“仙姐儿,各门家主的卧室已经安排好了。”
黄家人口少,恰好黄宅占地广阔,多的是房间,所以每年一度的聚会都安排七大流派的人入住这里。
这个角落有些空,可以置个花架,就摆兰花,有格调。黄尔仙心底默默规划,头也不抬地问:“未确定行程的还有哪个流派?”
“冯氏和滚氏。”
“冯氏?”黄尔仙转过眼神。
滚氏倒不奇怪,因为其家主之位空悬,每次都是临时推出一脉旁系来参加。至于冯氏,冯式微不是早就接任家主了吗?参会未定,难道内部又出乱子了?
“黄四旧,你知道冯氏为什么迟迟不定行程吗?”
黄四旧去查了,也确实知晓,“好像是冯二爷惹了麻烦,冯守慈勃然大怒,嚷着要废掉他。”
“哦?”黄尔仙蓦然一笑,“那可真是让冯渐微给等到机会了。”
黄四旧默声,没敢接话。
黄尔仙又问:“卖金的女人是不是与卢氏为伍的女子,去确认过了吗?”
“确认过了,是的。”
“消息来源准确吗?”
黄四旧:“准确,由牙蔚亲自确认的,她与该名女子曾是同事。”
议事厅看遍,除了再加点名贵花卉,没什么可操作的余地了。黄尔仙向门外走去,“卢氏那伙人现在在哪?”
黄四旧回:“我看过冯渐微名下二手车的高速行驶记录,他们从龙州去了柳州,中途又折返来宾,现在停留在柳州。”
“柳州,嗬!一个露天葬的氏族,有什么阴息能给他们挖?”
第75章 你是怎么去世的?
“对了,”黄尔仙突然停步,“贵客歇下了吗?”
贵客在黄家有个固定居所,是后花园里的一个小屋,环境清幽,花木馨香环绕。他一年住个两三次,每次只停一天,但太爷还是特意给他留出此屋。
黄四旧道:“方才我经过后花园,见小爷在溜黄金甲,提醒了一声,让别往花木里去。也因此留意一眼,贵客居住的小屋有光亮流出窗台,应该是没休息。”
黄尔仙继续迈步,“那我去一趟。”
后花园。
黄尔爻坐在庭院的座椅里,身前蹲着一只健壮的五黑犬,毛发鲜亮,长吐着乌黑的舌头。
五黑犬名叫黄金甲,最近黄家有客人,它只能在晚上自由奔跑一会儿。黄四新就站边上,弯腰给它戴颈圈,以防乱跑惊扰贵客。
五黑犬属中华本土犬,黑眼如炬,步步生威,民间自古就有“黑狗压邪,能避鬼物”的说法,以趾爪唇舌俱黑更甚。从前人少,荒山野岭多野兽,风水术士跑山寻气脉,为安全考虑,便会携带黑犬开嶂。
现在有无人机,有卫星地图,不必如此周至地走点。时代变化,防身武器也五花八门,野兽什么的也不可惧了,没必要拿狗去冒险。黄家之所以养着五黑犬,只是遵循传统,和因家族底蕴对狗的天然亲爱。
黄尔爻爱狗,但不常照顾,多由黄四新经手。修毛美容保养这些词,一般人想象不到狗能得到这些待遇,也确实,黄金甲在黄家的地位就比他们这些做事的人高。黄四新因此常在黄四旧面前酸,这年头,人不如狗命。
项圈戴好,黄尔爻摸摸黄金甲油滑的脑门,黄金甲立马缩着脖子低腰,尾巴狂摇,眯着眼享受主人抚摸。
“黄四新,把黄金甲带下去,记得给它喂复合维生素。”
“是,小爷。”黄四新扣上牵引带,牵着黄金甲到前院去。
黄尔爻还不困,闲适地躺椅子里,仰望夏季夜空。城市虽然便利,但光污染严重,见不到几颗星。前几年随黄尔仙寻气脉,山中万籁俱寂,夜空星子密布,亮闪亮闪地低垂,那才有“手可摘星辰”的实感。
不过毒虫山蚂蝗也多,又咬又吸血,再贵的登山服装备也挡不住。各有各好了,黄尔爻喟叹。
身后侧门开合,黄尔爻抬头眺一眼,是黄尔仙,她身后没人跟着。
黄尔仙急步生风,也不知道看到黄尔爻没有,不过偶尔她不愿意搭理人,也会目视无物。
黄尔爻眼珠子一转,一个琢磨过许久的念头冒出,待黄尔仙行远,他悄步摸了过去。
后花园花草树木多,庭院灯也应景地昏暗,草地几乎不留白,跟个小型植物园似的。所以能避人,即便只有一道石板径。
黄尔爻没有紧跟,因为他知道黄尔仙的目的地,慢悠悠地穿过一片植物林,绕到了园中小屋侧墙。左旁便是小屋的边窗,垂吊爬藤植物的窗台上,映了两道一矮一高的身影。
矮的是那位贵客,因其行动不便,长期坐轮椅;高的是黄尔仙,黄尔爻认出她耳下两个大圆圈耳环。
再拐一个墙角,就是小屋的正门,有两人脚步交替巡逻,估计是贵客家养的瑶奴。据说这两位家生子属白裤瑶,是新中国以来唯二能合法携枪的民族,所以他们身上都带枪。
即便是自家地盘,黄尔爻也不敢松懈,就怕不明就理被吃一枪。小屋本就矮,窗台更低,他要偷听必须近窗,蹲下会露头,所以只有靠墙坐地的姿势方便听墙角。
“这块金,就是珠宝铺回收的?”
“是的,周公。”
贵客名叫周伏道,太爷和黄尔仙都尊其周公。伏道伏道,诛伏天道,这名字一听就傲恃尊大。
里面讲话了,黄尔爻也顾不上狼狈,他挪腿坐地,伏身在窗台下,贴耳上去。
“噹”一声,好像有什么被扔在了桌上。
“金子被下了禁制。”
近了,耳力也清晰了,黄尔爻听到周公的嗓音十分低沉,就像无力送出声,声音囫囵在喉咙底部。这低沉之中又带着老人独有的苍老,声不脆,有些混,类似喉中糊痰。其实也不定有痰,不过老人发音多数这样,就形成一种下意识认为了。
黄尔仙吃惊:“什么?我怎么没察觉?”
“黄宅宅基化用了七星阵,后院也在范围之内,禁制近术法而露端倪,这块金跟你长待二楼,你自是不知。”
声音虽苍老,但语气连贯,或许只是年迈,中气倒足,不显虚弱。因为看不见屋内,黄尔爻只能靠分析去满足多年的好奇。
黄尔仙冷声:“起初我也奇怪,这块金怎么偏偏就卖给了黄家珠宝,并且熔掉了,戳印还如此完整。这么一想,这位卢氏门君当真谋略深远,竟从一开始就摆了我一道。”
“他能问魂,得知一些蛛丝马迹是迟早的,禁制触动,黄家的位置暴露,只不过是确认了他的猜想。”
说到问魂,黄尔仙叹:“本来以为人死魂归阴司,无可取问,不料卢行歧如此厉害,竟能想到掠取阴息以起阴卦。”
“卢氏家传绝学,果真名不虚传。”
黄尔仙这一句,有些阴阳怪气,黄尔爻都搞不懂她是夸还是损。
周伏道笑了声,“你辈分小,错过了卢氏辉煌的时代。”
什么意思?难道贵客还眼见过卢氏的辉煌不成?黄尔爻偷听得忘我,已经想不起担忧不远处持枪巡逻的瑶奴。
有一事黄尔仙很是好奇,但太爷闭口不言,她试着探问:“当年寻龙一事,卢行歧并不在其列,门君又携拘魂幡而生,本领通天。那他,是因何而毙?”
周伏道不知是不了解,还是不想说,沉默着。
黄尔仙忙转话题,声音有些抖,“卢行歧现在就在柳州,看情形,他还要继续追查下去,我们……要动手吗?”
黄尔爻听出了黄尔仙声音中的惧怕,她掌家多年,遇事不惊,他从未见过她这种反应,是怎么了?
默了片刻后,周伏道出声:“不急,开墓取阴息乃是犯众怒逆天道之事,其他流派断不会容他,何需黄家出手?”
黄尔仙:“可刘家牙氏已不敌卢行歧……”
“你是在担心,他最后杀到黄家?”
黄尔仙没吭声。
“黄家拥权座金,地位首屈一指,他可用之力不足,只会将黄家留到最末。等其他流派先卸了他的力,再行对付也不迟,若实在担忧,可来一招借刀杀人。”
黄尔仙感兴趣:“如何借刀?”
借刀?杀人?听起来就不是好事,黄尔爻很是惊讶,黄尔仙尊重周伏道到这个地步了吗?他心底更加好奇,这位与太爷相交多年的贵客,真面目到底如何?明明非流派之人,却比黄尔仙更孰知内幕,还能指挥行动,最重要的是,不可一世的黄尔仙也虚心听从。
周伏道:“鬼门关口动乱频生,冯氏怕外人质疑能力,隐忍不发。平定了数百年的关口为何将倾,虽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一事,关口不稳,永溺奈河的恶魂将第一冲破作乱。你可以此作引,告知冯守慈欲平关口,需用更强大的魂魄去祭鬼门,他自会考量。”
二十八年前,也就是冯流远主持招卢氏魂那年,鬼门关口曾出现过一次大动乱,当时都以为是入阴司的哪个步骤不对,才引起这次暴动。后面冯氏用了九牛二虎之力,还牺牲一名亲属,才再次镇压住关口。招不得魂,又搞出那么大一个乱子,此事也就作罢了。
当时黄尔仙两岁,自是不知,是长大后太爷告诉她的。冯氏苦熬多年,也耐不住这两年鬼门关口更乱了,冯守慈估计如坐针毡。利用冯氏去对付卢行歧,这个法子可行,黄尔仙应下了。
周伏道又说:“其他流派要来人了,我凌晨便走,以免被撞见。”
黄尔仙:“周公就要离开了吗?我已经让厨房备了酸食酸果,腌制到明日口感正好。”
“不必了,哪都能吃上,不缺这口。”
“那周公保重。”
这就结束了?黄尔爻赶紧撑腿起身,想着快溜,视线晃过时,窗户缝里的一线光吸引住他。窗户缝隙似乎能窥到屋内,偷听本就刺激,又着急闪躲,浑身血液热涌,好奇心也更加沸腾,驱使着他慢慢靠近。
黄尔爻从窗户缝中,看到黄尔仙俯首致意,转身离去,而她原来站的位置边上停着副轮椅。轮椅背对窗,只露出周伏道半身,头发脱到剩几根,上身穿着一件丝质翻领睡衣,因质垂顺,拓出衣下的肩骨脊骨,嶙峋起伏。
这背影极其瘦,骨头形状可见,让黄尔爻怀疑,这人几乎就剩副骨架子了。
“昆仑,雪歌。”
周伏道唤人,手推轮椅转过身。
黄尔爻就这样见到了他的脸和完整的身体。
黄尔爻诧异到张大口,第一想法是不可能!怎么会有人瘦成这个样子?皮披骨架,四肢身架活像树枝,那脸也是深深地凹下去,紧贴住眼眶骨眉骨下颔骨,唇部瘪得只剩一线皮子,连头皮下的头骨缝隙都隐约可见。虽然皮白透粉,眼珠有神,发声正常,可这真的……是人吗?
满足好奇心的这刻,黄尔爻也无比后悔,吓到后退,踩到了落地的枯枝,发出“啪”一声。
“谁?”
瑶奴警惕出声,脚步急速移动。
黄尔爻知道要跑,但他太慌了,不择路地乱窜,丝毫不懂隐藏行踪。
“砰!”
瑶奴射枪了,子弹从黄尔爻左侧半米穿过,打在树干上,脚步紧追过来!
完了!完了!不会要死家里了吧?黄尔爻万念俱灰,前方忽然来人,几步上前拽住他胳膊,带他隐蔽进树林,继而跑出后院。
回到卧房,已经躺床上歇了十分钟,黄尔爻浑身血液还沸腾,心跳也特别重。他坐起来,心惊胆怂地问:“哥,那周伏道到底是什么?”
黄四旧坐在床尾的春凳上,从思绪里抬眼瞥他,看来是吓坏了,都喊哥了。
“不知道,或许是人,或许是妖。”
“那两个瑶奴,他们怎么敢在黄家开枪?!”黄尔爻又惊又怒。
黄四旧目色讽刺,“开枪而已,在周伏道眼里,屈屈一个黄家算得了什么。”
——
给祖林成净完面,闫禀玉去放脸盆,下楼时几滴雨落在头顶。她抬头,雨点便密密地打在脸上。
老头看天气一向很准,十点了,离明天又近一步。
放好脸盆上楼,祖林成沉沉入睡,蓬山伞就搁在桌上。闫禀玉去柜子拿被子,今晚准备打地铺。
房间不大,地铺打在床前,靠近书桌。卢行歧难得没隐身,看着闫禀玉忙活,躺下,辗转反侧,又坐起身,抬眼看他。
“卢行歧,我睡不着。”
懊丧的语气。
“冷吗?”卢行歧问,以为是他控不住阴气才让她失眠。
闫禀玉摇头,低声说:“有点怕。”
她为人其实并不胆怯,见尸见煞见鸡鬼,开始会出于本能恐惧,但每次都能克服,发挥莫大的能量。她的怕,也许是指即将面对的身世。
“那你过来,陪我说会话。”卢行歧拍拍身旁的椅子,有声,像她上次那样拍床边的位置。
闫禀玉也想到了那晚,嘴边弯了下。灯关了,外边下雨,窗帘掩盖,屋内很黑,她几乎看不见,起来摸椅子。
摸瞎的手,被握住带了一把,闫禀玉成功坐到椅子,说:“有点黑。”
卢行歧不知做了什么,窗帘自行掀开,外面些微的光亮照进来。
闫禀玉视线望去,透过窗户,看见了瓢泼的雨点,时而被风吹着,发出嘀嘀嗒嗒,淅淅飒飒的声响。大自然的景和声,就是能让人获得宁静。
听了一会,闫禀玉收回目光,看到卢行歧逆在光影中的脸,神色不明。他说陪他说会话,但他又没话,她也不想提心事,那总要说点什么打发时间。
那就讲一直以来查找的龙脉密令,还能梳理头绪,看能不能有新发现。闫禀玉开口:“起阴卦里都是阴息的记忆,拼拼凑凑不完整,那你的呢?你的记忆应该更立体,你还记得当时寻龙的事宜吗?”
卢行歧没料到她转折如此快,突然问到这,慢了会回:“阿爹接下密令时,恰好我在外省处理一宗怨鬼扰民之事,他便先携同馨去集合其余七大流派,当时我并不在列。”
闫禀玉有疑问,“既然龙脉行动你不在列,事发之后你完全可以逃,但是你年纪轻轻却……你是怎么去世的?”
“被拘魂幡反噬而死。”卢行歧平淡地回。
沉默。
闫禀玉心绪久久不平,她不懂,明明是依托卢氏血脉降生的宝器,卢行歧怎么会因此而死?
直觉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闫禀玉不想听了,便不作声了。
卢行歧突然起身,朝窗户走去,猛一下推开窗,风雨飘了进来。
他行为实在反常,闫禀玉跟过去问:“怎么了?”
“有术士触碰了我的禁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