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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尸语 陈加皮 32458 字 6天前

第21章 双生敕令

韩伯驾船离开七十二泾。

累了一夜,闫禀玉蔫蔫地坐船仓里,静看迅速掠过的海面。

物煞无法作乱,这海面真是未见的清幽澄净。

卢行歧在船尾仰望夜空。

闫禀玉无意扫一眼,以为他又在望月,但此时月亮恰被云遮,只有星子闪烁。

闫禀玉多瞧一眼,发觉他袖下五指在掌腹中掐点,视线随着斗转星移,掐算手诀也随之变化。

这是在根据星象推算吗?

闫禀玉有趣的看了会,忽又记起木楼里发生的事。明明下午他还答应行动前会告知她,可仍旧话未说尽。

闫禀玉还微微有怨气,嗤声:“骗人的神棍!”

身体往船仓里坐,关仓门闭目养神了。

没多久,船靠岸马路头。

闫禀玉跟随韩伯回北村的家。

韩婶早就准备好宵夜,见到他们归家便张罗着吃饭。

闫禀玉婉拒了,垂着脸径直上楼。

韩婶小声问韩伯,“妹妹仔怎么了?”

韩伯说:“估计被吓着了,休息好就没事了,明天你给她准备点有营养的汤,等她醒来喝。”

“好咧。”韩婶爽快应着,又问,“那伏波渡怎样了?”

韩伯也是一脸疲惫,但提及这个,难掩激动地说:“卢先生要帮忙,送走物煞!我看他们都有事忙,没想到呀……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你不知道我听了这消息后,我这心就像海浪一样,哎呀,起起伏伏的……

韩婶抚了抚他胸口,让他别激动,“你歇歇吧,多大年纪了?放平静,平静……”

韩伯笑呵呵地说:“是是,我克制下。”

见他平缓许多,韩婶才问:“物煞是什么?”

“就是那诡物。”韩伯解释。

“你们见到了?”韩婶掩嘴惊讶,接着紧紧打量韩伯身体,“你没事没受伤吧?”

“没事没事,卢先生是有大本领的人,那物煞被他打得暂时做不了乱了。”韩伯让妻子放心。

“卢先生是?”

韩伯指楼上。

韩婶恍然大悟,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原来是妹妹仔养的小鬼。

宵夜是汤粉,放了一会了,等会就该坨了。韩婶赶紧让韩伯先吃,她坐一旁,脸上期待地看着他。

韩伯了解妻子,吃上一口汤粉,下肚后说:“你是不是想听伏波渡的事?”

韩婶忙不迭点头,“想听。”

韩伯笑笑,宠溺地说:“等我吃完,再细细讲给你听。”

“好呀!”韩婶继续期待着。

楼上。

闫禀玉快快洗完澡,搓干净衣服,在客厅的阳台晾晒。

楼下。

韩伯和韩婶的交谈声,笑声,细细碎碎传来。

晾完衣服,闫禀玉站在阳台静静听了片刻。

不是为偷听,而是觉得这样氛围安谧的生活,才叫“活”。

回房间,果不其然,卢行歧在。

他站窗户边,闫禀玉经过他身旁,上床叠腿坐好,支着下巴看他。

闫禀玉的目光太有存在感,卢行歧转眸看她,“怎么了?”

洗了热水澡放松,闫禀玉缓好心情,理智已经正轨,“明天我们要去哪查木楼主人的去向?”

卢行歧说:“猫狮制作工艺复杂,唯有老字号店铺传承,可从此处入手。再是林氏所在的南村,宗族姓氏之地族谱修订详尽,有专人保存,也许会记录林为良后代一脉的信息。”

找老店铺需要问路,找族谱需要认识南村人,闫禀玉琢磨着,“那还得求助韩伯,他是本地人,对这里熟悉。”

卢行歧不置可否。

好了,清楚了,闫禀玉关灯盖被子,说:“我好困,得先睡了。”

酝酿睡意需要时间,闫禀玉翻身翻得有些撒谎的意思。她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解释地多嘴一句:“我还有个问题,你决定替猫狮化去执念,是为了还韩伯带我们去伏波渡的情分吗?”

因为物煞形神受损,短暂没有危险,他们完全可以直去伏波渡,不用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除此,她想不出其他缘由。

“不尽然。”卢行歧道。

“还有其他的原因吗?”闫禀玉脱口问。

夜真安静呀。

闫禀玉咬了咬唇,这嘴是真多。

不过转念一想,他们只是契约合作关系,各有隐私也正常。事毕后,桥归桥,路归路,很快她就能回归以前按部就班的生活,想想就觉得充满希望。

憧憬,最终成美梦。

——

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五点。

闫禀玉神清气爽地洗漱,换衣下楼。

韩婶正在大厅追剧,听了轻快的下楼脚步,转头看见精神饱满的闫禀玉。跟昨夜的萎靡判若两人。

闫禀玉见韩婶就甜甜地笑,“阿婶,我饿了。”

真是敞亮的孩子啊,韩婶呵呵笑两声,说:“我给你煮了玉米排骨汤,你坐饭桌等,我端过来。”

“好咧!谢谢阿婶。”闫禀玉在饭桌边坐下,乖觉地等。

不单排骨汤,韩婶还备了芋头炖扣肉和西芹百合炒腰果。

一天一夜未进食,闫禀玉快饿坏了,两眼放光地盯着饭菜。

“快吃快吃。”韩婶给闫禀玉盛饭。

闫禀玉双手捧起饭碗,说:“那我就先吃了。”

“好,好。”韩婶笑着点头。

闫禀玉专心吃起饭。

韩婶关了电视,安静坐在边上,看闫禀玉的目光多了一种赞赏。

闫禀玉察觉到目光,吃着饭问:“阿婶,我是变漂亮了吗?你这么看我。”

韩婶失笑,“你本来就生得好看呀,而且对付物煞还勇敢机智,我觉得你的心灵更美。”

心灵美,好土的词,但是从长辈口中称赞出来,含金量极高。闫禀玉大方道谢:“谢谢阿婶。”

吃饭喝汤,饱肚后闫禀玉找到韩伯,跟他说了卢行歧的计划。

韩伯听过,觉得十分可行,为不耽误时间,分开行动更好。

“南村我熟,守祠堂的老人也认识,看个族谱不难,这边就我去办。制作猫狮出名的那家老铺子我也听说过,离这不远,就在与仙岛公园对望的逸仙路上,至于是几号门牌,得去问问。”

闫禀玉赞同分开行动,“那逸仙路就我负责。”

韩伯看天色,快黑了,他问:“卢先生会跟你一道去逸仙路吗?”

闫禀玉也不太清楚,“应该会的吧。”

韩伯说:“那行,人生地不熟的你小心点。”

“诶好。”闫禀玉上楼准备。

卢行歧也在房间,坐在椅子里,腰背板正,右手手臂松弛地搁扶在桌面。果然是古人,行坐都有种气度上的阔态。

闫禀玉进了房间就自顾自收拾,边转述韩伯的话:“南村族谱那块韩伯有熟人,能搞定,猫狮老铺那里我去一趟,这样分开行动能增加效率。”

“好。”卢行歧回。

闫禀玉拿手机钱包,再重新将头发扎个牢固的马尾,整理好仪表,看着卢行歧说:“那我就走了。”

她转身慢步出房间。

“禀玉姑娘,稍等片刻。”卢行歧猝然发声。

闫禀玉迅即转身,“好呀。”

她十分好说话,悠悠然在床沿坐下,双脚在地面轻轻点着,面上无一丝不耐烦。

闫禀玉如此自得,倒叫卢行歧起了一丝疑惑。

因为天色暗了,窗帘拉得不严密,闫禀玉从窗帘缝隙瞧见外边风景——海上云蒸霞蔚,海鸟掠飞。

真漂亮呀,这两天都夜晚出行,匆匆忙忙,闫禀玉还没见过七十二泾白日的风光呢。她望着风景,生出个新思路,“我说卢行歧,其实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白天去伏波渡刘家,在那等你,你晚上再过来汇合,就不会苦于物煞拦路了。”

卢行歧闻言轻声笑道,“刘家避世,老宅外更有阵势困守,你能进伏波渡尚算容易,找到刘家老宅,难。”

闫禀玉却不认同,“有方位不就行了,韩伯就算不熟路,花钱也能找到熟悉的向导。”

卢行歧但笑不语,颇有些看轻的意思。

“卢行歧,时代不同了,上有卫星导航,下有监控摄像,这世上就没有真正能避世的东西。太阳底下无新事,如果我真能找到呢?”闫禀玉不服气,拿出现代人的底气来。

卢行歧不可一世地眼神一扬,铿锵有声地道:“禀玉姑娘,假若你能找到刘家老宅,我卢行歧、跟、你、姓。”

气焰太嚣张了!闫禀玉气得脚往地上一跺,看不起谁呢?

话不投机便不说了,置气归置气,闫禀玉还是继续等。因为有他同行,闲杂鬼等退避,省了很多麻烦。

夜幕真正降临。

卢行歧起身掸掸衣袖,说:“走吧。”

闫禀玉怏怏跟上。

韩伯交代过,在马路头坐观光公交,一块钱直达仙岛公园大门,下来就是逸仙路。

到了马路头,没等多久公交就来了。

这个点游客少,只有稀稀落落回城的几个男女,闫禀玉不慌不忙地上车。

投了两次硬币,她走到车后尾找位置坐。

位置多,卢行歧顺理成章坐在闫禀玉旁座。

公交缓缓开启,迎着夜色驶向城市灯火。

十来分钟到目的地,闫禀玉下车就看到路牌——逸仙路。

叫卖声不绝,人潮拥挤,十分热闹。

“就是这。”闫禀玉跟卢行歧说,眼睛寻找门头老旧的店铺。

因为挨着景点,路边店铺翻新快,闫禀玉带着卢行歧走走停停找到一家油烟熏焦的小吃店。看起来开店最久,应该熟悉制作猫狮的地方在哪。

闫禀玉要去问路,便对卢行歧说:“你在此地等我,我去去就来。”

卢行歧没说什么,点点头。

店主在炸菜酿,旁边还有个慢火油煎屈头蛋的煎锅,油声滋滋的。

闫禀玉走过去,不好空口白问,便先买了半斤苦瓜酿。

店主在打包,闫禀玉抓到机会问:“老板,这条街以前是不是有做猫狮狮头的地方?”

“有啦,在前面个里,58号就是。”

一口夹白话的普通话,闫禀玉心想,老钦州人,有准了!

拎着苦瓜酿回去,闫禀玉指路,“卢行歧,我们往前走,在58号门牌。”

现在位置是32号,距离58号十来米这样,街上人潮涌动,走得慢也很快到了。

逸仙路店铺做旅游业相关的较多,门头争先恐后的艳丽,乍然出现一家贴着赭色瓷砖刷着红色对联的古朴门头,着实让闫禀玉眼前一亮。

确认门牌号,没错,58号。再到门头灯牌,是“猫狮”什么的,后面那两字灯灭了,辨别不清。

古朴老店,又写着猫狮,不正是他们要找的地方吗?

店铺玻璃拉门紧闭,闫禀玉探头去瞧里面:这进门面是窄长型的,有个前厅,后面有段走廊,将后半空间分开,再往里,看不见了,反正空间不小。

灯光昏昏的,前厅没有人,还在营业吗?闫禀玉前去推门确认,卢行歧已先一步隐身进去。

闫禀玉伸头进门缝,小声问:“怎么?发现什么了?”

卢行歧看她一头卡在门里,身体又在外,滑稽得不行,又有偷摸做贼的畏缩。他手一扬,门就自行推开。

闫禀玉整个人进到店里。

“我先去看看。”卢行歧说,便遁形消失了。

店里的地板也是以前的那种水磨石地,真够古老的。闫禀玉里面转步,并发出声音,“有人吗?老板在吗?”

以防被人当贼。

前厅挺空旷,只摆放了一个八层的木头斗柜,里面不知道装的什么。

再往里去,进到走廊,闫禀玉依旧喊:“老板在吗?老板……”

走廊左右各两间房间,门上贴了牌,有“玄狮屋”,“白狮屋”,“三花狮屋”,门上还挂有猫狮的Q版形象牌。

闫禀玉十分确认,找对地方了!她想将发现告诉卢行歧,低喊:“卢行歧,卢行歧……”

“怎么?”卢行歧瞬间现身。

闫禀玉问:“你有发现吗?”

卢行歧:“暂未。”

闫禀玉指着那三间房,信誓旦旦地说:“我觉得房间里存放着猫狮,你看玄、白、三花,这些词肯定代表着猫狮的颜色,或许里头有线索。”

卢行歧若有所思,“我先去探探。”

闫禀玉看着卢行歧隐身,穿墙进玄狮屋。她打算去三花屋瞧瞧,正要推门进去呢,另一间没贴牌的门突然打开。

“你是谁?”

来人是个打扮花里胡哨的男人,染绿色头发,上身穿猫咪卡通短袖t,下身套腰挂猫咪牌饰的半筒裤,脚下是条纹短袜和洞洞拖鞋。

闫禀玉胡诌:“我是客人。”

男人哦了声,“你是来撸猫的啊。”

“什么撸猫?”

“你没看门牌吗?我们店叫《猫狮猫咖》。”

闫禀玉有点懵,“你说你们是猫咖?”

男人点头,“对呀!”

“那这个玄狮屋是……”

男人说:“玄狮就是黑猫呗,那里面都是黑色猫猫。”

“一屋子黑猫?!”闫禀玉惊叫!

这一瞬间,闫禀玉脑海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

逸仙路。

小吃店边。

一名穿着中式绸缎长袍衫的男子不耐烦地站着,望着蹲在路槛吃屈头蛋的苍白瘦弱少年,欲言又止。

“老板!我还要再拿五个屈头蛋。”少年满嘴辣椒粉红色,目光切切地盯看煎锅里的香煎屈头蛋。

男子忍不住出声:“活珠子,你吃了十个屈头蛋①了,还要再吃啊!我让你多接触阳间能量,不是让你馋这些食物的。”

说话的正是追息蛊失效后,从南宁遁逃的冯渐微。

美食在前,活珠子才不管那么多,“家主,我知道,但南宁没有卖这个的,我想吃很久了,你且等等我,我再吃完这五个就好了……诶老板,不要辣椒面了,我想尝尝孜然味的……”

真是小孩心性,想吃一样东西就要吃到撑,怪不到冯家上下都喊他活珠子,真是见到屈头蛋就走不动道了。冯渐微无奈扶额,站一旁继续等。

裤子插兜忽鼓囊起来,像是有什么活物要顾涌而出,冯渐微低头瞥了一眼,没搭理。

不过片刻,插兜里飞出一张纸人,因为扁平,手脚甩着飘动,动作丑陋荒诞,飘到了冯渐微耳边。

活珠子吃着吃着,发现了飘飞的纸人,纸人手脚抱在家主耳廓上,正奋力摇动。

那是双魂传音术,属于敕令纸人术的一种,是钦州府刘家的秘传。取一同逝世的双胎魂,附于敕令纸人,分开晦养数月,以通默契。双胎自古双体一魂,心有灵犀,晦养成功后,一方持一魂,可彼此秘传耳目。

更高级点的双生传音,是开灵智的,除传音外,还可践行传物。并且能幻为人时形貌,可当魂宠豢养,所以为貌秀者双魂最佳。

家主一直嫌弃刘家表哥赠予的双生敕令鄙陋,只是个木讷的纸人型,未开灵智。所以常暗里讽刺刘家表哥是个抠门货。

活珠子边吃边劝道:“家主,那纸人还在摇呢,刘家表哥是不是有重要事找你?”

冯渐微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活珠子又说:“我看纸人挺急,你真的不回话吗?”

冯渐微不耐烦道:“他要是打电话我还能接,但这双生敕令一旦对话就跟监视一样,他人在异地也可闻可看可听我这里的处境。但我五感被封,观不了他,吃亏的事我才不做。”

活珠子便不说话了,专心吃孜然屈头蛋。

那纸人在耳朵上摇得实在烦人,冯渐微捏指将纸人捉下来,使劲地摇晃,“让你发神经!就跟刘凤来一样……”

他猛地闭嘴,竟然喊出刘凤来的名字了。

“冯渐微。”纸人得名,开始传音。

“诶表哥。”冯渐微立即变成笑脸,松开手。

纸人得了自由,重新飘回冯渐微耳朵抱挂。

刘凤来:“你在逸仙路呀,果然,我就猜你今日到钦州。”

冯渐微:“怎么,你又推算出什么天机了?”

刘凤来反问:“你说呢?”

“我哪知道呀,”冯渐微一哂,“反正我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被你算出,也没什么好光荣的。”

刘凤来另说他话:“等会过来帮我带点苦瓜酿,我有段时间没吃了,挺想念。”

冯渐微拒绝:“我来钦州是有事,又不是为你。”

刘凤来:“我知道你不是为我,你外祖迁阴宅,十六日起坛做法,十七日就要迁。你最迟,十六日到。”

今天七月十三,还剩三日。

冯渐微笑笑:“如果我说我也不是为了这个而来呢。”

刘凤来沉了语气:“冯渐微,口无遮拦,别以为列祖列宗耳目不闻。”

冯渐微笑了一声:“表哥,你还是一如既往的长者口吻,今天我倒要问问,你自小悟通命理,天资聪颖,被长辈赞称为刘家的梁柱,可有推算出这次主持迁坟,科仪能否成?”

刘凤来沉默片刻,还是那句:“冯渐微,别口无遮拦。”

然后,传音中断。

第22章 只是不曾想到,你会帮我

“不是,你猫咖怎么叫个猫狮的名字?还有灯牌坏了也不修,真是的……”闫禀玉急忙向玄狮屋走去。

男人听得莫名其妙,“猫咖咋就不能叫猫咖的名字?况且那是我家的灯牌,你管我修不修?还有,你到底是来撸猫还是干嘛的?”

男人觉得闫禀玉有古怪,不像是顾客,便在门前想将她拖住。

不想她自己停下了,男人疑惑,走近一步去瞧,她豁然转身说:“老板!我真是,太喜欢黑猫了,想问问撸猫多少钱?”

变脸真快,男人心里怪异,“你确定?刚刚你不还在抱怨?”

闫禀玉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没有的事,猫猫温顺可爱,怎么会有人不喜欢猫猫?我只是听到里面居然有一屋子黑猫,太惊喜了,失态而已啦。”

男人半信半疑,但见女生笑容甜美,不像坏人,便说:“那你去前台买个猫粮就可以撸了。”

“我可以先给你钱吗?”闫禀玉翻钱袋,咬咬牙给了一百,“你帮我把猫粮拿过来,我真的迫不及待了呢。”

还挺大方,男人勉为其难答应:“好吧。”

人终于是走了。

闫禀玉赶紧开门。

卢行歧曾言:黑猫身有阴力,能号阴魂,靠近会不适。不适而已,她见识过他术法的厉害,不至于在黑猫上吃什么亏。

她只是怕黑猫攻击,他会出手伤了黑猫,届时在老板面前说不清,恐会将她当成神经病扭送派出所。

这一天天的都什么事呀,闫禀玉头大万分。

霍然推开门,她以为会见到一副黑猫集体反抗的凌乱场面,然而……

“扑……嘿嘿……扑……哧!”

玄狮屋里,猫爬架四五座,连接着带秋千架的猫别墅,十来只黑猫盘踞上面,警惕地耸立毛发,眼睛幽幽绿光,并腹鸣出警告的“呜呜”声。

而卢行歧在黑猫的围势下,头发蓬乱,更有两缕发丝掉在脖侧,原先丝绸光亮的长衫,现在袍角炸成了须,想是被猫爪给挠的。他双手还维持着施法的指诀,手背上划有几道口子,雾黑的阴气从伤口里缓缓流出,表情有些懵地望着突然出现的闫禀玉。

这还是那个素日光鲜的卢行歧吗?

幸灾乐祸不太道德,所以闫禀玉忍着笑。忍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便快快关上门,捧腹乐起来。

“呵呵,呵呵,卢行歧,你、你怎么搞成这样了?”

卢行歧放下手,面带恼怒地说:“很好笑吗?”

要不是顾虑惹麻烦,凭这区区黑猫,近他身都不能,又怎会落到如此狼狈。

闫禀玉是觉得好笑,但见他面色肃穆,像生气了,她瞬间觉得没意思。

“干嘛,你一个男人气度这么小吗?我受你拖累的事还没计较呢,至于么你?”

卢行歧瞧着她那气鼓鼓的悍劲,没吭声。

闫禀玉持续输出,“怎么?我说错了吗?”

卢行歧垂了垂眸,半晌后,似乎妥协,“笑便笑罢。”

还笑什么呀,那老板估摸着快回了,闫禀玉不计较地向他招手,“走错地了,我们得快些溜。”

卢行歧却说:“没错,就在这。”

“这是猫咖呀,”闫禀玉观望室内,除了黑猫就是养猫相关的东西,“这哪像制作猫狮的地方?”

“你去将墙上的摆置取出。”卢行歧指了位置。

闫禀玉看去,在墙壁的置物架上,摆着一个用水晶罩保护的猫狮模型,鲜艳的五彩绘色,还缀着红色的绒球。

一个模型,能证明什么?闫禀玉怀着疑问走过去。

因为房间是给猫猫住的,摆设也是以猫猫优先,猫爬架都靠墙放,方便猫猫进出猫别墅。所以要拿到模型得经过猫爬架,七八只猫蛰伏在上面,绿眼睛直盯着。

闫禀玉接近猫爬架,边轻声说:“猫猫让让路啊,姐姐想看看那个猫狮,乖乖,我没有恶意的……”

置物架高,闫禀玉将苦瓜酿放一边,避开猫猫倾身过去,踮了脚才碰到模型。正高兴手到擒来,模型到手的瞬间,她暗道不妙!

巴掌大的模型,竟有上十斤重,到手就坠着闫禀玉手臂,她人一摇晃就要往下倒!

人摔了好讲,但旁边数个猫爬架和一个大猫别墅,就怕摔出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届时更解释不清。

模型不能摔,闫禀玉忙用空着的另只手去乱抓,能抓到什么是什么,稳住身体再说。

一阵慌乱,不想手腕被什么绕住,送了一股力,将她身体拉正。

站稳后,闫禀玉发现自己手腕缠了根黑线,再看卢行歧,他食指上牵着一道阴气化成的绳索,正与她连结。

原来是他拉了自己一把。

没来得及道声谢,黑猫被阴气吓得四窜,呜哇乱叫。闫禀玉赶紧放下猫狮模型,弯腰趴地地哄:“乖乖,别叫了,没事的……乖乖们,姐姐不是故意的,抱歉呀,可别再叫了……”

猫猫惊魂未定,耸高背拒绝靠近,眼睛蹬向卢行歧。

“乖猫猫,别害怕……”闫禀玉只好趴过去继续哄,同时张手朝后驱赶卢行歧,让他离远点。

卢行歧识趣地退后,然后无趣地收回阴气结成的绳索。

好不容易安抚好猫咪,闫禀玉重新抱起模型,忽然想起什么,问:“你是不是想拿这个小狮头,才被黑猫抓到了?”

卢行歧含糊地说了声:“……是……”

闫禀玉想象了下卢行歧吃瘪的场面,扬了扬嘴角,“好了,你说没找错地方,依据在哪里?”

怕黑猫再惊,卢行歧招手,让闫禀玉靠近。她来到面前,他说:“这小猫狮常年与人相处,即将生出灵识,是旧物。且制作工艺与猫狮狮头一似,出自一门手艺,所以我猜测地方没错。”

闫禀玉端起小猫狮细看,确实与木楼里的猫狮形制相似,韩伯说成品猫狮得有上百斤,等同比例缩小的话,怪不得这微型猫狮这么重。

至于灵识,闫禀玉左瞧右看小猫狮,都没觉出特别,不过她肉眼凡胎看不出也正常。她又问:“真正长出灵识后,它会跟物煞一样吗?”

卢行歧解释她的好奇,“无怨无执,不会成煞。”

闫禀玉“哦”一声,原来如此,那它还是个好猫狮。

“诶顾客,刚送了新口味的猫粮,有好几种,你要不要来挑一下!”

外边老板在喊,闫禀玉忙把猫狮模型放回原位,跟卢行歧说:“我得走了,去跟老板透透关于猫狮的口风,这里危险,你先离开吧。”

不等卢行歧回答,她风风火火地去开门,已经跨出一只脚,又扭头过说:“对了,你还是先把自己收拾一下吧。”

闫禀玉指指他还在流阴气的伤口。

仍是不等卢行歧回话,她便关门走了。

卢行歧盯着门愣了两秒,后知后觉地隐身而去。

前厅。

恰好供货商送货,所以男人才耽误送猫粮,给了闫禀玉整理情况的时间。

“老板,都有哪些猫粮啊?”闫禀玉闻声而来,表现出兴趣。

实木斗柜拉开,老板在把猫粮分类,“都在这里,你看看你需要哪些。”

闫禀玉去看了,挑了几种罐头和几袋鲜肉猫零食,抱在怀中。

拿了猫粮她还没走,老板奇怪起来,“怎么?”

闫禀玉抱着猫粮凑了凑,一脸谈八卦的表情,“诶老板,我看玄狮屋里有猫狮模型,门上还有猫狮Q型牌,你是不是也很喜欢猫狮?”

老板哟一声,挺惊奇,“你还懂那是猫狮呀,现在的人都只知道醒狮。”

“当然知道啊,猫狮是非遗,只是没落了,又不是不出名。”幸好下午吃饭时闫禀玉用手机百度过,大概了解猫狮的历史由来。

提起这个,老板放下手中工作,理了理那头绿发,颇自豪地说:“我家以前是制作猫狮狮头的,清末那会儿,远的不说,近的钦州城里的狮头全出自我老祖手艺。”

“哇!你老祖好厉害。”闫禀玉十分捧场。

“那是!”老板自信地抬高了胸膛,“在清代时,他的名号可是响当当的!”

闫禀玉应景地竖起了大拇指。

“不过从我爸去世后,我家就彻底不做这个了,因为没人舞这种狮子。我接手家里门面就开起了猫咖,猫狮猫型狮身,我养不起狮子,养猫还是可以,也算是秉承祖志了。”老板心态正向,但话语间不免无奈和落寞。

闫禀玉安慰道:“没事的,现在不是有不少自媒体在宣传非遗吗?它们迟早会再次活络起来。”

老板耸耸肩,“但愿吧。”

气氛挺和睦,闫禀玉见是时候了,便引出话题,“玄狮屋里有个小猫狮像,手艺精湛,真是活灵活现。”

老板说:“那是老祖为了哄我小时候的爷爷,做的微型狮头,收藏百来年了,手艺确实是不可复制的精美。”

闫禀玉又是一通彩虹屁,再顺势而话:“我正在写一篇关于非遗猫狮的文章,所以到钦州实地考察,恰好今天歪打正着了,你家还有这样的猫狮吗?我想参观参观。”

“有是有,不过……”老板怀疑地打量闫禀玉,再联系起她刚才前后矛盾的行为,“你该不会那种自媒体吧?身上藏了摄像头偷拍搞噱头的那种。”

“绝不是,怎么可能!”闫禀玉赶紧辩驳,放下猫粮,未表清白地在地板奋力地蹦跶几下,“你看看,哪有摄像头掉下来?”

夏季衣衫薄,她身上确实不像藏了东西,老板又怀疑其他,“还是你想偷摸学了技术,然后卖给外国佬?”

“我没有!真没有!我发誓,只是为了写文章而已。”闫禀玉百口莫辩。

不怪老板这样怀疑,因为之前确实有人到他这来买猫狮的制作技艺,开了天价,说是卖到国外发扬光大。这是来偷家的,他当然严厉拒绝并报警,这才清净了大半年。

“那好,你出示一下身份证,不然我无法带你去看其他的猫狮。”老板这样要求原因有二:一来为震慑,二来为记录信息,有什么事方便报警处理。

为了自证“清白”,闫禀玉将身份证拿出来展示。

老板一看壮汉双文字的身份证,就让闫禀玉收好了,“只有广西的身份证是壮汉双文字的,抗战艰难时期,广西就没出过汉奸,现在条件好了,也不可能出间谍。”

老板放下疑心,“你跟我来吧。”

闫禀玉没想到这么简单,稀里糊涂地跟着去。

从未贴猫狮牌的门进去,出来是一个五六十平的天井,天井里养了一缸荷叶,天井边上是盖瓦房屋,呈四水围堂的格局——是以前的老房子,也有历史了。

夜晚了,天井的灯昏昏暗暗,不知道前路是什么地方,又孤男寡女的,闫禀玉才开始感到害怕。她下意识往四周看去,视线寻找,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老板开了一间屋,停下等闫禀玉,“放猫狮的屋在这里。”

那屋灯没开,看着幽深无比,闫禀玉怯了,放慢脚步。

荷花缸上,不经意的一眼,她看见卢行歧点足立在缸沿,发辫整齐,衣衫完整,恢复了往日的清俊形象。他并没有在看她,而是抱臂侧过脸,漫不经心路过的样子。

管他什么样子,有卢行歧在,闫禀玉心情放轻松,快步过去,跟老板进屋。

老板打开灯,闫禀玉一眼就注意到八九只猫狮狮头,都用木架抬高了隔潮,狮身用透明无纺布包裹,严实保护着。

屋内有书案书架,书架满满的书,大多是线订的古竹纸书,书案上摆了一扎削薄的竹篾,还有油彩罐,以及熬煮的浆糊——这些应该是制作猫狮的工具。

这间房一尘不染,也闻不到广西夏天闲置房间特有的潮湿霉味,想是老板经常在这待着。他一定很爱护很尊重祖上留下来的技艺和猫狮,所以才疑心闫禀玉的目的。

虽然老板那头绿发嚣张,猫咪衣服和洞洞鞋不修边幅,但不耽误闫禀玉起了一丝敬佩之心。

既然消除怀疑,老板诚意十足地掀开包裹狮头的无纺布,呈现在闫禀玉面前,并一一讲解制作的材料,工艺差别,以及狮头的年代。

闫禀玉认真地听,没有因为另怀目的而去打断。

当老板说到和木楼猫狮相似的狮头时,闫禀玉觉得时机到了,插话:“我前两天因为考察,遇见个和这个狮头一样的猫狮狮头,听说有百来年了,不知道是不是你老祖制作的。”

老板说:“这个简单,查记录册就知道了,从我老祖那代起,出售的每个狮头都有记录去处,方便售后。”

闫禀玉眼睛一亮,“那可以找找吗?拥有狮头的那家主人姓林,清末时期的人,还获得过狮王赛的魁首。”

有姓有时间线有事迹,很好查找,老板到书架抽出一本古书,按时间翻开十几页,很快找到,“你看看,是这位叫林朝的吧。”

古书的字是繁体的,略飘逸的行草字体,闫禀玉视力不行,好一番辨认,看清书上写着:林朝在这迎了猫狮狮头回家,得了魁首后,挣钱了,盖了新楼,又订了新的狮头,还计划去南洋讨生活。

种种事迹都对上了,闫禀玉忙问:“那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老板说:“百多年过去,哪还有什么联络方式。”

也是,闫禀玉真是头脑昏了。

问到了,也该走了,她好声好气地道谢,临走时再买了一百块钱猫粮给玄狮屋,聊表吓到猫猫们的歉意。

——

离开猫狮猫咖,路遇卖坭兴陶的店铺,闫禀玉买了一套茶具,打算赔给韩伯。

等公交,投了两次硬币,坐车回马路头。

闫禀玉一路没说过话。

到了韩伯家,韩婶说韩伯大哥摔到腿了,他在医院照顾,明天回来再说事。

闫禀玉将坭兴陶茶具托付给韩婶,就上楼了。

洗完澡,躺床上,闫禀玉仍旧闷闷不乐。

虽然没找错地方,但线索还是断了,到钦州这几天,忙忙碌碌,实际毫无进展。

闫禀玉为此感到懊丧。

灯关了,卢行歧也在屋内。

跟闫禀玉相处久了,对她情绪变化的气味敏感。

回想起一程两份的车马钱,卢行歧抚摸着手背愈合的伤口,决定开口:“禀玉姑娘。”

“嗯?”愁思被打断,闫禀玉疑惑一声。

“在木楼我瞒着你术法对物煞无用,是因在物煞拟音的范围内,也会捕捉到我们在船上的话语,为了挣得先机,所以才会隐瞒。”卢行歧不懂女子的弯弯绕绕,以为她心情不佳,是因为他话未言尽,便将实情道出来。

“嗯,我知道了。”闫禀玉平声一句。

卢行歧继续道:“且区区物煞,即便不施术法,我赤手空拳亦可对付,只是不曾想到……”

“没想到什么?”闫禀玉起了兴趣,坐起身望向他声音方向。

卢行歧能看见,黑暗里的那道目光,他转开视线,搁在膝上的手指微微握紧,显得略微局促。

默了片刻,声再起:“……只是不曾想到,你会帮我,禀玉姑娘。”

他们有契约牵扯,在同一条船上,虽然有胁迫成分,但帮他也应该,闫禀玉是这样认为的。不过,亲耳听到时,她心底泛起一些酸涩的情绪。

闫禀玉重新躺下,盖被拉过头,话音瓮声传出:“你别文绉绉地喊我姑娘了,要不直接唤我全名得了。”

卢行歧坚持:“女子闺名怎可直呼。”

老古董,闺房都进了无数次,此刻也是堂中坐,怎么闺名就成禁忌了?闫禀玉不打算跟他一般见识,说:“木楼的事既然是误会,解开就好了。话说,如果我们能秘传耳目那该多好,这样一明一暗配合,肯定所向披靡,这样就能早点完成契约……”

卢行歧静静听着她的展望。

“卢行歧,”她突然又问,“我的五感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挺不方便的。”

“明天就可恢复。”

“真的吗?”

“千真万确。”

“好吧。”

第23章 飞凤冲霄局

逸仙路。

去酒店路上,活珠子问冯渐微,“家主,刘家表哥让你过几日到,你真的不去吗?”

活珠子始终觉得他们现在势单力薄,更要打点好人际关系,以后夺家主之位时也多个助力。

冯渐微当然知道活珠子反复提问,是在顾虑什么。他前两年被赶出冯氏,就有探过刘凤来口风,其因舅舅刘势起的遗言,而选择据守伏波渡,也定然不会轻易树敌。

其实那不止是刘势起的遗言,而是整个刘家一脉对后任家主的驱役,每一任刘家家主都在为了改写刘家式微的生道而活。包括这次迁阴宅也是,听说是刘势起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请黄家黄登池出山,点了一个飞凤冲霄局,刘凤来等候许久,到今时恰好是重迁祖坟的最好时机。

风水学上有呼形喝象的说法,飞凤冲霄是凤凰地形的一种。前人葬此地,后代通常出达官贵人,多为状元宰相等能人之士,所以才有“飞凤冲霄势人汉,状元宰相显门风①”这样的断语。

刘凤来膝下仅有一女,出生时体弱,常年住在上海治病,而他一年到头据守在伏波渡,取舍间存的什么心思,凭一风水局便知。冯渐微信风水命理,但并不全信,因为他更坚定事在人为。

“活珠子,我在等卢行歧。”冯渐微说。

活珠子更是疑惑,“家主,你怎么料定他会来钦州?”

冯渐微道:“卢氏在清代时与其余七大家交好,他假若是为家族覆灭而来,势必要从这七家入手。他初破世生性多疑,而我在他身上使用了追息蛊和敕令纸人,他定会去查个清楚我的目的,和柳州府钦州府有没有与我同谋。虽然柳州府滚氏家主失踪二十余年,处于无人继位的状态,但其旁支也算有能,未让滚氏没落。而我冯氏扼守鬼门关隘,更有震慑阴阳界的宝器阴阳玦,也不是好惹的,更何况冯式微母家权势在郁林州根深盘错。而钦州府距离南宁最近,尽管刘家也有底蕴绝学,但人才萧条最易拿捏,所以我猜测他会先至钦州。”

家主分析条条是道,活珠子问:“他都死了那么多年,怎么还能知道这些?”

两人并肩走着,冯渐微张手就给活珠子脑门一个暴栗,“这才几天的事,你就都忘了?他破世时起过阴卦,当然可晓局势,况且刘家式微并不止这代。”

活珠子搓搓疼痛的脑袋,由衷地说:“家主你是真厉害,以前的事居然知道那么多。”

定的酒店在逸仙路的一道巷子里,就快到了,冯渐微调转脚步进巷,“我母亲去世早,老头接着迎后母进门,没空管我,我从小是在阿公膝下长大。老人就这样,时常怀忆以前,耳濡目染,就知晓一些……”

说着说着,后面没脚步声了,冯渐微疑惑回头,见活珠子停在巷口,频频朝外张望。

“怎么了?”

活珠子指左边,“家主,那里有家大口九奶茶店,我想去一下,买一份烧仙草。”

冯渐微无语了,扬手让他快去,自己则先去办入住。

到酒店时已有人排队办手续,冯渐微站后面等。

前面客人在交谈,说什么七十二泾的夜雾突然散了,难得的机会,这两天可以找船夜游一下。

七十二泾海的夜雾当地称幻瘴,那幻瘴其实是伏波渡外的一道“煞”,冯渐微小时候听阿公提过,稍大些去刘家奔舅舅的丧,也亲身经历过。“煞”虽是诡物,也亦是道天然屏障,刘家之所以能容,是因有所图。

那道“煞”好好地存在二十数年,卢行歧一破世,“煞”便隐踪,除去他所为,冯渐微想不出二者。

卢行歧果真到了。

入住手续办完,活珠子回来了,冯渐微说:“活珠子,明日我们到伏波渡。”

刘家老宅就位于龙门七十二泾伏波渡,活珠子抓勺子挖烧仙草吃,含糊地问:“家主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冯渐微笑笑,只道:“因为有趣。”

——

闫禀玉早早睡觉,就是为了早起等韩伯。

早上六点多她就起床,韩婶年纪大少觉,也起了,两人就一起做了早餐吃。

韩伯是七点回的,照顾病人熬了一宿,风尘仆仆。几口水下肚,就跟闫禀玉交代:“我昨晚去的南村,看过林氏族谱,林为良确是南村人,木楼那一支后人叫林朝。”

跟闫禀玉在猫狮店查到的一致,她忙问:“林朝之后是不是到南洋去了?南村有跟他的后代联系上吗?”

“林朝确实是在1893年搬到马来西亚去了,”韩伯说,“南村也跟林朝后人联系上了,人昨天从马来西亚飞南宁,休息一晚,今天就从南宁开车回来,大概九十点就到了。”

“这么快?”闫禀玉意外。

韩伯刚得知消息时,也吃了一惊,他细细道来:“林朝的孙子叫林笙,林朝去世时的遗愿是落叶归根,而林笙去年不幸得了绝症,怕时日不多,便早早做准备。他从月前就一直积极联系国内,等到跟南村村长通上话,确定墓址后,便带着林朝的骨灰回国了。”

闫禀玉说:“那我们找他,也是赶巧了。”

“是的,现在人回来了,接下来你们怎么打算?”韩伯问。

闫禀玉想了想,说:“韩伯,你有要到林笙的电话吗?”

韩伯摇头,“没有,他因为寻亲被骗过,听说只跟村长联系,不接陌生人电话。”

“那等会我去南村一趟,看能不能跟林笙说上话。”现在是白天,卢行歧现形不便,只能是闫禀玉自己先去沟通。

韩伯明白她为什么自己去,便说:“就让阿婶送你去南村,陪你找人,她对那边比较熟络。我先去补觉,有什么事让阿婶打我电话。”

“好咧。”闫禀玉应。

韩婶觉得一夜没睡肚子空空不好,让韩伯等等,她跟闫禀玉说:“妹妹仔,我给他弄点吃的,你要去的时候找我。”

闫禀玉: “嗯。”

韩伯夫妻俩有说有应地进了厨房。

闫禀玉就上楼收拾。

房间里,窗帘拉得紧密,漆黑一片。

闫禀玉看不见,但知道卢行歧在,她转述韩伯的话,说:“林朝是南村人,他的后代找到了,因为林朝的遗愿,他的孙子林笙今天带着骨灰回南村。比我们行动还早,也真是巧合。”

她说话时,弯腰在床上摸索,卢行歧猜测她是在拿钱包和可以通话视相的手机。

揣好钱包手机,闫禀玉重新扎头发。卢行歧一直没应声,她突然回头,就看见了身后站着的他。

卢行歧说今天五感能恢复,果真耳目一新,闫禀玉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能微微看出他的身体轮廓。

“你要去南村。”卢行歧说。

闫禀玉继续扎马尾,对着他道:“是的,看看有没有机会跟林笙说木楼的事,让他去送猫狮一程。”

“空口无凭他未必信,你将这个带上。”

卢行歧伸出手,他掌心是两张旧相片。

“你把这个收起来了啊!”是木楼里的照片,感觉会是个有用的东西,闫禀玉接过收好,“真有先见之明,那我走了。”

“嗯。”

她出门匆忙,门没关死。

门缝中,卢行歧的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下楼到院子,韩婶已经推出来电动车。

闫禀玉喊了声,“阿婶。”

韩婶见到闫禀玉,问:“是准备走了吗?”

闫禀玉点点头。

韩婶麻利地骑上车,下巴指后座,“那走吧,我这边也好了。南村近,我们骑个十分钟也就到了。”

“好。”闫禀玉跨上车坐好。

“诶!骑车慢点。”屋里韩伯的声传出。

韩婶没回,闫禀玉在后视镜里瞧见她微微的笑容。

骑车出村子,因为北村南村距离近,韩婶一直沿着小道走。

路遇人家多种果树,荔枝芒果番石榴硕果累累,压枝下来,骑车经过会往脸上扫。韩婶有时会随手扯一两个果,给后面的闫禀玉吃。

不到八点,朝阳似个红柿子,挂在天幕上,随着她们的电瓶车移动。

微风煦煦,果子清甜。

闫禀玉不禁往韩婶身上靠了靠,闻到她身上属于母性的温暖的味道。

快到南村时,韩婶问闫禀玉,“你要去哪等那林笙?”

林朝早就移民,村里肯定没了祖屋,闫禀玉早上着急忙慌地,只想快点抓住难得的机会,没考虑到这点。

“我也不知道呢。”她说。

韩婶说:“要不到祠堂外等吧,这种丧葬大事一般都要经过祠堂,林笙估计会去那商量。”

闫禀玉觉得有道理,“好,就听阿婶的。”

确定目的地,韩婶骑车奔去。

不久后,闫禀玉瞧见一座牌坊,坊下坐立一颗巨石,石上明刻:龙门港镇南村。

到了,要进村了。

村里一条主道,家畜散养,孩子跑闹追逐,韩婶放慢车速。

有不少村民认识韩婶,韩婶接连打招呼。

闫禀玉坐在车后,真有种被家人带着走亲戚的错觉。

“好了,到了。”

韩婶突然停车,闫禀玉下车。

她们来到一处空地,空地左侧生长着一棵大榕树,榕树枝条上挂了许多祈愿的红布条。空地中央的瓦房应该就是祠堂了,从敞开的门里看进去,露出里面的供桌和层叠不尽的牌位。

闫禀玉去祠堂外围转了转,又探视线进里面,好安静,没看到人。

韩婶在榕树下躲太阳,闫禀玉回去,冲她摇摇头。

“没人啊,是我们来早了,再等等吧。”韩婶说着,开电动车底座,从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反正没事,吃点东西打发时间。”

那是两截削了皮的甘蔗。

闫禀玉有点意想不到,韩婶办个事还这么周到地带零食。

见她愣着,韩婶将甘蔗塞她手里,然后把塑料袋裹成个碗形,当个临时垃圾桶放地上。

榕树下有几颗平坦石头,不知道摆在这做什么,不过恰好可以坐。韩婶坐上去,喊闫禀玉也坐会儿。

“歇会儿吧,吃甘蔗解解渴。”

闫禀玉看她这么松弛,最后丁点儿顾虑也没了,一起坐下啃甘蔗。

这种闲暇时刻,少不了聊天八卦。

“诶阿婶,你跟阿伯怎么认识的?”韩婶和韩伯感情那么好,闫禀玉老早就好奇了。

韩婶吐出甘蔗渣,回道:“父母挑的,就这样嫁了。”

闫禀玉:“那你呢,看上阿伯了吗?”

提及这个,韩婶难得羞涩,“当然,难不成还能绑着嫁了?”

“哦~~那也是两情相悦,看来是一见钟情啊。”闫禀玉用甘蔗指指指的,闹腾韩婶。

韩婶的脸,眼见地红起来,她拿手捂住半边脸,打断道:“我都那么老了,别说这个了……我对你倒是有个好奇。”

闫禀玉咬了口甘蔗,囫囵问:“什么?”

“你小小年纪,怎么会想到养鬼?就是那卢先生。”韩婶将‘鬼’声说得特别轻,生怕惊动什么。

“唉~~”闫禀玉叹气,含着甘蔗汁说,“我也不想这样,只是……是迫不得已……”

此时九点,太阳高高挂起,晃人眼睛。

闫禀玉这边惋叹自己因为一念之差,上了鬼当。

而不远处,有一辆汽车驶来。

“怎么了?你是有难处吗?”韩婶甘蔗都不吃了,关心道。

汽车“咻”一下,驶过面前,惊起一阵泥尘。

鲜甜的甘蔗上,立时染上一层灰。闫禀玉张了张口,心情是不上不下的,觉得自己真命苦。

甘蔗的甜都压不下的那种苦。

再看汽车停在祠堂门口,下来个穿着衬衫西裤的男人,约莫六十岁,面相表情给人一种不属于本土的感觉。

闫禀玉直觉,那就是林笙。顾不上回话,她忙放下甘蔗,赶紧追上去。

“诶诶!你是林先生吗?”

男人脚步往祠堂去,不闻不语。

车上又下来个年轻男人,怀捧檀木色骨灰盒,闫禀玉更加确信,衬衫男是林朝的后人。

闫禀玉追着喊:“林先生!林先生!我知道你就是林先生,我有话跟你说,关于你的家人。”

男人没有因此停步,反倒是抱骨灰盒的人拦住闫禀玉的去路,怒斥:“你们这些骗子,赶快走!”

这人普通话说得硬邦邦的字正腔圆,也不像本地人,估计是林笙的同伴。闫禀玉解释:“我不是骗子,我只是想跟林先生说点话。”

年轻男人冷冷地说:“林先生不想跟你说话,快点走。”

那人果然是林笙,他已经走进祠堂了。

闫禀玉想冲过去,年轻男人却将骨灰盒拦在身前,一副打赌她不敢妄动的表情。

也确实,闫禀玉不敢动了。倒不是害怕骨灰,而是那是一位异国老人的思乡之情,不好冒犯。

见闫禀玉消停下来,年轻男人随后进祠堂,将门关闭。

闫禀玉懊丧地跺了跺脚。闯祠堂这事她做不出,举头三尺有神明,况且这种行为要犯众怒。

韩婶看到了整个过程,过来安慰:“我们再等等,他们不可能不出来的。”

“只能这样了。”

太阳大,闫禀玉让韩婶到树下,自己则守在汽车旁。

等了半小时,闫禀玉晒得口干舌燥,好在林笙他们出来了。她立即迎上去,“林先生,我想跟你说说林朝的事,你家在岛上的木楼,落了件东西……”

林笙连看都未看她,开车门上车。

闫禀玉凑脸过去,吃了个闭门羹,她双手扒车窗喊:“林先生,那东西一直在等你们,你跟我去岛上看看吧,行吗……”

骨灰盒也许放置在祠堂了,年轻男人没有抱着,伸手过来推她,“你们这些骗子,连岛上的木楼老宅都查出来了,上次骗了我们三十万还不够吗?快滚!”

本来太阳晒得就浑身火燥,现在又被当瘟神赶,闫禀玉脾气也上来了,“我说过我不是骗子!你胡乱冤枉人,有证据吗你?还有我查什么木楼啊,我只是恰巧在岛上遇见楼里的猫狮狮头,被丢弃百余年因为怨恨执念成了煞,为祸七十二泾。祂一直在等林朝,林朝异国百余年,遗愿是落叶归根,那他是否还记得那只陪他闯荡赢得狮王赛的猫狮?”

闫禀玉话语详尽,年轻男人愣了愣,转头看父亲。见父亲无动于衷,又冷下脸来,“我不知道你说什么,赶快走,不然我就告诉村长,报警将你抓走!”

“你们不信我,但照片总信吧,看看就明白了……”闫禀玉低头拿照片。

“什么照片?ai合成的有什么好看的!”男人不由分说地推搡闫禀玉,上车发动引擎,开走了。

汽车绝尘而去。

闫禀玉站在原地,落寞地望着。

“还愣着干什么?快上车呀!”韩婶不知几时将电动车开过来。

闫禀玉没反应过来,没动。

“上车!阿婶带你去追他们。”韩婶斩钉截铁地催。

闫禀玉懵懵的,腿迈上车。

韩婶开始起势,电瓶车猛来到36迈,一下子冲了出去!

闫禀玉身体由于惯性往后仰,她抓稳车座,后知后觉地说:“阿婶,你小心点,慢点没事,追不上下次再来也可以。”

韩婶豪迈的语气,“你放心,我车技好得很。你们清除伏波渡诡物,也是为了我们和七十二泾,就算不小心摔一跤,那也没事……”

受韩婶的气势感染,闫禀玉原本低落的心情变得飞扬起来,如乘风了般。

“阿婶你看,车子就在前面,我们快追上了!”

村道汽车不好开,给了电瓶车一较高低的机会。

追逐间,距离拉近。

“再超个弯,我一定能追到他!”韩婶信心满满。

前面汽车忽然减速,靠边停车,不知道是怕出事,还是什么。

韩婶也靠边停车。

年轻男人下车。

闫禀玉也跳下车。

男人面色平平,态度较之前和缓,“你好,我叫林卧狮,狮子卧百病消的卧狮。”

闫禀玉不明白他为什么转变之快,还有礼貌地自我介绍,她淡声说:“你好,我姓闫。”

“闫小姐,你说的照片可以给我看看吗?”林卧狮问。

闫禀玉将两张照片递过去。

林卧狮接过看了片刻,说:“照片上的三人,应该是我高祖,曾祖父和曾祖母,这时曾祖母应该怀孕了。1893年曾祖父带着曾祖母乘船,辗转几月到了马来西亚,在那生下了我爷爷。上面的狮头也被带去了马来西亚,在我曾祖父去世时,和他的骨灰一起烧了葬一起。”

他说了那么多,是相信闫禀玉了吗?

林卧狮看眼后面车子,又说:“照片可以借我一会吗?”

本来就是他家的,闫禀玉点点头。

林卧狮便将照片拿进车里,两分钟后再次下车,随着他一起的还有林笙。

林笙因为生病,身形骨瘦,面无几两肉,颧弓高耸,带些凶相。

“你好,闫小姐,刚才抱歉,我只是、被骗到厌烦了。”

嗓音十分沙哑,话声似乎艰难。

闫禀玉说:“无妨,你们信我就行。”

“现在信了,”林笙扯出道笑容,他说,“那只猫狮狮头有个名字,是林朝取的,叫阿成。他记得,我们都记得。”

第24章 送狮归山

“那你们愿意送祂一程吗?”闫禀玉说出此行目的。

林卧狮看向父亲林笙。

林笙点了点头。

“当时离开匆忙,丢下阿成不管,祖父一直怀愧,临死还念。现在知道祂还在,送狮归山,是我们舞狮人能为祂做的最后一件事。”林笙有感而发。

最后留了联络方式,约定时间,闫禀玉和他们一同去木楼。

闫禀玉也将照片物归原主。

和韩婶回到家,韩伯也醒了,等在客厅。

韩婶嗔怪,“熬了一宿,你不睡觉干嘛?”

韩伯笑笑,“我心里有事,睡不安,干脆等你们回来,听到消息再睡。”

韩婶也没法怪,大致说了去南村的事,韩伯一面听,一面点头。

“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三点是吗?我年纪大了觉少,睡到两点多够了,到时我开船送你们登岛。”

闫禀玉随意,“阿伯可以的话,你送最好,毕竟熟路。如果真吃不消,别见外,我可以另找船的。”

韩伯摆手,佯怒道:“你小瞧我这身板了,猫狮拟音那会,我都敢追出去抓祂的!”

“好好好,就阿伯送。”闫禀玉赶紧同意。

韩婶在旁边噗嗤一笑,这男人从年轻到老,都这个德行,莫名自信。

会合在下午,闫禀玉上楼休息,好补充精神。

楼梯越踩,肩越塌,闫禀玉进房关门,直奔床去。躺下时,不由得叹一口气:好累,身心俱疲的累。

她直直盯着天花板,放空发呆,视线里突然俯下一张脸。

闫禀玉眨眨眼,仍旧放空,几秒后开口:“卢行歧。”

卢行歧嗯了声,依旧俯视着她,“事成了吗?”

“废了点劲。”

“嗯?”

“但还是成了。”

卢行歧道了声“果然”,直起身,回到远处的椅子里。

“果然什么?是对我的肯定吗?”闫禀玉侧过身,枕着手臂看向他。

卢行歧大方点头。

闫禀玉乐声,“你倒有眼光。”

当然,是我选的人。卢行歧心里想。

休息会有精神了,闫禀玉跟卢行歧讲起与林笙父子接触的过程,以及约好的登岛时间。

卢行歧听完,说:“我同你一行。”

“下午三点诶,这大白天的你怎么去?”闫禀玉以为他糊涂了。

“申时阳气衰减,可以借隐昼符藏身,申时一过便好。”卢行歧道出可行性。

听着他已有决定,闫禀玉多问一句:“那什么隐昼符真能让鬼白天见光?”

卢行歧说:“并非。旧时道士捉鬼,偶然困于环境无法及时超渡,便作隐昼符为容器,再撰于隐蔽无光处,可以携鬼魂白日行走。”

闫禀玉想起什么,旧话重提,“既然有隐昼符,那我完全可以在白天带你去伏波渡,再由你指路。”

“隐昼符隐昼藏阴,入符会阴力丧失。”卢行歧解释道。

阴力丧失,那便施不了术法,破不了伏波渡的阵势,更进不了刘家老宅。原来如此,闫禀玉说:“那鬼在白日真是有诸多限制。”

卢行歧却一转折:“惟有蓬山伞,才可让鬼真正现于白昼。”

“蓬山伞又是什么?”感觉会是个有渊源的故事,闫禀玉兴致地坐起,端脸遥看卢行歧。

卢行歧依旧用他那把和缓而飞扬的声音,娓娓道来:“蓬山相传是不周山的一块撑天石,因共工愤而撞塌不周山而流落人间,后成为一方守山妖。蓬山伞是用蓬山妖的石皮制做而成,沉木色,质油亮,夜行可放荧光。其质坚实可承天,遮蔽日光不在话下,可让鬼物短暂现身白昼。”

闫禀玉:“蓬山伞那么厉害,买得到吗?贵不贵?”

卢行歧:“早已失传,千金难觅。”

好吧,也幸好失传,不然鬼也能白日作乱,那得多惊悚。故事听了,闫禀玉打个哈欠,定闹钟眯个午觉。

“卢行歧,我睡会儿……”她躺下,渐渐没了动静。

而桌椅那边,卢行歧以指作笔,在书写什么。

一觉睡到了闹醒响,闫禀玉起床梳洗。

卢行歧也已准备好了隐昼符。

符就摆在桌面,闫禀玉看到黄纸与书写飘逸的敕令,原来这就是隐昼符。轻装出行不带背包,她寻思,钱包也算隐蔽处,能放符。

她将符拿在手中,询问卢行歧,“你在钱包里待着行吗?”

“行。”

闫禀玉欣然,这样就方便了。

于是卢行歧隐身于隐昼符。

符纸长条状,放进钱包得折一道,闫禀玉怕折到卢行歧身体,细心地问:“卢行歧,我可以把符对折吗?”

入隐昼符便发不出声音,闫禀玉不清楚,但见符纸忽然立身,在她掌心上点了点头。

真有趣,闫禀玉笑起来,符纸还自动对折,然后躺平。她顺手将其叠进钱包,和一些钱和银行卡放一起。

下楼和找韩伯,他也准备好了。

两人同行走路去马路头。

林笙和林卧狮也守时地等候在会合地点,父子两人都换上了行动方便的运动服。

碰面后,说了几句话,便马不停蹄地上船。

林笙因为身体不好,上船就在船仓待着,林卧狮还背了个大包。包里应该存放着闫禀玉交待过的,要准备化煞用的物品。

空间一下变得捉襟见肘。

闫禀玉起身站到仓外船尾,反正她没见过白日的七十二泾风景,恰好现在能感受一番了。

虽是热浪烘人的下午,但海上阴凉阵阵,很是舒爽。海水清澈透绿,岛上红树林枝茂叶肥,海鸟群飞在船侧。

白日的七十二泾,给人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安宁。

闫禀玉迎着风,享受片刻的宁静。特别是卢行歧被她拴在钱包里,不能出来作乱。

“闫小姐。”林卧狮低腰出了船仓。

闫禀玉转头看,林卧狮脸色和蔼,因为换上休闲的运动速干服,看起来没在南村疏离。

“你好,林先生。”

林卧狮走过来,手上拿着什么,“早上抱歉,给你赔礼了。”

他微微弯腰,以示歉意,古板得不像个现代人。

闫禀玉可受不起,忙说:“千万别这样,我是个年轻人,不受这套。”

言语耿直,林卧狮被她逗笑,“那这个呢?可以接受吗?”

他伸出手心,端着一个巴掌大的舒芙蕾,上面点缀着草莓奶油,看起来软绵绵的。

“这个当然可以接受。”闫禀玉爽快地接过,“我刚好饿了,现在可以吃吗?”

询问一句,是担心每个国家的人对待收礼习俗不同,怕犯了别人的忌讳。

林卧狮做了个请的手势,“当然,蛋糕不就是用来吃的?”

闫禀玉就着风景,开始吃了。蛋糕小巧,软绵绵的易下口,三两下吃完。

她无意中发觉林卧狮在看她,就问:“怎么,有事?”

林卧狮低了低眼,转脸去看近在前的海鸟,“只是好奇,闫小姐怎么知道猫狮变成了煞。”

闫禀玉撑手在船围栏,惬意地吹着海风,“我看得见那些东西,那你呢?你们也信这些吗?”

一般人耳听为虚,应该不会信陌生人三言两语的鬼话,而他们父子看到照片就接受了猫狮成煞的说法。

林卧狮说:“狮头点睛有灵,舞狮人都认为是开了灵智的,生煞也不足为奇。何况马来西亚有很多华人,我从小也是华人圈长大的,信仰接收和国内相同,对神鬼怀着敬畏之心。”

东南亚的华人,大多数是下南洋时期过去的,林卧狮接受的是以前的中式教育,怪不得闫禀玉会觉得他有时过于古板。不过,对神鬼怀着敬畏之心她深切赞同,当初就是大半夜百无禁忌,才被因果沾上。

两人又不咸不淡地说了会话,船仓里林笙咳嗽几声,林卧狮就进仓照顾父亲。

闫禀玉独自在船尾,看到水泾上熟悉的岛屿,心想,船再行四五分钟应该就到了。

果不其然,五分钟后韩伯在船头喊:“就要到了,大家准备一下。”

闫禀玉拍拍钱包里一直没动静的卢行歧,轻声说:“卢行歧,我们到了。”

船靠岸,撞出一声,颠簸了下,一行人陆陆续续从船上跳上岸。

韩伯先行,在前带路,接着是林笙,林卧狮,闫禀玉在最后。

竹林,石径,木楼,这些代代相传的思念,此刻在林笙和林卧狮的眼中具象了。两人步伐慢行,仔细地将这个地方看着,仿佛担心一眨眼,老宅便如镜花水月般消逝。

只有闫禀玉惴惴不安,快到木楼,那里面的狼藉破损,届时该怎么解释?与猫狮那一战几乎将楼内部嚯嚯完了,硬说是自然老化导致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心虚。

他们先进去,闫禀玉在楼外停步,想寻个听得过去的借口。

听了会风吹竹枝的声音,毫无头绪,闫禀玉最终决定,还是顺其自然,大不了就坦白。

走进木楼,闫禀玉看见韩伯正在跟林笙父子俩讲述发现木屋的契机。

大意是说:韩伯载游客夜游七十二泾,路遇幻瘴行不了船,便就近在这座岛上停船,因此发现了木楼,和里面被遗弃的猫狮。因缘巧合了解到猫狮百年执念成煞,影响七十二泾二十余年的幻瘴其实是煞气所为。要想化去执念,只能由猫狮主人来进行,所以才有后面去寻找林笙父子的行为。

韩伯措辞的能力真强,既将与猫狮大战的事隐瞒下,又交代清楚了事情经过。

满地的瓦片和断梁,房顶还漏了半阙,不足够遮风挡雨。林卧狮感慨:“房子的风化及腐败程度比想象中严重。”

韩伯不慌不忙点头,“是的,广西雨水多嘛,老房子就这样,不可避免的。”

正厅墙壁横插着一根硕大的梁木,林笙看到了,过去用手抚摸,满手的灰。

“原来这就是祖父亲手砍伐的榆木,我小小那时,常听他说这榆木有坚实,多有力量,架梁伫楼,是栋梁之才。”林笙有感而发。

这些话不单林笙,林卧狮更是听过,曾祖林朝言传身教,告诫林氏后代骨头要硬,脾性要坚忍,要像榆木一样撑得起家族。只是这房梁,怎么插在了墙壁上?

林卧狮将疑问道出:“房顶塌了,梁怎么还砸进墙了?”

韩伯立即接道:“这梁木确实好,特别实心,从顶上掉下来墙都能砸穿。”

果然是有阅历的老辈子,杜撰起来脸红心不跳,满脸诚恳踏实。

闫禀玉清楚韩伯在欲盖弥彰,但梁木插墙的角度是横插,不像从高处掉落导致,他们能信吗?

林笙和林卧狮对此没表现出疑虑,随着韩伯穿墙洞进入耳房。

闫禀玉松了心,也注意起这根梁木。

韩伯说这根梁木是卢行歧插的,凭空出现,救了猫狮脚下的她。可惜她没亲眼见,不然可以念点卢行歧的好,抵消点对契约的怨念。

想起卢行歧,他应该可以出来了吧?

竹林茂盛,木楼里没漏多少阳光,正厅四角黑暗,时机恰好,闫禀玉拍拍钱包。仿佛心念,卢行歧立时在她眼前现形。

“我们到了,你嘱咐化煞用的物品也准备好了,接下来要怎么了去猫狮执念?”

卢行歧的话很简单:“摆上贡品,拿上林朝旧物,在猫狮面前阐明丢弃的缘由。”

百年执念,真的这么简单就化去吗?闫禀玉问:“如果这样还送不走呢?”

八大流派任何一门都能解决物煞,但因果讲究根由,卢行歧说:“那须由刘家来处理。”

这是后话了,况且他们也还没进伏波渡。耳房里面哐哐当当地传出动静,闫禀玉动身跨过洞口,“我们先去韩伯那儿吧。”

耳房狭窄,仅有个高高的气窗,洒进些淡淡光影,本就阴凉,从闫禀玉进来后,林卧狮更感觉到一股寒冷。他不由望向洞口,有风从那里刮进来吗?

韩伯这边,协助林笙将背包里的物品拿出来。

有香烛贡品,一些符箓,以及几样照片纸据旧物。

闫禀玉跟韩伯转述卢行歧的话。

韩伯听了,将贡品打点好,然后跟林笙说了一声:“请。”

可以开始了。

猫狮摆在供桌上,林笙站着比祂高,而祂的辈分比他高,对林家的恩情比他更甚。

林笙回头看眼林卧狮,林卧狮会意,上前扶父亲跪好,自己也随之跪下。

韩伯和闫禀玉让到耳房角落,望向林家父子缄默的背影。

片刻后,一声叹息,百转千回。

“我叫林笙,是林朝的孙辈,从前总听他提起你,现在才能见上一面,是我来迟了……”林笙俯身一拜,再起,“林朝抛下你去了马来西亚,不管什么原因,都是他的错,这我不辩驳。我今天到这里,只是想告诉你,我所知道的关于你的一切。”

林笙俯身,又是一拜,详细道来:“当年在订了新的狮头后,林朝就想送你归山,再下南洋。但是时势动荡,行船的消息一天一变化,未免夜长梦多,等到船票他便带着家人离开。离开前托了同族送你归山,他也一直以为你已得道升天,不想你遗留在此孤独百年……”

“以前闯南洋,是拿命搏的,父亲受祖父拼搏的精神影响,结婚迟,我识事时祖父已是耄耋之年。在我对他舞狮的照片产生兴趣时,他托人订了一个小狮头,狮头制作完成送到家的那天,他望着久久无言,终日昏庸的面貌变得精神。此后他一有空就教我腰马步伐,盯着我勤加锻炼,不然端不起猫狮狮头,对不住他猫狮赛魁首的称号。”

猫狮蒙尘,面目褪色,仿佛处在旧时间里,冷漠地望着归来的新人。

林笙抬头仰看猫狮,笑了笑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只是说得好听,那些难处只是站在林朝的角度,于你而言空口无凭?”

他拿起一把照片,一张张摆开来给猫狮看,一张张地讲当时的场景。

照片上,有一撑拐老人,站得身形佝偻,而孩童面圆有趣,得意地将猫狮狮头高高举起——那狮头小小的,头缀绒球,与供桌上的猫狮外形一模一样。

耳房里,只闻林笙不急不缓的嘶哑的声调。

而耳房外,竹摇风动,鸟掠虫语,经年一似。

不过一件人造的死物,等的却是人逝去的繁华。

缘由道完,闫禀玉看向卢行歧,他轻摇头。

韩伯察觉闫禀玉的动作,明白化煞没有成功,他喊了声:“林先生。”

林笙也明白了,又是叹气。他似乎接受地唤了一声:“阿成。”

阿成是猫狮的名字。

“还记得林朝迎你回来的那晚,兴奋得睡不着觉,抱着你畅想未来,给你取的名字吗?成功的成,你也确实带他挣得养家的能力。得尔庇佑,功成名就,却不送尔成仙,是林朝的错。你执念怨恨,我都能理解,倘若再有业力,请报复在我身上,反正我也没多少时日了。”

他深深地俯拜下去。

林卧狮听到这里,低眼擦下一滴不忍的泪。

林笙欲起身,林卧狮忙去搀扶,他推开林卧狮,让其抱狮头出去。

一行人跟着转移到楼外空地。

因为卢行歧没办法见光,闫禀玉跟他留在正厅里。

楼外,韩伯整理开枯竹叶,辟出一块干净地,林卧狮将猫狮放在上面。

摆上香烛,林卧狮点燃开路符,绕狮头一周,念送狮口诀:“吉时吉日,狮头升天,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闫禀玉虽然不懂,但大概知道,这是要送狮归山。她问身侧的卢行歧,“煞气未化,这样送狮会有什么影响吗?”

卢行歧不置一词,但视线始终定在猫狮身上。

念完口诀,林卧狮拿出打火机,准备点火。

“再等等!”林笙突然喊道。

他来到猫狮前,抚摸掉狮头上的灰,说:“阿成,我们最后一起舞一出‘猫头狮拜门’吧,让你看看,我有没有丢了祖父的招牌。”

林笙弯腰去扛狮头。

林卧狮显得紧张,怕父亲的身体不堪重负。

林笙因生病,平时走路脚步无力漂浮,而举起狮头后,腰马下沉,立即熟练地行步,舞起猫狮来。

韩伯见多了舞猫狮,也会一点,就去配合牵狮尾。

林笙见父亲形貌像重返年轻,也顾不上担心,立即拿出手机,外放舞猫狮的十点梅花锣鼓。

猫狮踏着锣声鼓点行步,头点目烁,在竹林投下的光影中,表情晦暗有明,仿若逐渐苏醒一般。

闫禀玉才明白,原来第一次听到的诡物魔音,就是猫狮行路的铜锣声。祂化煞后拟音,仍是自己心生怨恨的遗憾。

拜门狮舞毕,林笙放下狮头,面色红润,出了一身汗。他俯身抚摸狮头,笑着,像是在用意念交流:怎么样?我没丢狮王的脸吧?

林卧狮将狮头抱回去,该送狮归山了。他点起火,赫赫有声:“脚踏四方八位,迎四界八方真神,过往得尔庇佑,今时送狮归山,功成身退,得~道~升~天~!”

火焰熊熊而起。

林笙观望着被火焰包围的猫狮,心有触动,“我们过得很好,全仰赖你的功劳,林朝已经回来了,他也在等你,就在南村的祠堂里。等送你归山,我就将你们葬在一起。”

火随风起,烧过了猫狮的脸,狮眼垂下,仿佛对这个世界再无留恋。

火烟袅袅,猛然四散,化成一个狮型奔向林笙!

狮脚震地,狮身俯低,再跃高将林笙卧于自己的胸腹之下。

在场的人都吃惊地盯着这一个充满神性的时刻。

闫禀玉想起林卧狮的自我介绍:我叫林卧狮,“狮子卧百病消”的卧狮。

又一阵风,狮形散去。

而风变更强劲,竟向四面八方扫荡开!

卢行歧蓦然挡身闫禀玉面前,她疑惑之时,见到风力如针尖刺穿卢行歧拂动的衣衫。

韩伯他们也因为这阵风,面目刺痛,不禁流泪。

“怎么回事?”闫禀玉惊道。

待风停了,卢行歧让开身,解释道:“煞气化去时,会散出业力,业力如针尖锋芒,于人无益。”

那他的意思是……闫禀玉问:“猫狮执念了去了吗?”

“是。”

——

送狮归山后,已经是下午五点。

怕夜长梦多,卢行歧决定今晚就进伏波渡。

“这么着急吗?要去多久?”因为刘家是卢行歧旧识,不知道要不要住宿,所以闫禀玉问清楚。

“或许要留宿。”卢行歧如此说。

闫禀玉有数了。

那边林笙林卧狮收拾好猫狮的“骨灰”,韩伯准备送他们回陆地。

太阳未真正落山,卢行歧只能待在木楼,闫禀玉便随韩伯去送送他们。

在岸边,林卧狮再次对闫禀玉表示感激,并说可以给予她和韩伯物质上的诚意,“你们银行账号发给我,一人十万,可以吗?”

“啊?”十万!!闫禀玉愣愣地看了眼韩伯。

韩伯一脸正义凛然地摇头,并严辞拒绝:“我们做这个并不是为了钱,只是为七十二泾恢复太平。”

金钱的诱惑之下,闫禀玉也艰难地摇头,“这个嘛,举手之劳而已,好事不留名是中国人的美好品德,就、就别提什么十万的了……”

既如此,林卧狮也不强求,感谢过韩伯之后,又转过来跟闫禀玉说话。他看她的目光里多了赞赏,“闫小姐,我一去就难再见了,我可以跟你拥抱一下吗?”

外国人拥抱就跟国人说你好一样,闫禀玉顺应风俗地跟林卧狮浅浅拥抱。

抱完,挥手再见。

闫禀玉不忘嘱咐韩伯,“阿伯,我让阿婶帮我收拾了背包,到时她会拿到马路头,麻烦你帮我带过来。”

因为等会韩伯要返程带她和卢行歧进伏波渡,顺带的事。

“好咧!记得了。”韩伯开船离开,消失在水泾上。

回木楼的路上,闫禀玉懊悔地捶自己手掌,倒不是因为错过那十万块。其实拒绝十万也就遗憾那么一下,但是心理上的落差,让她心寒。

今天她就传递下消息,这么点时间,就让别人觉得值十万钱。签个契约给一锭金,还包卖命,她就这么把自己贱卖了,现在情绪上极度感到不平衡!

回到木楼,坐门槛上等,闫禀玉对着竹林唉声叹气。

卢行歧飘到她身后,悠悠发声:“怎么?”

闫禀玉转头看他一眼,发泄心情地说:“我就递了那么点消息,林卧狮就要给我十万诶,那是十万块呀!才一天时间……”

“你的隐喻是,嫌我给的少?”卢行歧凉丝丝的声。

闫禀玉摇头,不吭声。

卢行歧又道:“那现在又是为何?你不是与林卧狮相谈甚欢,还拥抱了吗?”

那是在岸边发生的事,闫禀玉转身回去,问:“你怎么知道?”

卢行歧淡哼一声,“为鬼耳目顺风,我能不清楚?”

“清楚就清楚呗。”闫禀玉咕哝道,起身走到竹林踩落叶,自生闷气,懒得再搭理他。

望着她拿枯叶出气的背影,卢行歧自讨了个没趣。

韩伯到时,已经天黑了。

闫禀玉和卢行歧上船,直往伏波渡。

同一时间,冯渐微与活珠子在马路头登船。

船行到伏波渡外,月色晴朗,海面生晖。

那道煞真的消失了,冯渐微的预感被印证。

这时,手机响了,是刘凤来打来视频通话。

冯渐微接通,看到视频里刘凤来声色紧张:“物煞被破,冯渐微,帮我。”

第25章 (小修) 凡所有相,皆虚妄……

送狮归山后,伏波渡外,真的海天一清。

因为幻瘴没了,韩伯驾船轻松,在前头哼起歌。

船缓缓行进,水泾景色平静,闫禀玉坐在船仓内,有点期待,有点好奇,也有点不安。期待终于要进伏波渡了,好奇是因卢行歧提过的刘家宅外的困守阵势和附魂敕令,同时不安也是因此。

既然伏波渡刘家是卢行歧旧友,估计也是和卢氏一样有术法渊源的家族,这些奇人异士大家,聚在一起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心情交织反复,闫禀玉干脆出船仓透透气。

夜风徐徐,赶走夏日的暑气,她仰望星子闪烁的夜空,只觉银河压顶,仿佛探手可取。

“会看星象吗?”

卢行歧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闫禀玉循声回头,视线跟随卢行歧到自己右侧。她说:“我会看一些容易辨认的星座,复杂的不懂。”

卢行歧侧脸看她,轻声问:“那二十八星宿知道吗?”

这个闫禀玉倒是略微了解,“东方苍龙,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各七宿,合则二十八星宿。”

卢行歧颔首,嘴角轻勾,“确是。”

“但我不懂辨别二十八星宿。”闫禀玉再次仰望夜空,满目繁星,反正于她而言繁琐。

“容易的,你看……”卢行歧说着,修长的手指划过闫禀玉眼前,“我们此刻正面南向,苍龙七宿升至南中天时,正值夏令,而南方朱雀逐渐落西。夏令是最适宜观测东方苍龙的最好时机。”

他从二十八星宿的起始,也就是东方苍龙的第一星宿角宿开始,依次指出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的位置,“角宿二星光芒互映,为苍龙犄角;亢宿有星两颗,为苍龙之颈……”。

顺着卢行歧指尖连接星空的痕迹,闫禀玉眼中散乱的星子,竟隐约连结成一副苍龙腾云图。她惊奇于发现,雀跃道:“真的诶!我看到了龙的图腾!”

卢行歧笑笑,又考问:“那你可知南方朱雀是哪七宿?”

“井鬼柳星张翼轸。”这个在闫禀玉的知识储备里,所以脱口而出。

卢行歧的表情更是赞赏,以手指示,依次点出朱雀七宿。

闫禀玉视线追随,眼睛亮晶晶的认真,她“哇”地发出赞叹,看出振翅欲飞的朱雀。

卢行歧收回手后,她依旧地期待地望着他。夏时白虎玄武不好辨认,他不意再说,但在她的目光下,鬼使神差地再次伸出手。

“数一数,人掌中有几个指节?”

闫禀玉还处在辨别星象的兴奋中,疑惑这跟星宿有什么关系?不过她没多话,还是照做。

卢行歧掌心就在自己面前,闫禀玉直接伸出食指在他指节上点。数到十四时她抬眼,兴趣地问:“是十四,然后呢?”

“然后……”卢行歧卡了一下,默默将被她碰过的手蜷握回来,继续道,“一手各十四,合二十八,人两手抓握二十八星宿,自是能量场,可依星象卜算局势。”

原来人体平常的指节还有这层寓意,闫禀玉惊奇之际,想起大战猫狮后回北村的那晚,“所以前晚你在船上看星象,是真的推算天机吗?”

卢行歧轻点头。

看古装剧时,多有凭天象断吉凶的场景,闫禀玉也好奇,“你有推算出什么吗?”

近几日星象大同,卢行歧又觉得她态度认真,颇负灵气,便好为人师地引导:“你已认识苍龙朱雀星宿,现在试试独自观星,看看有什么感悟。”

闫禀玉哪懂呀,倒是发现浅显的一处,“你说苍龙居中天,朱雀西落,但我所看,下角的朱雀却光芒更盛,隐隐盖过南面苍龙。”

卢行歧带着为师的慈笑问:“朱雀哪处盖过苍龙光芒?”

闫禀玉仍不熟朱雀七宿,便望天从一而数,缓道:“是……翼宿!”

卢行歧满意点头,“你所言未差,翼宿为朱雀羽翅,光芒过盛,有踏苍龙于爪下,振翅欲飞之势。二十八星宿东升西藏的规律有异,这便是天垂象。”

闫禀玉听得出神,不觉呢喃:“天垂象……?”

“天垂象,地显形。”卢行解释,“上天指示,世道显形,可显于自然,显于己身。”

“那现在朱雀振翅,是昭示什么?”闫禀玉从小喜欢听古,自然对这些也感兴趣,以至于太过投入,而忘去之前的忧虑,也没发觉船停了。

韩伯从船头穿梭到船尾,见闫禀玉有说有笑,眼神亮得如身后海面波光一般。而卢行歧的对话也是温声和语,全然无平日的飞扬傲气。

韩伯便暂时没出声打扰。

“翼宿属火,朱雀振翅有冲天涅槃势,飞霄气运于三日后达到鼎盛。在风水学上,凤凰亦可借运涅槃,此星象益于凤凰地形穴势成。”卢行歧继续解说。

这附近不是岛就是海,哪有穴?关于风水,因为老头是守陵墓的,闫禀玉知晓一点,“不是说有山有水才有情吗?现在有水无山无背靠,无法藏风聚气,怎么起势?”

卢行歧想不到闫禀玉也略通一些风水知识,他道:“此话不假,但我们国家地势广袤多变,有险峻巍峨高山,也有一马平川之地,风水上山阴水阳,可有替代,背靠亦可是房屋树林一类,不一定非要局限在山。”

“哦~~”闫禀玉恍然。

见话题差不多了,韩伯出声打断:“刚看你们聊得正开心,没好插嘴,现在好了吧?”

闫禀玉听了话,不好意思起来,是自己问题太多,让韩伯不知道等了多久。她歉意地说:“阿伯什么事,你说。”

“从十分钟前开始,我们的船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转,我明知道伏波渡的方向,却总开不过去。”韩伯将奇怪道出。

闫禀玉对七十二泾不熟,看不出来海域的差别,“阿伯你的意思是,船行了几分钟都还在原位?”

韩伯点头,脸色有些沉重。

卢行歧倒不意外,眼观四路,说道:“还差一线我们便要进入伏波渡,或者说,我们已身在伏波渡。”

差一线,又身在伏波渡,是距离很近了吗?闫禀玉极目所望,也不见附近岛屿有房屋。

韩伯看向出声的位置,问:“卢先生,接下来该往哪个方向开?”

卢行歧沉吟片刻,道:“你先行船,我给你指明方向。”

韩伯应“是”,穿过船仓到船头,重新发动引擎。

卢行歧随后掠飞过去,凌空立在船栏上,远望前方。

闫禀玉也跟着汇聚到船头。

船开始行进。

闫禀玉也渐渐发现端倪。

停船时,水泾区域有座岛,她注意到岸上一棵双生树,双生缠绕,树型扭曲如蛇,十分有记忆点。明明适才船已经将它甩远,而几十秒后,它又出现船的前方。

还有野外指示方向的北极星,前一刻他们与它背道而驰,下一刻它又出现在他们前方视野。

再看海面岛屿,别说鬼魂怪物了,连海鸟都未听鸣叫。这些异常,让闫禀玉有种穿行在静止时空的感觉,原来卢行歧的那句“你能进伏波渡尚算容易,找到刘家老宅,难”,不是夸张。

这就是阵势困守的威力吗?

韩伯在掌舵,忽而转脸唤了声,“妹妹仔。”

闫禀玉前去,“怎么了,阿伯?”

韩伯说:“东南方向探灯出没,有船在行进,似乎是朝我们这边而来,我这里分不开身,你帮我注意一下那边动向。”

“好。”闫禀玉走到船围,扶紧栏杆,关注东南方的探灯。

那边有船,且不止一艘,从探灯交织的光线来看,隐约辨得是两艘。且船速飞快,像着急赶时间一般。

七十二泾水泾曲折,这些人不怕暗流触礁吗?

再观察片刻,闫禀玉发觉对面船速丝毫未减。因为近了,她看清船是那种小型渔船,未带船仓,两艘船上各站三个男人,体型皆都膘肥身壮。

这距离,面目辨不得,但闫禀玉察觉出他们的意图。

看那几人的航向速度,这些人是真的想冲撞他们的船!

闫禀玉当即喊声:“阿伯!加快船速!看看能否变换方向,甩开后面的船!”

“诶!”韩伯并未怀疑闫禀玉的决策,开始操控船舵。

闫禀玉再看向卢行歧,他换了身位,仰看星空,眉眼凝神,似乎是在观测方位。

犹豫一秒,闫禀玉没有打扰他,径直入了船仓拿手机,再在船上应急包中翻出支强光手电。然后噔噔跑到船围,手电对准对面打开,灯光瞬间照亮半片天空。

现在虽说不是光天化日,但在法制社会,律条昭昭,怎么会有人敢做这种伤人害命的行为?她倒要看看是哪方恶霸,最好能拍照下来,上岸再报警,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因为光刺目,两艘船打漂了几下,船速略减。

见出效果了,闫禀玉晃动强光,想以此阻止他们,却意外照亮船中央位置——两艘船上,都各自放置了七八个金坛。

那是进行二次葬①用来装人骨的坛子!

这些到底是什么人?竟把这玩意随身带着,行事如此诡谲莫测。

闫禀玉震惊不已。

船上的人反应过来,齐齐戴上墨镜,又追赶上来,行速较之前更快!

装备真齐,光干扰阻挡不了了,船上再无可用的物品,闫禀玉再问:“阿伯,船还可以再快吗?”

因为高强度的驾驶,韩伯出了一头冷汗,他摇了两下头,汗滴掉落到眼皮。

“不行!船太急转弯会撞礁!”

声线也是紧绷到极点。

眼看船与船之间只差两三米,对方竟还在加速,闫禀玉不得不喊:“卢行歧!”

同一瞬间,卢行歧悦声:“原来如此。”

随即豁然转身,飞向闫禀玉,落定身形后,她快快后退到他身后。

卢行歧两手指诀翻动,轻吐出一个字:“隐!”

只见船身瞬即蒙上一层水一样的波纹,流动蔓延,迅速而密集地将船包裹住,如隐入水底一般。

而另一边,对面船只猛一转向,纷纷擦着他们的船屁股冲了过去!

闫禀玉的船只是颠簸了下,而对方的船却因撞击力越冲越远,与他们背道而驰,短暂消失不见。

好险!闫禀玉终于松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