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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目猩红刺眼的浓稠血色映入了眼帘。

他身处在一个高台之上,四周是一片翻涌的血水。

无数个类似于茧状的圆形物体就浸泡在这些暗红的血水之中,倘若仔细去看的话,会发现这些圆形的包裹物似乎还在细微地一张一缩着,极其富有规律,就像是里面有什么活物正在呼吸一样。

从高台上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圆茧布满了整个池子,而秦悬渊听见的声音,也正是从这些茧里面传出来的。

如此熟悉的画面,秦悬渊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还以为所谓的重生只不过是他做的一场梦。

他还是那个被困在锁灵阵里面不得挣脱的可怜虫。

什么重生,什么离开秦家,都只是他幻想出来的一场梦。

然而当秦悬渊的视线看见那站在他前方不远处的那道身影时,所有的虚妄感又在这一刻瞬间消退,他的神情逐渐冷沉了下来。

剑修的眉眼褪去了一切的温情,变得孤冷而缄默。

现在的秦悬渊,比起在薄倦意身边那沉默寡言却至少还有点人气的样子,他如今的模样却更接近于上一世那与谁都透着疏离的姿态。

一样的全然冷漠,一样的沉寂冰冷,漆黑的双眸幽深晦暗,像透不进光的无底深渊。

“是你。”他道。

裴柞雪笑了笑,“我们又见面了,我还以为你看见我至少会有点惊讶。”

毕竟他算是死而复生。

但秦悬渊却没有理会对方的调侃,他的目光偏了偏,落在了裴柞雪身边的那个人身上。

那是个外表看起来有六七十岁的老人,他的面容苍老无比,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气,岁月似乎在他的身上已经走到了尽头,几乎是所有看见他的人,第一眼估计都觉得这就是一个行就将木的老人。

他看起来实在是太衰老了,和他相比起来,裴柞雪那病病歪歪的样子都显得要‘长寿’一些。

而此时,老人坐在轮椅上,裴柞雪反倒是出乎意料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他们俩站在一起,明明年龄和外貌有着极大的差别,可不知为何,他们脸上的神情、眼神却近乎一模一样。

尤其是站在一起的时候,这个对比更加的明显,让整个画面都显得格外诡异。

秦悬渊的目光在两者之间来回徘徊,后者他其实也并不陌生。

在上一世,对方几乎成为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

——无煌血祖。

戮杀城的城主,也是造成了秦家灭门血案的罪魁祸首,同时,他也是把秦悬渊关在这地宫里面的人。

再一次看见上一世的‘老仇人’,秦悬渊的心情却很平静。

该报回去仇他几乎都已经报完了。

上一世他毁了对方的地宫,又把血俑全都杀死了,对方那歇斯底里的样子,他看得很清楚。

从那时候秦悬渊就知道,当有了可以报复回去的实力以后,以前他以为无法逃离的地方,实则远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可怕,而困扰着他的噩梦,也没有他以为的强大。

因此,再一次面对老人的时候,秦悬渊已经能够平静地看待对方。

或许比起对方的存在,他更在意的是裴柞雪和这人之间的关系。

完全一致的神情……略有些相似的眉眼……

刹那间,秦悬渊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惊人的猜测。

他定定地看向了裴柞雪。

剑修说着提问的话语,但口吻却异常笃定。

“你就是无煌血祖。”

裴柞雪的眼底笑意不变,他把手搭在了前面老者的肩上,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同时开口:“你看出来了?也是,到底是同一个人,就算是再变化又能相差到哪里去?”

他们两个人,仔细看的话眉眼和面容依稀能辨别得出有几分的相似。

只不过一个年轻俊美,一个却已经衰败苍老至极,让人其实难以想象,他们俩居然会是同一个人。

秦悬渊听说过上界有种术法可以为自己捏造一具分身。

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裴柞雪明明在濂珠城已经死了,却又还能死而复生。

因为那死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裴柞雪,只是裴柞雪,哦不,是这无煌血祖捏出来的一具分身。

想到这里,秦悬渊忽然有种更加可怕的猜想。

他上一世杀死的……究竟是分身还是本体?

裴柞雪并不知道秦悬渊在想什么,而他也不需要对方的回应。

他要的只是秦悬渊身上的血。

——那纯粹的、无比珍贵的龙血。

“我炼制的丹药始终缺少着一味主药……”裴柞雪缓缓走上前。

随着他的移动,原本被他挡在身后的画面也呈现在了秦悬渊的眼前。

距离血池的不远处,一条黑色的蛟龙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它的腹部被刨开了一条深深的口子,而放置着内丹的地方如今却空空如也。

它似乎还没有完全死去,就这样奄奄一息的、痛苦地倒在血泊中,微微溃散的眼珠死死地盯着裴柞雪所在的方向,无比的怨恨。

秦悬渊注意到了它头顶隆起来一点的角。

很显然,这条蛟已经快要化龙了,只要它好好修炼,等待一个足够的时机,就能褪去蛇身,化而成龙。

不过这一切都在它的内丹被掏出来之后彻底断绝了。

见到秦悬渊的目光放在那条黑蛟的上面,裴柞雪道:“我以前尝试了很多种办法,但无论如何都始终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所以我想,还是必须要用到真正的龙血和龙丹才行。”

“不过。”

裴柞雪的话锋一转,他看着秦悬渊,唇角轻轻勾起,有些意味深长地开口:“我现在已经找到更适合用来炼丹的材料了。”

秦悬渊的眸色微微一冷。

裴柞雪却丝毫不在意剑修的冷脸,他顶着后者冰冷刺骨的眼神,语调悠悠地说道:“传闻中上古时期的凤凰能够不死不灭,用一只凤凰来入药,相信功效一定比龙血更为上佳。”

秦悬渊的眼神已经不止是冷了。

他看着裴柞雪的眼中,已经满是被触怒的杀意。

……

金毓带着薄倦意去找殷长厌。

绝仙岛的面积并不小,而更令薄倦意感到意外的是,他在这里不止看见了魔修,还看见了一群凡人。

一群彻头彻尾、没有任何修行的凡人。

“他们是……?”

金毓见他好奇,干脆拉来了一个魔修。

那魔修冷着一张脸,他似乎也是第一次为别人讲解这些,他张了张嘴,语调平平的,干巴巴地开口:“这些都是从各地被掳来的凡人,圣君救下他们,将他们安置在岛上。”

薄倦意听到这个解释后,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

但那魔修显然也并不是一个合格的解说者,说完了刚才的那句话以后,他就紧紧闭上了嘴巴,把沉默寡欲这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倒是金毓知道一些内情:“据说那无煌血祖在决定要收养义子的时候,是从外边带回来一群孩子里面挑选的。”

修士素来看重子嗣,越强大的修士越是如此,也因此能被无煌血祖带回来的孩子,很大一部分应该是出身于凡人。

而其中,或许就有殷长厌。

从殷长厌的种种做法也能看得出,他对戮杀城、对魔修这个群体是极为厌恶的,如果对方真是凡人出身,那他救了那么多人在绝仙岛上也就不足为奇了。

那魔修在前边为他们引着路。

在见到对方之前,薄倦意还以为殷长厌会是在处理什么事务,就跟他们宗主一样,身居高位,整天有忙不完的事情。

却没想到,那魔修直接带他们来到了一个祭坛上。

而殷长厌正站在祭坛的中央,在他的四周则是跪满了人。

这里面有魔修也有凡人,他们虔诚地跪伏在地,宛若像是在朝拜着最中间的殷长厌。

第217章 巫的后人

仿佛是察觉到了薄倦意的视线,站在祭坛中间的男人蓦然抬起双眸往这边看了过来。

视线相接的一瞬间。

薄倦意能明显感觉到殷长厌的眸光动了动。

他似乎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但相隔的太远,薄倦意并没能听清。

而晃神的这么一瞬间,殷长厌此时也已经将手里的面具戴在了脸上,他的头发完全披散下来,身上还穿着繁重华丽的祭袍。

泠泠的月色轻柔地落了下来,恰好将整个祭坛都照亮了。

殷长厌就站在月光下,面具覆盖在他的脸上,让人分辨不出他此刻的神情,只能感受到一种缥缈、庄重之感。

底下的人见状神色愈发虔诚,他们的口中念念有词,那是一种极为晦涩、拗口的语言。

薄倦意听不懂,却能感觉到他们现在的行为就像是在祈祷着什么。

而接受着他们朝拜的殷长厌,也在这些人的祈祷声中动了。

悬挂在祭坛四周的铜铃剧烈晃动,殷长厌吹奏起骨笛,在艰涩难懂的韵律中,他开始沿着祭坛上的阵法走去。

繁重华丽的祭祀长袍逶迤盛开,随着他的跳动,一颗颗光点从阵法中飘浮了起来。

它们在殷长厌的身边徘徊,最后不断延长着‘身躯’,化成了一只只淡金色的蝴蝶。

这些蝴蝶落在了底下人的眉心,他们紧闭着双眼,沐浴在金光下,神情平和而宁静,一些人的脸色也逐渐变得红润了起来。

“这是祈愿之舞。”

金毓小声地跟薄倦意说道。

薄倦意也跟着压低了嗓音:“祈愿之舞?”

金毓点头:“据说是万年以前,上古时代的巫所创的一种沟通神灵的方式,接受金光沐浴的人能驱病消灾,你知道为什么殷长厌会被这些魔修称为是圣子吗?”

薄倦意自然是不知道,他对魔域了解的很少,就连这位魔门圣子,他这次也才是第二次与对方接触。

而金毓却在来到魔域之前仔仔细细地调查过。

她解释道:“因为他身上有巫的血脉,不出意外的话,这殷长厌应该是楚巫的后人。”

在上古时期,这些楚巫擅长以歌舞祭神,殷长厌所跳的祈愿之舞也是来源于那时候的楚巫,而对方之所以在魔域的地位特殊,也和他体内有着巫的血脉息息相关。

世上总是不缺信仰神明的人,魔域也一样,或者说,没有任何规矩的束缚,魔修对力量的崇拜更为疯狂。

这些人看似散沙一盘散落在魔域各处,可一旦将他们凝聚起来,却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而这也是殷长厌为何敢跟自己的义父,那位无煌血祖正面叫板的原因。

只要他想,他可以用巫的身份做很多事情。

薄倦意还是第一次了解到这些事情。

他抬起头看向殷长厌。

对方站在祭坛上,种种的动作恰似万年以前的人们在向天祷告,举手投足间丝毫没有世家贵族间的歌舞那样婉转柔媚,相反,殷长厌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虚妄的神性。

看他在跳舞,就像是在看一场浩大的祭祀。

肃穆而又庄重。

当最后一个音节消散的时候,殷长厌也重新站回了祭坛的最中央。

他摘下面具。

在月色与金光的照映下,殷长厌垂着眸,俊美的眉眼如同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辉。

而他的神情也很平静,无悲无喜,恍若神灵降世。

虚幻缥缈极了。

这一刻的殷长厌与底下跪拜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们越是疯狂越是激动,他却越是平静。

殷长厌看向人群的双眸,是没有感情的。

说来也可笑,体内流淌着巫的血脉,然而殷长厌却没有自己信仰的神明。

他不信神。

在他母亲去世的时候,神明没有出现。

在他赖以生存的村庄被魔修肆意杀戮破坏的时候,神明没有出现。

在他饱受饥饿,被迫选择杀人的时候,神明也没有出现。

母亲常说,只要他们足够虔诚,巫神就一定会庇佑他们。

殷长厌等了一年又一年,直到他双手沾满了鲜血,直到他杀死了地宫里面最后一个的对手,他站在血泊中看着外面的太阳,那一刻殷长厌就明白了,他不再需要神明。

如果非要说的话……

殷长厌的目光眺望过眼前重重的人群,他的视线落在了薄倦意的身上。

倘若世间真的有神明,那也一定是当初那个会怜惜他,会拿着布老虎和他玩,会把琉璃珠赠予他的幼崽-

祭坛不是一个合适的可以讲话的地方。

薄倦意和金毓又回到了之前的房间,在他们落座后不久,换了一身衣服的殷长厌缓缓走了进来。

金毓翻出记忆里殷长厌之前穿的衣服和现在作了个对比,几乎立刻她就敢断定,对方这身打扮绝对是精心挑选过的。

就连站在对方肩头的鹫鹰也是毛发柔顺亮滑,每一根羽毛都似乎能闪闪发光。

而迦楼罗一看见薄倦意,顿时激动地就想要扑上来。

但它还记得殷长厌来这之前嘱咐过它的话。

不能吓着小美人。

之前他们在太衍神宗给薄倦意留下的第一印象并不怎么好。

因此这一次的见面,殷长厌并不想再给少年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

他特地换了一身衣服,又细细嘱咐过迦楼罗,确认无误后这才踏入了房中。

薄倦意想到之前那些魔修对殷长厌的称呼,他率先打了声招呼:“圣君。”

殷长厌没有说话,他皱了皱眉,像是对这个称呼并不满意。

顶着少年不解的视线,殷长厌在桌上用茶水轻轻写出长厌这两个字。

薄倦意看是看见了,但他却没有开口,而是若无其事地捧起茶杯轻啜了一口。

气氛在一刻有些僵住了。

金毓看了看薄倦意,又看了看殷长厌,就在她觉得对方会感到不悦的时候,殷长厌却在意识到少年无声的拒绝时眸色顿了顿。

他把手垂了下来,轻轻捻动着手里的佛珠,像是选择默认了这个略显生疏的称呼。

一场无声的风波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弭了。

气氛缓和下来的那一刻,金毓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吵起来。

不对,殷长厌好像也吵不了,他就是个‘哑巴’。

薄倦意在提出请求的时候还想过要如何去说服对方,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殷长厌对于他们要针对他义父的计划竟然是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下来。

似乎是察觉到少年的惊讶,殷长厌无声地在桌上写下一行字。

‘你要做的事情,我都会帮你。’

“为什么?”薄倦意下意识脱口询问道。

殷长厌悄悄抬眸看了眼前的少年一眼,他抿了抿唇,写道:‘报恩。’

报恩?

报哪门子的恩?

薄倦意蹙了蹙眉。

殷长厌却已经写道:‘不记得也没关系,我会帮你。’

写这句话的时候,殷长厌的神情很认真,仿佛无论薄倦意说什么他都会去做。

少年试探性地问道:“哪怕让你杀死你的义父也可以吗?”

殷长厌点了一下头后又摇了摇头。

‘可以杀,但杀不死。’

薄倦意没想到殷长厌的态度如此直白,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

“杀不死……?”

殷长厌点着头:‘我尝试过。’

写完,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好几次。’

好几次……

这还真是‘父慈子孝’啊。

而作为‘孝顺’的养子,殷长厌毫不犹豫就说出了他弑父几次之后发现的事情:‘地宫里面有东西,那东西不先摧毁掉,他不会死。’

兜兜转转之下,还是得回到戮杀城。

这个时机也没能让薄倦意他们等太久。

因为没过几天,就有一只带血的雀鸟飞来找金毓。

那雀鸟身上没有任何信件,只有一颗留影石。

上面记载了外边的情况。

白崖岛上,纳巫带着海民站在岸边,而海面上,密密麻麻宛若潮水般的怨魂正朝着陆地赶来。

苍茫的号角声再一次被吹响,海水染开了鲜红的血色。

以为能够饱餐一顿的海鸟被浓重的血腥味吸引了过来,它们在天空徘徊,亲眼见证了这一场惨烈的厮杀。

最终,这道防线还是没能阻拦住怨魂的脚步。

它们撕开了一条口子,往大陆内地直冲而去。

而在这一路上,怨魂的群体也在不断壮大。

死去的人会化为新的怨魂,死的人越多,怨魂也越多。

几乎是势如破竹般,临近镇海洲的城池逐渐陷落,里面的人也无一幸免遭到了残忍的杀害。

血色的洪流越滚越大,到后面,大地仿佛已经被这一片邪异的血色所笼罩在其中。

整个中央大陆乃至是整个上界也再没有哪个势力哪股力量能阻拦得住它们了。

无人可挡,无人可敌。

昔日繁华热闹的城池彻底沦为废墟,遍地的尸骸被随意地曝露在外,这里面有凡人,也有修士,更有薄倦意他们熟悉的宗门弟子。

他们用血肉之躯想要拦下怨魂往前的脚步。

但他们却都失败了。

因为除了怨魂以外,他们所要防备的还有来自身后的刀子。

——那些吃下了赤元丹的人。

怨魂虽然强大,但也不可能一下子能冲破那么多的城池。

这些城池都有防御阵法,里面的人要是选择固守不出,怨魂想要消耗掉阵法的能量也是需要一段时间的。

而这些时间已经足够他们向外界寻求支援了。

所以站在城墙上的那一刻,所有人的心中都没有想过,他们会败的那么快。

那些之前吃下赤元丹的人,无一例外全都发疯了。

上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他们的行为就变得如同野兽一样嗜血。

这些来自内部的混乱才是造成了城池陷落的重要原因。

可惜,等众人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整个东部已经沦陷了。

一路不断壮大的怨魂也不再惧怕区区一个阵法,它们往着大陆更深处的位置前进。

而那里也正是众多仙门的聚集之处。

“不能再等了。”

金毓找到薄倦意的面前,她的脸上已经褪去了所有漫不经心的浪荡和不羁,唯余下一片凝重的神色。

按照怨魂的趋势,金家在各地的生意近乎是受损严重,而看它们去的方向,俨然也是冲着仙门去的。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仙门被灭了,金家也没办法茍存。

金毓着急的,也是薄倦意所担心的。

少年垂眸思索了片刻,决定道:“我们现在就去戮杀城!”

就在他话音刚落下的时候,殷长厌也来了,他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戮杀城集结整个魔域准备进攻仙门。’

魔域要和仙门开战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地宫里面的血俑一定会被派出去,等血俑一离开,地宫内的防守也会陷入空虚。

这个时候恰好就是他们进去救人的最佳时机。

第218章 进入地宫

直到真正进入,薄倦意才知道这所谓的地宫到底有多么大。

这俨然就像是一座宏伟的地下之城。

弯弯绕绕的各种阶梯走道,倘若没有人在前面带领,一般人乍然闯入很快就会迷路。

而踏入进这地宫之后,薄倦意率先感受到的是一阵黏腻的阴冷。

斑驳的石墙陈旧而古老,漆黑的环境越是往下,周遭越是显得幽暗和潮湿,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浓郁血气。

对这里的第一印象,薄倦意的感觉就是厌恶。

他很不喜欢这样压抑阴湿的地方。

甚至一进入这里,他就本能地产生了厌恶。

这点细微的情绪薄倦意没有表露出来。

但还是被殷长厌察觉到了。

他清楚很多人在第一次进入到地宫的时候都会感到不适,何况像少年这样的人,也本不该来这种格外肮脏的地方。

可薄倦意还是来了。

为了他的道侣。

——那个幸运能够被选中的剑修。

殷长厌说不出他的心中到底是不是在嫉妒,然而有那么一瞬间,他确实是羡慕的。

羡慕对方能得到薄倦意全然的在乎和担心。

他看了一眼迦楼罗,后者立刻迫不及待地飞到了薄倦意的肩上。

当然,在真正落下的那一刻,迦楼罗的动作变得很轻,也很小心翼翼。

它连体重都不敢完全压在薄倦意的身上,只是张开着翅膀,用毛乎乎的腹羽来给少年取暖。

一边像个小被子一样贴心地盖在薄倦意的肩上,一边迦楼罗又用期待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小美人。

仿佛是在无声地索要着夸奖。

纵使并不太需要这种‘取暖’的方式,但薄倦意还是接受了迦楼罗的好意,他轻轻地揉了揉对方的脑袋,放缓着嗓音低声感谢道:“谢谢你。”

迦楼罗……它激动地直接就炸了毛,原本威武霸气的瞳孔也睁得大大的,显得又圆又憨。

而被小美人触碰过的脑袋更是一点一点低下来,随即羞答答地埋进了自己的胸口,像个鸵鸟一样。

金毓在一旁把这一幕都看在了眼里。

她啧啧称叹,这小少主的魅力就是大,连鸟都知道看脸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经过了这么一下的打岔,薄倦意确实感觉他在来到这里之后的那种不适感消散了很多。

殷长厌对这里似乎很是熟悉,他带着薄倦意和金毓沿阶梯一路往下。

他们进入了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昏暗无比,金毓拿出一颗夜明珠照亮以后,映入在他们眼帘的是一片浓郁的血水,以及浸泡在血水里面那一个个仿佛还在呼吸的圆茧。

而这画面一瞬间就让薄倦意想到了他在无忧城的地底看见的那些白茧。

两者何其相似,可不同的是,白茧里面包裹的僵傀是很‘安静’的,它们似乎是在茧中沉眠,但这些浸泡在血水中的圆茧,却能清晰地透过那一层薄薄的黏膜,清楚的看见里面的活物在疯狂挣扎。

再往前走了一段距离。

薄倦意看到了那些血水的来源——被绑在了铜柱上的妖兽。

精血不断从它们的身体流淌出来,慢慢汇聚进池子里面。

要是句煌在这里,一眼就能看得出这‘血池’仿照的是他们龙族的龙血池,但龙血池里面的精血是每一个即将死亡的龙族自愿贡献出来的,是为了能帮助到下一代的龙崽。

而地宫里面的‘血池’却是用残忍的方式活生生将精血从妖兽的体内剥离,这些‘放血’的妖兽怎么可能甘心?

它们的怨恨附着在血气中,长年累月也影响着整个血池。

因此站在这里,薄倦意感受到的、更多的是那些被困于在圆茧里面的活物的痛苦。

距离他最近的那一个圆茧,里面被包裹着的是个年纪还不大的小女孩。

她神色哀求地看着外边的少年。

薄倦意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却马上就被殷长厌给拦了下来。

男人无声地作了个口势:‘没救了。’

一旦开始炼化,这些人就已经没有救了。

薄倦意沉默地放下了他握住明月湖的手。

金毓拍了拍他,权作是在安慰。

她在之前已经见过一次了,可不管是看了多少次,面对这样的场景她也仍然会感到愤怒。

——对这幕后之人做下这一切的愤怒。

这样的房间在地宫内还有不少,而这些血池里面浸泡的也都是一些‘残次品’,给它们提供精血的妖兽没有什么特别的血脉,实力也不怎么强大。

可就算是这样催生出来的残次品,在吞食完足够多的血肉以后,也能不断成长进化。

不难想象,那位无煌血祖制造出如此之多的血俑,背后所图的事情肯定不小。

按殷长厌的说辞,在他来到戮杀城之前,这血俑的炼化就已经开始了。

这么多年过去,被制造出来的血俑数量早就已经达到了一个惊人的地步。

恐怕就连以前的魔主也没有想到,这戮杀城的地下还掩盖了那么多的秘密-

薄倦意他们接着继续往前走。

被抓来的那些活人关押的地方靠近整个地宫的中心,再往后的区域则是戮杀城绝对的禁地,甚至殷长厌都没有真正踏足过那里。

他提前嘱咐了薄倦意和金毓。

‘跟紧我,地宫会留有一些看守的弟子,他们很难对付。’

殷长厌说完后不久,他们就撞到了正在巡逻的弟子。

而这些人的打扮模样,薄倦意也并不陌生。

因为他们的样子就跟无忧城那位素女娘娘座下的白衣使者一模一样。

皆是披着后者的棉麻外袍,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裸露在外的部位还缠紧着一圈圈的布条。

他们行走在昏暗的过道中,整齐有序,静默无声。

这场面怎么看怎么让人有些发毛。

薄倦意和金毓赶紧敛住了呼吸,殷长厌则挥出一些黑色的雾气挡在他们的前面。

巡逻弟子没有发现异常。

他们就这样从三个人面前缓缓走过。

等到那些身影终于消失在了眼前,薄倦意紧绷的心弦才得以稍稍放松了一些。

他回过头,却看见金毓那微微发白的脸庞。

薄倦意问道:“你们之前也遇见过?”

“遇见过。”金毓的脸色有些难看,“我的狼群就是被他们给杀了的。”

就连她自己也差一点就死在了这些弟子的手中。

金毓道:“这些人……我怀疑他们已经不是人类了。”

不是人类,那还能是什么?

薄倦意想到那些浸泡在血池中的血俑,心里忽然蹿起了一股寒意。

在发现这里有弟子巡逻之后,薄倦意他们接下来的一路都变得更加谨慎。

但就在他们靠近关押的地点时,忽然,地宫的深处传来一声愤怒的龙吟。

薄倦意认出来那是秦悬渊变成黑龙后发出的声音。

金毓暗道糟糕。

这道龙吟闹出来的动静太大了,整个地宫都瞬间沸腾了。

连带着他们想要悄悄潜入的风险也变大了。

不知道是不是有时候越是不想来什么,就越是来了什么。

就在金毓想着千万不要出事的时候,他们身后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

浓重的血腥味在不断逼近。

一张巨大的兽口扑向了他们。

没等这头妖兽靠近,原本安安静静待在薄倦意肩上的迦楼罗便一爪子将对方给撕碎了。

血块在半空中横飞,跟之前向索要少年夸赞的那副憨态乖顺的样子不同,迦楼罗此时张开着翅膀,足下的鹰爪锋利至极,完全是一副凶殘狠戾的模样。

而这样的迦楼罗才是魔域的魔修最为熟悉的样子。

能跟在殷长厌身边的灵宠,绝对不是一个卖萌的装饰物。

不过这会儿薄倦意也没时间去细究它的转变,因为就在妖兽之后,黑暗中还有东西在朝着他们靠近。

“吼……!”

伴随着腥躁的血气,一道宛如野兽般的嘶吼声也在暗处响起。

“脏东西!脏东西!”

迦楼罗对前方大声喊着。

能被迦楼罗称为是脏东西的……也就只有那些血俑了。

殷长厌握紧着手里的骨笛。

很快,它们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走道之中。

腥红的眼珠泛着贪婪的神色,这些血俑追随着那头妖兽而来,却在这里发现了更加精纯的美味!

吃掉他们!

这些血俑的大脑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悄然潜入的计划俨然已经告破了。

既然如此,也就只能打了。

殷长厌召唤出了他的那些白骨骷髅。

他吹奏着骨笛,骷髅在他的操控下与前来的血俑交战在一起。

见骷髅能把血俑给挡下,殷长厌低低地说了一声:“走。”

薄倦意和金毓也不磨蹭,他们跟着殷长厌连忙往前继续走。

回去的路已经被堵死了。

现在他们只能继续往地宫的深处走。

但似乎他们的好运气都在之前给花光了。

短短的一段路,薄倦意他们再次遇到几头仓皇逃命的妖兽,解决掉这些发疯的妖兽之后,他们又撞见了巡逻的弟子。

等甩脱了所有的危险,薄倦意发现他和其他两个人分开了。

好消息是,迦楼罗还跟着他。

坏消息是,他走进了一条陌生的走道。

这里跟他走过的其他通道都不一样,石墙上刻满了残破的阵法。

薄倦意没能认出这是什么阵法。

但他却听到走道的深处,传来类似于某种兽类咆哮的声音。

跟他之前听见的龙吟声很像。

而等薄倦意走近了,映入在他眼帘的是更加广阔的血池,以及那位于血池中央的高台。

在那高台之上,一条满身是伤的黑龙正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

第219章 掉入圈套

黑龙此时的状况并不好。

那庞大的身躯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最严重的一道是从腹部整一个被划开的刀口,里面不断渗出鲜血洇染在地面上,流淌的血液蜿蜒着整个高台。

满目的红色刺眼极了。

薄倦意的呼吸都在这一刻顿住了,他想要上前去查看黑龙的情况,却见对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影,那人举着刀作势要将黑龙的头首斩下。

刹那间,薄倦意的瞳孔骤然紧缩,他来不及去思考,身体比意识都更快一步。

刀剑相撞的金戈声在耳边炸开。

等薄倦意反应过来,他此时已经站在了高台上,还抽出了明月湖挡下了对方的那一刀。

很险……!

但……总觉哪里有点不对。

薄倦意微微皱起眉,他心下一惊,似乎直觉有些奇怪。

对方的这力道……

薄倦意尽管很少与人打斗比试,却也能分辨得出来对方这砍下去的力道并不像是真的要打算杀死黑龙……更像是在做个样子。

想到这里,他蓦然抬起头,视线却正对上了一张面带着笑意的脸庞。

这张脸薄倦意很熟悉。

毕竟就在前不久,他还亲眼见证过对方在他面前的死亡。

“裴柞雪……!”薄倦意的神色有些诧异,“……怎么是你?!”

他没想到出现在这里的人竟然是已经死去的裴柞雪。

一时间,少年心中的古怪更盛。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薄倦意随即看向了地上的‘黑龙’。

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的——

那‘黑龙’并不是秦悬渊。

它只是外形跟黑龙的模样很相似,但如果能凑近点去观察,可以看得出它并没有龙族那峥嵘巍峨的头角,身下的足爪也只有四爪,并非龙族所拥有的五爪。

换而言之,这地上躺着的极大概率可能是一只蛟。

只是薄倦意刚才站着的位置离高台有一段距离,加上他一来就看见了那和秦悬渊异常相似的‘黑龙’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模样,本就有几分慌乱的心神,又看到有人想要砍下‘黑龙’脑袋的举动……

薄倦意当时脑海中的第一反应就是拦下对方。

现在想想,这恐怕是裴柞雪早就已经设置好的圈套,故意找了个和秦悬渊很像的黑蛟,又故意摆出了这样的举动,就是为了让薄倦意误会,并且无暇去发现这其中的异常。

……那么裴柞雪的目的呢?

他设计了这么一通,难不成就是为了让他站在这上面吗?

等等……这高台……

薄倦意一瞬间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

就在此时,秦悬渊的嗓音也出现在了薄倦意的耳畔。

“月伴儿!快离开那里!他就是无煌血祖!裴柞雪只是他的一具分身!”

……裴柞雪就是无煌血祖?

薄倦意愣了一下。

但他的反应很快,少年并没有继续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去思考这个问题,而是在意识到情况不对的时候,他立刻转身准备离开这处高台。

只可惜,裴柞雪既然已经准备了那么久,又哪里能让少年真的从他的手里逃脱?

漂浮在血池上的高台四周升起了红光,被铭刻在高台地面上的锁灵阵经过了蛟龙血液的浸染后被彻底激发了出来。

薄倦意忽然感觉体内的灵力运转变得有些凝滞,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将周遭的灵气与他隔绝了开来。

他当即意识到应该是这处高台有问题。

“是你搞的鬼?”薄倦意皱着眉,他冷冷地看向一旁面色苍白的男人,“你到底想干什么?”

裴柞雪轻声笑了笑,他没有直接回答薄倦意的问题,而是用一种反问的口吻说道:“我想做什么小少主不应该很清楚吗?我的目的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你想要治好你身上的病,你想活下去。”薄倦意的语气冰冷。

“所以无忧城、濂珠城那些枉死的性命,也全都是你精心谋划的算计,你用他人的性命来换取你自己的命。”

裴柞雪闻言并没有否认,他确实是这么做的。

“我只想活下去,人都是有自己的私欲,而我的欲望就是想拥有一具健康的身体,你知道一出生就被宣判了死亡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吗?”

薄倦意没有回答,裴柞雪要的也不是少年的答案,他只是觉得对方就连生气的样子也好看极了。

如此鲜活,如此美丽,就连眼尾下的那点朱砂也是那样的动人。

恐怕连裴柞雪自己也不清楚,他看向薄倦意的目光充满了炙热。

凤凰,多么特殊的一个种族。

他们永生不死。

所谓的生老病死,这本该是世间的常理放在他们的身上也显得格外的优容。

天道如此明晃晃的钟爱,真是让人感到嫉妒啊。

裴柞雪垂下双眸,掩藏住眼底晦暗的神色。

“像小少主这样的人,应该是体会不到我的痛苦,也应该无法想象,会有人缠绵在病榻上,眼睁睁看着生机从体内逐渐流逝的感觉。”

“那被你夺去生命的那些人呢?他们不痛苦吗?”

薄倦意没有理会裴柞雪的诡辩,他直白地戳破了对方的假面。

裴柞雪笑了一声:“我会将他们的生命延续下去,让他们与我实现真正的永生。”

疯子。

薄倦意只觉得裴柞雪已经疯了。

跟一个杀人无数的疯子谈论这些根本就没有什么意义,他也不想再与对方多费口舌,薄倦意直接问道:“你把我困在这里是想做什么?把我也变成那样吗?”

薄倦意指的是浸泡在池子里面的血俑。

裴柞雪却摇着头,将体内有凤凰血脉的少年炼制成血俑未免也太暴殄天物了,就像是乌布萨玛,把好好的一只凤凰炼成了骨器,着实是浪费。

“我想要炼制一枚丹药,而这丹药则需要小少主帮忙,在濂珠城的时候裴某也曾邀请过小少主,可惜那时候小少主却是拒绝了。”

薄倦意也想起裴柞雪当时和他说的话。

他记得对方要炼制的是一枚能够长生不老的丹药。

可世上哪会有这种丹药的存在?

似乎是看出了少年心中的想法,裴柞雪上前走了两步,在薄倦意警惕的目光中,他俯下身轻轻挑起了垂落在少年身前的一缕银发。

柔顺的发丝在指尖停住的时间极为短暂,顷刻就从裴柞雪的指缝中滑落了下去。

如同这发丝的主人一样,都是裴柞雪渴望而不可及的。

但这一次他却偏要把人给强留下来。

裴柞雪看了看空荡荡的手掌,眼底的眸光愈发幽深。

“寻常的丹药当然不足以有长生之效,可如果是用龙族为材料来入药?”

薄倦意毫不犹豫将明月湖抵在了裴柞雪的颈边。

他看着对方的目光很冷。

那是一种看向死人的眼神。

裴柞雪并没有在意抵在他脖子上的剑刃,他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很快又重新收回了视线。

“不过,在看到你之后我就改变了主意,你才是我最适合的材料。”

有什么能比可以在火中涅槃重生的凤凰更适合用来炼制成长生不老的丹药?

薄云烨将凤族最后的一丝血脉保存下来,恰好是帮了他一把。

——他要让这个小凤凰和他换命,他要成为那永生不死的存在。

裴柞雪微微笑了起来。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仿佛已经想到了自己终于可以摆脱这具残破的身体,裴柞雪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想要去触碰薄倦意眼尾下的那颗泪痣。

但还没等他靠近,薄倦意的剑刃就往里偏了偏。

刺痛的感觉从脖颈处传来。

薄倦意神色冰冷地警告道:“离我远点,不然下一次,我就将你的脑袋给割下来。”

裴柞雪也不生气,他挑了挑眉,脸上依旧挂着笑意,但手上的动作却依言没有再继续下去激怒少年。

“我知道你是在拖延时间,你是想等我那个逆子找到这里,但很可惜,他们不会发现的。”

薄倦意依然是冷着一张脸。

裴柞雪浑不在意:“你脚下的这个阵法是一个双子阵法,在最初创建这座地宫的时候,我就将这里分成了明暗两层,只要你们不在一个空间内,他们怎么找也不可能找得到你。”

这言下之意,意味着薄倦意注定是要被困在这里了。

而这处高台,也是裴柞雪为薄倦意早已准备好的丹炉-

血液燃烧起来了。

沸腾的火焰在血池中蔓延开来,那是一种诡异的、阴冷的黑色火焰。

浸泡在血池中的圆茧里面蓦然传来一阵阵刺耳的哀嚎声,那声音极为怨恨和痛苦,它们挣扎着想要从茧中逃离出来,一张张人脸在火中变得扭曲。

无穷无尽的黑火迅速就吞噬了整个血池,它们不断朝着高台逼近。

也就是这么一个愣神的空隙,待薄倦意再次回过头。

裴柞雪已经消失不见了。

地面上只剩下那头已经僵硬了的黑蛟尸体。

几乎是下意识的,薄倦意就猜到了裴柞雪的意图。

对方是想将他活活烧死在这里。

那些黑色的火焰一看就不正常,薄倦意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不能碰到这些火!

薄倦意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这一个念头。

但此时除了这里他也无处可去,阵法阻拦着不让他走,更糟糕的是,站在这高台上他体内的灵力无法正常运转。

这种情况就像是他一下子回到了那中了柳玉茗的蛇毒的时候,那时的他就跟个凡人差不多,浑身上下连一丝灵力都调动不起来。

别说是阻拦火焰的蔓延了,就连储物袋他也打不开。

眼看着火焰就要逼近到他的脚下,一道小小的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

第220章 可以再抱一次吗

——是迦楼罗。

它刚才一直没有动静,直到这一刻它才飞出来挡在薄倦意的面前把火焰拦下。

在火光中,它的身躯一点点发生着变化,身上的骨头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响,原本的身形逐渐拉长,庞大的羽翼缓缓舒展开来。

一只神态威武的、毛发金灿灿的鹫鹰出现在了高台上,它高昂起头颅,沉闷的叫声带着低哑的嘶鸣响彻着整个血池。

而这幅模样才是迦楼罗真实的形态。

它这些年被殷长厌养的很好,各种天材地宝毫不吝惜地投喂,其真正的形态丝毫不逊色于那些高级的妖兽。

当两边的羽翼完全打开时,它甚至能将高台都囊括在自己的身下。

迦楼罗打的也正是这个主意。

它匍匐盘卧在高台上,将头颅亲昵地凑近到薄倦意的身边,而展开的羽翼则是挡在他们的身前,用庞大的身躯形成一堵围墙,把蔓延过来的火焰隔绝在外。

“小美人不怕,迦楼罗可以保护你!”

生怕薄倦意会被吓着,迦楼罗还试图用语言来安抚被它圈起来的少年,它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全身上下最脆弱的地方袒露在少年的面前,还将暖烘烘的腹羽贴在了薄倦意的身后。

薄倦意愣了愣。

他没有想到迦楼罗会冲上来,还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把他护在了羽翼之下,严严实实的,连半点灼热的气息都感觉不到。

但他却没忘记外面的火势并不小。

“你快变回来!你这样……火全烧在你的身上了!”薄倦意拧着眉,语气有些焦急。

迦楼罗却用脑袋轻轻地蹭了蹭少年,它不在意地说道:“我的羽毛很厚很厚的,烧起来也不疼。”

可小美人就不一样了,他的皮肤那么白那么脆弱,这些火烧上去一定会很疼的。

它不想小美人受伤。

故而在薄倦意还想说什么的时候,迦楼罗直接就选择了转移话题。

“你……能碰碰我吗?像之前那样,揉一揉我的脑袋……”

说实话,跟之前能趴在少年肩上的模样不同,迦楼罗体型变大了以后,连嗓音和神态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它的嗓音变粗了,本就带着野兽般凶狠的双眸,现在更是充满着暴戾的气息。

这个样子哪怕是再怎么故意装出一副撒娇的姿态,也仍然留有大型猛兽的那种凶悍感。

不仅不可爱,反而还很吓人。

然而薄倦意却没有感到害怕和嫌弃,他摸了摸迦楼罗头顶的羽毛,对方也配合地将头颅低垂下来,方便少年可以够到它,不会那么累。

这里的羽毛和腹羽给人的触感截然不同,迦楼罗头顶的羽毛要更粗糙一些,摸起来也是硬硬的,手感并不算有多好。

但薄倦意却注意到了,他在摸着对方头顶的时候,迦楼罗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是觉得这样的触碰很舒服,喉咙处还发出低低的吼声。

“唔……你还能再抱抱我吗?”

仿佛光是被这样触碰还不够,迦楼罗又提出了进一步的要求。

它眼神期待着看着薄倦意。

要是换作是其他人,提出这种得寸进尺的要求,薄倦意不说一剑刺过去,也是冷着脸直接就拒绝。

可迦楼罗却是一只鸟。

它在薄倦意的眼里和神霄降阙的那些鸟儿没什么差别,都是一样毛茸茸的,还喜欢亲昵地依赖在他的身上。

尤其是它的眼睛亮闪闪的,满怀着期待。

薄倦意根本没办法忍心让这样明亮的瞳孔变得黯淡失落。

他顺从地抱住了对方。

迦楼罗的体型太大,薄倦意只能堪堪抱住它的脖颈。

可就算是这样,也足以让迦楼罗欣喜不已。

小美人终于再一次抱住它。

“我好开心。”它的嗓音在轻颤,但这点异常又很快被它压了下去,“这是我们之间的第二个拥抱!”

第二个……

薄倦意想到了之前他和殷长厌在太衍神宗的那一次见面,迦楼罗跑到了他的面前,咋咋呼呼地说他救过它。

而关于这段记忆,他却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但迦楼罗却说的信誓旦旦,又几番提及,看起来煞有其事的样子又让薄倦意忍不住好奇,那段缺失的记忆到底发生了什么。

知道少年有意了解他们的过去,迦楼罗兴奋地开口:“我那时候还是个很小很小的鸟,长厌和我都被关在一个很黑的地方,我们经常饿肚子,有一次我饿的太难受了,我就跑到外边想要找点东西吃。”

这个‘找’其实是比较委婉的说法,具体点应该叫做‘偷’。

可那时候的迦楼罗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它只知道再不找点吃的,他和殷长厌都得死。

“我找到了食物,但却被那里的人给发现了。”

然后……然后迦楼罗就被打了一顿,那些人用石头砸它,说要给它一个教训。

迦楼罗逃不了,它也想藏好自己偷偷给殷长厌带的那一个馒头,于是它的砸的头破血流,翅膀也断掉了。

它飞不回去,又像是个垃圾一样被那些人丢到了河里。

就在它以为它快要死的时候,一个幼崽把它从水里打捞了起来。

“咦?这小鸟怎么掉进水里了?是翅膀受伤了吗?”

在迷迷糊糊间,迦楼罗听见了从它头顶传来的稚嫩的嗓音。

下一刻。

它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幼崽把湿漉漉的它抱进了怀里。

那一瞬间,它听见对方身边传来旁人的惊呼声。

“小少主,让我们来吧,它这样把你的衣服都弄湿了。”

迦楼罗的心里说不出有什么感觉。

这是第一次,它被如此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

那温暖的感觉就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它舍不得从幼崽的怀里离开。

也不知道是不是它的心声被上天给听见了,幼崽拒绝了那些人的提议:“不用,我抱着就好,它受了很多伤,你们去买点伤药回来吧。”

说着,他又拿出干净柔软的帕子为它擦拭着身体。

而看见它身上的伤口时,幼崽也在为它感到难过。

迦楼罗是不幸也是幸运的。

它不幸第一次尝试去偷东西就被人给发现了,还挨了一顿打,但很幸运的是它遇到了一个善良的幼崽。

对方救下了它,还给它治好了身上的伤。

它在幼崽的身边待了三天,这三天的时间里它过的宛如像在做梦一样。

有温暖舒服的鸟窝,有美味可口的食物,最最关键的是,那幼崽好像也很喜欢它,他会抚摸着它的羽毛,会亲自帮它上药。

而幼崽身上的气息也很干净和温暖,迦楼罗每一次见到对方都忍不住想要去亲近。

如果不是还惦记着殷长厌,迦楼罗甚至都想一直待在对方的身边。

而那一次分别以后,迦楼罗也没想到他们会整整十四年都没有再见过一次面。

这十四年里,它和殷长厌经历过无数次的生死,支撑着他们走过来的就是薄倦意。

这俨然已经成为了他和殷长厌的一个执念。

它想要再一次和对方见面。

只是让迦楼罗没想到的是,薄倦意会把他们给忘记了。

它的救命恩人不记得它了,没有什么比这更让迦楼罗感到崩溃的事情。

时至今日,它也仍然能回忆起在薄倦意说出不认得这三个字的时候,它的心几乎是碎了一地。

好在……

迦楼罗往薄倦意的身上蹭了蹭。

好在,它的愿望还是实现了,它不仅和小美人重新了见面,它还获得了一次摸头,一个拥抱。

薄倦意静静地听完迦楼罗的讲述,对方说的很详细,但他还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他好像也不是那么健忘的人……

薄倦意蹙了蹙眉,忽然间,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我救的那天……是不是临近上元节?”

迦楼罗毫不犹豫点了点头。

这就说得通了。

薄倦意记得他在五岁那年的上元节时期,曾偷偷带人溜出去玩耍,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回来以后就发起了烧。

等他醒来,老祖告诉他是在外面受了些凉。

薄倦意也没把这件事给放在心上,只记得他带出去的布老虎给他弄丢了,但第二天,老祖又重新送了他一个新的娃娃,于是这事情也就彻底被他抛在了脑后。

如果他是遇到了迦楼罗和殷长厌,那就说得通他为什么会忘掉这段记忆了。

估计是老祖把这段记忆封住了。

老祖不希望他和那些魔修有接触。

薄倦意也能理解薄云烨的做法,他小时候体弱,稍不留神就容易生病,那一次的高烧烧了很久,老祖一直守在他的床边片刻也不敢离开。

医师也说他那次的情况很凶险。

为此,老祖足足有半年都不允许他离开神霄降阙,就算是出去,也是被对方带着一起出门。

薄倦意自然是乖乖听从。

而现在想来,估计也是因此,他才记不得有这一段的往事。

也难怪第一次见面,迦楼罗就用那种期期艾艾的眼神看他。

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薄倦意刚想说些什么,然而他却在下一刻注意到迦楼罗的身体似乎在颤抖。

很轻微的抖动,而迦楼罗似乎也在有意压抑着,不让他察觉到这种轻颤。

薄倦意瞬间想起外面那些黑色的火焰以及高台上的阵法。

那阵法既然把他的灵力都给封住了,迦楼罗又怎么可能还使用得了灵力来护住周身?

所以……

它这是真的在用身体替他把火给挡下来了……!

薄倦意的脸色骤然一沉。

迦楼罗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了他已经发现了这件事情,它亲昵地用脑袋再次贴了贴薄倦意的脸颊,故意撒娇道:“可以再抱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