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孤本, 因为自带“世上唯一仅存”的稀缺性,故而也极为珍贵,比同等重量的黄金都值钱。他们一共从江都国学借了六本, 有些是帛书,有些则是竹简,因为过于宝贵,每一件都用了特质的锦盒装着,六本一共是六个盒子, 垒起来也好高一摞。
“今日可累着了?”百里漾看向颜漪, 观察她的状态。算起来他们今日走了不少路, 也不知道王妃是否累着了。他这会儿有点懊恼,事后才想起来这茬, 怎么都不能说是体贴。
“我还能撑得住。”颜漪观他神色有些懊悔烦恼,结合他问的话, 大致能够猜出他在想什么了,她与百里漾的目光对视, 眼眸中充满了认真与真诚, 荡漾了浅浅的笑意, “何况,今日是真的很开心,有劳大王策划的国学一日游了。”
百里漾更仔细地观她神色,确认她不是不想自己难过而安慰自己,笑得眼睛都有些眯起来,让颜漪看了有种看到了大猫的感觉,就突然的很想薅一把他的脑袋,但想想还是算了。
“你若喜欢,我们来日有机会还出来。”百里漾欢喜不已, 眼睛亮亮的,“这只是在江都郡城内,江都郡城之外还有不少有趣的地方,以后我都带你去。”
虽然这不是百里漾第一次说要带她往江都各处去看看了,但每一次他的承诺都令人欢喜。颜漪亦如之前的每一日温柔笑道:“好,我等着大王带我去。”
回了王宫,长乐殿那边有点事情需要百里漾去处理,他只好与颜漪暂时分别去了长乐殿。等处理到尾声时,永延殿派了人过来请他过去用晚膳。百里漾看了一眼天色,发现夜幕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撒下了,搁下笔,往永延殿过去。
用完了晚膳,坐了一段时间后,百里漾与颜漪各自去沐浴。颜漪沐浴要久一些,等由初禾擦干头发出来就看到百里漾盘腿坐在床榻上,手里歪斜散落着一册书简,人却是没有在看书简的,眼睛无神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处,眉头轻轻蹙起,显然是在沉思。
“大王在想些什么,书简都要掉了还不知。”颜漪走过去将仅有一小部分搭在百里漾手里的书简拾起,轻声问道。
百里漾的思绪从沉思之中抽离回神,看是王妃沐浴回来了,下意识地想为她擦拭湿发然后就发现那一头青丝已经是擦拭过的模样,只好收回了手,回答道:“想今日学堂的事,也想国学的事。”
颜漪面色微顿,自己也略有思索,“大王是在想卢绽与秦致方?”
“是。”百里漾点头又摇头,“我是在想他们,但又不只是他们。”
听着像是在打哑迷似的,颜漪却瞬间明白百里漾所要表达的意思。卢绽与秦致方只是个体的人,单单是他们个人还不足以让百里漾惦记到现在,但他们两个分别代表的是两个不同的群体——世族出身的国学生以及普通百姓出身的国学生。他们都是考入江都国学的学子,可出身的不同让他们因此分成了两个几乎截然不同的群体。
尽管今日去江都国学时,他们并没有直接看到世族出身的学子与平民出身的学子产生的冲突,但学堂争辩时站出来卢绽的绝大部分是衣着华贵者,更多的是不敢正面与卢绽对上的学子,即便是秦致方也只是低声劝百里漾忍让。
这其实已经能够说明一些问题了。
“寻常百姓家出来的学子在国学之中终究是少数,人众我寡,况且本就势不如人。”颜漪轻叹道。
世族子弟的想法其实从学堂争辩的“女子不得入学堂”便可窥见许多了,他们不许女子进入学堂,又何尝愿意让视为卑贱的平民学子与他们同在一堂下进学。但设立官学招收天下学子、向学子开放典籍是高皇帝定下来的,世族没有说不的权力。可这天底下从来都不缺阳奉阴违之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故事从来都不会少。
平民出身的学子在官学之中很难不受到排挤和打压,即便抱团以御外,又因为数量过于少而难有大作用,况且,人心未必会齐。
“大王是担心世族子弟排挤打压平民子弟,国学会坐视不管或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颜漪一语道出百里漾的忧虑,“今日看卢绽等人的声势,怕是已有一些端倪了。”
“冲突对立在任何时候都有,学子之间有摩擦很正常。”见王妃能够与自己想到一块去,百里漾很高兴夜很愿意与她说这些,“只要他们心里依旧不甘不愿,这种冲突矛盾就永远是不会消失的。官学设立才多少年,这日子还长着呢。我怕的是倘若真闹出了事,本该主持公道的国学若是不作为或是私心偏袒,那才是彻底坏了。”
若真是如此的话,江都国学也不能算是江都国的国学,而是世族的国学了。
卢绽等人在学堂便敢如此嚣张,难保背后没有国学的官员与他们串通一气。毕竟说到底如今的官员之中世族出身或是与之有关系的人依旧是占据了一个不小的数量,当初高皇帝没有对世族斩尽杀绝的原因其中之一就是需要这些人替他治理大衍这广袤的疆土。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打天下与治天下是两回事,那些追随高皇帝打天下的大多是武将大老粗,你让他们攻城掠地他们可以所向披靡,但是你让他们下马拿笔写文书搞庶务,可能十个有九个都是麻爪的。没办法,那些世族之人还是要留下来一部分的。
百里漾见颜漪一直站着与他说话,她站着累自己仰着头脖子也累,拉她的手在自己身边坐下,“当初出了庶人湛之事,陛下在殿中整整大骂世族了一夜,但最后也没有完全对世族真的赶尽杀绝。”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天知道那时候的皇帝有多恨世族,不是不知道饶过他们这一次,他们也只是暂时消停,但凡有机会他们都会再伺机生乱。因为皇帝要做的事情是与世族的利益相违背的,世族怎么可能愿意坐以待毙-
作者有话说:今天实在是头痛,只能更这些了。这期榜单一万五。
第137章 皇子湛
定安王一直自诩太子之下他为最长, 实际上在他之前曾经还有一个二皇子百里湛,乃至论起出身,这位曾经的皇子湛也比定安王要尊贵许多。
二皇子湛的生母是清川萧氏之女, 清川萧氏放在前朝那可是鼎鼎大名,天下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都知道那是位于世族最顶层的存在。与其他世族一样,即便是鼎盛如清川萧氏也在前朝末期的权力倾轧以及战乱之中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是到了大衍立朝之后, 清川萧氏依旧是当之无愧的世族第一。
这样的世族来投, 即便是当时对取天下已经稳操胜券的高皇帝也需要慎重对待, 所以就有了后来的清川萧氏之女嫁与高皇帝长子百里纵为侧室。之后萧氏女于高皇帝立朝建元当年也就是泰始元年生下当今皇帝的次子百里湛。
说真的,就这个出生节点以及取的这个名字, 实在是很难不令人多想啊。而以后面发生的事情来看,多想的人确实是很多, 以至于太多了。
兴业三年的那场谋逆发生得突然,可同样结束的也很快。当时百里漾还年幼, 收到叛乱的消息时他待在椒房殿之中, 结果还没有慌乱多久就收到了叛乱被平定的消息。那一场由二皇子湛引发的谋逆牵连甚广, 前后一共折进去两家公府、四家侯府,伯府也有七八家被牵连进去的,宗室里也栽进去一些人,朝堂更是重新清洗了一遍。
作为罪魁祸首的二皇子湛被除去玉牒、贬为庶人,次年便病死了;其母萧贵妃也投缳自缢身亡。而大力襄助外孙上位的清川萧氏则被夷三族,从此世上再没有了清川萧氏。
据说当时事后处决谋逆之人,菜市口差不多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地面的颜色一直都是红的,每天都有犯人被斩首,从断口喷流出来的鲜血染红了地面一次又一次, 即便是最后擦洗了一遍又一遍也依旧留下了一股浓重且挥之不去的味道,那里的地面从来没有那么红到发黑过。
之所以能够牵连如此之广,除了想“上进”的人确实很多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则是世族与勋贵以及各家之间那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而这张密密麻麻的“网”大部分是依靠婚姻钩织起来的。世族人多,而各家总有儿女需要嫁女娶媳的。世族的招牌都几百年了,人人都想娶世族女,当时的开国勋贵之中就有不少为家中子侄聘娶世族女为妻的。
谋逆是不赦的大罪,一家只要有一个人牵扯进去,这一家都要搭进去。一个脑袋连着一串脑袋,一个月下来,光是用来砍头行刑的大刀都不知道要坏掉多少把。
那年百里漾才七岁,按理说即便是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但因为他还太小,帝后乃至太子他们都不会让他知道太多,他也不该有多少印象。可他终究不是普通的七岁幼童,他是知道大致发生了什么的,所以也不会像真正懵懂无知的孩童一样会在许久没有见到二哥后询问身边亲近的人二哥去哪里了。
但时间真的是遗忘的利器,如今百里漾再想起曾经的那位二皇兄,已经不太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只记得他从来都挺直的身板与翩翩的仪态风度,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世族子弟。
“陛下没了一个儿子,自然恼恨。”颜漪说道。兴业三年时,她也不过八岁,对二皇子湛谋逆之事没什么印象,唯一的印象就是那段时日忙到几乎不见人影的父亲即便难得出现在家中也是满面凝重、行迹匆匆,连带着家中的气氛也比往常凝重了一些。
可现在再回看当年之事,其实不难看出爆发的根源是什么。世族辉煌强盛了几百年,到了新朝肯定还是想把这份荣耀延续下去的,可高皇帝以及皇帝并不愿意自己乃至自己之后的继任者也如同前朝般被坐大的世族处处掣肘。
世族与皇权是冲突的,二皇子湛谋逆之事只是以清川萧氏为首的世族与皇权争权的一次显化,只不过最终的结果是世族再一次输了,迎来了又一次清算打压,元气大伤从而一蹶不振了。
“陛下没了一个儿子,也还有其他儿子。”百里漾不知道自己说出这话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与想法,但可以知道的一件事是,从兴业三年之后,皇帝再也没有在人前提起过二皇子,就好似这个儿子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有时候百里漾不禁在想,他的皇帝阿爹是不是很早就放弃了二皇子这个儿子。
因为清川萧氏外孙的身份,皇帝恐怕难以将二皇子湛这个儿子当做一般的儿子看待。既然注定要失去,一开始就不必要投入过多的感情,为的就是日后割舍时不会那么艰难、那么痛心。
很残酷的事实,然而这却是皇帝必然会做出的选择。因为皇帝固然是父亲,但在父亲之前他先是皇帝。只要有人威胁到了百里氏的皇权,即便那个人是皇子,皇帝也不会顾念亲情而手下留情。
异地而处,百里漾觉得自己处在皇帝阿爹的位置上是做不到像他那样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虽然知道皇帝阿爹是真心疼爱他,却从来不会过分依靠这份疼爱,全然将之视为自己的底气。
颜漪见百里漾的神色因为出神而显得幽远,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但能够察觉到他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下去。她不想他难过下去,便将话题转回了之前江都国学的问题上来,“大王若想知道江都国学的情况,派人去查就是,若有不作为或徇私之事,处置了便是。”
整个江都如今都在百里漾的掌控之中,而问题往往都是人产生的,江都国学若真有问题那就直接处理导致问题产生的人便是。江都国学是培养江都未来官员的地方,若是这地方都坏了,那真就是从根源上就被腐蚀了。
“我也是这般想的。”百里漾笑得眉眼弯弯,言下之意就是“我俩想一块去了”,“原先想着江都前不久才有一场风雨,若是再来一场怕是受不住。现在想想,即便真的有人受不住,那也是他们自找的。”
“大王想要派谁去?”颜漪垂眸,百里漾看不到她的眸色。
“你觉得何人适合?”
颜漪看向百里漾,“傅殷如何?他正是从国学出来的。”
“唔,他也可。”百里漾想了一下,“那些过他手的案子都已经结了,前段时间他也确实辛苦不少,这次就给他派一个轻松点的活计。好歹他也是那些国学生的师兄前辈了,这趟回去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换成在百里漾的前世,傅殷这种就是知名校友回校看望。当然,傅殷回江都国学的效果会比校友回校对于高层官员乃至国学生带来的更加炸裂。如祭酒这样的高层官员怎么想且不提,但国学生看到傅殷会怎么想?
谁不知道傅殷如今是江都王面前的新贵红人,升官的速度几乎跟坐火箭差不多了(如果他们知道什么是火箭的话)。最重要的是他是从江都国学出来的,在此之前更只是一个出身平平的贫寒学子。可是他现在是什么地位?年纪轻轻就得到了范国相乃至大王的赏识,委以重任,如今更是身居高位。尤其是那些同样出身贫寒的国学生,谁看见他不会想着自己也许就是下一个他?
光是这么一想就足以令人心头火热了。
颜漪看了百里漾一眼,明白他是想将傅殷作为正面模板展示给国学生尤其是平民出身的国学生看,以此告诉他们忠心效力于他必不会被亏待。
百里漾也不瞒着颜漪自己的心思,“世族出身的官员我用虽用,却不敢真的完全放心他们。若是能够再多一些傅殷这样的人才就好了。”
“寻常出身的国学生本就少,大王想要再找一个如傅殷那般得用的怕是有些难了。”颜漪挑眉道。
“努力找找,指不定还会有呢。”百里漾叹气,他也知道这是比较难的。难的不是找人才,而是找让自己放心可用之人。他见颜漪眉眼困倦,方才似乎还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连忙不说了,“今日也累了,我们就寝吧。”
百里漾往后一躺到自己平时睡觉的位置,也给颜漪留出了位置。他摆出好宝宝睡觉的标准姿势,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像是在招呼颜漪过来。
颜漪看了他一瞬,随后便躺到了他身边。百里漾伸手给他们盖上被子,两个人的体温气息很快交融在一起。暖融融的,身边带着馨香的气息熏人又怡神,不知不觉间百里漾就进入了梦乡。
今夜有人睡得着,有人却睡不着,也有人还没有睡。
江都国学监舍区,这里是江都国学之中建来给离家求学或是无力租赁城中房屋的学生入住,使得他们免去来回奔波的辛苦可以将更多的心力放在学业之上。监舍一共有三十间,每间入住两人,算起来可以住下六十人。按照规定,离家远或是家境困难的学生都已申请住到监舍之中来,但事实上只有出身平平的学子愿意住到这里来。
那些出身好、家境富裕的学子即便是千里迢迢跑到江都来求学,宁愿在郡城之中购置或租赁宅子都不愿意去监舍与那些穷酸同窗一起住。他们谁要是住进去了,绝对会被圈子里的其他人耻笑的。因此他们宁愿每日来回在住所与国学之间奔波也不愿意住进监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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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监舍之中
从监舍建成以来, 这里居住的就一直是平民学子。但平民学子的数量实在有限,能够容纳六十人的监舍从来就没有住满过。江都国学对这群家境不富裕的学子很是优待,入住之后不仅每季度下发新的被褥等生活用品进行更换, 还提供蜡烛给学子,以便学子夜里点蜡烛看书做功课因为光线不够而伤了眼。
眼下这个时辰已经很晚了,大部分的监舍都熄了烛,屋里透不出半点光亮,里面的人已经歇息了。但也偶有几间监舍之内还有亮光透出来, 其中一间就是秦致方住的监舍。
秦致方这么晚不睡并非是在挑灯夜读或是忙做功课, 他专用的书桌上此刻零零碎碎地摆了不少东西, 笔墨、散开的竹简片、几册竹简乃至帛书,甚至还有纂刻的刻刀……这些都是他用来“抄书”的工具, 而他所做的说是“抄书”不如说是制书。
这一切还要源于江都国学典籍室借阅典籍的规矩——一切借阅出去的典籍都要原书奉还,不得有损。典籍难得, 这条规定旨在要求借阅典籍之人爱护典籍,不得损坏典籍。但典籍拿在人手上, 有时候出点意外就不小心损坏了或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典籍就是坏了。
损坏的典籍是不能被典籍室重新收回的, 而且典籍室是不接受钱财折价赔偿的,只会要求借阅人重新抄制一份归还典籍室,还要对借阅人记一次名,挂在典籍室一楼入门显眼的位置,以作警示。若是次数多了或是性质恶劣,典籍室会报给祭酒知晓,对借阅之人做出一定的惩处。
说真的,这很丢人,也会影响自己在师长那边的印象。
借阅典籍的国学生自然不愿意落到那样的境地里, 但有些时候,借阅出去的典籍因为各种原因它就是损坏了,这就必须要想办法找补了。干脆就在约定的归还时间之前重制一份,届时还到典籍室去不久可以了么。
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但是抄制并非是一个人人都能够做的活计,首要的是字迹要工整好看,抄制出来的成品也要美观,乃至有些是纂刻的竹简,还要用上刻刀将字一点一点刻上去,难度比用笔墨更大。若是一般的竹简或是帛书,写字好看之人便能抄制,可若是纂刻的竹简,只有会纂刻且字迹好看工整的人才能抄制了。
恰好秦致方就是这样字迹工整好看且还会篆刻之人,得益于此,他最近接了两份抄制的活,一份是竹简,据找他帮忙的同窗的说是春假期间于灶边取暖并借火光阅看不小心落入火中,烧毁了一半,请他帮忙抄制一份;一份则是帛书,上面晕开了好大一块茶渍,一看便知是茶翻了,茶水倒在上面所致。
抄制竹简的成本低,有竹简以及穿制的绳线就差不多了。帛书却是相对昂贵许多的,光是所用的帛等类的织物就不便宜,笔墨也需要用更好的,否则字一写上去就晕开了,那张帛也就毁了。
好在拜托他帮忙的人是国学之中一个家境富裕又比较好说话的同窗,秦致方对对方观感还不错,也就答应了帮忙。当然,他也不是白帮忙的,请他干活可是要支付一定的报酬的。
一封竹简用笔墨写上去再用绳线穿好即可,秦致方花了一个时辰做完。随后便是帛书的抄制,需要更加的用心,一点马虎都不能有。这还是个急单,茶水是昨夜打翻的,今日下午人才找上门,偏偏借阅的帛书明日就得归还了。
对方也知道这事有点为难人,但他也是没有办法了。帛书珍贵,这类典籍是很难从典籍室里借阅出来的。这借阅出来了却不好生保管,叫典籍室知道就不止是记名的问题了,必然会受到责罚。
情况紧急,他只能求到秦致方的头上,许以重酬,笔墨、帛书等材料他都出,哪怕秦致方做废几份都没有关系,只求在时限之前抄制出来让他好交代过去。
秦致方调了墨,用不同材质的毛笔试了几遍,最后才确定了合适的笔墨。将桌面清理出来,空白的帛书铺开,底下垫了毛毡垫,笔墨摆上,深吸一口气后轻轻吐出,然后提笔开始抄书。
可就当他渐入佳境的时候,房间的门却被一股大力猛然摔开。
突然的惊吓让秦致方吓得手一抖,紧接着一滴无比刺眼的墨渍滴在了已经写了一小半的帛书上。
显然,这张帛书是毁了。
快速计算过手底下这张帛书的价格,秦致方脸色沉了下来,抬首看向来人——他的同窗兼室友,同是乙班国学生的赵登庭。
二十六七岁的男人,唇上留着一撇不算浓密的胡须,配上他狭小的眼睛、高凸的颧骨显得塌陷鼻子,透着一点滑稽感,尤其是现在他因为醉酒而把眼睛眯起来,更显得猥琐阴鸷。一身略显黄褐色的锦袍穿在他身上配着黑黄的肤色更显老气。说真的,以他这个年纪在国学生之中算不上年轻了,尤其是他现在还待在乙班。
赵登庭入学江都国学已有五年,秦致方不是他的第一任室友,也不知道会不会是最后一任。他们之间差不多有十岁的年龄差,即便是同班又同寝,平日里说的话也不多,秦致方也很少在监舍之间看见赵登庭。一方面是因为赵登庭已然成婚,据说他在郡城之外租赁了一个小宅院用以安置自己的妻儿,时不时地去到宅院里看望妻儿或是住在那里;一方面则是赵登庭经常与那些世族出身的国学生混迹在一起,自然不怎么会回这边为贫寒学子准备的监舍。
赵登庭的一些衣物与生活用具还留在监舍里,但已经很久没有人动过了,上面布满了一股生冷的气息。在今夜之前,算上春假,赵登庭已经有将近三个月没有回过监舍了,因此秦致方才会选择在夜里抄制典籍。
哪曾想,本以为不回来的人突然回来了,还是这副模样,生生毁了他一张帛书。
“哦,是、是致方啊。”赵登庭步履有些蹒跚地走过来到桌边坐下,刚坐下就打了一个醉嗝出来,一股浑浊带着酒味的臭气顿时喷出来,他似根本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你、你这么晚还没、没睡,为兄还以为、以为你早睡、睡下了。”
秦致方皱眉,一边用手大力扇走面前的臭气,一边将被墨渍毁掉的帛书收走。有这么一个醉鬼在这里,他别想继续抄制的活计,否则大概率也是写一张毁一张。但这张帛书今夜是必须抄制完成的,不过在此之前他得赶走或者让这个醉鬼安分下来。
秦致方再一次深呼吸,强忍怒气对赵登庭说道:“赵兄,你醉了。夜深冷寂,还是先洗洗睡吧。明日刘夫子开课,若是去晚或是缺勤难免不美。”
即便是睡着后的赵登庭呼噜打得震天响,秦致方也觉得总比醒着的赵登庭更好忍受。他特意强调刘夫子,是因为刘夫子是如今乙班的主讲夫子,且为人颇为严厉,很不喜欢有学生迟到早退甚至是缺勤。如今的赵登庭已经很多课不去上了,讲课夫子也不管他,但刘夫子不一样,他若是不去刘夫子的课,会有很大的麻烦。
秦致方想借一下刘夫子的威名震慑一下赵登庭,让他能够老实点去洗洗睡。可是刘夫子在今夜的赵登庭这里却失去了作用,他笑了一声,接着演变为掩面大笑,声音很是刺耳。
怒气值×2!
秦致方决定不忍了,骂他,“三更半夜的你跑回来发什么疯!你不睡,别的同窗也要睡觉。将人吵醒了,你是准备被揍一顿么?”
不知道是不是听出了秦致方话里满满的不耐烦,赵登庭身体僵了一下,笑声也戛然而止,移开掩面的手,露出一双根本没有醉的眼睛。
秦致方这才发现他大拇指上戴着一只玉扳指,成色看不分明,自己也不懂玉,但以他对赵登庭的了解,这玉扳指若是不值钱也不会套在大拇指这么显眼的位置。但怎么说呢,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这厮身上只有一股浓浓的暴发户气息,又土又俗,偏偏他还特别爱现。
以前他觉得自己倒霉怎么摊上了这么一个同窗室友,后来发现赵登庭不怎么回来,那也就还好。但现在,他觉得很不好也很不爽。因为秦致方此刻对上赵登庭的眼睛,发现这厮根本没有醉,他是大半夜跑来自己这里借酒装疯来了。
怒气值再次×2!
“我还有事情要做,希望你接下来能够保持安静,不要打扰到我。”秦致方面无表情说出这句话,也是警告赵登庭,“否则我就是打你一顿,即便明日报到学监那里也是我占理。”
赵登庭神色一僵,没有想到秦致方这么不给面子,但他想到今夜过来的目的,忍下了这口气,换上一副笑脸,问道:“方才贤弟是在抄书么?”
“是的,还因为你突然摔门进来害我毁了一张帛书,加上浪费的笔墨,你得陪我二百六十文。”秦致方将染了墨渍的帛书给赵登庭看,让他赔钱。本来他是没想着让赵登庭赔的,谁让这厮借酒装醉,这就不能忍了。
“你也别说我讹你,这种材质的帛书以及笔墨在市面上就是这个价。”秦致方对赵登庭的人品极其不信任,也怕他事后反过来说自己讹他,“东西都在这,你要是不服可以明日找些人来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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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招揽
赵登庭生生噎住了, 是被胸腔窜上来的火气堵在嗓子眼里,气得他想翻白眼但翻到一半又撤回,只能气道:“好, 不就是赔么?我赔你。二百六十文算什么,我给三百文给你,多的就算是我这个学长请你喝酒的。”他从怀里摸出三串麻绳串好的铜板用力拍在坚实的桌面上,端看那气势可真是豪横至极。
秦致方看了那三串钱一眼,又瞅了赵登庭一眼, 也没有立即说话, 伸手将铜钱扒拉到自己跟前, 开始数铜板。
这落在赵登庭眼中就是不信任他的表现,气得脸色又青又白的, 指着铜钱说道:“数,给你数, 一个子我都不会少你的。”说完,他又觉得口渴, 站起来到处找水喝, 找到了秦致方烧好的水, 猛灌了几大杯下去才缓过起来,重新做到桌前看秦致方数铜板。
秦致方就是当着赵登庭的面挨个数的,他的手速挺快,不多时就数到了二百六十个,之后就不数了,把剩下来的铜板推到赵登庭面前,“二百六十文我收下了,这是你赔我帛书和笔墨的钱。”
鬼知道赵登庭今晚发的什么疯,这要是不说清楚明日他来寻自己麻烦怎么办?
“你这是何意?”赵登庭定定盯着被推到自己面前的几十个铜板好几息, 脸拉了下来,眯着眼睛看向秦致方问道。
“无功不受禄。”秦致方面无表情说道。他都要烦死赵登庭了,今夜这厮是怎么回事啊,是真喝高了回来发疯?像个苍蝇似的一直在他面前飞来飞去,“嗡嗡嗡”个没完没了。这要真是个苍蝇直接一拍子拍死算了,偏偏不是。
秦致方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忍耐,千万不要打他,否则闹到学监那里不好看。他强行挤出了一个假笑,“赵兄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并不好酒,只能辜负美意了。”
两人的目光对视,好一会儿,赵登庭才笑道:“是为兄虑事不周了,今夜真是喝多了。这请人喝酒当然是要到酒楼馆子里去,否则也太没有诚意了。”他用手敲了两下自己的脑袋,做出一副突然“醒悟”的模样,将剩下的钱收回到袖子里。
之后两人便陷入了沉默之中。
秦致方以为赵登庭发完了疯正常了,重新取出一张新的帛书,提笔蘸墨欲写,但在落笔之前他特意看了赵登庭一眼,发现这厮正在直勾勾盯着他看,那眼神不知道在想什么,看着就令人毛骨悚然。他下意识地想要手一抖,但理智控制住了他,最终他深吸一口气,放下笔,看向赵登庭,“赵兄若是没有什么事情能不能请先离开这里,抄制是一件很耗费心神的事情。”
这话几乎就等于说“你在这里碍我事了”,赵登庭不可能听不出来。
赵登庭当然听出来了,但他不打算走,今夜他特地跑回来监舍可不是纯粹为了“发酒疯”的。他扫了一眼秦致方摆在桌面上的这些抄制典籍的用具,忽然自顾自开始说道:“抄制是一件很辛苦的活计,一点的差错都不能有,一笔一划粗一点或是细一点都会被退回来。遇上故意刁难你的,他不仅不满意你抄制的典籍,还会让你负责承担退回的成本费。”
秦致方想起来赵登庭写得一手好字,似乎也会纂刻,以前确实有不少人想要找他帮忙抄制书籍来着。不过他更想说的是,既然你也知道抄制不容易,容不得一点分心马虎,那你能不能赶紧走开,那张嘴一直在这里叭叭个没完了。
似乎是看出来秦致方眼神要表达的意思,赵登庭也不在意,继续说自己的,“你这一份帛书抄制好了,报酬至多不过五十文,你还要忙活一晚上的时间,多辛苦啊。”
“嗒叭”一声,笔杆撞在笔搁上的声音尤为明显。
秦致方的耐心终于告罄,他冷下脸看向似醉非醉的赵登庭,问道:“你大晚上的跑过来到底来发生什么疯?要发疯回自己家去,我没有义务在这里听你的疯言疯语。”
“知道我今也去哪里了么?怡芳阁,江都郡城甚至是江都国中最大的酒楼,往那去的都是达官贵人,平日里像你这样的国学生连门都踏不进去。”
秦致方脸更冷了,直到了这一刻,今夜从进门开始就莫名其妙的赵登庭总算是“图穷匕见”了。
赵登庭则继续炫耀道:“‘满庭芳’知道吧?怡芳阁最贵最上等的席面,一桌子便要上百金,一杯酒水就顶你干十份抄制的活计了。今夜卢绽公子在怡芳阁宴请,我便在邀请之列。期间更是有妙音姑娘登台献艺,她的面可不是一般人能见到的。”
怪不得这厮身上不仅有酒味还有一股脂粉香气,混合到一起极为熏人,现在都臭了。
秦致方:“你到底想说什么?”
好歹赵登庭也勉强算是秦致方的室友,哪怕他一年都不会再监舍里住几次,但因为这层关系加上国学说大也不大,且赵登庭属于为数不多的“留级生”,多多少少算了名人,于是关于赵登庭的一些消息时不时地就传到了秦致方的耳朵里。
从入学江都国学后不久,秦致方就知道他这个年纪颇大的室友在有意讨好逢迎国学之中那些出身优渥、有家室有背景的同窗,尤其是卢绽那些人,对同样出身平平的同窗就不怎么爱搭理,倒是时不时地仗着“学长”身份对同窗们指手画脚。秦致方自己也挨过一两次,这也是他与赵登庭关系平平的原因之一。
对于赵登庭去刻意讨好卢绽那些人,秦致方并非不能理解。毕竟以赵登庭近三十的年纪却还升不上甲班,这已经预示了他可能的结局——被国学劝退。未完成学业的国学生是不可能如结业的国学生一般取得做官资格入仕的,每一个在读的国学生都不愿意自己落到那样的结局。但规定就是规定,这几年江都国学也陆续劝退过好几个学力不济的学生。
赵登庭眼瞅着自己即将成为劝退学子中的一员,他怎么能不心焦恐惧?他要想办法让自己能够顺利从江都国学结业,然后走上仕途。正常的途径是走不通了,在国学都待了五六年,他也知道自己在学业上的能力不济,只能另辟蹊径。
而他选择的蹊径就是攀附卢绽这些世族子弟。
可那些世族子弟的圈子哪里是那么容易融进去的。世族子弟天生高傲,自有优越感,大多是看不起他们这些穷酸同窗的,更有些甚至不认可他们这些卑贱出身之人是他们的同窗。那些人的嘴脸,秦致方在这国学待了两年,见的也不少了。
卢绽那些人一直对赵登庭爱搭不理的,即便偶尔理一下也更多是起了兴致逗弄的那种,看乐子的恶趣味居多,且毫不客气地说,即便卢绽那些人想要收拢人,那怎么也不能找上赵登庭这种人,什么眼光啊这是。
怡芳阁、满庭芳还有妙音姑娘……这些秦致方当然是听过的,虽然他没有去过,但国学里的同窗有时候会谈到,并伴随着“此生若是能够吃一次‘满庭芳’”或是“听一次妙音姑娘弹奏就好了”的向往之音。
所以这是卢绽他们接纳赵登庭的意思?连满庭芳的席面都请他吃了。
如果赵登庭今夜没有回来发这么一场“疯”,秦致方在明日或者之后听到卢绽请赵登庭去满庭芳都不会多想,现在,呵呵,他只有冷笑。
“你半夜跑来只是为了说这些废话的,那么请你离开,我并不想听。”秦致方知道赵登庭今夜跑回监舍的目的是什么了,感情是冲着他来的。他越说越不客气,“你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说话的声音乃至你整个的存在都给我造成了困扰,你若还有点心,赶紧滚。”-
作者有话说:明天去玩,可能不更。
第140章 安排
秦致方一直知道卢绽那些人想要拉拢招揽他的, 但怎么说呢,卢绽给人的感觉就很符合他对世族子弟高傲、轻视一切的刻板印象。卢绽曾经表现过对他的赏识,但秦致方总感觉那所谓的欣赏之中充满了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 令人极其不舒服。所以,在那之后秦致方始终选择与那些人保持距离。可卢绽他们显然不想放弃,以至于他见到过好几个说客。
这段时间没人来了,秦致方以为卢绽那些人总算是放弃了招揽他的想法。没想到这才消停了一阵就又来了,派的还是赵登庭这样的货色。不是, 卢绽那些人是怎么想的啊, 谁给他们的错觉让他们觉得自己会被赵登庭说动的?
秦致方对赵登庭下了逐客令, 言辞很是不客气,最后更是直接让他滚蛋了。
很少有人能在被人说“滚”之后还稳得住, 有也不会是赵登庭。他想过招揽不会顺利,却没想到秦致方会这么油盐不进, 他是想翻脸的,可是不行, 毕竟他今夜是来当说客的, 他来之前还向卢绽等人打了包票一定将秦致方招揽过来。
若是不能成, 那后果……他承担不起。
赵登庭深吸一口气,看着比他年轻了许多的秦致方,不得不暂时压下心中种种翻涌的情绪,这个时候也没有必要藏着掖着了,换上了一副“苦口婆心”劝道:“卢绽他们有什么不好,只要投了过去,钱财名利唾手可得。就如今夜的满庭芳,那是想吃多少有多少,那妙音姑娘也是相见就能见。多少人梦寐以求都得不到的事情, 偏偏你避之不及。”
其实赵登庭真正想说的是“不识抬举”,人家世族公子已经三请四请了,秦致方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什么身份,一个劲地拿大给谁看。
最可恨的是他费了多少心思、做了多少努力才得卢绽等人高看一眼,凭什么秦致方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什么都没做、摆着张冷脸就能得到夫子、卢绽那些人的欣赏与看重,老天当真是不公。
“你觉得他们好,那你就去,有谁拦着你不成?至于我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秦致方说完就不再搭理赵登庭,开始收拾床铺,一副要就寝的架势。
到了这个时辰,监舍之中也没几个是醒着的。
赵登庭的脸色青白不定,他看着秦致方的背影,突然道:“秦致方,你不会以为自己能成为下一个傅殷吧?”
秦致方铺床的动作顿住,回身定定看着赵登庭,眼睛眯起,“你什么意思?”
“褚氏、卢氏这些世族存在了多少年,我们才读书几年?没有任何家世、无权无势的我们怎么可能争得过抢得过他们。傅殷那样的是交了绝世的好运,可这世上有几个是能有那般运气的?”
赵登庭越说越觉得自己是对的,“你以为从国学结业出去就能顺利做官?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才发现那时的我实在过于天真了。”
秦致方忍不住嘴角一抽,不是,你与其考虑之后仕途顺不顺的问题,不如先想办法怎么从江都国学结业出去而不是被劝退,连事情的先后顺序都搞不清楚。
“你若有心去了解一下就该知道往年似我等这样出身的国学生结业出去是个什么光景,有多少是只做着八、九品小官的,到三十近四十岁连个七品都升不上去,而同年的世族子弟早就升了上去,哪怕是那些能力平平的人,靠的不就是家世么。”
赵登庭见秦致方一直沉默,以为他是被自己说服了,再接再厉道:“有多少人能像傅殷那样被大王看到,更多的只是在底层挣扎而已。投靠世族有什么不好,可以享用到数不清的人脉和资源。你若不是他们的人,又想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只有成为自己人,日后才不会受到为难,借着这股东风,我们才能登高位,仕途才会一帆风顺。”
“如若不从,即便你在国学顺利结业了,那么将来步入仕途也必将步步受挫,最终泯然众人。你我走到今日皆是不易,难道你日后只甘愿做一个不入流的七、八品小官么?”
赵登庭最后的质问之后是监舍之内长长的沉寂。秦致方至此承认自己得收回之前说的“卢绽那些人找赵登庭来当说客是一个极为错误的决定”这话,有些地方确实戳中了他心中的一些点,可惜的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赵登庭说再多也没有用。
最后赵登庭留下一句“你好好想想吧,此事想明白了还不算迟”就离开了。监舍他是不打算留宿的,这里是江都国学提供给那些贫寒学子住宿的,他怎么能还住在这种地方。
“想明白了还不算迟……”秦致方重复了一边赵登庭离开之前说的话,最后嗤笑一声,“什么玩意净跑来耽误我的时间。明日这帛书就要交了,今夜看来得再熬会儿夜了。”
百里漾与颜漪讨论江都国学之事后的次日就将傅殷叫进王宫来,将查江都国学之事吩咐给了他。傅殷自是听说了大王与王妃微服江都国学之事,也知道昨日正好是江都国学春假后的第一日开课,心知昨日必是发生了什么不甚愉快的事情让大王发现了国学里存在的某些不妥当之处,这才将他找来做了吩咐。
傅殷记得清楚,大王是让他查江都国学之内是否存在欺凌同窗、包庇徇私的恶行恶迹。前者是针对国学生之间的,而后者却是针对国学之内的官员以及讲课师傅等人的。可实际上国学之中设立有专门官员——学监,其职权便将以上两项都包括在内了。
学监对下主张国学之内学生的纪律惩戒,对内更有监察国学诸官员的权责。可如今大王却撇开了学监将此事交由他去办,已经说明了在此事上大王对江都国学内部的不信任。况且若是单单只查这点事,何须大王亲自吩咐,恐怕其中还有更深层次的用意。
“事情若只浮在表面,大王也不会叫你去办了。”茶室里,炉上正烧着水,水逐渐烧开发出的嗡鸣声伴随着范国相的声音响起,“大王很是满意前段日子你办的那些案子,正好你又是从江都国学出来的,再合适不过了。”
正好水烧开了,范国相抬手要提壶泡茶,傅殷连忙起身接过揽下了泡茶的活计。他泡茶的手艺很是不错,不多时就将一杯泡好的茶奉到范国相面前。
白雪初霁,天空放晴,渐有金光破云层而出,光景甚是怡人。
傅殷从王宫出来之后便直奔范国相家中,被范国相邀来府上茶室品茗。清茶入口,口感温润,初时苦,细品后有回甘,确实是难得的好茶,听范国相说是地方上献湛京地贡品,天使奉命从湛京运来给大王,大王又分出一些赏给了范国相。
不过此时傅殷的心思并不在品茶上,他在想范国相说他“合适”的话。他的确是合适的,从江都国学里结业出来的他无疑是很清楚国学里面有没有“欺凌同窗、包庇徇私”此类事的,乃至他自己曾经都是被欺凌同窗中的一员。如今大王指明要查国学里的这些事,他自然是高兴的。可他不能仅仅是高兴,在其位谋其政,如今的他已经不是江都国学生了,如何看待这个问题要以他当下的位子、以大王的角度出发,这才是最稳妥的。
江都国学地位特殊,可以说从那里面出来的国学生有一大半都会步入仕途,有很多都可能会成为江都各地主政一方的官员,成为大王的臣子,傅殷自己便是这么出来的。他们在国学之中勤学苦读,学的是“忠君奉上”的忠孝之道,可真正步入仕途才知道,他们忠诚的对象到底是谁。
世族大家各有算计,各为己利,他们做很多事情最终都是为了各自家族的利益,而这些利益很多是与大王相冲突的。在“忠君奉上”与“家族利益”的选择之中,有几个世族子弟是选择前者的?前段时间震荡江都的清查贪墨之事已经给出了答案。
走到如今的位置,傅殷对如今江都的局面有了一个更加清晰的认知——以褚氏为首的那些世族大家与江都王是不站同一边的。可偏偏他们趴在江都这根“绳子”上,不想着如何如何使这根“绳子”更加牢固,而是想要拼命晃荡,最好能将整根“绳子”都晃掉。
这是绝对不能为大王所容忍的,看看之前从边境再到江都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就知道了,这次大王是把目光放在了江都国学上,也是腾出手来要整治一下江都国学的问题了。
傅殷想得很明白,国学生之间的龃龉矛盾对于大王来说其实只能算是稀松平常之事,即便发生也自有规章纪律去处置,大王担心的是世族出身的子弟拉拢寻常出身的学子私下结党、为世族网罗人才,而国学官员对此视而不见或是包庇徇私。若是如此,国学便是从根上开始腐烂了。
如此以来,规章制度制定得再好,执行之人烂了也是无济于事。
一路过来,对于江都国学要如何查、查到什么地步,傅殷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框架,但他为了避免有所遗漏便上门拜访范国相。
范国相听后捋须肯定道:“你想的很周到,用心去办便是。”
他看向傅殷的目光之中尽是满意之色。他年已老迈,这两年愈发有力不从心之感,可大王与江都还需要他辅助,眼下还不是他辞官退隐的时候。虽如此,他也需要为以后打算。他并不担心自己,不管是大王还是东宫、椒房几位主,他们都是念旧情之人,不会给他亏待。他担心的是他走后江都无人可供大王用,总要在离去之前培养几个得力的人给大王驱使。
傅殷就很好,他是平民子弟出身,勤奋上进,能力出众,最重要的是与世族没有瓜葛,是个可造之材,假以时日接下他的位子也未尝不可。
可以说范国相对傅殷是寄予厚望的,今日见傅殷前来向他虚心讨教,并未因为近来的春风得意而自得自满以至忘形,他心中很是欣慰。但有些事情,该提点的还是要多说几句。
春假刚过,新年的气味还未散去,范国相问了几句傅殷这年过得如何,最后又问起他的婚事,说道:“你年已及冠,如今仕途正顺,合该娶亲生子,想来你母亲最近也在为这事发愁吧,愁不知道挑哪一个做儿媳好。”
如今傅殷正是江都王跟前的红人,王廷新贵,年纪轻轻又未婚配,江都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想把女儿嫁给他,就连卢氏这样的世族都动了心思。世族的名声太过响亮,数百年来多少男儿为了迎娶世族女而前赴后继,范国相是担心傅殷会禁不住世族诱惑真去娶了世族女,那样无异于是葬送自己。范国相是真心不希望傅殷这样一个拥有大好前程的后生因为一时糊涂而多年辛苦一朝尽毁。
“妻者,齐也。娶妻当娶贤,你母亲辛劳多年,也是时候该享清福了。”范国相一脸感慨道。
这自然是应当的,傅殷起初只以为范国相是关心他的婚事,但隐约感觉他的语气有些不太一样,对上他的眼睛,发现那笑有些深。
“你说,我们为人臣子之大幸是什么?”范国相忽然问道。
傅殷确定范国相是话中有话,面色变得端正,诚心拜伏道:“请相师赐教。”
范国相:“君明臣贤,贤臣常有而明主难寻。你我得遇明主,此为人臣之大幸,你我皆已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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