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漾陡然想到,他若是死了,阿娘如何受得了,她本身就患有旧疾未愈,丧子之痛如此能够承受得住?他不敢去想象那个后果。
黑暗中,百里漾睁着眼睛,面容覆上一层坚硬的寒冰。
翌日清晨,行宫令等人恭恭敬敬地送走了百里漾一行人。直至羽林卫鳞甲上闪烁的光芒都看不见,行宫令等人才直起身。
想起离去之前栎阳长公主特意敲打他的话,行宫令的后背逐渐被冷汗浸湿,忍不住一阵心惊胆战。他的预感没有错,昨日在围场之中一定是出事了。有一场可怕暴风雨正在酝酿,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殃及到他们身上。
“到底是椒房所出,这排场就是不一样,我等就是拍马也赶不及啊。”
湛京城最大的一条街上左道的一座三楼建筑之上,长夏王左拥右抱两个美婢,吃着她们喂到嘴边的食物、喝着小酒,时不时调笑两句。一伸头望见街道上整装走过的羽林卫,目光落在前头被簇拥着的百里漾等人身上,心里老大不爽,言语上就带出来了。他心中还记恨着椒房害他被皇帝削掉一郡之地的事情。那可是一个沃郡啊,一想起就跟割心肝肉似的。
“阿爹向来恩宠椒房,而自古嫡庶分明,若要怨也只能怨我们没有嫡子的命。”
这声音就在对面,长夏王抬眼看去,应景似的一抹惆怅,摇头笑叹道:“万般皆是命啊,半点不由人。弟弟我有如今这般滋味的日子过着,也心满意足了。”
“四郎乐天知命,倒叫为兄好生敬佩。”定安王面上温和的笑容不减,眼底却藏着鄙夷和不屑,但心中更多的则是怀疑和防备。他的这些兄弟们,一个个的都不能光看表面。这次他约长夏王出来喝酒一叙,明面上说是兄弟数年不见出来叙叙旧,实际上是来试探试探这些兄弟们的态度,主要是对东宫的态度。
而选在这处酒楼主要是视野开阔,一眼就能将下面街道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本以为百里涌怎么着都会因为削地之事对椒房一脉心生怨恨,没想到竟是这么一回答。定安王当然不会相信长夏王不恨,他不是怂就是太会装。
第36章 回程
定安王的话, 长夏王笑笑便过去了。但定安王本来就是有心要试探他,怎么可能让他轻易将话给揭过去。但他并不急于一时,抬手举杯饮一口酒, 定安王瞧着羽林卫的身影越走越远,微眯眼,忽说道:“不是去围场行猎么,才两日就回来了?”他觉得有些不太对但也这是一闪而过的想法。
有羽林卫在,又是这个节骨眼上, 谁敢惹事, 便没有再想。
“谁知道呢。”长夏王并不在意, 专心搂着身边美婢与她们调笑,时不时拉拉小手, 香两口,听了定安王的话, 一手搭在栏杆上歪着头,“听说是去围场猎雁去的。过几日就要往定国公府下聘。啧啧, 若是让我娶到这么一个美娇娘, 比说大雁, 就是大虫我也能猎来。阿爹还真是偏心,连定国公府也给椒房了。”
定安王陡然捏紧了手中的酒盏,蓦地又放松了,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依我看父皇的意思,怎么着也要留五郎在湛京成了亲再走,亲迎的日子还没定下么?”
长夏王知道他要说什么,也乐意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怎么没说, 灵台丞早算好了两个日子,一个七月十二,一个八月初六,就是还没彻底定下。”
诸侯王大婚,婚期总要有,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稍微打听一下就能知晓。定安王何必明知故问,可他既问了就必有目的。
长夏王这会儿已然猜到定安王想说什么了。
定安王瞧了长夏王一眼,见他还在与婢女调情,按捺住心底的厌烦与恼怒,面带遗憾道:“说来我们几个兄弟之中,为心兄成婚早,后又去封地,却是无缘得见弟弟们成婚,说来也是一件憾事。”
当今皇帝七子,封王就藩的有四子,目前已成婚的也只有定安王和长夏王。而两人又有所不同,定安王是在湛京成婚后再去的封底,长夏王成婚时已就封长夏国,他的王妃是由女方家送嫁至长夏国的,定安王自然也见不到长夏王成婚。若是不久后他们按照规定回到各自的封底,他也必定见不着百里漾成婚。
定安王这么说当然不是因为真的兄友弟恭、真心想看弟弟成婚,他的最终目的是延长留在湛京的时间。以如今的情况来看,百里漾留在湛京成婚之后再回封地是难以更改的了,这也是此次岁贡回京、东宫退让他们需要付出的代价。
定安王看得很明白,太子不死,他们这些兄弟迟早是要回封地的,即使是百里漾因为要成婚晚一两个月再走也不碍什么事。
可他担心的是这个么?
就如他一门心思想要回湛京一样,东宫与椒房那边的人也在卯足了心思想办法让百里漾从封地回到湛京。迟则易生变,定安王怕就怕百里漾多待在湛京的这一两个月里,椒房他们想出什么法子磨得皇父答应让百里漾长期的留在湛京。一旦太子病死,百里漾近水楼台先得月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新的太子,哪还有他什么事?
要留一起留,要走也得一起走。
定安王与心腹左右商议过了,若是以诸侯王已就封在京行婚仪不合规矩为由向皇帝上奏,必然会招致皇帝的不满。既然不能阻止那就想办法换个思路让自己也能留下来。
周贵妃曾对定安王说过,“你阿爹这几年逐渐老了,日前我替他梳发时发现底下全是白发。你平日若是多顺着他些,时常把孩子带入宫来给他瞧瞧,他会欢喜的。”
于是思来想去,他便想出了这招。但光他一人去与皇帝说未必能行,最好能将老四和老六都拉上。老六那他已去找过了,那小子没让他多费口舌就应了下来。就是这个老四,平日里看着最是放诞轻狂,实际上也不是个简单的货色。
而定安王刚把这个意思透露出来,长夏王当即就是皱眉,为难道:“弟弟也不怕二哥笑话,这湛京虽好可我却是不想多待的。皇城规矩森严,哪有我在封地快活自在。”
他确实不是一个安分的,前面惹了皇帝大怒削了一郡之地后,老实了一段时间,可没过多久就开始故态复萌,又惹出了几起子事情,让御史把弹劾他的奏本都送到皇帝的案头上。皇帝一开始是压下不理会,但参奏的数量多了他也无法完全坐视不理,将长夏王叫进宫来训了两回。由是如此,长夏王能痛快才有假了。
真是没出息的废物。
定安王暗骂了一声,想了想,换了一个说法,“四郎就要这么灰溜溜地回去么?二哥我是替你担心,别忘了,你长夏国的封地本就不多,此次阿爹削的可是一个沃郡,若是不能在回去之前求得阿爹心软给你重新赐地,这以后的日子还能像这般舒服么?”
那必定是不能的。
长夏王突地一下挺直了身子,拧眉沉思片刻后挥挥手让身边的美婢全都退下。自己知道自家事。诸侯王的日常开支并不是一个小数目,收入很大一部分是来源于封地的税收,一下削去了一个沃郡,长夏国往后的收入都要少掉将近一半。长夏王自己本身就是挥霍无度的,陡然少了快一半的钱,日后这日子还怎么过?
定安王一看就知长夏王被他说动了,心下满意,说道:“过两日去宫中拜见阿爹时我们兄弟一道说此事,想必阿爹不会不同意的。”
他们这边定下了,那边羽林卫将栎阳长公主、江都王等人全都护送回去之后,领头的羽林中郎将马不停蹄地就往皇帝所在的宣室殿复命。
得知长女、五子与小孙女全都安然回来,皇帝多问了一句聘雁的事情。羽林中郎将拱手答道:“江都王好射术,两箭齐发就射下了两只活雁。”
“哦,五郎果真是射艺过人”。皇帝不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回答,上次越国长公主游园会上的比箭他亦有所耳闻,自然相信此事的真实,心中难免骄傲。
羽林中郎将看出皇帝心情好,回道:“此乃众多羽林卫亲眼所见。”
皇帝肉眼可见的更加高兴,对羽林中郎将说道:“此行羽林卫护卫有功,皆赏。”
羽林中郎将谢恩,眼看着该退下。重新将目光放回奏本上的皇帝一抬眼,见他面上迟疑犹豫,皇帝脸色一沉,搁了御笔,眼里积聚雷霆威势,“说罢,还有什么事?”
江都王宅的前院里,百里漾一回来就令人将两只大雁带下去,再寻一名兽医来给它们治伤。属臣听闻百里漾回来急忙奔来见他,见他安然无恙回来很是高兴,又告诉他负责制做婚服的有司昨日登门将新制的婚服送来,请大王试试合不合身,若有不合之处再返回去改。
百里溪心中挂着事,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越过属臣往里去了。
属臣觉得自家大王瞧着怎么有些神思不属,莫不是去围场两日来回奔波累着了?必然是如此,围场距离京城可不算近,两日余的时间就要来回是赶来些。
唉?属臣后知后觉地发现,是啊,大王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此前他预估着再快至少也要三日才能回来,莫不是真发生来什么事情?
东宫之中,百里澄将阿荧送回到太子妃那里。太子也在,两日不见女儿,他心中想得紧。问了些围场狩猎有不有趣的话,看女儿揉着眼晴困了,便让太子妃带她回去休息。太子妃离开之后,侍女为二人沏茶,太子一挥手,室内伺候的人便都退下了。
“发生了何事?”太子面容上带了凝重,问道。
兄妹俩彼比帮扶多年,早已有默契,此次围场之行匆忙,而百里澄送了阿荧回来却不急着离开,必然有事要同他说。
百里澄将百里漾在围场险些被刺的事情说了,随后将那支箭矢放在太子面前。太子在经过初时的惊怒之后亦迅速冷静下来,拧眉捏着箭矢看了片刻后问道:“此事你们可有对策?”
在太子看来,此事百里漾未出事实属万幸,即使没有证据指向幕后之人,但也不可就此算了。诸侯王遇刺并非小事,可至今却无半点风声传出,其中必然有百里澄他们的手笔,想来他们在围场之时就已经商量出了对策。
百里澄对太子说道:“仅凭一支箭矢,毫无作用,拿出去还容易被指有污蔑之嫌。”揭发指认均是要拿出实证的,事情越是大就越是要铁证,冒然拿一支不知来路的箭矢当物证,不仅不能取信于朝臣,更不能让皇帝相信。无论是椒房还是东宫都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但这也不代表他们什么都不能做。
百里漾差点被暗箭所伤是事实,此乃一众羽林卫亲眼所见,做不得假。羽林卫搜山之事动静之大,瞒不住人的眼睛,最终也会传到皇帝的耳中。以太子和百里澄对皇帝的了解,他必然会过问,回去复命的羽林中郎将也一定会据实以答。
儿子险些遇刺,皇帝却是从羽林中郎将口中才得知此事,他心中会如何想?而百里漾他们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隐瞒下遇刺的事情,绝对不去皇帝面前去告状控诉,做出一副要隐下此事、若无其事的姿态。受害者选择咽下这份委屈,为的是什么,皇帝心中自会去想。他们静观其变就是。
“此事不能瞒着阿娘,我去说吧。”百里澄喝了茶解渴,搁下茶盏说道。差点遇刺的是他们的幼弟,此事不能不让皇后知道。
第37章 发酵
“许多事, 辛苦阿澄了。”太子忽然对百里澄这般说道。
他向来身体不济,许多事情就要妹妹帮忙担待奔走,也是因此一些歹人就恶传说栎阳长公主专横恣睢、跋扈骄纵, 惹得那些青年才俊不敢为驸马。太子心中满怀歉意,百里澄自然能领会太子的意思,并不放在心上,道:“阿兄说的什么话,都是一家人。”
“一晃眼五郎都要成亲生子了, 阿娘盼着这一日也不知盼了多久, 这回她心愿得了, 剩下的就是你的婚事……”太子继续感慨,但他还没有说完, 百里澄打断了他,“算算时辰也该到阿娘用药的时辰了, 我这会儿过去还能服侍,便不打扰阿兄了。”然后她就脚下生风似的离开了东宫, 根本没有给太子挽留她的机会。
太子:“……”
这催婚的话题就一点都不能提了是吧?
之后的几日, 风平浪静。
百里漾配合着有司筹备婚礼, 其一是试婚服,有些不合身的地方提出来让有司去改了。定国公府那边也收到了天家送来的聘礼,天家娶妇,排场必然大,从聘礼上就知不凡。
为显重视,皇后虽不出面却派出身边的掌宫令。皇后盼着幼子成家不是一日两日了,不娶妇的聘礼早就开始攒了,从聘礼册子的厚度就可见一斑。其中甚至不乏天南地北来的奇珍异宝,许多宝贝更是只听说过没见过的, 也不到皇后攒在库房里多少年了。
“有劳陶掌宫来。”定国公府出面之人是曹氏,她自是见过掌宫令的。
“国公夫人言重,这是下官职责本分所在。”掌宫令亦笑回道。
前头在为下聘之事忙碌,后宅女眷居住的院落之中,颜漪则在手把手教导幼妹习字,而婢女在一旁眉目欢喜地说着下聘时的盛况,“听说那对活雁还是江都王亲去围场猎的。”
在婢女看来,以江都王之身份高贵,亲自去围场猎雁下聘而不假借于他人之手,这无疑是对她家姑娘的看重,她自然为自家姑娘感到欢喜。
颜漪也知道百里漾不久前往围场去了一趟,为的就是猎取聘雁。即将成婚的未来夫婿看重这门婚事,亦看重她,而颜漪从上次与百里漾的见面之中亦能感觉得到百里漾的这份看重之中并不单单是因为她背后的定国公府,对方有在用心。这个认知也让颜漪对这门婚事多了一点此前没有的期待。
只是,她总觉得江都王等人的围场之行透着些不寻常。两日的行程太赶,且阳陵郡主还同去,此行应当好好狩猎一回,尽兴而归才是,结果却是匆匆而回。一定是生了什么变故,但消息却被匿了下来。
颜漪再是聪慧无双也不会猜到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可以确定的是消息是被栎阳长公主、江都王他们隐下的。以她如今的身份,还不足以知晓此事。罢了,现在过多纠结也无意义,过一阵子总能显现一些出来的。
“阿姐,你看我写的对不对?”似乎是察觉到颜漪的分心,幼妹晃了晃被捏住的小手,把她唤回了神。
“好,我看看。”颜漪暂且收回思绪,专心教导幼妹习字。
昨夜里下了场雨,洗去了铅尘,也带来了一阵凉爽的风,让人大感痛快。只是有一处例外,便是皇帝所在宣室殿。
近身伺候之人任谁都看得出来皇帝近日来的心情不好,如同没下雨之前隐忍烦躁。至于是缘由,怕也只有最近身伺候的中常侍知道。但这事太过敏感忌讳,谁又敢多言,只能等皇帝自己想明白了。
皇帝近来睡得不大安稳,一来是因为头疾复发,二来则是心里揣着事情。
那日羽林中郎将面对皇帝的质询并不敢有半句隐瞒,江都王围场遇刺与后续栎阳长公主令羽林卫搜山之事都叫皇帝知道了。自那之后,他便一直心情沉郁。
皇帝忍不住会去想,五郎遇刺,幕后会是谁在支使?刺客逃了,只有一支差点射中五郎的粗制箭矢,根本就无从查起,也就没有办法明确的地指向谁。但要说完全没有怀疑对象是不可能的,怀疑并不需要多么铁实的证据,更何况这个人是皇帝。
在得知百里漾遇刺的那一瞬间,皇帝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了好几个怀疑对象。可他不愿意去想,却又不得不去想,故头痛至此。
“陛下,汤药来了,小心烫。”中常侍自殿外捧了汤药进来,到皇帝面前。皇帝这些时日心里头憋着事,心累连带着身体也疲惫。
皇帝被中常侍从迎枕上扶起时,他忽然看到中常侍两鬓间花白到有些刺眼的头发,又想起晨间梳洗时自己脱落下来卡在木梳齿间的白发,忽然对自己开始苍老有了一种直观的认知和体会,他问中常侍道:“一晃眼,你跟在我身边也许多年了,还记得你是如何到我身来的?”
中常侍不知皇帝为何忽生此感慨,转念间也有了猜想,只是面上不觉,边伺候皇帝服用汤药边回道:“自不会忘,若无陛下,奴婢只怕早已丧生在贼军的铁蹄之下了。”
中常侍姓齐,原名在早年去势入前朝皇宫时就抛弃了,后来前朝哀帝崩,各路人马攻入皇城,有不讲究的就直接在皇宫之中大肆烧杀抢掠。中常侍当时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内侍,差点就被乱军的马蹄踩死,是皇帝出现及时救下他性命,后来他便跟在皇帝身边伺候,一直到如今。
“当真是岁月催人老,转眼三十载都过去了。”皇帝口中涩然,苦味弥漫在整个口腔里麻得都快没有味觉了。
“奴婢有幸侍奉陛下三十载却还不知足,还想着能够长长久久地伺候下去。”中常侍一面递了水给皇帝净口,一面如此回道。
皇帝被他的话逗乐了,笑道:“朕身边怎么也少不了你。”
主仆俩一番对话,让皇帝心情变好了些。他扫一眼案头上的奏本,其中有一本是灵台丞前不久递上来的吉日册子,想了想,将之拿在手上,起身往外走,“今日天光不错,正好去皇后那瞧瞧。”
中常侍急忙跟在后头,一面喊着“摆驾椒房殿”。
皇帝未到,椒房殿这边已收到消息,便准备着要接驾。好在皇帝一月之中来椒房殿的次数并不算少,宫人接驾已有经验,一切都在有序进行。
不多时皇帝便来了。
“拜见陛下。”椒房殿外,皇帝扶住了皇后欲下拜的身子,温声道:“不必多礼,我来看看你,咱们进去说话。”
帝后两人相携进殿,掌宫令为二人奉上了新制的蜜水,里面加了柑橘片等物,使得滋味甜而不腻,别有一股清新在里头。皇帝喝之后眼睛微亮,赞道:“这味道不错,怎么突然弄出这般特别的喝法?”
“这是五郎向太医问来的法子。他念着我时咳不止,前日来看我食欲不振,汤药太苦,他便想着从药膳着手,特地去太医学来的。”
皇后说起幼子时,眼里俱是一片软和的笑意,身上一国之母的端庄雍容尽数转化为了一个母亲的和软慈爱。皇帝很喜欢皇后的这种转变,这给他一种亲切温暖的感觉,就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们刚成亲一年之后也就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太子出生的时候。不管白日里在外面如何拼杀,夜里也总能回到那个始终有人在等着他的温馨小家里。
“五郎有心,他向来是个孝顺的好孩子。”皇帝想到百里漾此前数年即便远在江都也不忘时刻奉家书问候父母双亲、兄姊。这次回来只要有时间就会进宫在他与皇后身前侍奉。五郎确实质诚孝纯,也确实比其他的那些儿子让他省心多了。
思及此,皇帝心中沉沉一叹,面上无异,而后便听皇后问道:“眼看就要六月了,陛下可定下了五郎的婚期?”
诸侯王大婚,各种事项皆要准备。好在此前有太子、定安王成婚时的成例在,有司安排起来也是忙中不乱。但唯有一点,婚期未定,没有时限,有司筹备的进度也不好把握。为此,有司已派人来皇后这里委婉地催过三四回了。
但此事没有那般简单,涉及到皇帝自己对诸侯王的安排,他有自己的考量,故而一直没有下决定。有司也知道此事真正应该催的是皇帝,但没人敢去,只能到皇后这里委婉表达一下他们下边人做事的为难。正巧今日皇帝来椒房殿,皇后也顺便问了。
“可巧,今我来也正是要说这事。“皇帝拿出吉日册子,点指了上面被朱笔圈出的一个日子,笑道,“思来想去还是这日子最好。毕竟是我们儿子一辈子的大事,自然要图个最好的兆头。”
他话一转,手覆上皇后的手背,语带悯意,“五郎他年幼便离京就国,我知这些年你也想他想得厉害,正好借着成亲让他这回在京多待一段时日,好好陪陪你。”
“多谢陛下。”皇帝如此体贴,皇后心愿达成,不由伏到皇帝怀中眼眶微红,险些泪目。
“你我何必言谢,五郎也是我的儿子,我也盼着他能在京多留些时日。”皇帝抱住妻子,一手在她的后背轻抚,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前日五郎来可还说些什么?”
“前日?”皇后自皇帝怀中起身,略思索片刻,怡然答道,“他前几日不是往围场去了一趟么,得了两张鹿子,送与我制衣。”
第38章 帝与后
“没说点别的?”
皇后反问道:“陛下想听什么?”
皇帝神情肃然, 定定看了皇后好一会儿,他不说话时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便散发出来。眼看帝后之间气氛不对劲,在旁伺候之人皆惊惧无声了。
为君日久, 皇帝身上的威势便越重,他面无表情时便更显得天成难测,让人不由得心生恐惧,但皇后却不怕他,眼神示意其余人退下。
皇帝见状也没有阻止, 因为接下来的话只能帝后二人知晓。皇后从头到尾都很淡定, 还给皇帝沏了新茶, 递给皇帝,“陛下喝口茶。”
皇帝微微蹙眉, 却也不曾拂她的意,接过来饮下, 搁在案上,开门见山道:“围场之事, 五郎没同你说?”
“陛下想知道什么?”眼前这一遭皇后是预想过的, 多年夫妻, 纵使丈夫已经为帝多年,他的心思如何,皇后是能够猜到大半的,也知道皇帝此次不是来问罪的,眼下也不是真的生气。
皇帝见她还不愿说,顿时有些着恼,“五郎遇刺之事,你怎不与我说?”
他是笃定了皇后会知晓此事,以五郎之孝顺, 不会瞒着阿娘。即使五郎不说,难道长子、长女就不会说么了?
遭皇帝质问,皇后面上显出怒意,“与陛下说又何,难道陛下能为五郎做主?”
“诸侯王遇刺岂是小事,朕自当会查明此事。”见皇后对着他语气直冲,皇帝也恼了。但话没说完就让护子心切的皇后打断,“仅凭一支箭矢,如何查?纵然能查,陛下真的愿意真相大白么?”
被皇后如此顶撞质问,皇帝是真被激出火来了,脑袋开始一阵阵发紧,面色铁青,刚要怒斥皇后,却见皇后将一长状物掷于桌面上,好一声重物跌落碰撞的重音,“砰隆”。
皇帝定晴一看,一只造型并不算很工整,尾羽稀疏,箭头粗糙却锋利无比的箭矢占据了他的视野。那一瞬间箭头一面反射出的寒光还刺中了他的眼睛。他立时就意识到这便是在围场险些射中他之五子那支箭矢。
“若非百里氏的祖先庇佑,五郎岂能好好地回到我身边。”素来沉稳的的皇后少见的失了自己国母的仪态,凤鸟袍服之下的躯体在微微颤抖,就连眼眶都浸染出了一片赤色的红。在此刻,她只是一位差点痛失孩子的母亲。
皇帝不知是被皇后眼角的红还是被冰冷箭矢上的寒光刺痛了眼睛,他偏过头去。类似的话羽林中郎将也同他说过,而他年轻时亦是挽过强弓射杀过敌军将领的,自然也知道,按照羽林中郎将对当时的描述,那突袭的一箭的凶险。
那一箭,的的确确是冲着取五郎的性命来的,一击不中,箭头都全然没入树干之中。幕后之人,用心歹毒,皇帝也不能否认这一点,而令他的心既惊且寒的是,对他这个儿子下手的极有可能是他的其他几个儿子。
皇帝禁不住去猜测,是二子、四子,还是六子?他不愿意去想他的儿子们已经开始对兄弟下手,可现实如此,不得不去想。
百里氏得天下不过二十几载,传到皇帝百里纵身上不过才第二代。而皇帝因在百里氏夺取天下的过程中取得的莫大功绩与威信,使得他在高皇帝在位时毫无阻碍地成为了衍朝太子,而后顺利继承大统,成为天下之主。
皇帝是没有经历过兄弟厮杀、你死我活的储位争夺之战的,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清楚里面斗争的残酷。兄弟阋墙、骨肉相残,他不希望这些发生在自己的儿子之间。但现实告诉他,这似乎无法避免,甚至已经在上演了。
权力动人心。他的那些儿子们,一个个的都逐渐长大,又眼看着太子长期病弱、病体难支,都开始起了一些自己的想头了。有想法就会有行动,这一次五子遇刺未尝就不是如此。
皇帝并不糊涂,他实则想的透彻。当得知百里漾遇刺之初他确实是又惊又怒,可后来想到行刺的幕后凶手有很大可能是他的其他儿子,他又如何想,如何处理此事?
对于这个问题,皇后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不管是从父亲还是皇帝的身份出发,皇帝都不会对定安王他们有什么实质性的处罚。
因为百里漾虽遇刺,但总归毫发无伤,仅凭一根来历不明的箭矢就要处罚其他身为诸侯王的儿子们,一来皇帝不愿,二来朝臣那里就说不过去。皇帝这几日的沉默不过是在等,等百里漾来向他诉请追查此事,或者说是在等百里漾不来向他禀明。
相比于女儿百里澄,与皇帝数十年夫妻的皇后更能勘破他内心更深处的想法——皇帝希望百里漾不来。而百里漾不来向他诉苦追查此事就意味着自己放弃了追究幕后的兄弟们。这样的百里漾在皇帝的心里无疑是一个识大体且宽容大度、友爱兄弟的好儿子。
皇帝会欣慰于百里漾的懂事孝顺,但他同时也会心疼他的这份懂事,因为这份懂事是建立在百里漾委屈自己的前提之下的。惯爱哭闹的孩子固然会引起注目,可懂事受委屈的孩子也令人心疼。皇帝会心疼百里漾这个儿子,必然会在别的地方给予他补偿。
这也是皇后敢于与皇帝“争执”的原因,皇帝这回理亏,因为他要为了自己的其他儿子而委屈皇后的儿子,自然就气短了。
“这件事情,是咱们的儿子受委屈了。”良久,皇帝叹息一声,上前揽住皇后的肩,将她揽入怀中。
皇后没有挣扎,顺从地靠入皇帝的怀里。似乎是拭泪,皇后过一会儿就离开了,又恢复成了端庄威仪的一国之后。她软了语气道:“妾知陛下所虑皆为大局,实在怪不得陛下。陛下虽是五郎之父,却更是天下之人的君父。孰轻孰重,我们都明白的。方才是妾失态了。”
皇后的态度不再强硬,皇帝心下松了一口气,他向皇后说道:“后边的事情我会处理,你只管安心筹备五郎的婚事。我知道你一直盼着五郎成婚,我也在盼着。为人父母的,此生所愿所盼不就是儿女成家立业么?”
不说皇后,皇帝亦是在盼着百里漾成婚生子的。他一直叹惋太子的子息不丰,可不能强求于太子,当下也只能寄希望于五子了。
这边气氛融融,另一头皇帝往椒房殿去的消息也传到了周贵妃的耳中。周贵妃保养得宜的脸上免不了嫉恨,这几日她派人去请皇帝,结果皇帝都推脱不来,转过头却主动去了椒房殿。
周贵妃气自然是气的,但更多的却是为儿子定安王嘱托自己的事情而焦心。三日前定安王入宫寻她,说自己已与长夏王、山阳王一同请求陛下准他们观完兄弟婚仪后再返回封地,可陛下迟迟没有答复,没说准也没说不准。
定安王不好一直在皇帝面前请求此事,于是便想请母妃襄助,劝说皇帝。周贵妃自是应下,可那也要见到皇帝才行,去宣室殿的宫人往往也只得了一个“陛下勤政无暇,请贵妃自便”的答复回来。
“明日再去请罢。”周贵妃并不气馁,儿子请托之事要紧,她总得想法子替儿子办了。请一次、两次、三次皇帝不来,她再去请,如此坚持下去,皇帝总不会一直不来的。
然而就在周贵妃筹谋着如何说动皇帝之时,却突然传来“噩耗”。皇帝先是定了江都王的婚期为八月初六,可还没得各方有所反应,皇帝又定下了其余诸侯王返回封地的限期即六月十五之前,算起来也就剩十几日了。
消息一出,自然就有人欢喜有人愁。定安王在王宅乍闻此事惊得霍然起身,急问道:“怎会如此?!”
无人能回答他,这消息来得突如其然,其他人也犹在震惊之中尚未缓过神来。还是王国相率先回过神来,镇定道:“大王宜速速入宫。”
此事他们事先没有收到一点风声,实在突然,恐怕是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变故促使皇帝做出了这般决定。王国相让定安王入宫并非是直接去找皇帝,而是寻周贵妃打探缘由。
“国相说的是。”定安王也镇定下来,还道,“前两日骐儿说思念祖母,今日便带他入宫拜望母妃。”
看到定安王已有成算,底下人颇为心安,认为事情总该还有转圜的余地。王国相更沉稳老道,面上虽不显,心下却微沉,总有一股不好的预感挥之不去。
如王国相所预感的那样,定安王入宫寻周贵妃打探得到的结果并不好,周贵妃亦是突然得知的消息,正惊怒不已时,儿子定安王就上门来问了。
周贵妃拧着帕子,面上满是不解,语气也不禁透出几分烦躁,“我亦不知为何陛下突然如此决断,那日你来托我之后,几次三番去请陛下,皆是被拒。”
“那宫中最近可有什么异常发生?”定安王又连忙问道。他所说的“异常”显然并不是明显可见的,而是发生在细微之处不易被人发觉且有可能影响皇帝做出决断的。
被儿子这么一问,周贵妃便陷入了沉思,在脑海中细细地回忆搜寻曾被自己忽略的细节。见状,定安王也按捺住焦急,耐心等待。
一刻钟之后,周贵妃从回忆中抽离,在定安王期待的目光中摇摇头,眼看着他眼里的光灭掉。她按了按眉心,“这些时日陛下几乎不往后宫来,我也无从试探他的态度。”
第39章 迷雾
“不对, 必然是发生了什么。”定安王坚信不疑。他此前小心试探分明觉察到皇帝对于他们兄弟几个的请求并非全然的无动于衷,于是他便觉得延迟回返之事大有可为,就想再找人使使劲去说动皇帝。
就如一场战事, 他整顿兵马、满怀信心与希望备战,可兵还没带上战场就骤然得知自己败了,原因不明,这让他如何甘心?
定安王当然不会让这事就这么算了。在周贵妃这里得不到线索,他也不多待, 同周贵妃告辞之后便匆匆离开了皇宫。此刻, 他一点头绪都无, 是不好贸然去找皇帝请求改变主意的。
接下来的这两日里,定安王多方打听皇帝为何突然做出提前赶他们回封地的决定。前朝他有亲近他的大臣帮忙打探, 后宫亦有周贵妃在襄助于他。可惜即便有多方力量的加持,他依旧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不说定安王如何恼恨不甘要想办法补救, 他这一系列的动作也被许多人看在了眼里,也就有了各自的看法。
“不对劲啊, 太不对劲了。”崔栋原本歪斜在矮榻上啃瓜子,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突然“蹭”地一下就蹿起来,旋即又陷入了沉思之中,僵直着身体不动了。
“……”百里漾扔抓了一个小橘子砸到崔栋身上,喊他,“诶,回神了,想什么呢?”
崔栋精准接住了小橘子就开始剥皮,三两下就扒好一整个往嘴里扔,“我在想定安王他们几个的事情。”
“想出什么了?”
“这几日他们上蹿下跳的, 你不是也瞧见了么?”崔栋又扒了一个橘子,边扒边说道。
话不用说的太明白,百里漾就已然领会崔栋要表达的意思了。
皇帝下的这两道圣谕相当于是给受了委屈的百里漾的补偿。这一点,百里漾他们自己知道,围场行刺的幕后主使也该知道。但还远不止这一点,皇帝此举还包含了对定安王他们几个的警告。既受了皇帝的警告,那么定安王几个就应当老实安分些,而不是这般继续蹦哒。
可现实的状况恰恰相反。定安王这两日想尽了办法请皇帝收回成命,甚至还跑到皇帝面前亲自请求,结果是被皇帝训斥了一顿。长夏王与山阳王虽没有定安王“努力”,但他们亦是有所动作的,也都想使皇帝改变主意,让自己能在湛京多留一段时间。但结果也很明显,他们越是要争取,皇帝就越不耐烦,已经让鸿胪寺开始督促藩王回国之事了。
“这样瞧着,似乎围场行刺的事情倒与定安王无关了?”崔栋摸着下巴说道,在思索也在怀疑。
自皇帝下诏后的这几日以来,他们冷眼瞧着,三王之中最积极致力于让皇帝改变主意的无疑是定安王。其余二王在遭受一次挫折之后就逐渐没了动静,唯有定安王还不肯放弃,听说昨日连带着周贵妃去劝说请求都被皇帝喝斥了一顿。
这样怎么看,定安王都不像是围场行刺的幕后主使之人。那么,幕后凶手就很有可能是长夏王与山阳王中的一个了?可这些终归只是他们的猜测,证据太过单一,不足以让他们得出可靠的结论,以至于他们看谁都有嫌疑。
“此时纠结无益,日子长了,他们总会藏不住的。”百里漾也想不明白,只能说他对这些隔了数年不见的兄弟们并不了解,也许也是因为他的这些兄弟们太会隐藏自己。
而此时的宣室殿之中,定安王双膝跪地,额头也磕在坚硬的地砖之上,为周贵妃向皇帝求情被喝斥之事辩解,说周贵妃是出于“思子心切、不舍骨肉分别”之心才一时激动言辞冲撞陛下,请求皇帝不要怪罪周贵妃,一切都是他的错。
按照往时,定安王的这番说法是没有问题的,一个是慈母,一个是孝子,母子连心,彼此顾念忧心,皇帝纵然不会立时改变主意也会心软。可今日却不是这样。定安王言辞恳切说完之后,始终未闻皇帝叫起的声音,后背如这夏日的地砖般变凉,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自从皇帝下诏令诸侯王们限期离京,他心中是很不情愿的,同时也心中大急,一方面他急于探明皇帝突下此决定的原因,一方面要设法使皇帝改变主意。但他为此做出的诸多努力并没有得到良好的反馈,反而越发激起了皇帝的不满,甚至昨日连周贵妃都被皇帝训斥了。
定安王是在昨夜里骤然得知这个消息的,惊得他几乎是彻夜难眠。他意识到,一定是有他不知道且尤为重大的事情发生,这件事情很重要,重要到甚至影响了皇帝对他的态度。从回到湛京至下诏之前,皇帝从来都未曾给他冷脸,可现在却处处透出对他的厌烦。
不行,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定安王咬牙切齿,皇帝驱他们离京之心已定,他再做努力意图改变只会引起皇帝的反感,只能放弃,老老实实地接受离京的安排。可致使皇帝改变态度的缘由弄不清楚,他心中便不能安定,他直觉那件他不知道的事情很有可能会成为他的一个隐患,不能放任不管。
故今日天一亮,定安王便入宫来拜见皇帝。一来是为周贵妃求情,使皇帝消气,二来则是意图当面打探皇帝态度改变的缘由。
皇帝在御案之后批阅各地呈上来的奏事,任由定安王跪伏在阶下诉说,至始至终未发一语。定安王叩首在地,也不得见皇帝的神色,心中惶恐不安。
这一段等待的时候对定安王来说属实漫长,但其实并不久。在他说完陈情之语后,皇帝提着笔不紧不慢地奏事上批了一行字,方抬首看向他,允他起身。
定安王何曾受过皇帝这样的冷待,因摸不清皇帝的态度而心中打鼓、忐忑不安。起身之时他想去看一眼皇帝的神色,却正好与皇帝那双辨不清喜怒的眼睛对上,心下更慌,急忙收回了视线,不敢再窥视天颜。
他不敢看皇帝,皇帝却在看他。
皇帝目光沉沉看着阶下的三子,他在想,五郎围场遇刺之事与三子究竟有没有关系。五郎是椒房所出,如今更是贵为江都王,何人胆大包天敢行刺于他,还能在事后逃之夭夭?皇帝心里很清楚,只有他另外的儿子会干此事,嫌疑最大的就是眼前的三子。万幸五郎并无受伤,所以围场遇刺之事皇帝选择了隐没且不追究,但这并不代表他心中不膈应此事。
这几日皇帝冷眼瞧着定安王几个上蹿下跳,未尝不是在观察,四子与六子受挫之后便放弃,唯有这三子还不甘愿从命。看似这几个儿子没有嫌疑却又都有嫌疑,皇帝发觉他的这些儿子确实是都长大了,一时之间他都有些看不穿他们了。
眼见着皇帝的态度依旧冷淡,定安王很是灰心,再留在这里也是无益,他拱手便向皇帝告退。皇帝并不挽留他,点头让他走了。
回到定安王宅后,定安王面色阴沉一片,叫人去请王国相等人过来书房议事,他定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但这几乎没有头绪的事情光他一人是很难想明白的,要集众人之力一块去想,必有细枝末节是被忽略了的。
定安王手底下还是有些能人与人脉的,有一得用的幕僚提了一嘴“围场行猎”,他便觉得其中透着一股蹊跷,“栎阳长公主与江都王来去匆匆,总觉透出几分蹊跷。”
他这么一说让定安王忆起当初他在酒楼之上瞧见羽林卫回程之事,那时便觉怪异,只是没有多想。如今细细想来,问题极有可能是出在这了,围场之中一定发生了什么,而椒房那边加以利用,使得皇帝决意提早赶他们回封地。
有了头绪便去做。定安王动作极快,他私底下令人去接触那几日被遣去围场的羽林卫,用金银之物向他们买消息。其实向羽林中郎将打探消息是最直接便捷的,他必然知道围场之中发生了什么。但羽林中郎将是皇帝的人,定安王不愿意冒这个险。
过程并不顺畅。那些羽林卫被下了封口令,大部分人不愿意冒险,负责此事之人碰了不少次壁。好在定王安出手阔绰,重金之下,有人顶不住诱惑,将消息秘密告知。
“遭遇猛兽攻击?”
定安王对此将信将疑。这算什么?朝中已有好几年没有举办秋狝冬狩了,围场之中有野兽猛禽不足为奇。百里漾自己倒霉跑到围场里遇到猛兽袭击,关他什么事,这还能算到他的头上了?他下意识便觉得那羽林卫恐怕也不知真相,还要让人再去寻别的羽林卫打探。
坐在一旁的王国相至始至终都眉头紧锁,他的脑海中忽然有一念闪过,被他紧紧抓住,越想越觉得这便是真相,他对定安王道:“大王,猛兽攻击是假,遇刺是真。”
“遇刺!”定安王被惊得心头一跳,连带着人都要跳起来了。
王国相道:“按照消息,栎阳长公主与江都王他们只在抵达的次日入过一回围场,四个时辰后便出来,随后便是羽林卫搜山。若搜山是为了驱逐野兽,何故他们第二日便匆匆赶回。那几日,京中并无大事发生。若非刺杀,如何解释陛下近日以来对您态度的转变?”
“若是刺杀,怎么半点风声都无?”定安王还有疑虑。诸侯王遇刺可不是小事,若是他必定要拿此事大做文章,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好处。
第40章 醒悟
“江都王他们怕是没有捉到行刺之人。”王国相分析道, “刺杀突然,行刺者必是有备而来。围场四处都是山林,人影没入其中便难寻踪迹。没有行刺者, 江都王他们便追查不了幕后之人,也就无法指认凶手。换了别人,只能吃下这个闷亏。”
“可百里漾不是别人,他是椒房所出,背后站着东宫, 站着椒房, 阿爹向来偏宠他们。”如此一通分析, 事情都能连起来了,定安王信了有刺杀之事。他面色忿忿, 一切都想通了,“所以陛下是怀疑我, 怀疑是我指使人去行刺百里漾。”
不,不只是怀疑他, 还有老四和老六。所以陛下才会一面勒令他们早日离京, 一面延长百里漾的婚期, 这算是对百里漾的一种补偿。可是这关他什么事,又不是他叫人去行刺的百里漾,反倒让他遭受了陛下的猜疑。
理清真相后的定安王心头憋了一团火无处发泄,他觉得自己是遭受了无妄之灾,到底是哪个蠢货干的,干又不干的彻底,连累到他的身上。是老四还是老六?一个看着轻狂放诞,一个看着稚嫩怯弱,究竟会是谁在面上的这张皮子底下藏了一颗如此大的心胆。
定安王头一次对长夏王和山阳王生起了忌惮防备之心。幕后主使胆子如此之大, 竟敢派人去行刺百里漾,若是成功了说不得还要栽赃到他的头上来。太子眼瞧着活不长,少了他与百里漾,这两人的机会不就来了么?至于底下的老七和老八,那就是两个毛都没长齐的,根本不足为虑。
“此事可还有补救之法?”定安王问道。
行刺虽没成,可眼下这个局面也不见得有多有好。定安王终究不甘心,想问问有没有什么弥补之法,至少要想办法挽回皇帝对他的观感。现在皇帝怀疑他,而这事是没法辩解与自证的,只会越描越黑。算起来,这一波反倒是让椒房那边的人捡到好处了。
王国相道:“大王最好什么都不要做。”
事关椒房所出之子,皇帝显然余怒未消,此时又正是猜疑他们大王的时候,再有动作在皇帝眼里也只落下不安分、不知好歹的印象。
“也只能如此。”定安王不甘心却毫无办法,便听从了王国相的劝谏。
自此之后,定安王几个总算是消停了,对于皇帝要求他们于六月十五之前返回封地的诏令也接受了。如今已经迈入了六月,说起来也没有多少日了,也是时候该准备准备,收拾一下行装,省得回程之时再添麻烦。
在离京之前,定安王虽然没有再想着使法子让自己留在湛京,但仅剩不到半月的期限让他颇有些紧迫感,他得趁这些时候多多联络大臣,来日太子真薨了,他才更有机会不是。于是,这十几日来,定安王可是忙碌,他频频出现在湛京中的各大宴会之上,与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还顺便纳了几房侧室,可谓是收获多多。
定安王这样蹦跶也没人去管他,这才哪到哪,参加几次宴会、喝几杯酒就能说动大臣投靠或是看好他了?哪有这么容易。从龙之功不是那么好挣的,若非有天大的好处以及你确实有成事的可能,否则人家日子过得好好凭什么冒着满门抄斩的风险附从于你。
如今皇帝虽渐多病但依旧强权在手,他对东宫的看重有眼睛之人都看得见。而东宫除了病弱无子这一点其余的都很稳,更别说背后还有椒房贵戚崔大将军镇着。更不用说再过不久,江都王就要赢取定国公的嫡长女了,这门婚事还是皇帝亲自定下的。皇帝若非不是看重椒房一脉,怎么会如此作为。
不管怎么样,椒房这边的赢面依旧很大。真正精明的人才不会在这时对着定安王许诺什么,面子上敬着,真有想法那也得等到时机成熟才能行动。现在还不是时候,远远不是。
东宫与椒房都不去管定安王他们,只要不惹到他们头上,他们想干什么就由他们去。不管怎么说,太子为兄长,对底下的弟弟妹妹们要持着宽容的胸怀。左不过定安王几个最多十几日就走了,让他们再蹦跶几日又有何妨。
况且定安王他们如今还不值得椒房再分出心神去关注,椒房如今忙着筹备两桩婚事,一桩崔栋的,一桩百里漾的。
百里漾的婚期在八月初六,他是诸侯王,婚礼的一切事宜都有朝廷相关的衙署在准备,只需要大体盯着进度就是,并不需要多费什么心神。可崔栋与卢氏那一桩就不一样了,一家娶媳妇,一家要嫁女儿,所有的婚礼筹备都要由两家商量着来。
好在成亲这事都是有规矩和步骤在的,忙是忙了点,一切也都在朝着最终的那个目的有序进行。刚迈入六月,灵台丞那边就给崔预夫妇送来了他帮忙算的吉日,与卢家那边商议之后,正式将亲迎的日子定在了六月二十六。
这日子也不是随便算的,据说不仅要看天象,还得结合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一起算,尤其讲究,甚至到了复杂的程度。这正合崔预夫妇的心意,天晓得他们盼儿子成亲生孙子给他们抱盼了多久,讲究好啊,要的就是吉利,这样日后崔栋才能够婚姻美满、多子多福。但这在李氏眼中还不够,她需要再为儿子的这桩婚姻增添福泽,她选择向神明祈求福祉。
“南城之外有一座云山寺,寺中有一颗千年的姻缘树,据说无比灵验,你们过几日去拜拜,求一枚姻缘符回来。”
这日,百里漾来到大将军府拜见崔预夫妇。崔预是大将军,几乎是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今日百里漾去时他不在家,李氏在,于是他与崔栋就陪着李氏喝茶、说说话。说着说着,李氏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话题跳转得如此突然,百里漾一时有些愣住,与崔栋对视了一眼,没说话。
“我细细打听过了,那姻缘树尤为灵验,婚前去祈福许愿之人婚后生活多是幸福美满、儿女双全。”李氏还在说,眉眼之间极是向往,“知道执金吾柏家的长子么,他成亲都多少年了,一直没个孩子。去年他家长媳去了一趟云山寺,回来之后便诊出了滑脉,前不久才剩下一对龙凤胎,出了月子就去还愿了。可见那处确实灵验。”
李氏说得眼睛都要放光了,百里漾与崔栋在她的脸上只看到了明晃晃的“羡慕”二字,知道她是眼馋别人家的龙凤双胞胎了。且这种事情怎么说也算是别人家的秘密,李氏能知道怕也是与那家女眷关系好,人家告诉她的。她这会儿让百里漾也去,背后怕也有皇后的意思,恐怕这天底下所有膝下有儿女的母亲都拒绝不了“幸福美满、多子多福”。
这是长辈的一番好意,百里漾与崔栋当然不会拒绝,当下就应承了,说后日就会去。
百里漾在大将军府坐了一个时辰后便起身告辞了,崔栋送他到府门口,问他道:“后日何时出发?”他问的是去云山寺拜姻缘树的事情。
“巳时。”百里漾想了想自己这两日有什么事情要做,回道,“届时我们再汇合。”
“好。”崔栋答应得痛快,之前在李氏面前他也并无不情愿。
百里漾眯了眯眼,瞧着崔栋。他可是记得崔栋之前是有多“恐婚”的,如今看来已然一副接受良好的模样。想来是他与卢家姑娘婚前接触,感情培养的还不错。他可是听说了,前两日崔栋还邀卢家姑娘去跑马了。当然,肯定不是直接约见的,与会的也不只他们二人。虽然他们是未婚夫妻,可一些该注意的还要注意,必是以别的或是别人的名义邀了一群人同往。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崔栋被百里漾略带揶揄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扭过脸不去看他,用手摸了摸鼻梁掩饰自己的不自在。他知道百里漾想说什么,但哪里给他说的机会,“皇后殿下还在宫中等着你用晚膳呢,快走快走,晚了就进不去宫门了。”
大将军府与皇宫相距不算远,这个时辰就是骑马来回跑两趟都绰绰有余。百里漾懒得戳破他,翻身骑上马,对着崔栋摆摆手就策马离开了。
夕阳渐落,金黄色的阳光配合着云朵在天边渲染出了一大片橘黄色的彩霞。大片的霞光西侧倾洒而下落满了百里漾全身,迎面吹来的风掀起衣袂飘飞,让他浑身上下都洋溢起一股暖洋洋的舒适感。
湛京城中的街道大多宽阔,主道更是足足宽有二十丈以上,常有人骑马来去如风。百里漾心情大好,策马小跑起来,风便更快地从两侧吹过,隐约成呼啸之势。落在旁人眼中,便是鲜衣怒马少年郎,肆意风流。这样的景象在湛京城之中时有发生,不足为奇,但每次都能够吸引人的目光去追逐。
行至宫门前下马,百里漾让守门的将领验了身份符牌后顺顺当当地就往椒房殿过去。最近这段时日,皇后几乎是隔一日就叫百里漾进宫陪她用晚膳,说一说婚礼筹备的事情。她也不是只叫百里漾一个儿子的,有时会将太子一家、百里澄也叫上。每日椒房殿这边也都去请皇帝来,皇帝偶尔会来,却不是日日都来的。
今日也是如此,餐桌上只有皇后、百里澄与百里漾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