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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小公主的心头好

苏嬷嬷恨得心都在颤。

她以为年轻小姑娘好歹心软, 谁知道她非得再把自己在的罪过挑明了,这不是逼着人去死吗?

她眉毛倒竖,跺脚, 恨恨地道:“奴婢怎么就欺上瞒下, 你年纪轻轻,红口白牙污人清白, 举头三尺有神明, 你这么胡乱攀扯,仔细半夜阎王爷拿着链子来锁你!”

阿柠一听这个,诧异,心想这人好生莫名!

她大声道:“这位嬷嬷, 你一把年纪,宫禁律条自是背得熟, 里面提及,凡入宫闱侍奉者, 皆当谨守本分,恪守宫规, 凡经手之事, 无论巨细,皆需据实以告, 不得隐瞒,若弄虚作假欺上瞒下, 一经查实,轻者罚俸三月,重者杖责五十,并驱逐出宫。”

她记性好,这些宫规条例倒背如流, 那苏嬷嬷却倒抽一口气,恨不得当场死了算了。

穆清公主听这话,歪头想了想:“轻者罚俸三月,重者杖责五十,并驱逐出宫……什么是轻,什么是重呢?”

之后,她自己领悟了:“本宫懂了!若是欺瞒别人,那就是轻,若是欺瞒本宫,那就是重吧?”

旁边人听着,顿时心惊肉跳!

有一个莽撞不知天高地厚的宫娥,就有一个自己给自己论歪理的公主!道理还能这么讲吗?

不过——

这位小公主备受宠爱,性情骄纵,满宫里没有不怕的,她说的话,还真就是天理了……

苏嬷嬷听得“杖责五十”,吓得两眼发直,忙连声求饶。

穆清公主看不得这个,当即道:“拉出去,打!打了赶出去!”

苏嬷嬷两腿一瘫,几乎软在那里,哀声求道:“饶命,饶命……”

阿柠本来恼她当众说谎,坑害自己,自己自然要说清楚,说明白,不过此时看她这样,倒也可怜,再说五十棍子下去,万一死了呢?那自己不是背上人命?

她便也有些怕了,只好劝道:“殿下,宫规虽这么说,可她年纪大了,就免了她的吧?”

苏嬷嬷见阿柠替自己求情,总算看到一丝希望,赶紧磕头如捣蒜:“不关奴婢的事,求殿下饶命……求顾姐姐心善,说个情……”

穆清公主见此,背着手,有些犯难,她也没干过这种事啊!

万一打死了呢?

十二岁的小公主还没自己做过什么大主张,此时犹如幼童握着利刃,她不会用,也不敢用。

她求助地看向李君劢。

然而一旁的李君劢面色清冷,显然作壁上观,不打算理睬。

穆清公主软软地瞪了他一眼,心想他就是故意的,故意不帮自己。

哼!

于是她干脆把事情推给阿柠,仰着下巴,一本正经地问:“顾医女,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阿柠也有些茫然,她一个医女,哪里懂这些,只好道:“奴婢也不知道。”

穆清公主呆了呆,她也不知道?那该怎么办呢?

李君劢从旁,捧起一盏茶,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

穆清公主心里一恼,干脆咬牙道:“这老奴竟然欺瞒本宫,可气可恨,但本宫素来心慈,念在她年纪老迈,留她一条性命,掌掴五十巴掌,赶出宫去!”

她本是粉雕玉琢的娇人,是自小被捧在手心的,从未见识过什么打打杀杀,此时一番话虽稚气未脱,却隐隐间已有些气势。

况且五十杖改为五十巴掌,不至于要了人命,却更能彰显皇家之威,这决断也是可圈可点。

李君劢听得,略挑眉,不置可否。

穆清公主下了这道令后,自是觉得自己处置的当,满意得很,一时便有人拉了那苏嬷嬷下去掌掴,转瞬间响亮的掌掴声便响起,那苏嬷嬷也不敢哭嚎,只闷闷地忍着,倒是引得众人围观。

穆清公主得意地扬眉,轻蔑地瞥了一眼李君劢,之后便拉着阿柠的手:“走,本宫还有话要问你,咱们到一旁说。”

说完拽着阿柠跑一边去了。

她人小体弱,跑了一会便气喘吁吁的。

阿柠赶紧道:“殿下慢点,仔细呛到。”

穆清公主停下,一边喘着气,一边睁了晶亮的眼睛看着阿柠:“好了,咱们审完了苏嬷嬷,轮到我审你了。”

阿柠:“啊?”

怎么还要审她?

穆清公主咬唇,略犹豫了下,才问道:“你特意给本宫送了桂花糖?”

阿柠对这件事也是纳闷:“奴婢交给聂姑姑了,殿下不知道吗?”

穆清公主脸色微变,不过还是道:“倒也知道……那桂花糖挺好吃的……”

阿柠觉得穆清公主言语扭捏,仿佛哪里不对,不过她也没多想,况且听说穆清公主夸桂花糖,她自然高兴。

她笑着道:“殿下喜欢,那奴婢也高兴,不过不要吃多,一天最多吃一颗,吃完后记得洁齿,免得坏了牙。”

穆清公主鼓着腮帮子:“知道了。”

心里却想,她就要吃两颗,就要吃两颗!

阿柠抿唇笑,觉得穆清公主别别扭扭的,有时候和自己妹妹有些像。

穆清公主又问道:“你刚才踢毽子踢得这么好,你怎么练的?”

说完,她的视线上下打量了一圈:“你这么胖乎乎的,竟踢这么好,可真看不出来呢。”

阿柠笑眯眯地道:“因为我的毽子好,也因为我有诀窍。”

穆清公主惊讶:“诀窍?”

阿柠拿出自己的毽子,显摆:“殿下看我的毽子,是不是和别的不一样?”

穆清公主接过毽子,好一番把玩,突然发现了,那根鸭毛格外挺拔,一点也不偏不歪的,比一般毽子好。

她疑惑地看着阿柠:“这是怎么回事?”

阿柠笑了,和穆清公主说起自己这毽子怎么好,是取了哪儿哪儿的鸭毛。

穆清公主恍然,恍然之余攥着那毽子:“我也要试试!”

阿柠:“好,你试试。”

穆清公主赶紧用这个毽子踢了几下,果然踢着比以往的毽子要好。

阿柠从旁教她:“殿下,你站稳了,你这里抬腿,哎呀,不对,殿下你这样踢……”

她自己拿过毽子比划了一番,穆清公主又跟着她学,可学了半天,学得满头大汗,还是不满意。

她哼哼一声,不高兴地扁着唇:“不如你踢得好!”

阿柠赶紧安慰:“你年纪还小嘛,我比你大,我踢了好几年,等你像我这么大,你一定踢得比我好!”

她这辈子第一次拿起毽子就踢得格外娴熟,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所以她猜上辈子她就踢过,既然踢了两辈子,那自然比穆清公主踢得好。

穆清公主一听,这才稍微安慰一点。

她又随口问起阿柠别的事,诸如你在太医院做什么,你都读什么书。

当听说阿柠也曾在自己宫中医房轮值时,穆清公主意外:“我怎么没看到过你。”

阿柠:“奴婢之前在神秀宫轮值,也盼着能见殿下,不过殿下身边侍奉得宫人太多了,奴婢凑不到跟前。”

刚才太激动,没顾上,现在她突然想起得自称奴婢了。

穆清公主:“真的吗?你没骗我吧?”

阿柠忙摇头:“没有,奴婢不会骗殿下,奴婢一直盼着能见到殿下呢!”

穆清公主听着,心里甜滋滋的,不过还是摆着架子,故意居高临下地道:“你既然这么想见本宫,本宫便成全你,以后,你若有事,许你可以来神秀宫。”

她说完这个,又想起自己往日看的书,觉得自己应该给阿柠一个“信物”,于是她摸了摸自己身上,便随手扯下腰间的一块玉佩:“这个给你吧。”

她要递出去的时候才留意到,是一块猫儿玉佩,一般玉佩很少雕刻猫儿的,这只玉佩还是她在父皇那里看到,觉得好看,哭着闹着要,攥着不放,父皇才勉强给她的。

因为是从父皇那抢来的,她有些不舍,不过想想,一狠心,还是给了阿柠:“你拿着,以后这就是信物,拿着这玉佩去神秀宫见本宫,谁敢拦你,本宫要她的命!”

阿柠听着,先谢恩,之后才接过玉佩。

她细看这玉佩,差点笑出声。

这玉佩上竟雕刻着一只猫儿,那猫儿扭着脸,又骄傲又任性的小样子,惟妙惟肖。

她笑着道:“倒是讨喜得很!这只猫儿真有趣!”

穆清公主听这话,也笑:“我也觉得有趣,其实这是父皇的,我从父皇那里抢来的,父皇都不舍得给我呢,硬是被我要回来了!”

阿柠一听“父皇”,怔了下。

这是元熙帝的……

是曾经被他触碰过的?

穆清公主很有些得意地说着自己怎么“抢”来的,阿柠却用手指摩挲着那玉佩,她觉得自己感觉到了属于元熙帝的气息,那种熟悉的,带着丝丝凉意的触感。

正想着,她听到上方穆清公主不高兴地道:“你怎么不专心听我说话?”

阿柠看过去,穆清公主鼓着腮帮子,气鼓鼓的。

阿柠顿时有些羞愧,穆清公主送给自己玉佩,但自己却想起元熙帝。

她连忙道:“这块玉佩,奴婢还是不要了吧,太贵重了,而且还是皇上送给殿下的。”

她心虚,总觉得自己在窥探或者觊觎什么……

穆清公主却坚持:“本宫给你了,你不要,那本宫就要生气了!”

阿柠听着,便也收了。

她已经发现了,穆清公主说话一阵一阵的,自称本宫就是不高兴了,自称“我”就是心里喜欢。

穆清公主侧首打量着她,看着看着突然笑起来:“我怎么觉得,这只猫有点像你呢?”

阿柠:“啊?是吗?”

穆清公主:“对!就刚才那个眼神!”

阿柠略拧眉,拿着玉佩又一番打量,这么细看着,突然觉得这只猫确实有几分熟悉,那个神情,那个味儿……

穆清公主:“是不是像你?”

阿柠咬唇,自己也笑了:“是有一点像。”

就在她们二人说说笑笑的时候,李君劢正负手而立,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这个方向。

他知道穆清公主对这小医女很是喜欢,但万没想到这样喜欢,竟是一见如故,甚至要把自己的玉佩送给对方。

他知道那块玉佩,其实那是母后的玉佩,是父皇格外珍惜的母亲遗物。

可是穆清当时喜欢,闹着要,父皇便给她了,也交待她要格外珍惜。

但如今她却轻易割舍给一个小医女。

李君劢垂下眼睛,沉默了下,才凉凉地吩咐道:“苏嬷嬷,处置了吧。”

侍奉在穆清身边的人,怎么可能随意赶出宫呢。

身边的李置低首,恭敬地道:“是。”

***********

穆清公主并不曾直接回去自己神秀宫,她当即唤来神秀宫校尉首领叶宣怀。

叶宣怀祖上曾因赫赫战功而封盛国公,显赫一时,他的父亲降等袭爵为侯,按照常理,他应该承祖荫袭侯,不过先帝时他父亲因涉入一桩公案,就此被剥去爵位,家中男丁也被流放发配。

待到元熙帝登基为帝,寻到叶家后人叶宣怀,经过一番考量,见他武艺超群,弓马娴熟,便将他收入校尉军中,之后将叶宣怀放在宫廷御直行列,专司护卫神秀宫。

这自然是违反常理的,不过元熙帝行事从来不管不顾,恣意妄为,于是朝中文武百官,屁都不敢放一个。

此时穆清公主一句话,叶宣怀单膝跪地,拜见。

穆清公主板着脸:“叶宣怀,御药局医女的事,你可知情?”

叶宣怀:“属下知情。”

穆清公主气得一把将手中巾帕甩出去,甩到叶宣怀脸上:“好啊你个叶宣怀,知情不报,欺瞒本宫!”

柔软的巾帕扑打在叶宣怀冷峻的面庞上,又徐徐落在地上。

叶宣怀面不改色:“殿下,属下为神秀宫校尉首领,不负责管教医女和宫人。”

穆清公主:“呸!”

更生气了。

她劈头问道:“你知道桂花糖的事吗?”

叶宣怀:“属下不知。”

确实不知道的,他身为校尉军,不可能随意踏入内眷寝殿内,只是约莫知道有一个小医女被驱离神秀宫,至于其中是是非非,他也并不知情。

穆清公主听此,这才稍微少了一些气恼。

她咬唇想了一番,命道:“你去把那个叫双喜的太监捉来,本宫有话要问。”

叶宣怀:“是。”

当即起身便要去办。

穆清公主连忙唤住他,吩咐道:“不许声张,不许叫任何人知道。”

*********

叶宣怀很快便将双喜押来了。

双喜见到穆清公主,膝盖发软,噗通跪在那里,接连磕头。

他只是小小太监,平时在御膳房帮衬,打杂罢了,哪里见过这阵仗。

穆清公主将两只小手背在身后,竖着柳眉,盯着双喜。

她满意地看着这个小太监惊惶的样子,心里为此很有些得意,之后,她的视线落在他腰间。

那里挂着一个香囊,上面的针脚,似乎略有些熟悉。

穆清公主:“将那香囊取来,给本宫过目。”

双喜越发害怕,赶紧哆嗦着手取下。

一旁叶宣怀接了,检查过后,确认没什么问题才呈给穆清公主。

穆清公主一脸升堂问审的样子:“这香囊从何而来,你快如实招来?”

双喜几乎要哭了:“是御药局的医女阿柠姐姐送的……”

他不明白,公主不是知道阿柠姐姐吗,之前还赏了阿柠姐姐,怎么突然又逼问这个事,是阿柠姐姐触犯了公主吗?

穆清公主把玩着那香囊,又拿到鼻前闻了闻:“倒是香得很,这里面是什么?”

双喜:“奴婢不知,只知道是一些药材。”

说完他又连忙解释道:“是御药房挑剩下不要的,阿柠姐姐便捡了来,搭配了,做了香囊给我们佩戴。”

穆清公主挑眉:“你们?”

双喜:“我们相熟的几个都有。”

穆清公主听了,心里很是不痛快。

她攥着香囊,闷闷地想,她给自己送桂花糖,对自己好,还以为她格外喜欢自己,却原来她对每个人都这么好,送给他们香囊。

她怎么不送自己香囊?为什么不送?

她越想越憋屈,恨不得立即把阿柠唤来,逼问她,要她给自己送香囊。

一旁叶宣怀看穆清公主咬着唇怏怏不乐的样子,对这位小公主的心思自然了然。

他十四岁便侍奉在神秀宫,时常聆听于圣前,对元熙帝的秉性是知道的,而自己护卫的这位小公主看似秉性柔弱,其实别有一番倔强。

又或者因为自小失母的缘故,她对来自他人的疼爱呵护格外挑剔和敏锐,真心不真心,是不是最疼她,她最是在意。

如今看,她对那小医女的在意有些超乎寻常了,这是从未有过的。

双喜见穆清公主一直不说话,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过去,却见公主拧着稚气的小眉头,绷着小脸,闷闷不乐的样子,一时越发忐忑。

虽说这小公主比他还小几岁,还是个孩子,可皇家蕴养出的金枝玉叶,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娇贵公主,她但凡皱下眉,便足以让人心惊胆战了。

良久的沉默后,穆清公主软哼了一声,终于问道:“她可曾送过你桂花糖?”

双喜听着这话,只觉得这娇公主仿佛和谁赌气,可……赌什么气呢?

他实在摸不透公主的心思,只能小心翼翼地道:“是,曾送过……”

穆清公主:“是什么样的?”:

双喜自然原原本本地回了,穆清公主低头,若有所思。

之后,她才道:“下去吧。”

双喜心里一抽,下,下去?意思是他可以滚了?

他如释重负,赶紧道:“是,是,奴婢遵命!”

穆清公主却又道:“今日本宫问你之事,不许说给任何人,若是有第三人知道——”

她背着小手,弯下腰,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睛,望着眼前的小太监:“本宫便要你人头落地。”

双喜只觉脑子“嗡”的一声!

天真稚气的小公主,她冷冷地望着自己的样子,他魂飞魄散!

他吓傻了,磕头如捣蒜,忙不迭地道:“奴婢不敢,奴婢绝对不敢说给第三人听,公主饶命!”

说完他赶紧跪着往后撤,撤出一段后才转身,低着头匆忙走了。

穆清公主站在那里,咬唇看着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宣怀也安静地垂着眼,侍立在侧。

过了不知道多久,也许是一阵风吹起落叶的时候,穆清公主突然道:“本宫最恨有人欺瞒本宫。”

叶宣怀听此言,抬眼看过去。

她身形纤弱,肌肤洁白,如同一枝脆弱的春花,可她此时性子起来了。

她像一只竖起尾巴的小白猫。

他恭敬地道:“是。”

穆清公主略挑眉,问道:“你说,她为什么要故意隐瞒?”

叶宣怀犹豫了下,想着措辞,穆清公主却已经自言自语道:“她想弄权,在本宫的神秀宫玩弄权柄,想一家独大,这就是奴大欺主。”

叶宣怀默了下,道:“殿下英明。”

穆清公主低垂着头,喃喃道:“你说,若是本宫将这件事禀报给父皇,父皇会如何处置?”

叶宣怀无法回应,因为他认为不需要禀报,元熙帝必然已经知道了。

穆清公主:“会把她处置了,打发走吧?”

叶宣怀:“是。”

穆清公主:“那本宫非要留下她。”

如果是来自苏嬷嬷的欺瞒,也就罢了,她并不在意。

但是聂姑姑,陪了她这么多年的聂姑姑,竟敢骗她,她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她这么想着,又记起阿柠来,一时又恼,又气,又觉得委屈。

给那么多人送香囊,唯独不给她送?为什么?难道她不该最先惦记着自己吗?

她低着头,咬着唇,来回踱步,努力思索着这件事。

叶宣怀试探着:“殿下?”

穆清公主却突然抬起头,问叶宣怀:“我想那个医女,就是那个叫阿柠的医女喜欢我,只喜欢我,你说该怎么办?”

叶宣怀不懂,疑惑地看着她。

穆清公主有些脸红,她恼羞成怒,不高兴地道:“怎么,本宫问你,你竟敢不回话?”

叶宣怀想了想,却道:“属下也不知道。”

穆清公主失望,睨他一眼:“罢了,我问别人去。”

说着抬腿就要走。

叶宣怀却道:“也许可以投其所好,她喜欢什么,殿下便赏赐什么。”

穆清公主听这话,停住脚步,她偏头,略想了想:“她喜欢什么?”

叶宣怀:“金银表礼,美味膳食,锦绮绫罗?”

穆清公主觉得有道理:“极好!”

她踌躇满志,大声宣布道:“本宫要重重赏她,让她知道,只有随侍本宫,效忠本宫,她才能得通天之路,享一世富贵!”

第22章 一把伞

让阿柠万万没想到的是, 除了按照惯例的赏赐外,她还得了别的,据说是穆清公主特意吩咐的, 是重阳节的节礼, 都是公主那边用的,不是五彩花蝶纹攒盘, 便是红漆雕凤纹捧盒, 这气派一看便是宫里贵人才能用的。

这些攒盒捧盒送到太医院,好多医女都好奇地瞧稀奇。

阿柠自然也好奇,不过她看大家只围着看,不敢碰, 便道:“咱们打开看看吧。”

她这么一说,众人才活泛起来, 不过依然不敢随意碰,都等着阿柠打开。

阿柠打开第一个攒盒, 这是一个干果盒,有莲子肉、林檎旋、大蒸枣、松子和银杏等, 有些是往日她们吃过的, 有些是不曾吃过的,阿柠让大家随意拿, 大家很拘谨,各自拿了一个尝了, 尝了后一叠声说好吃。

阿柠又打开别的攒盒,有蜜饯盒,香药盒,果子盒,别的不说, 只那果子,就有有杨枝甘露饼、荔枝蓼花、珑缠桃条、糖霜玉蜂儿等,都是神秀宫的御厨特意做出来的,比别处更为细致玲珑。

大家看得稀罕不已,因果子种类多,每样不多,便切成四瓣,大家各自尝几口,一个个纷纷赞不绝口。

阿柠先拿了一个盒子留了一些,想着胡公公和孙姑姑他们还没回来,吃不上了,她得留着,回头怎么也要让他们尝尝,还有双喜他们,虽说他们在御厨干,不缺一口吃的,但真正好的都在大太监那里分了,哪里轮得着他们,如今怎么也要让他们尝一口。

她这么留出三个小攒盒后,剩下的就让大家随便吃,大家自然都感动不已。

往日那些得赏的,有什么好东西都偷偷留着,谁像阿柠这么大方,敞开给大家吃呢!

大家吃吃这个,尝尝那个,好吃又稀奇,这可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吃的,还有好多她们说不上名字的,大家凑在那里一起猜,都觉得长了大见识。

这么热火朝天吃着说着,因说起阿柠会踢毽子,一个个钦佩不已,也有的问起穆清公主和阿柠说了什么的,阿柠也没隐瞒,大概都讲了。

玉卿听着,惊叹不已:“公主殿下竟送你一块玉佩!”

阿柠点头:“嗯,不过我想着是公主殿下送的,是贵重物,我就放在荷包中装着呢,得好好放着!”

大家纷纷点头称是,唯独旁边的瑞香,她斜眼看着那些糕点果子,一点不想吃。

她还堵着气呢。

如今听到阿柠这么说,哼道:“阿柠往日看着傻乎乎的,没想到这么会巴结,这不,还攀上公主的高枝了!”

阿柠解释道:“我没攀高枝,是因为我踢毽子赢了,公主才赏我的。”

瑞香一听踢毽子就头疼:“又来了!”

就因为一个踢毽子,这阿柠还死倔上了,非要逼着她承认自己错了,没完没了,怎么如今又要提?

烦都烦死了!

阿柠看瑞香不耐烦的样子,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也就不说了,反而用签子扎了一块珑缠桃条,递给瑞香:“那就不提踢毽子了,你尝尝,这个比咱往日吃的要好。”

瑞香看着那珑缠桃条,上面的糖霜都剔透晶莹,确实好,这桃条若是咬一口不知道多甜!果然是公主才能享用的好糕点!

可越是这样,她心里的酸水越是咕噜咕噜往外冒,压都压不住。

她和阿柠一块儿进宫的,论身段,论模样,论性情,她不比阿柠差吧?况且这阿柠也不会看个眉高眼低的,怎么如今竟是阿柠混得一个风生水起,自己还得眼巴巴吃她的?

她咬唇,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周围人都看着,特意觑过来,分明是瞧热闹的样子。

她接过桃条,要笑不笑地道:“若不是你,我们哪儿吃到这种好东西,说起来,以后姐妹都得靠你顾女官提拔了,你回头多在公主殿下跟前巴结巴结,若是攀了高枝,好歹带带咱们,也让咱们多得个好处。”

她这话说得阴阳怪气的,周围人等自然都听出来了。

阿柠也听出来了。

她疑惑地看着瑞香,很是不明白地道:“我得了赏,你心里不痛快是吗?”

她这么一说,其他人都愣了下。

祖宗!瑞香确实是这意思,但你这么不给她脸,就这么道破吗?

瑞香更是没想到,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阿柠看她这样,越发觉得没意思,道:“咱们是一个屋住着,你听过我打鼾,我听过你磨牙的,我既得了好的,也没忘过你,如今你这么说,倒仿佛我攀了高枝多碍你眼,阴阳怪气的,有什么意思?若是这样,干脆以后你不理我,我不理你就是了。”

说完,自她手中接过那签子:“我自己享用,也不必给你吃了!”

瑞香张口结舌,面红耳赤:“我也没那么说吧?你何必如此?”

阿柠哼了声:“你就是那个意思,当我不知道吗?”

一旁众人听着,惊讶不已,往日阿柠可是软柿子一个,不曾想偏和瑞香倔起来了,所谓泥人也有三分火,惹急了老实人吃不了兜着走!

瑞香一时噎住,愣了好一会,才红着脸,嗫嚅道:“我,我就随便说说,就你,心眼跟针尖大,倒是当真了!”

说完,随意寻了个由头,赶紧走了。

她这一说,大家都笑起来。

这时候胡公公和孙姑姑陆续回来了,玉卿帮阿柠抱着几个攒盒,将这些赏赐的果子送给他们两位尝尝,其实他们在宫中这么多年,也不至于缺了这口吃的,不过阿柠特意给他们留着,眼巴巴送过来,自然欣慰。

孙姑姑笑着叹:“倒是不白疼你,眼巴巴惦记着我。”

胡公公也笑道:“你入了殿下的眼,这是好事,说不得将来我们还得唤你一声姑姑呢。”

喊一声姑姑,那就是尊称了,阿柠赶紧摇头摆手的,她刚进宫时什么都不懂,胡公公和孙姑姑待她好,她心里明白,让这两位喊她姑姑,这哪能呢,她可受不起。

当下大家说笑间,孙姑姑和胡公公各自尝了,都夸赞说好,不过他们并没收,让阿柠拿着分给其他小宫娥太监就是了。

于是阿柠和玉卿又抱着,分给元宝和双喜他们,大家都尝了尝。

因这次踢毽子,双喜也得了赏,欢喜得要命,围着阿柠打转,一口一口地叫姐姐,叫得要多甜有多甜。

这一日自然热闹得很,一直到了晚间时,还有几个小医女围在阿柠房中,说笑着,很晚才打着哈欠散去。

阿柠几个洗过后,各自躺下,其他人很快睡着了,唯独阿柠一直睡不着。

白日里热闹,身边簇拥着许多姐妹,来不及细想,不过如今躺在榻上,看着窗外半圆不圆的那一轮月,心便安静下来。

她将手伸到枕下,摸索出那块玉佩。

玉佩自然是上等好玉,柔润光滑,如今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可以感觉到温润的触感,以及细腻的雕纹。

她想起玉佩上的那只猫,又憨厚又灵动的猫,似乎是一只坏脾气的小猫。

她觉得这猫有点像穆清公主,又刁钻又惹人疼爱,又觉得这只猫格外熟悉。

她闭上眼睛,将那玉佩贴在胸口,心却隐隐跳得快了。

白日的她羞于去想,可晚间时候安静下来,她知道自己在惦记什么。

这块玉佩曾经属于皇帝,被穆清公主要到,现在又到了自己手里,这让她有种间接触碰了元熙的感觉。

当想到这里,她竟觉,胸口溢出缕缕情愫,在体内激荡游走,以至于四肢百骸犹如被什么扼住一般,打了一个激灵。

她攥着那块玉,让那块玉贴在自己的胸口,闭上眼睛,安静地感受着。

心口有一处说不清道不明的什么堵在那里,需要宣泄。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一切对她太过陌生,她只能徒劳地睁大眼睛,望着窗外的月。

深秋的月夜有几分朦胧的云丝,如纱如雾,一如她此时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

阿柠觉得,这世上仿佛有两个自己。

分明自己是无忧无虑的,她日子过得极好,吃什么都香,她把自己养得白净软糯,她还得了贵人赏识,攒了许多好物件要留着给自己家里人。

宫里头人都是极好的,太监宫娥都好,胡公公护着她,孙姑姑也耐心教诲她,如今她还由孟凤春引荐着,要拜针灸名医莫先洲为师了。

她前途无量呢。

不过偶尔间,脑中会浮现出什么,也许是零星片段,也许是一个画面,这让她心里顿时仿佛缺了一块,仿佛有一件亟待她做的事,可她却忘记了。

她只能如同陀螺一般原地打转。

但……她只能徒然地想,确实不记得了,所以只能不去想了。

她压下心中这纷繁复杂的情愫,将自己的心思用在医书上。

她到底记性好,过目不忘,如今孙老大夫让自己看的那些,都差不多看明白了。

于是这一日,她抱着医书,再次前去拜见莫先生。

莫先生在太医院对面的侧殿,那边原本是废弃的书苑,后面便改建过,安置了太医院一些医科,其中莫先生的针灸科便设在那里。

阿柠出门的时候天是阴着的,刚走出回廊,便觉细雨悄悄落下。

有一些淅沥沥的声音,但很轻微,如丝一般落在青石板上,于是有些年月的石板鲜亮起来。

这么细的毛毛雨,阿柠倒是不怕的,只是生怕手中的医书淋湿了,她只能微低着头,将那医书搂在怀中,快步往前走。

而此时就在一旁阁楼之上,仙鹤兽首耳香炉中缓缓溢出一缕香烟,香烟缭绕,飘散出窗棂,在潮湿的雨气中袅袅散开。

帷幔低垂,身披棕色袈裟的高僧手握经卷,低声诵读着,喃喃的读经声连绵不绝。

而就在缭绕雾气中,元熙帝精致苍白的面庞有着说不出的冷淡,他懒懒地垂着眉眼,斜靠在雕栏前。

带着雨气的风拂起他耳边的黑绸垂带,越发衬得他面容透白如玉。

元熙帝不信佛,不过他要听经。

他手上沾染鲜血无数,不知道结果过多少人性命,他知道自己难渡苦海,也不想去看一眼那些晦涩的经卷,所以他要当代人人敬仰的高僧为他诵经。

如果听一万遍经书可以洗清他的罪孽,可以再次窥见明光,那他可以再多一些耐心。

一卷经书读尽,佛音依然萦绕,元熙帝开口:“为什么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无显大师睁开眼,道:“若日日诵持此经,可涤荡尘心,破除执念。”

听此言,元熙帝陡然抬起眼皮:“朕为何要破除执念?”

他的声音锐利而不悦。

无显大师听此,长叹一声,元熙帝当然不想破除执念。

他这一生只有一个执念,便是他的皇后,他的皇后驾鹤西去,他便一心求着跨越生死,甚至寄托于来生转世说。

他固执地不想死,他要他的皇后往生,要他的皇后显灵。

所以他夜夜抱着皇后的牌位不肯放手,固执地禁锢了佛道两家,要他们施法,要他们为他逆天改命。

他要为常人所不能,要长河改道,要天地逆转。

他要夫妻团聚。

无显大师望着窗外,细雨缥缈,烟雾迷蒙,有落叶随风飘零,又是一年秋。

他已经被帝王囚禁在此整整八年了,八年中,他为元熙帝诵读了无数经卷,却依然无法化解他心底的执念。

“陛下与娘娘的尘缘,为宿世善因所成,缘起性空,自有因果,此生缘分既已尽,若要再续,千难万难,总要精进修行,消业积福——”

元熙帝陡然打断无显大师的话:“有多难?”

无显大师略沉吟了下,道:“犹如盲龟浮孔,须弥穿针。”

元熙帝听此,垂眸,沉思许久,之后陡然间质问道:“盲龟百年一举首,须弥山五百年落一纤缕,何止千万难,你是要告诉朕,朕日日听经,夜夜祈求,最后只是一个笑话吗?”

无显大师:“陛下,凡事总须耐心,总有一日,陛下会守得花开。”

元熙帝冷笑:“盲龟要遇浮孔,可浮孔不知盲龟,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但朕不一样,朕的皇后必也日日牵挂着朕,她曾许诺,若有来世,必再续前缘,她又怎么可能置朕于不顾!”

无显大师:“可是陛下——”

这时,元熙帝的视线陡然停在不远处。

他僵了僵,略探身,看着那里,就在不远处的寝殿前,在朦胧烟雾中,有一着青色褙子的小医女,怀中抱着什么。

漫天雨雾中,小医女高挽起的乌发透着些许潮意,不过她仿佛没注意到一般,只低头快速地走过。

元熙帝的视线追随着那小医女,看了好一会,之后突然间,有沁凉的雨丝落在他睫上,他才回过神。

无显大师自然也注意到了元熙帝的异样,他也看过去,入眼的,却是烟雨锁重楼,雾气缥缈。

元熙帝再次看过去。

自高处看,又是在这烟雨中,他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影子,可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她走路的样子格外熟悉,像极了他的阿凝。

一阵凉风袭来,他心口突一阵揪痛:“黄泉路上,我的阿凝若遇风雨,可有人为她举伞?”

他低头静默了片刻,喃喃地道:“世间众生如大地土,我的阿凝却是掌上珠,这个小医女竟有几分阿凝模样,既如此,赐她一把伞,只当为阿凝修得一份善缘。”

一旁早有太监听令,于是低头吩咐下去,于是很快便有宫人前去,拦住下方小医女,赠伞一把,并一路相送。

无显大师依然没看到下方吸引了帝王目光的女子,不过他看到了帝王此时的善念。

他垂眸,诵了一句阿弥陀佛,道:“陛下慈悲为怀,广修六度万行,定能消减往昔业障,为皇后娘娘积累无量福德。”

他这么说的时候,窗棂外细雨飘飞而下,落在青油布窄檐伞上。

伞下,阿柠正好奇地打量着。

并不是太惹眼的一把伞,但是在宫阙中,却是颇为罕见的,据说因伞为华盖,为帝王所用,她们这些底下人是不能用伞的,只能用雨披。

也不知道为何,竟有宫人送来一把伞,还说是特许的,她可以执伞前行,而且会亲自陪着她,送她一程。

阿柠自伞下仰起脸,望向不远处的亭台上,却见秋风吹着半支起的窗棂,发出吱吱的声响,里面似乎有袅袅香烟飘散而出,但却看不到人影的。

她紧攥着手中伞,怔怔地看着,心里竟浮想联翩。

所以,是谁,赠她这把伞?

第23章 学医

阿柠在宫人的陪同下, 前去针灸房,这其间雨势竟密集起来,雨丝透过上方茂密的枝叶落下, 落在青石板上, 青石板上已经湿漉漉的了。

来到莫先洲所在的医房,还没进屋, 便闻到雨气中夹着一些艾草熏香的气息, 倒是好闻。

阿柠和那位宫人走到廊檐下,躲过了这雨,她感激一拜,对宫人道:“谢谢姐姐送我这一程。”

此时已是深秋, 又因这场雨,空气都是湿凉的, 不过她的声音很是甜软。

宫人对着阿柠礼貌地回礼:“这位妹妹客气了,举手之劳。”

阿柠略有些犹豫, 不过还是问道:“姐姐,我可以问问吗, 送我这把伞的, 是哪位贵人?”

宫人看了阿柠一眼,她生得白糯甜美, 一双眼睛清澈得仿佛水中墨玉。

她多少生了几分怜惜,于是道:“深宫之中, 原不该多问,贵人偶发慈悲,这位妹妹受了便是,无须挂怀。”

阿柠听这话便明白了,不敢多问, 只深深一拜。

宫人离去后,阿柠换下鞋子,只穿着软袜踏入医房,医房中很是安静,并没什么人,莫先洲性情素来古怪,也不要医女在这里侍奉的。

窗棂下的红案上端放着一兽耳香炉,香炉中正缓慢燃烧着什么药草,艾草以及其它药草的香味让这房间变得温暖,也驱逐了秋雨特有的湿凉。

此时的莫先洲正站在一尊木人前,慢条斯理地将摆弄着一具铜人。

阿柠看过去,不免惊叹,那铜人几乎和莫先洲差不多的身高,长短大小以及身体四肢和常人无异,身体上镌记有针灸经脉循行经路,并在经络线上标明了浑身重要穴位,让人一看便懂。

她不免暗暗惊讶,心知这铜人必是十分罕见的,初学者若用这个,真是一目了然。

阿柠见莫先洲正专心施针,并不敢打搅,只从旁看着,同时在心里默背着那些医书。

她觉得莫先洲会考问自己,若自己背得好,他就会正式收下自己,所以她得再复习一遍。

外面风雨之声骤起,吹打着窗棂,发出簌簌的声响,这是深秋的气息,意味着天就要彻底冷了。

房间内格外安静,阿柠暗暗地在心里诵读着医书。

过了不知多久,香炉中的药草燃尽了,外面的雨似乎也停了。

莫先洲终于停下手中动作,他看了一眼阿柠,问道:“你来时,可是有人送你?”

阿柠惊讶:“先生何出此言?”

显然莫先洲并不曾出这医房查看,医房中除了自己外,并无其他医女,他怎么会知道这个。

莫先洲手中捻着银针,悠悠地道:“你裙摆边缘已被打湿,但是上衣和发髻却只略见潮意,倒像是举伞而来,可依你的身份不可在宫中随意用伞,而你手上也不见雨披。”

阿柠这才恍然,不免敬佩莫先洲的观察入微。

她笑了笑,莫先洲解释了,最后道:“奴婢不知道是哪位贵人,竟如此心善。”

莫先洲听着这个,手中捻着银针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拧着眉毛,打量着阿柠。

阿柠被他看到有些纳闷:“莫大人,怎么了?”

莫先洲却详细询问了事情经过,问起亭台上的情景,当他听到上面有袅袅檀香时,沉默了片刻,再次深深地看了阿柠一眼。

他如此郑重的态度,倒是让阿柠心里发毛,也多少意识到了什么。

其实她之前就隐隐有所猜测,只是不敢去想罢了。

她只是个小小医女,在这深宫之中不敢行差踏错,稍有不慎就可能性命不保甚至连累一干好心人,之前的医书房一事便是教训。

她不知道怎么得罪太子了,太子竟命人将自己赶出医书房。

所以如今骤然得了这把伞,她又怎么会敢相信,在自己走过亭台时,那个男人竟将自己的身影收入眼底,并慈悲大发,命人赠伞,命人送自己一程。

当这个想法涌现时,她会忍不住滋生出许多臆想和渴望,会被一些无以名状的羞耻所扼住,甚至身体会情不自禁地打颤。

心里藏着一个黑洞,她不敢去审视。

可是现在,莫先洲如此郑重的样子,让她意识到,或许不是自己想多了,或许真是他。

试想,在深宫之中又有谁能轻易做出这样的安排,宫廷律例森严,没有人敢随意打破,只有他。

阿柠垂着眼睛,甚至忍不住想,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他自高处看到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当他看到自己时,他在想什么。

好想好想知道……

莫先洲不知道在想什么,指尖轻轻敲打着铜人的臂膀,发出很轻的声响,伴随着的是窗外淅沥沥的风声。

阿柠咬唇,收敛了思绪。

她不能再异想天开了。

于是她低声道:“大人要奴婢看的医书,奴婢都已经背下了。”

莫先洲却不予置评,反而道:“你看这铜人。”

阿柠望着那铜人。

莫先洲:“这铜人身上镌刻了与脏腑相连的十二正经并任脉、督脉两脉,并有经络腧穴三百六十一处。”

阿柠顿时领悟:“大人要奴婢将这些经络穴位的位置全都记住,是不是?”

莫先洲一笑:“不是。”

说着,他抬起手,于是阿柠震惊地看到,他竟将铜人的胸背揭开了,里面赫然正是铜人的五脏六腑及大小骨骼。

阿柠往日虽看到图例,但并不见实物,如今突然看到那惟妙惟肖的脏腑,也是震撼。

莫先洲吩咐道:“把它拆开吧。”

阿柠:“啊?我,拆开?”

莫先洲点头。

阿柠只好上前,摸索一番,她很快发现,这铜人做得实在是让人惊叹,不但前后胸骨可以打开,而且里面的五脏六腑也都可以取下,每一块器官上都有浮雕,上面雕刻了细致的纹路,并镌刻有一些详叙的小楷,除此外,就连四肢骨骼以及头颅都是可以取下拆卸成小块的骨头。

莫先洲吩咐道:“现在,你把铜人拆开,将每一处部件全都分门别类,记录在案,之后再重新把他装配起来。”

阿柠听着,心里激动,她知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身为有志学医者,她不能行万里路,也没有太多实践机会,如此精妙细致的铜人,若她能掌握透彻,岂不是对人体经络穴位骨骼能够做到了如指掌!

她感激地道:“是,大人,奴婢现在就拆!”

莫先洲吩咐完后走了,阿柠便在针灸馆拆卸铜人,组装,并学习上面的穴位,按照莫先洲的说法,他会用腊将铜人身上穴位全都堵住,再让阿柠用银针穿刺穴位,要做到闭着眼睛下针,不出任何差池,这自然需要长久的训练,阿柠不敢大意,拼命苦记。

她这么拆了装,埋头苦干,根本不曾留意时间流逝,以至于当终于抬起头时,却见外面天色已经大黑了,雨滴自屋檐落下,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她有些发愁,肚子饿了,咕噜噜叫,她该怎么回去,这会儿也错过膳点了,估计没得吃了。

正想着,就听到一阵湿漉漉的脚步声,阿柠起身看向窗外,回廊婉转,暮色氤氲,正有一小太监穿着戴了黑油漆高丽帽,披着雨披,提着一木匣子,低着头匆忙往这边跑。

她忙去开门,那小太监却是双喜。

虽戴了雨帽,双喜脸上依然沾了雨水,他抬手抹了一把,笑着对阿柠道:“姐姐,你今晚没吃,我给你留了一些好的,特意给你送来的!”

阿柠一听,高兴得很。

这针灸馆如今没什么人,周围黑漆漆的,她心里还有些怕呢,有个人作伴,又有膳食吃,她求之不得。

她连忙谢过,于是两个人在一旁案桌上铺展开,那是一个黑漆食盒,里面是松子菱米粥,油渣卤煮猪头和枣豆糕,足够阿柠吃的了。

阿柠吃着时,双喜又殷勤地帮阿柠烧水。

此时雨滴黄昏,庭院幽静,阿柠边吃着,边和双喜说着家常。

双喜是苦命的,家里生了七个孩子,他不是两头的,是中间那个,从记忆起爹娘都是忙碌的,好像从来没被抱过,没被疼爱过。

待到稍大一些,爹娘想着让孩子谋个生计,轮到他,不知道怎么着听人劝,说进宫吃香喝辣的,他爹娘动了心,便把他送来了。

说到这里,双喜道:“我爹娘都不懂,他们只知道吃香喝辣,不知道别的。”

阿柠听这话,抬眼看过去,橘色的明角灯摇曳着,照在双喜脸上,为双喜脸上蒙了一层淡淡的惆怅。

她其实也不太懂,不过她想着,双喜是难过的。

因为当了太监就不是真正的男人了,不能娶娘子,不能有孩子了,这是一辈子的事。

不过双喜很快道:“其实也没什么,进宫挺好,要不是进宫,我哪吃过什么好的。”

阿柠赞同:“说不得哪一日你就熬成提督太监,到时候日日吃香喝辣,身边还有人伺候着!”

双喜使劲点头,之后又道:“等我熬成提督太监,我拿到好吃的就给阿柠姐姐吃!”

阿柠笑:“好!”

吃饱喝足后,双喜又陪着阿柠说了一会话,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阿柠心里急,不想回去了,想一口气把这铜人琢磨明白,反正针灸科也有歇息的小室,里面摆着木榻,她可以合眼睡一会。

她继续埋头苦干,待到终于将那铜人重新安装上,她才略松了口气。

看看外面,夜雨下得淅淅沥沥,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不过她困了,哈欠连天,于是迷迷糊糊地先去矮榻歇息了。

几乎是躺下的一瞬间便滑入梦中,窗外的雨声也随着她入了梦。

秋风乍起,吹动残余的艾香,阿柠在那似有若无的艾香中往前走。

她赤着脚,走在一片浓重的雾气中,而就在前方,隐隐有一盏昏黄的灯,明明灭灭地亮着。

阿柠知道自己做梦了,她已经有一段不曾做过梦。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胸口处的玉佩,是穆清公主送给她的那块,她放在贴身小衣内。

她深吸口气,继续往前走。

她只是一小小的医女,永远没有勇气走到他面前,更不敢去问什么,可如今她在梦中,她应该大胆一些。

于是她继续往前走,脚底下是柔软的,像是宫阙中最柔软的地衣。

她走着间,好像有一阵风吹起,周围的雾气凝结化为水汽,湿气在夜色中弥漫,伴随着的似乎还有一些香气,仿佛柑橘类的清香,也许是佛手柑。

这让阿柠想起自己在穆清公主寝殿中闻到的气息,很好闻的果熏香。

她在那淡淡香气中,望着那盏灯的方向继续往前,这次,她终于走到了那盏灯前,是挂在不知道那里的一盏羊角灯,很大的一盏,明净透亮。

而就在那盏灯的一旁,有一道影子。

阿柠心里一颤,连忙看过去。

在茫茫雾气中,她看到了那个男人,他侧立在那里,看着远处。

风正吹起,吹得他那身雪白长衣起起落落,不曾束起来的墨发随着玄色绣锦丝带在飞舞。

雾气萦绕中,阿柠看不真切,只觉男人精致苍白,如同雨中梨花。

她想往前走,但有一股巨大的力量阻止了她,她没办法前行了。

于是她抬起指尖,试图触碰他。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存在,骤然看过来。

阿柠顿时瑟缩了下,她甚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清楚地感觉到这个男人就是自己的夫君,是自己熟悉的人,可是现在他眼底布满红血丝,神情冰冷犹如万年寒玉。

男人看到她的瞬间,便如同春回大地寒冰初融,他眼底的冷意陡然消散,他眉眼温柔起来,低声唤着她:“阿凝,阿凝,是你吗?”

阿柠有些犹豫地望着他,喃喃地道:“对……我是阿柠。”

男人眼底顿时绽放出惊人的神采,他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想哭,却又努力地扯唇,对她绽开一个笑。

他热切又小心翼翼地望着她,沙哑地道:“阿凝,你真的来了,乖,过来,过来我这里,到我怀里来。”

阿柠想走过去,可她走不动。

她很急,但没用,她知道自己陷在梦中,梦中的她是无能为力的,想看的时候看不清,想走的时候走不动,她会着急,一着急就会醒来。

可是她好久不曾梦到他了,她很珍惜,希望和他说说话,不想醒来。

她只能拼命地让自己不要着急,她深吸口气,冷静,冷静下来。

于是她大口地吸气,让自己不要多想,并试探着开口:“我碰不到你,你在哪里,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来找我好不好?我过不去,你来找我……”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以为自己很大声,但发出的声音却呢呢喃喃的,她几乎要急哭了。

男人显然感觉到了他的情绪,他好像急了,一时狂风四起,他的衣衫被吹得鼓起,他的乌发也越发疯狂地翻飞,他急切地伸出手——

阿柠以为,就如同之前一般,他们永远隔着一层看不清的屏障。

可是让阿柠没想到的是,这一次,男人冲破了那层屏障。

那双冰冷而有力的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腕,他死死地抓住,不顾一切。

太用力了,以至于阿柠觉得疼。

她眼中瞬间有了湿意,委屈地望着他。

男人顿时意识到了,他无措地放开,有些慌张,又有些心疼,他喃喃解释道:“不怕,不怕,阿凝不怕,都怪无隅不好,不要生气,无隅弄疼了你是吗?”

阿柠其实也没怎么生气,她的心神已经被他的话吸引了。

无隅,是了,她以前梦到过,她叫无隅。

不知为何,阿柠的心中便浮现出一句“上德若谷大方无隅”,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说出来这句话。

男人听到她念出这句,眼底的哀伤几乎溢出,他祈求道:“阿凝,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你回来了,你抱抱我,阿凝……”

阿柠心便狠狠揪起,痛意几乎把她撕裂。

她想伸出手,想抱住他,可是不知为何,身子轻飘飘的。

男子慌了,他绝望地伸展着双手来够她:“阿凝,不要走,你留下来好不好你怪我,生我气?阿凝打我好不好?”

他的声音悲恸颤抖,几近绝望。

阿柠心里万分不忍,拼命伸出手去够他。

这一次,隔着一层雾气,她触碰到了他的发,乌黑柔软的发。

她心中溢满怜惜,试探着抱住他。

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浓雾之中,她摩挲着用自己的体温包裹住他,甚至抬起手来,用手指触碰他的面容。

于是她便摸到了他高挺的鼻骨,以及略显冰冷的肌肤。

男人口中发出嘶哑而渴望的喃喃:“阿凝,阿凝……”

阿柠闭上眼睛,用心感受着,在她的指尖下,男人极度紧绷,仿佛拉满的弓一般,甚至因为太过用力,他的身形在轻轻地颤。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虔诚地等着自己的触碰。

阿柠的手轻柔地抚过他的脸庞,她可以感觉到这是一张俊美硬朗的脸庞,她的手又顺着往下,抚过他线条流利的颈子,以及凸起的喉结。

很是锋利和突兀的喉结,在她的指腹下颤颤地滑动。

她感觉到男人的如履薄冰,他的呼吸都放轻了,小心翼翼的,好像生怕一不小心便会失去自己。

她好难过,想尽可能安抚,想给他更多。

所以她越发抱住他,无声地安抚他,甚至试探着用手抚摸他的发。

他有一头乌黑顺滑的发丝,当她的手指顺着他的发往下抚摸时,她觉得眼前男人似乎要化了,化在自己的怀中。

明明他的身形是那么颀长,比她高出许多,可他却卑微地弓着背,似乎要埋首在自己怀中,偎依着自己,依赖着自己。

***********

函德宫。

窗棂半支着,有些许的雨丝飘入寝殿中,一个小宫娥手中拿了白巾,时不时擦拭着被打湿的案台。

不过窗棂是不能关的,因为帝王有旨,但凡下雨日,都不许关窗。

年纪的宫人曾暗暗透露,据说那位早已逝去的皇后喜欢雨声,她要听着雨声入睡。

小宫娥这么擦拭着间,却听到寝殿深处,画屏之后的龙榻上,似乎传来嘶哑的什么喃声。

分明风雨声不绝于耳,但那呢喃声却听得格外清楚。

她忐忑地看了看一旁守夜的太监和宫婢,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然而那太监和宫婢只是抬起头,对视了一眼,之后便都低下头。

小宫娥犹豫了会,意识到什么,便也当没听到。

只是长夜漫漫,她听着这声音,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而就在龙榻上,元熙帝缓慢地睁开眼。

他伸出苍白削瘦的手,怜惜地抚摸着怀中的令牌,眼底却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他做梦了,梦到了阿凝。

他不敢动,继续保持着原有的睡姿,以挽留住梦中残余的丝丝甜蜜感。

过了许久,冰冷的现实终于一点点地包围了他,梦境似乎淡去了,他才蜷缩起来,让自己的脸紧贴着那块玉牌。

玉牌是墨玉所制,原本是冰冷的,不过因被他的体温熨帖着,也就有了温度。

他胡乱地用唇亲吻着玉牌,哑声呢喃道:“阿凝,是你回来看我了吗?我知道,你回来了。”

第24章

阿柠突然自梦中醒来时, 耳边残留着风声,雨声,还有那个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

她陡然睁开眼睛, 下意识四处张望, 可是没有,自然什么都没有。

此时夜色浓沉, 雨声淅沥, 风吹打着窗棂,靠墙处的薰炉中炭火已尽,只留下一些红色余烬,在暗沉沉的夜里忽明忽灭。

她神思恍惚, 过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自己是什么人,又身在何处。

要从梦中抽离回到阿柠的人生需要一点时间, 她尽力摆脱那些,努力回想那铜人, 那穴位。

可是,怎么会忘记呢?

她抬起手来, 将手指放在自己鼻翼, 于是她仿佛闻到了属于他的气息,清凉甘甜, 仿佛在最热的夏天咬破一瓣冰镇的金橘,那一瞬溢出的汁液甜美到无法言喻。

她闭上眼睛, 迷恋地感受着指尖的触感,在心里默默勾勒着属于他的轮廓。

上一世的记忆是模糊的,今生的梦是朦胧的,那一晚寝殿帷幔后小心翼翼的一瞥是匆忙的,昏暗的, 以至于事到如今她其实依然不曾清晰地看到他的五官。

可现在,福至心灵,她竟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他的模样。

清楚地记得他的眉眼,那是她重活一世依然不曾忘记的爱人!

她有些冲动地起身,披上外衣,点燃了宫灯,快速地研磨,铺展开一张宣纸,开始凭着感觉,也凭着梦中手指的触感来描摹,她想画出他的样子。

其实这辈子她并不曾学过画画,不过她似乎自然而然地会画,她想着,这应该是上辈子学过吧。

笔墨最开始是滞涩的,之后突然流畅起来,她快速地描画,很快,一个男人便跃然纸上。

她捏着笔,怔怔地看着自己画出的这个男人,他鼻梁高挺窄瘦,眼睛锐长华丽,肌肤苍白若雪,他看上去既脆弱又倔强,像是风雨中孤零零撑在枝头的最后一朵梨花!

宫灯的灯花几不可察地炸了一下,光影闪烁,她甚至觉得自己画的这个男人活了。

英挺的墨眉压下来,他倔强地抿着削薄的唇,眸光沉沉地望向画外的她。

是了,这就是自己的夫君。

哪怕重活一世,她都没能忘记的夫君,无隅,她的无隅。

她再次回忆着自己那些破碎的记忆,她知道她的无隅年少时是孤独苦闷的,是倔强固执的,没有人喜欢他,他孤零零地站在一处角落,望着人群中的她。

他如同一尊冰冷没有情绪的雪人,因为她握住他的手,所以他才有了温度。

所以,哪怕重活一世,她也不能忘记他,必须回去,回到他身边,抱住他。

阿柠的胸口便澎湃着一段无法抑制的情绪,她心疼,怜惜,她想抱住他啊!

*************

夜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更鼓声响起,天要亮了,沉睡的宫阙似乎要活起来了。

阿柠缓慢地擦拭了眼泪,仔细地将那幅画收起来,就着烧热的水吃了一些早膳,之后便继续摆弄那铜人,记忆那些穴位,也默默记住每个部件上面的小字。

晌午时候,莫先洲来了,和他一起前来的还有一个男子,身着紫袍,俊逸矜贵。

阿柠记得那个男人,神秀宫外他曾经和太子一起出现,太子唤他皇伯父。

阿柠隐约猜到,这就是宫人们口中偶尔提到的睿王。

据说睿王排行第二,是先帝颇为宠爱的皇子,原本最有希望夺得储君之位的,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自己放弃了。

当然这些事都是她听玉卿她们私底下说的,宫娥们的消息都传了几道,以讹传讹,未必作真。

她当下拜见了莫先洲并睿王。

莫先洲显然有些意外,他扫了一眼齐整的铜人:“都拆开过了?”

此时的铜人一个部件都不缺,安装得整齐,以至于他有些怀疑。

毕竟这铜人身上部件繁琐复杂,一般人在拆开后,很难原封不动地安装回去。

阿柠听此,便恭敬地取出自己记录下来的部件图。

莫先洲一看,越发意外。

阿柠竟然已经将二百零六块骨并八十三块脏腑部件全都记录下来,甚至分门别类,甚至画了大致模样。

显然是下了大功夫的!

他看着阿柠泛着红血丝的眼睛:“你一夜没睡?”

阿柠低头,恭敬地道:“睡了一会呢。”

莫先洲满意:“好。”

阿柠听他语气中颇有赞赏之意,这才略放心下来,她想着自己应该是过关了。

这么说着,一旁的那位睿王道:“她叫阿柠?”

莫先洲听此,大概说了阿柠的情况,又对阿柠介绍这是睿王。

阿柠连忙恭敬地拜见了。

睿王的视线却一直留恋在她脸上:“阿凝……哪个凝,可是红叶落凝霜的凝?”

莫先洲:“不是吧。”

阿柠赶紧解释道:“回殿下,奴婢名中的柠字,出自‘柠月如风,知希之贵’。”

睿王轻挑眉,视线半刻不曾自阿柠脸上挪开:“柠月如风,知希之贵,这是何意?”

阿柠有些意外,她之前便觉得睿王不对劲,看着自己时眼神古怪,如今更这么觉得了。

她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大约是说如同柠檬一般的月色吧,奴婢其实也不懂。”

睿王却依然不放过她,勾唇轻笑,继续问道:“你不懂?家里人是读书人吗,怎么给你起了这名字?”

一旁莫先洲有些探寻地看向睿王。

睿王却是丝毫不曾在意,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阿柠不放。

阿柠只能继续解释:“奴婢父亲只略读过一年书,识几个字,奴婢外祖父曾经考中秀才,是以母亲读过几年书,不过这名字却不是父母帮着取的,是我们镇子上学堂的夫子给取的。”

睿王继续追问:“你多大了?”

阿柠很是受不了他的目光,她不太喜欢,便越发低头:“奴婢今年十六岁。”

睿王若有所思:“哦,十六岁了……”

阿柠沉默低着头。

一旁莫先洲便吩咐阿柠道:“等下我要前去函德宫,你自己先熟悉下针灸方略。”

阿柠的心顿时漏跳一拍,函德宫……莫先生要去函德殿,为皇上针灸。

睿王的视线自始至终不曾离开阿柠的脸,自然轻易捕捉到了阿柠的些许异样。

他轻挑眉。

*********

待到睿王走了后,莫先洲看着睿王的背影,半晌,突然问阿柠:“你见过睿王殿下?”

阿柠不敢隐瞒,说起自己从神秀宫出来,曾经见过太子和睿王前去,当时见过礼。

莫先洲皱眉,长叹了一声。

阿柠小心翼翼地看向莫先洲:“大人?”

莫先洲:“我活了一把年纪,行医多年,悬壶济世,也算是弟子盈门,其中不乏有成之辈,只是于针灸妇科之术,至今后继无人,你天资聪颖,博闻强识,我是盼着能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

阿柠听着,连忙道:“大人,奴婢受宠若惊,愿意遵大人教导。”

莫先洲望着眼前的小女子,她自然是踏实恬静的性子,就她本身而言,是不可多得之才。

但他也隐隐感觉到了,她不招惹是非,是非却要来寻她。

那一晚帝王竟握住她的手腕不肯放开,这已经很是匪夷所思了,如今睿王殿下借故前来,只怕也是为了她。

想着这些,他的视线再次扫过一旁的手记,密密麻麻的小楷,那是她记录下来的。

这是一个踏实的孩子,如果就此留在太医院,将来总会有所成就的吧。

**********

函德殿中,无显大师望着坐在龙座上的元熙帝。

元熙帝轻垂着修长的羽睫,在眼下形成淡淡的阴影,越发映衬着他过于苍白的容颜。

无显大师轻叹一声:“陛下突然传召贫僧,可是有什么吩咐?”

元熙帝薄唇轻动,开口:“我见到她了。”

无显大师再是从容,也是震惊。

他望着高居于宝座上的元熙帝,心里明白,这位帝王口中的“她”,只能有一个人,已经故去的元宸皇后。

他蹙眉,疑惑地问道:“陛下何出此言?”

他说完这话后,元熙帝睫羽微颤,抬起眼,看过来。

无显大师越发疑惑。

往日的元熙帝眼底幽邃暗沉,仿佛无边的黑渊,让人不敢直视。

可是现在,他的眼底竟燃起一丝希冀的光。

这时,他便听到元熙帝开口,缓慢地道:“朕确实见到她了,她望着朕,她还对着朕伸出手,她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朕。”

大师心中狐疑,小心翼翼地道:“皇后娘娘说了什么?”

元熙帝:“她想和朕说话,但是她无法说出口,她无助地望着朕,她在祈求朕,求朕去救她。”

他修长而苍白的手指攥紧了龙椅的把手,声音嘶哑而用力:“她一定还活着,她被困在一个地方,她在等着朕,朕必须设法见到她。”

大师轻叹一声。

皇后已经走了十年了,谁想到,十年了,皇帝还未曾走出,他竟如此执迷不悟。

这种固执似乎是没办法劝服的,甚至在元熙帝心里,哪怕他的皇后成为一缕魂魄,那为什么不可以回来?他是帝王,他无所不能,他要人把他皇后的魂魄招回来。

元熙帝:“大师以为朕在说笑?”

大师无言以对。

元熙帝:“她要走,朕不许,朕便握住了她的手腕,朕可以感觉到,那就是她的体温,她还活着!”

大师:“陛下,皇后早已经仙逝而去!”

元熙帝:“住口。”

只有两个字,却生生透出摄人的阴冷之气。

他陡然自龙椅上站起,华贵讲究的龙袍也随之铺展开来,在冰冷的台阶上荡开。

他眯着眼,神情阴鸷地望着前方虚无的一处,眼底似有灼灼火焰在烧。

他喃喃地道:“她还活着,朕看到她在哭,她还抱着朕,她在心疼朕,她一定还活着。”

因为他看到的阿凝,不是年少的阿凝,也不是刚嫁给自己的阿凝,更不是临终前的阿凝。

那是一个经历了漫长的分离后,含着泪,依然竭尽全力想触碰自己的阿凝。

这一刻,元熙帝痛彻心扉地想,也许茫茫苦海中,真有一块浮木载浮载沉,在等着他百年的一抬首,在苦苦盼着一丝机缘。

他一字字地道:“传钦天监监正,兵马司御史,龙御卫指挥使。”

冰冷固执的声音沉沉地落在殿前,一声令下,大昭整个天下都为之撼动。

哪怕万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一次次地自暗无天日中抬起头,去寻她。

无显大师看着这个几近癫狂的帝王,紧攥着手中禅珠,半晌说不出任何言语。

他再一次清楚地明白,自己哪怕诵读一万遍经书,也无法化解他的执念。

他不能得偿所愿,那他便让天下人不得安宁。

第25章 独宠

莫先洲不在针灸科, 阿柠自己学了一番,傍晚时,前去御药局, 谁知御药局寂静一片, 就没见几个人影,且还不曾掌灯, 以至于房舍内暗沉沉的, 有几个正在窗前借着黄昏的余光来熬制生药。

阿柠辨出这是蒸制的是酸枣仁,一旁似乎还有灯心草和柏子仁。

虽不知其它配药,不过显然这药方是治疗不寐之症的,而能让御药局如此大动干戈的只有那一位了。

她好奇, 便问道:“怎么不上灯?这是什么,怎么又在炮制生药?”

玉卿一边忙着, 一边随口道:“你不知道,出大事了。”

阿柠:“啊?怎么了?”

玉卿看四周围没人, 放下手中药杵子,这才和阿凝好一番嘀咕, 原来今日太医院司正以及诸人突被急召, 回来后便开始立了新规矩,说过了戌时三刻不许上灯, 更不需要大声喧闹,各处宫阙都要闭门锁户, 宫人内侍皆须屏息静气,所以咱现在都怕了,便是针尖落地的声响也不敢有,生怕犯了规矩。”

阿柠大惊:“为什么?”

玉卿:“谁知道呢,胡公公也没提, 不过我隐约听着风声,据说是皇上牵挂先皇后,因今年先皇后已经逝去十年光景,这才降下旨意,听说过两日,皇上还要带领文武百官内外命妇前去为先皇后祭祀,听说到时候大家都要素服白帻,皇上自己也要辍朝十日!”

阿柠不敢置信:“先皇后不是已经死了十年了吗,又不是刚死!”

这么大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怎么了呢!

玉卿赶紧“嘘”了一声:“这话咱可不敢说,你不知道,这会儿阖宫上下,全都提着心呢,一会儿司衣局就得给咱发素服,咱都得给皇后尽孝了。”

阿柠目瞪口呆了一会,才缓过神来:“如此也好,咱还凭空多一身衣裙呢。”

玉卿:“……倒也是,不过咱这活儿也多了,你瞧,才开的新方子,咱们酸枣仁原来不是炒吗,这次改成蒸了,听说还改了其它几味药。”

阿柠:“还改了什么?”

玉卿:“这哪知道呢,咱只管咱的酸枣仁。”

她这样的小医女对于帝王的药方自然不可能知全貌,待到煎药,也是由专门的医官来煎,不可能让她去窥探里面详细。

这时候便见外面副提督太监带了两班近侍,都是一色的素服,抬着各样物件来了,大家知道是要分给大家伙的,连忙迎上去见礼。

副提督太监拿着单子要各人支领,每人分白蜡一支,平底软缎尖履一对,白色绒花一朵,素服一套,众人拿到这些物件,自然心中暗喜。

虽说是素色的,是为先皇后尽孝的,可什么颜色的衣裙不是穿,况且白蜡是稀罕物,不是她们这些小宫娥随意拿到的,如今宫中一下子就给分发了这么多!

大家各自领到后,又要依礼念一声什么口号,却是“皇后娘娘洪福齐天”。

虽然大家都觉得怪怪的,毕竟皇后都已经仙逝十年,不过谁也不敢说什么,都郑重恭敬地念了,之后一个个都对着西边方向磕头,感谢皇后娘娘隆恩。

本来得了这样的赏,大家正高兴着,谁知道突然间又见一拨青衣宫人前来,为首的是位女官,颇为严肃郑重。

那宫人问起谁是顾医女,大家一听,全都看向阿柠。

阿柠意识到自己便是,忙上前:“鄙姓顾,单名柠,几位大人问的可是奴婢?”

那宫人低眉道:“今日公主殿下有赏。”

说罢,退至一旁,一时便见各样美味都尽数奉来,有酥糕、乳饼、奶皮,也有一些稀罕的珍味,密罗柑、凤尾橘和橄榄等。

阿柠惊讶不已。

之前她已经得了穆清公主的赏,不曾想如今公主又要赏。

谁知还没完,又有一行青衣内侍送来一个个捧盒,阿柠惊讶地看过去,捧盒中都是各样冬日衣料,有些甚至是极为稀罕的,紫貂皮,貂鼠帽套,白狐大氅,还有一些花样精美的锦缎丝帛。

周围人等全都看傻眼了,阿柠自然也是万万没想到。

于她来说,上次穆清公主赐她一些吃食,并赠她玉佩,已经足够她感恩戴德受宠若惊,如今又给这些?

这太贵重了……也不适合她,她只是一个小小宫女,怎么可能用这些呢?

她待要推辞,谁知那些宫人提起,自己只是奉命行事。

阿柠战战兢兢,不敢多言,忙不迭地躬身谢恩,感谢公主厚爱。

待到宫人离开后,阿柠看着这琳琅满目的物件,每一件都是超了宫规的,若她真用了,便是逾越了,可若她不要,又怕违逆了穆清公主的好意。

这时胡公公急匆匆地来了,他也是万没想到,那位小公主突然给送来这么多赏赐!

虽说是身份尊贵,但到底小孩子心性,不管不顾的,正好在这百官素服内外禁声的时候,突然送这些,倒是让人仿佛接了烫手山芋。

他略沉吟了下,提议道:“这些都是公主殿下的厚爱,自然不敢慢待,也不好随意处置,我已命人腾出一处房舍,干脆将这些贵重物件好生安置起来,哪日你要用的时候,再取出来,如何?”

阿柠一听自然觉得好,如今用这些自然逾越了,宫中规矩那么大不能随便用,可等以后出宫了便可以用了吧,或者回头取出一些给自己爹娘弟妹用也极好。

关键是,不用自己保管了,胡公公帮自己保管,这就再合适不过了。

胡公公又道:“至于这些糕点瓜果,不能久放,这些就和大家伙一起分了吧?”

阿柠连连点头:“一切听公公安排就是。”

于是大家一起帮阿柠将那些物件全都搬进房中,来来回回地搬,倒是不少。

胡公公看着这些也暗暗叹息:“这里面有些好料子,我也不曾见过,看来都是今年的御用贡品,才送来的。”

各地送来的珍品自然都是先到宫中,由宫中贵人享用,但因如今后宫女眷只有穆清公主并一些年纪大的老太妃,自然用不完,于是便会赏赐给皇亲国戚或者重臣。

不过无论如何,这些都是可着穆清公主挑,送到她眼前的都是顶尖好的,如今这位公主竟然一股脑全都送来了。

阿柠听此,受宠若惊之余也有些忐忑,她望向胡公公:“公公,依你之见,奴婢如今该做些什么?”

胡公公道:“明日你前往神秀宫,向公主谢恩就是了。”

阿柠点头,自己想了想,又道:“公主赏赐我这么多物件,若我空手前去,总归不妥,可她身份贵重,而我所用所享,都是君赐,在公主那里并不稀奇,我想着之前我做过香囊,大家都说好闻,干脆我再做一个香枕,送给公主,如何?”

胡公公自然觉得有理,连连点头:“也好,你要取用什么香药,尽管拿便是。”

阿柠一听,感激不尽,连忙谢过。

她不敢懈怠,连忙搜集了各种药材,搭配好了,做成香枕,连夜赶工,想着第二日便要送给穆清公主。

一旁瑞香见此,自然有些酸溜溜的,不过事已至此,她也不敢说什么。

阿柠得了公主的青睐,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谁知道将来阿柠是不是攀上高枝呢?是以瑞香如今反而多少有些巴结之意。

阿柠连夜做好香枕后,用包袱包起来香枕,又重新梳洗,换上崭新的褙子衣裙,这么收拾时,突然看到木箱中的卷轴。

那是她画的那幅画,梦中的男人。

昨日回来后,她便将那幅画小心收起来。

其实她有些不敢看,总觉得看一眼,会被那个男人的眼神烫到,会勾起上一世许多的记忆。

她甚至觉得那个男人是活着的,是能看到她的。

此时她要去见穆清公主,便有些犹豫。

她知道自己不该有什么念想了,特别是今日帝王思念亡妻之举,可见夫妻鹣鲽情深,十年生死之别依然念念不忘,那不是自己可以肖想的。

可是,她心里又时不时跃起她无法控制的念想,如今穆清公主待她这么好,更让她有了不该有的期望。

她犹豫了番,一咬牙,到底决定带着这幅画。

她想拿着这幅画给公主看看,她觉得自己不但画了那个男人的外相,还画了那个男人的魂。

如果这人真是元熙帝,她下意识觉得穆清公主也许能辨别出来。

到底是不是,她想知道一个确切,不是就彻底死心吧。

她小心地将卷轴收好,这才赶往神秀宫。

因她身份到底低微,她以为自己会被为难,谁知格外顺利,进入神秀宫后,她由一个小宫娥领着踏入寝殿。

因如今天冷了,公主的寝殿又和上次大不相同,地上铺了双层的双凤戏珠栽绒毯,南设了卧榻并金漆屏风,屏风前摆了薰炉、书灯和书灯,并一处矮榻,矮榻上铺着白貂褥子和银缎引枕等物。

穆清公主穿金戴银的,懒懒地靠在矮榻上,翘着两只腿儿,一旁有宫娥跪在那里,捧着彩漆填金攒盒,另有宫娥将新鲜的鸡头米剥了,剥出红亮的小果子,喂给穆清公主吃,又有一宫娥捧着红雕漆盂盆,随时伺候着。

阿柠见这样的穆清公主,竟觉好玩,她可真舒坦。

她抿了抿唇,压下笑,跪下拜见了。

上方窸窣了片刻,便传来一个故作威严的声音:“本宫赏赐你的那些物件儿,你都收到了?”

阿柠越发想笑,不过还是恭敬地道:“回殿下,奴婢收到了,所以特意向公主殿下谢恩。”

穆清公主满意点头:“平身吧。”

阿柠这才站起来。

穆清公主仰脸打量着阿柠,她生得白净软糯,让人看到就觉得甜美,就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恨不得扑上去抱住啊!

不过——

穆清公主故作严肃地板着小脸,不高兴地道:“这两日,你为何不曾来神秀宫拜见本宫?”

阿柠:“啊?”

穆清公主睁着墨黑的眼睛,幽怨地瞥她:“本宫送你玉佩,你难道不知道来见本宫吗?”

阿柠:“奴婢不是来了吗?”

穆清公主鼓着腮帮子埋怨道:“你今天才来!”

阿柠有些惊讶,不过还是掰着手指头给穆清公主讲,自己前日做了什么,昨日做了什么,其实距离重阳节也就那么两日,她都在忙,还没来得及呢!

穆清公主听阿柠解释好一番,才勉强接受了,又问道:“本宫送你的那些膳食和布匹,你喜欢吗?”

一提这个,阿柠笑得甜甜的:“奴婢喜欢得很,谢殿下赏。”

穆清公主便坐起来,认真地问:“你以前是不是见都不曾见过?”

阿柠点头道:“是,奴婢从未见过,如今可是开眼了。”

穆清公主显然对此很满意。

她对阿柠晓之以理:“本宫这里有说不尽的彩缎金银,更有各样玉石头面,可以见识你从未见过的珍奇异物,享用你从未享用过的富贵荣华。”

阿柠惊讶:“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穆清公主径自站起身,她抬手,慢条斯理地拂了拂锦绣长袍,牡丹掐金的裙边轻洒在柔软厚实的地衣上。

她笑望着阿柠:“本宫要你留在神秀宫,侍奉在侧。”

海棠花金步摇上,华贵莹润的玛瑙珠垂下,恰搭在她秀气好看的柳叶眉上。

帝王家金汤玉露养成的小公主,她笑得不容置疑:“阿柠,你要唯本宫独尊,要心里眼里只有本宫,懂吗?”

阿柠万没想到,她一时有些茫然。

穆清公主见此,挑眉:“怎么,你不愿意?”

阿柠见她眼底隐隐的恼意,连忙安抚道:“自然愿意的,奴婢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奴婢见到殿下便喜欢,恨不得一直陪在殿下身边。”

穆清公主顿时转恼为喜,不过她仔细一想,脸都耷拉下来。

她板着小脸,倨傲地道:“你这话可当真?”

阿柠恨不得发誓:“当真!奴婢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穆清公主哼哼了一声,质问道:“那本宫且问你,你之前是不是给许多太监做了香囊?”

阿柠茫然:“是啊!”

穆清公主没好气:“那什么双喜,什么胡公公,什么孙姑姑的,他们对你好?”

阿柠越发疑惑,不懂,和这个有关系吗?

穆清公主看她这样,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他们加起来,比得上本宫吗?本宫赏赐给你的,不比他们多十倍,百倍?”

一旁宫娥最开始是目瞪口呆,没想到公主竟和这小医女这么说话,待到看穆清公主恼了,都吓得不轻,她们侍奉穆清公主这么多年,还没见公主这么恼恨过,这小医女可真行,这不是惹事吗?

谁知道这时,却听阿柠道:“殿下,理不是这么论的。”

众人顿时窒息,她怎么敢!

慕清公主一愣,她从来没遇到敢当面呛她的,她当即反问:“那你说怎么论的?”

阿柠:“这根本不一样啊!”

穆清公主气得脸都红了:“怎么不一样?”

一旁众宫娥吓得脸色煞白,屏着气息不敢出声。

阿柠却继续道:“他们是宫人,是宫娥,是尚宫,而殿下身份尊贵,怎可相提并论?”

穆清公主一愣。

她墨黑的瞳孔动了动,之后才试探着道:“他们身份卑微,根本不能和本宫比?”

阿柠:“是,殿下在奴婢心中,自是万千尊贵,是任何人都不能比的。”

其实说这话时,她也有些别扭,不过说着说着就说顺嘴了。

反正哄小孩嘛,多说点好听的就行了。

一旁宫娥看到这情景,才稍微缓口气。

穆清公主低着头,若有所思。

阿柠继续加把劲哄:“殿下,奴婢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殿下是如珠似玉的娇贵人儿,寻常人等哪比得上?奴婢头一次见了殿下,便觉殿下肤光胜雪,姿容绝世,是奴婢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

穆清公主听着,心里自然欢喜,不过一时半刻,她也不好意思突然就改了口风。

于是她故意道:“我有那么好看吗?”

阿柠一听这个“我”,顿时知道哄住了,赶紧道:“当然了!殿下便是明珠,璨璨生辉!”

穆清公主心花怒放,她昂着下巴,斜睨着阿柠道:“你知道这些就好,以后你不许再对别人好,只能对本宫好!”

阿柠其实不能理解穆清公主为什么这么说,不过她是公主,她最大。

于是她赶紧道:“是!”

她想了想,又道:“殿下赏了奴婢这么说好物件,奴婢心中感激,无以为报,所以自己用香药做了一个香枕,可以助眠安神,还望公主笑纳。”

穆清公主眼睛都亮了,迫不及待地:“还不给本宫呈上来!”

阿柠来时拎着一个包袱,之后将包袱放到一旁矮凳上,她早瞄了好几眼,一猜就知道是送给她的!

就是不知道会送给她什么……

阿柠见她这样,抿唇一笑,心里也觉松快极了。

本来怕她嫌弃,怕拿不出手呢,没想到她这么迫不及待。

当下阿柠将那香枕取出,虽是匆忙做的,不过特意裁剪了穆清公主赐给的织锦缎,那织锦缎料子厚实,花纹细腻,虽没什么绣花,素净的料子,但晕彩就很好看了。

阿柠针脚细密,又挑选了最柔软上等的香草,有甘菊花,绿豆衣,合欢花和薄荷等,并搭配了几样味道清新的,把这些都装在生绢囊,再套在织锦缎中,一点不扎,只觉松软中又隐隐透着一股清香。

穆清公主几乎是抢一般接过香枕,抱着拍了拍,又闻了闻,心满意足:“这么香,好看!”

阿柠:“不知道殿下往日是睡瓷枕还是香草枕,若是睡不习惯,也可以当引枕靠着用。”

穆清公主眉眼弯弯:“本宫往日最不爱什么瓷枕,太硬了,本宫就喜欢香草枕,这个最好了。”

不过这么笑着,她突然又想起来,问道:“这种香枕,你做了几个?”

阿柠惊讶于穆清公主这么问:“就一个……殿下需要两个吗?”

要不再做一个?

穆清公主听着,却是越发喜欢,她再三确认:“当然不用两个,一个就够了,你只给本宫做了香枕,是不是?”

阿柠忙点头:“是,这香枕用料精贵,都是上等好香药,是因为给殿下做,我们胡公公才特意准许我用的,其他人当然不能用这个了。”

穆清公主便彻底放心了,彻底满足了,阿柠只给自己做呢!

她抱着枕头,心满意足地想,一个香枕这么大,不知道顶多少香囊呢!果然她就是和那些小太监不一样!

正说着间,就听外面声音,原来是聂姑姑回来了。

穆清公主一听这个,脸上的笑意顿时淡下来。

她一抬眼,吩咐道:“请。”

这一声“请”后,外面帘子一挑,聂姑姑进来了。

聂姑姑进来时,面上是带着笑的,笑得温和柔软。

不过当她看到阿柠时,顿时愣了下。

她看看阿柠,又看看穆清公主,显然疑惑。

阿柠忙上前,低眉顺眼地拜见了。

穆清公主笑吟吟地看着聂姑姑:“姑姑,你可记得,她是阿柠,就是那日劝本宫用药的。”

聂姑姑勉强撑着笑道:“自然记得,说起来,那袋桂花糖,还是她送的……苏嬷嬷传话估计穿得不对……”

这么说着,她脑子里却在拼命转着。

那一日她因帮着神秀宫的琐事,不曾跟随穆清公主前去参加重阳节事,不曾想竟出了这样的岔子,待到穆清公主回来,她自然百般掩饰,将所有过错推给苏嬷嬷,并要苏嬷嬷当替死鬼。

因赶走阿柠一事太子也是知道的,她求助太子,太子也帮她说项,果然将穆清公主瞒过去。

接着元熙帝思念亡妻,为表情深,值此仙逝十载,竟行祭礼,其中繁杂琐事,自不必言,穆清公主身为先皇后唯一的女儿,自然应参加这祭祀之礼,只是又考虑她秉性体弱,尚且年少,怕她受不住繁琐礼仪,就此累了身子,所以钦天监提出可以请了替身,代穆清公主尽孝。

这其中自然需要一个主事的,穆清公主便提出要她亲自前去。

聂姑姑对此并无怀疑,一则穆清公主往日对她倚重,二则穆清公主性情单纯,她自然不疑有他,况且这次祭祀之礼,有她代穆清公主前去,正好可以见到各路内外命妇,趁此施展一番,这里面自然有许多默契,是不为外人道也的。

她这么闷头忙碌了两日,才刚得空回来,刚一进来,还没得歇息,便被穆清公主急召。

可现在一进门,迎头竟然看到了这小医女!

当视线对上的那一刻,她突然不知所措了。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为何对这小医女如此青眼相待?

第26章 那幅画

不过聂姑姑到底压下心中的疑惑, 轻笑一声,故作无事地道:“自然记得,若不是这位医女, 只怕殿下还耍性子不吃药呢, 奴婢正想着谢谢她。”

穆清公主却直接问道:“那桂花糖呢?”

她看着聂姑姑的眼睛:“桂花糖,从何而来?”

聂姑姑心里一慌, 突然不知道怎么说了。

她从穆清公主很小时便照顾她了, 一直觉得自己轻松地拿捏把控着,可是现在,穆清公主望着自己的眼神,隐隐有了太子或者说元熙帝的样子。

本来以为牢牢掌控在手中的雏鸟, 却突然长出坚硬的翅膀,她抓不住了。

穆清公主看着聂姑姑的神色, 好笑至极。

这几日她当然没闲着,她已经查过了, 就是聂姑姑在欺瞒自己!

她咬唇,冷冷地盯着她:“说话啊, 怎么, 不说了?”

聂姑姑直接跪下了,她跪在那里:“殿下, 这桂花糖是顾医女送来的,要送给殿下的, 当时奴婢代为收下的。”

穆清公主一听,直接拿起杯盏来,对着聂姑姑砸过去:“你竟敢欺瞒本宫?”

上等白瓷盏直接砸在聂姑姑额上,聂姑姑额头顿时迸出血来。

不过她咬牙跪着,也不擦, 低头哭着道:“殿下息怒,奴婢并不是特意要欺瞒殿下,实在是——”

穆清公主:“实在是如何?”

聂姑姑犹豫,含泪看了一眼旁边的阿柠:“生怕惹出是非,毕竟桂花糖来历不明,奴婢不敢交给殿下,可殿下恰好看到了,奴婢没法,只能顺水推舟。”

她这番话倒是说得情理之中,然而穆清公主却依然不解恨:“这虽只是一桩小事,可往日你又有多少欺瞒本宫?况且,本宫特意问起她来,你却推说不知,岂不是可恨?”

聂姑姑一叠声认错,低头哀求。

阿柠从旁看着,也有些不忍,反而为聂姑姑求情。

穆清公主哪里听呢,她是千万娇宠的孩子,素来唯我独尊的,往日对聂姑姑倚重,如今知道聂姑姑竟在阿柠一事瞒了自己,便把往日对聂姑姑的喜爱尽数化为气恨了。

也是她年纪小,不曾经历过什么大事,还不至于如同她的父皇元熙帝一般说出“斩了”这种话,不然依她此时的气恼,是真会直接要了聂姑姑性命的。

她来回踱步,想了想,又问阿柠:“你为何会离开神秀宫,说,是她欺负你,逼你离开吗?”

阿柠微诧,回想了下当时,摇头:“是苏嬷嬷要奴婢离开的。”

一旁聂姑姑连忙道:“这是太医院的安排,这个和奴婢实在并不瓜葛,请殿下明察——”

她说着,连忙扯来太子:“此事太子殿下也知情,若是公主殿下不信,请来太子殿下,一问便知。”

穆清公主听说和李君劢有关,蹙眉:“他竟知情?竟不曾和本宫提起?”

当即便命人去唤来李君劢,她是要当堂对峙的,至于聂姑姑,她便先打发到一旁。

阿柠看她气哼哼的,气得脸都红了,也怕她气坏了身体,好一番劝慰,穆清公主这才稍缓,恰此时,外面传报,提及御用贡马到了。

穆清公主听此,喜出望外,把聂姑姑也抛到脑后,对阿柠道:“你对本宫一片赤诚之心,本宫心领了,念在你如此记挂本宫,本宫也会对你好,恰好本宫向父皇要的矮种马到了,本宫可以带你一起骑马,你要不要去?”

阿柠惊讶:“骑马?”

穆清公主:“对啊!”

阿柠:“可是,奴婢不会骑马,也没骑过马。”

她只远远看到过马,很是高大,有些吓人,她从家里来京城乘坐的也是牛车。

穆清公主却笑道:“矮种马,一点也不高,我都不害怕,你害怕什么?”

说着,她不由分说地拉着阿柠就往外走。

阿柠其实还想和她说说自己的画,让她看看,不过看她迫不及待的样子,只能暂且罢了。

待到了瑞辉宫,却见这里倒是有各样稀奇鸟雀,都是往日阿柠没见过的。

穆清公主看着阿柠那震撼的样子,得意地扬眉:“你没见过吧?”

阿柠连忙摇头:“没见过。”

穆清公主便给她讲,这个是满刺加国的火鸡,那个是榜葛剌国的麒麟,还有那边是白鹤和白雁等,阿柠看得大开眼界。

穆清公主又拽着阿柠去看马,这矮种马是以前南疆深山里的,据说汉代时还是用作战马,如今矮种马越发稀奇,一般都是御用贡马了。

阿柠哪里见过这么矮小的马,这马又温顺耐劳的样子,自然觉得有趣。

穆清公主唤来来叶宣怀:“你负责看护着,再帮我们挑几匹好的来骑。”

叶宣怀低头,恭敬地道:“是。”

穆清公主又兴致勃勃地领着阿柠去看别的,讲这个那个的。

叶宣怀远远地看着,沉默无言。

他从十四岁起便侍护在神秀宫,至今已经三年了,他从来都知道,因穆清公主自小受尽宠爱,可以说性情骄纵,目无下尘,她眼里能看得进去谁,便是皇帝和太子来到她面前,都得让她几分。

可是现在,她几乎是有些讨好地拉着那个小医女,急切地显摆着,要把自己的好物件都给这个小医女看,要这个小医女喜欢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