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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莜麦

先说陈棉棉。

听说有间谍活动, 警卫科,马骥带人第一时间赶到。

那封信也得由他亲自审查一遍。

他扫了一遍信,立刻跟陈棉棉说对不起。

一封平信,而且是以招待所江所长的名义寄的, 起头打的也是江所长的名字, 说的是, 他听许小梅说, 她小姑子在离婚后跟人相过亲,对象是铁管所所长。

这其实不算谣言,因为江所长陈述的是事实。

许小梅不敢搞的太过分, 就只把相亲的事儿宣扬了一下。

警卫科在审核的时候也没发现问题, 所以才会把信交给姜霞。

而且纸包不住火,陈棉棉跟魏摧云相过亲的事,早晚基地的人也会知道。

马骥专门走到杂粮区, 就说:“姜霞肯定要接受调查和批评, 招待所那边, 我们也会去函, 要求市公安局彻查江所长和许小梅, 调查他们写信的动机。”

但顿了顿又说:“我们在审核信件的时候会更加小心, 但你也要有心理准备,毕竟……日子是你和赵工俩过, 只要你俩不在意流言蜚语,随他们说去吧。”

陈棉棉却问:“涉及间谍, 你们要怎么处理姜婶?”

马骥说:“她也真是的, 她可是第一批到基地的人,丈夫还牺牲了,因为饭做得好, 祁政委专门打申请,把她特别留在基地的,我看她呀,这是不想干了。”

第一批到基地的人是最辛苦的,没吃没喝还要做任务。

家属们基本全都冻出了病的,可惜姜霞太爱嚼舌根,就遭报应了。

陈棉棉也挺惋惜的,因为她喜欢吃姜霞蒸的开花大馒头,也只想给她一个教训,而不是让她被发派去劳改什么的。

所以她说:“姜婶应该也是不小心的,你们酌情处理,不要太苛刻了。”

马骥点头,但又说:“咱们这种小单位,家属们都心高气傲,眼里也容不得沙子,以后有人说什么,你就装聋子,装听不见就得了,难得糊涂嘛。”

关于她离婚后相过亲的事,纸包不住火,确实早晚家属们都会知道,也会笑话。

但曾经可是精英律师,最善玩舆论的,陈棉棉能让人随意嚼说她?

商店被清场,没别的客人,只有一帮子售货员。

她们也是如今这个时代,传播八卦最有效的喉舌,陈棉棉索性敞开了说:“马科长知道的,我弟因为逼我离婚,还想把我卖给个老男人,已经被公安拘留了。”

马骥看过卷宗的,点头:“我知道。”

陈棉棉又说:“您也知道我是被公安解救,才免于被卖给个秃头大肚皮的老男人的。”

马骥虽然在点头,但觉得哪里不对,因为魏摧云在他看来可不算老男人。

不过女同志看男性,不一定就跟男性同样眼光,而且卷宗上面有写,确实是陈金辉强迫陈棉棉相亲的,还涉及捆绑殴打。他再点头:“是这样。”

陈棉棉再看一帮竖着耳朵听八卦入迷的售货员们,红了眼眶。

当然,所有人眼里也只有同情,小贾更是说:“嫂子,您都受了些什么苦呀您。”

女性群体天然比男性更友善,也更值得信赖,因为女性更富同情心。

相亲的事早晚会传开,于其人别人嚼舌根,倒不如自我引爆。

陈棉棉眼含热泪看大家:“没关系的,都过去了。”

不出所料,她又收获了一大波同情,相亲的事,也以另外一种方式传开了。

是她主动去相亲的吗,不是呀,她是被迫的。

对象呢,秃头大肚皮,老男人,试问哪个家属好意思笑话她。

当然,没有姜霞的军属证其实也没关系,因为同情,售货员们抢着让她用自己的。

目送警卫们离开,小贾就说:“你想买啥尽管说,用我的军属证。”

陈棉棉却抓起把莜麦:“这个,我能买五十斤吗?”

小贾为难了:“这个每家每户三个月五斤的定量,再多没有。”

因为她帮了苗苗,薛芳想还她的人情,也来商店了,也笑着说:“小陈,你想买啥就尽管拿,不管要票还是要定量,都记在我名下。”

陈棉棉也立刻想到办法了,她说:“薛芳,你帮我问问孙冰玉和别的家属,谁想要瞎瞎和皮子的,拿莜麦定额换,我肚子大跑不动,你帮我问问去。”

薛芳爽快的说:“没问题,咱们这儿没人吃莜麦。”

但她也好奇:“你要那么多莜麦干嘛,你打算咋吃它?”

要说莜麦,就又得说说林衍了。

他是跟鬼子拼过刺刀的国军陆军战士,也是浴火厮杀,拼成将领的。

后来国共二次决裂又对峙时,他调转枪口赶走了国军。

他当然没有搞过敌特,但不知怎么的就被定义为了特务,送来劳教了。

民兵又名管教干部,就好比许次刚,他们倒是不敢杀人。

但农场食物匮乏,犯人之间喜欢抢食。

而既是国军又是特务,林衍就处在犯人鄙视琏的最底层。

平常他几乎都吃不到饭,濒临饿死奄奄一息的,管教干部们只要随便找几个犯人暗示一下,犯人们为了巴结管教干部,就会逼着他自杀。

莜麦是所有杂粮中营养最好最可口,也最容易被伪装的一种。

她准备送去给林衍吃,但她当然不能那么说。

她看售货员们:“你们知道甜醅子吧,就是用这个做的,对了,有甜酒曲吗,我还要那个。”

小贾知道:“我听说过,但没吃过甜醅子,你真的会做?”

陈棉棉笑着说:“我多拿些莜麦去做实验,做成功了,教你们怎么做。”

售货员对视一眼,齐声说:“我们把你凑量吧。”

商店也就二十斤莜麦,凑了四个人的名额,陈棉棉一次性全部拿下了。

该买别的东西了,薛芳掏出一张票来:“我提件衣服。”

小贾翻柜台,找出一件条绒质地的蝙蝠衫来,说:“是这个吧,干部军属专供。”

如今的衣服也是定量供给,就好比条绒,只供干部家属。

薛芳把它捧给了陈棉棉:“送给你了,这衣服宽大,正好用来包肚子。”

孕妇肚子大,穿蝙蝠衫再合适不过,陈棉棉没客气,收下了。

她又买了两条腰身宽大的内裤换洗,连带孩子的尿布什么的,一起打包。

回到家,她先少蒸了一点点甜醅子,剩下的莜麦并不清洗,而是直接点煤球起锅,全部炒熟。

然后打开储存瞎瞎的那间屋子,从炕洞里掏了半笸观音土,和到了一起。

她正忙着,有人敲门,开门,是个勤务兵:“嫂子好!”

又说:“您下午两点半到医院,赵工在那儿等您。”

孙冰玉不知道陈棉棉在捣鼓啥,但听到有人说话就出来了。

她笑着说:“看来赵工终于忙完,有时间陪你上医院去看看了。”

见陈棉棉两手黑黑的,全是观音土,又问:“你又在腌瞎瞎呢?”

许小梅在失去一个弟弟后就应该收手的,可她不,还要搞陈棉棉,搞林衍。

陈棉棉也是被迫的,但许小梅动一次手,她就要她损失一枚弟弟。

但这些当然不能讲给孙冰玉听,她就说:“对,收拾瞎瞎。”

孙冰玉笑着说:“多弄点,马骥爱吃。”

她听说姜霞被逮的消息了,想打听一下,就问:“姜嫂子到底咋回事?”

陈棉棉还忙着呢,关门:“改天咱们再说。”

同一时间,赵凌成重换一身崭新的军装,和赵慧在一起,在火车站。

赵慧正拉着他的手在看,见手上全是泛白的大血泡,心疼的问:“听说是去测试泡了,瞧你这手,摇炮杆摇的吧,全都溃烂了,你也不说上点药。”

他们的敌人是在两万米高空的侦察机。

而他们寻找的,是侦察机暴露的那一刹那,只有几秒钟时间。

但就那几秒钟内,他们得把对方给轰下来,任务之艰巨就可以想象了。

赵凌成也忙,把只旅行袋给赵慧:“带给林衍,也跟他告个别。”

赵慧见里面是饼干和肉罐头,说:“这些东西可救不了他的命。”

又说:“是我对不起他。”

如果那天她放任许次刚跑掉,林衍就不致于被逼到自杀了。

但她选择了揭开落水案的真相,也就放弃了林衍。

赵凌成一哂,却说:“死亡于他是解脱,他心里应该很感激你才对。”

赵慧摇头:“我最知道了,他不是间谍,不是敌特。”

赵凌成依然一哂:“可是连你爸都在怀疑他,落井下石,你爸还怀疑我呢,不是吗?”

他爸就是赵军,也是赵凌成的亲爷爷,老爷子嫉恶如仇的。

他不但不帮林衍说话,任他被打为敌特,甚至还一直怀疑身上有特务血统的赵凌成。

赵慧也拿执拗的老爷子没办法,只能说:“对不起,凌成。”

赵凌成嗓音沙哑:“跟你有什么关系,错的是时代,又不是你。”

在这个敏感年代,小人物的命运,也跟国际局势息息相关的。

从解放后,老美就一直在计划针对大陆三十座城市的核打击方案,直到第一颗原子弹爆炸。

但危机并没有因为大陆拥有了核而解除,毕竟危机是多方面的。

就好比近来苏方的突然翻脸,以及,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争。

有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在与苏决裂后,就开始悄悄联络对岸,当间谍了。

对岸又在国际上各种活动,拉着老美要搞全面大反攻,于是侦察机一趟趟的飞西北。

不止林衍,所有国军的降将们基本都被指成敌特,送到了西北。

而他们最终的归宿也只有一个,死!

赵慧再问:“你真不去见他最后一面?”

赵凌成干脆的说:“不用,也没必要。”

赵慧轻拍侄子的肩膀:“也别太为你舅舅难过,想想你爸,想想你那四位牺牲的叔叔们,他们希望咱们怎么活着,当然是幸福快乐,平平安安,对不对?”

见赵凌成不语,又说:“他们可都在天上看着你呢,尤其我的大帅哥哥。”

赵慧五个哥哥,大哥长得最帅,外号就叫大帅哥。

他帅到,甚至迷倒了军统女特务,也就是赵凌成的母亲。

更牛逼的是他后来居然还策反小舅子林衍,把他拉到了自己一方的阵营。

赵凌成的相貌,恰恰结合了父母二人的优点。

飞眉长眼,又深眼眶,唇薄而锋利,看面相就有点寡情。

但其实他除了在感情方面,在工作上他不但负责任,重要的是脑子够好使。

就是嘴巴太刻薄,他看火车来了,说:“你都不结婚,有什么资格说我?”

赵慧摇他胳膊:“让医生好好帮棉棉看看,然后就去复婚。”

见侄子转身走远,又说:“她怀的可是咱的下一代,一定要对她好。”

进站台,上了火车,她把旅行袋抱到了怀中,抱的紧紧的。

林衍目前人在拘留所,其实算是比较好的,因为拘留所不用挨打,还有饭吃。

但再回农场,他依然逃不过许家兄弟的魔爪。

赵慧是解放后才参军的,跟林衍也只是朋友,现在也是去见他最后一面。

该怎么告别呢,她很难过,难过极了。

不过想想即将出生的婴儿,她心里就又舒服了许多。

赵家马上就要有下一代了,她哥哥们希望中的下一代。

而当他们这代人吃完了所有的苦,下一代就会拥有幸福平安,美好生活吧。

……

赵凌成紧赶慢赶,赶在两点半到了医院,去看他的下一代。

没找到前妻,以为她还没来,他就跑到窗口去挂号。

但护士一句话问住了他。

对方问:“同志,孕妇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生日什么时候?”

赵凌成还真不知道前妻的年龄和生日,正愣着,有人喊:“赵总工?”

他回头,是个笑眯眯的女医生:“找嫂子吧,她早上二楼了,在妇科诊室。”

赵凌成转身就走:“谢谢!”

女医生跟他一起上二楼,追问:“还要维生素吗,我有存货。”

赵凌成吃不惯杂粮,天天特供面包果腹,就必须吃维生素来均衡营养。

但维生素也动不动就缺货,就需要医生专门帮他留药。

他走路快,说话也简洁:“需要,谢谢!”

上了楼梯他正欲拐弯,女医生拦住了他:“容我再介绍自己一次,我姓曾……”

衣着雪白的白衣天使,军装翠绿的年轻军人,他俩站一起可真养眼。

有路过的病人,不由得多看了他俩一眼。

女医生以为赵凌成不认识她,也忘了她的诉求,还想重申一遍。

但赵凌成说:“曾医生,随军军医不仅需要良好的医术,更需要丰富的逃生经验,因为沙尘暴和响尾蛇比敌机更危险,所以,我建议您还是留在本院的好。”

女医生挺胸:“我去乌兰布和军训过,水沙天共一色,那风景美极了。给个名额吧,我真的可以,不信你问问我爸嘛,对了,你是不是不认识我爸……”

赵凌成点头:“如风和日丽也无野兽,沙漠确实很美。”

但旋即转身离开:“我确实不认识你爸,但是,你爸是谁都不行,再见!”

他拐个弯子,正好看到前妻挺着肚子进了顾大夫的办公室。

本来他也想进去的,但又生生止步。

他其实挺怕前妻的,怕她精准的土枪枪法,剖瞎瞎,抓野猪时的狠辣。

现在她又多了活雷锋和学霸的人设,他还没搞懂到底怎么回事,就先按兵不动。

诊室里,顾大夫先洗手,笑吟吟问:“肚皮没再受伤吧?”

她刚来时满腹淤青,赵慧看着,眼泪流的哗哗的。

顾大夫不知道这位年轻孕妇都经历过什么,也没好意思问,但很同情她。

陈棉棉笑着说:“淤痕还挺难消的,但比以前淡多了。”

顾医生点头:“撩起衣服我看看。”

陈棉棉撸起了线衣,笑着说:“我感觉肚子长了。”

医生不讲感觉的,顾大夫拿卷尺一量,这才点头:“确实长得挺快的。”

陈棉棉说:“最近我没断过肉,天天给宝宝补营养呢。”

顾大夫哟的一声:“小崽动了,这是脚丫丫,瞧这崽子挺凶的,这是在踹我呢。”

这会刚上班,走廊里还没病人,赵凌成左右一看,悄悄抻脖子偷瞄。

他还没出生的孩子就会踹人,他不信,但他很好奇。

一瞥间他就看到妻子坐在凳子上,撩着上衣,一手托着肚子。

这是他第一次见孕妇的肚皮,也跟他想象中不一样。

她的肚皮在向上鼓,而且超级圆润,就像个,像个圆圆的满月一样。

她也正低眉望着自己的肚子,唇角噙着满满的笑。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照着她的身形轮廓,是那么的温暖,和煦。

赵凌成脑海中迸出几个字:母性的光辉。

女性的孕肚,他头一回见,居然还挺可爱的。

那是孩子的家,孩子在里面,会是什么样的姿势?

赵凌成看过产育书籍,知道他家孩子是臀位,是坐在子宫里的。

但真的会是个女孩儿吧,或者说,会有个女孩儿愿意投胎到他家吗?

他伸着脖子踮着脚,但渐渐的,觉得前妻的肚子不大对劲。

……

顾大夫量完腹围,还要记档,边记边说:“现在确实该猛补营养,但也要注意,到临产期可就不能猛吃了,要不然肚皮撑的厉害,就会催生妊娠纹。”

陈棉棉一听紧张了:“大夫您快看看,现在有妊娠纹吗?”

又说:“您有药可以治疗吧,给我开点。”

妊娠纹到了将来都没有特别管用的办法,现在当然也没有。

但顾大夫说:“咱这儿没有杏仁蜜,要不你可以擦一点,那个最滋润了。”

又说:“躺下,我要做指检了。”

陈棉棉都没听说过杏仁蜜,但当然想买,她可不长生妊娠纹。

她躺了下来,正要问哪里有卖的,但立刻忍不住哀叫:“疼,疼疼疼!”

顾医生不像很多医生一样会斥责病人娇气,而是用哄的:“不痛不痛,马上就好。”

没有B超的年代只能指检查胎盘,但那简直是酷刑,痛死人了的。

顾大夫正检着,突然回头:“谁,出去!”

这是妇科诊区,还有屏风,但来人脚步沉沉,差点冲进来。

陈棉棉也看到了半个肩膀,而且是个男性,她被吓的都忘记了痛。

她也骂:“看什么看,滚出去。”

但顾大夫一扭头,看清了:“赵工,是你媳妇你急也不能乱闯啊。”

是赵凌成,此刻还在杵在原地。

顾大夫说了一句之后他才醒悟过来,转身出诊室了。

顾大夫再回头,了然一笑:“男人嘛,头胎都这样,大惊小怪的,但等你多生几个他就习惯了,有些男的,哼,孩子生出来都找不到人,躲起来睡大觉呢。”

再抽手摘手套:“胎盘没问题,等我再听听胎心。”

陈棉棉以为哪里来的神经病,没想到竟然是赵凌成。

他是听到她喊痛才进来的吧,但他有素质,应该不会乱看吧。

等顾大夫听完胎心,她还得问一问,看到底哪儿才能买到杏仁蜜。

听说目前只有申城那样的大城市才有,又详细问了牌子和价格,这才出诊室。

赵凌成看她出来,就往前走了。

但他走得并不快,不一会儿陈棉棉就追上他了。

给他病历簿,她笑着说:“顾大夫说了,咱家妞妞又长大了不少喔。”

赵凌成接过病历簿翻了翻,但没细看。

他脑海里只有那个圆润的,满月般的肚皮,和它的颜色。

要只是他一个人,他就走路回家了,但有孕妇,就得等公交车。

就在站台上,他突然说:“那些伤,全是陈金辉打出来的?”

陈棉棉愣了一下,旋即差点跳起来:“你都看到我没穿裤子了,你还看?”

她以为他没看,也不想提那尴尬的一幕。

但他说她肚子,就证明他不但看了,还盯着看过吧。

陈棉棉生气了:“大哥,女性的隐私请你不要乱看,好不好?”

赵凌成又没疯,看女性不穿裤子的样子。

他是听到顾大夫说他的孩子在打她,好奇,就悄眯眯往里瞄。

他也知道陈金辉打了她,但没想到那么严重。

身体上的淤伤,会先是深青,再慢慢变淡,又变成蜡黄色。

她圆圆的肚皮上全是大朵大朵,晕开的蜡黄,那也是拳头印迹。

后面她又咦咦呀呀喊痛,他以为她有意外才冲进去的。

但懒得辩解,上了公交车,他就又说:“公安来函,说要释放陈金辉。”

顿了顿,他是询问的语气:“能不能,再关他几天?”

陈金辉已经被关了整整半个月了,只是盗窃,数额又不大,公安想放人。

但把姐姐打成那样,赵凌成就想多关他一段时间。

不过他也要看前妻的态度,毕竟在她眼里,陈金辉就是个二百斤的大宝宝。

很意外的,她居然爽快的说:“好哇!”

赵凌成一噎,心说她怎么变了?

她的宝贝弟弟要被继续拘留,她居然说好?

公交车是沿基地绕圈走的,下一站就是办公区了。

铁丝网缠绕着整个区域,外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24小时值岗。

前妻突然靠了过来,笑问:“你就在那里面上班?”

赵凌成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公交车上除了他俩还有五个人,都是熟人,也全都在打量他们俩。

到站,他也是下意识拔步就走,不过又生生止步:“司机同志,有孕妇。”

这种小城生活起来蛮爽,人不多,但配套很完善,人也都很友好。

听说有孕妇,公交司机停了很长时间。

但到了家门口,赵凌成就愈发觉得情况有点怪异了。

他家窗户下有一群家属,正在袖手闲聊。

她们之间似乎有种隐秘的默契,一看到他,集体捂嘴偷笑。

他进门,她们笑的愈发凶了。

赵凌成有点怀疑,怕是魏摧云的事传到基地,这帮女人是来笑话他前妻的了。

但好像又不对,因为她们表现的,和陈棉棉关系很好的样子。

而在原来,赵凌成从没见过这种情况。

其实是因为听说陈棉棉要用莜麦换瞎瞎,家属们来送她莜麦票,换瞎瞎的。

陈棉棉指指赵凌成的背影:“改天吧,今天不方便。”

倒票也是搞资本主义,要悄悄干的,家属们就都说:“行行行,我们改来再来。”

陈棉棉得客气一下:“既来了,家里坐会。”

但家属们如鸟兽散,纷纷说:“不了不了,还要回家做饭呢。”

赵凌成正在客厅里,拿暖壶倒水。

他记忆里前妻并不擅长社交,今天的她却很会,这就更加奇怪了。

但他也立刻想到了,魏摧云那么爆的脾气都能被她哄开心。

也许她并非不擅长社交,只是懒得跟他社交而已。

陈棉棉还想展开说说,她是如何只凭一只农药瓶就挽救了三亩蔬菜地的丰功伟绩。

但赵凌成目的明确,看她进门就掏合同,并说:“听说你是红专学霸。”

陈棉棉早就跟他讲过了的,她说:“我跟你讲过呀。”

赵凌成当然不相信妻子能是英文和俄文的双语学霸,但算了,他不发表意见了。

毕竟外语就像数理化,真要用的时候可搀不了假。

她就算凭学历拿到一份外语方面的工作,搞不定的话也是闹笑话,还得被撵回家。

说回合同,他说:“关于合同,我修正了一些条款。”

陈棉棉示意他先不要着急,转身进厨房,舀了一小碗已经处理好的莜麦出来。

把碗端到他面前,她笑问:“看看这是什么?”

赵凌成见是一碗黑黢黢的小颗粒,想了一下:“苦荞壳,荞糠?”

他对粮食并不感兴趣,就又指合同:“咱们的婚姻,将不设期限。”

他突然更改条约,陈棉棉当然得问:“为什么?”

赵凌成递钢笔:“没有为什么,总之,以后谁先提离婚,谁将自动丧失抚养权。”

陈棉棉是律师,最善于洞察人心的,但一时间也被他搞懵了。

其实如果能一直待在军工基地,在这个年代的大背景下,会是最好的。

因为不论食物还是社会环境,这儿都相对外面更好。

但陈棉棉是个事业女性,而且是完成原始积累的事业女性,她熟谙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并不想被困顿在个小小的隔壁小城里。

她能做事业,她不怕危险,也不怕困难,再说了,职业警觉,搞不明白内在逻辑,她不敢签字。

推合同,她说:“我需要知道原因。”

赵凌成其人气质很怪,他并不伟光正,他还跟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该怎么形容呢,就是,他有一种淡淡的死感。

分明他五官俊美气质卓然,但没有活人气,没有情感流动。

他面无表情:“你不但需要剖腹产,还有个一产褥期,你会变得特别虚弱,你必须依赖人的照顾,但是你娘不行,你姐也不行,小陈,除了我,没有任何人能帮你,能照顾你,而且你很爱孩子对吧,我能给孩子的,会是你能找到的,最好的。”

陈棉棉虽然没生过孩子,但见过很多的孕妈妈,也最知道坐月子的重要性。

她也确实没得选,必须依赖赵凌成来过完产褥期。

至于将来,谁先提离婚还真说不定,毕竟在原书中赵凌成另有感情线。

想到这儿她接过钢笔签名拍笔:“合作愉快。”

赵凌成接过笔,签名龙飞凤舞,还得重申:“为了孩子,一起洁身自好吧。”

怀疑她会婚内勾搭魏摧云吗,他想得可真多。

一式两份的合同,陈棉棉接过一封来,却问:“对了,姜霞小妹应该叫你什么?”

姜霞小妹就是女主姜瑶,主角,当然也是好人,而且命特苦。

原书是本高干文,讲的是个烂黄瓜高干子弟如何巧取豪夺,睡服一票女人的故事。

是虐文,虐女文,而女主并不爱男主,真爱的就是赵凌成。

大西北苦嘛,小说都写得跟苦瓜瓤子似的。

赵凌成说:“你说的是姜瑶吧,跟姜霞一样,我姑奶奶辈,怎么了?”

陈棉棉搧合同:“为了孩子,一起洁身自好喔。”

赵凌成大概还不知道姜瑶暗恋自己的事,脸色如常,还挺自信:“我当然会。”

合同签了,陈棉棉就准备跟前夫谈谈他那可怜的舅舅,林衍了。

但因为他态度不好,独断专行改条款,她也就不打算像之前一样以诚相待了。

她准备卖个关子,先急他一急。

不过赵凌成也不知是真忙还是假忙,总之,他不接招。

他来去匆匆,收了合同再看表,说:“既你身体没问题,明天一早去泉城。”

拉开门说:“有不舒服就找孙冰玉,万一有危险,马骥会第一时间通知我。”

赵凌成今晚必须加班,因为在老美的侦察机加装了一套系统后,他们的武器也要做出相应的调整。

今天他要拉着所有人熬个夜,明天把图纸给到下游兵工厂。

等兵工厂做完调整再送回来,他们就要执行空天打击任务了。

祁政委其实希望他休息几天,养一下身体再搞,因为大家都特别累。

赵凌成之所以要赶,是因为他不仅要匀出结婚的时间。

林衍去世也就这几天,他还要匀出时间帮林衍找块好墓地。

虽说哪里的黄土都能埋人,贫脊的大西北也没有清山秀水可供人长眠。

作为降将又是敌特,他的尸骨也没可能返回家乡。

他自己也总说,他错过了战死沙场,最好的归宿就只剩一个,曝尸荒野。

但总归赵凌成是要帮他找个稍好点的地方,让他长眠的。

他急吼吼的要走,前妻却哐的一把,又把门给关上了。

他有点生气,以为前妻跟原来一样又要跟他吵架。

而她吵架的目的自来都是要钱,为免麻烦他已经在掏兜了。

掏出身上仅有的几块钱,他看都没看她,只竭力厌抑着厌恶说:“我只有这么多了。”

照以往的经验,只要给了钱就能买到她闭嘴。

但今天她居然不接钱,而且她先说:“许小梅的弟弟许大刚,民兵队副队长,打人最狠,贪财最多,但是,我知道他贪的东西都藏在哪儿,我还能送他去坐牢。”

又说:“我还有办法,不但能让你舅舅吃饱,还能把他养的白白胖胖。”

赵凌成眼神中的死感变成了惊讶。

除了民兵,林衍最大的问题就是饥饿。

他是所有右派中罪恶最深的一种,敌特,他的粮食也总会被别人抢走。

哪怕没人故意搞他,长久的饥饿也让他濒临崩溃。

陈棉棉却说她能让他吃饱,变的白白胖胖的,她打算怎么做?

赵凌成想了想,掏内兜,把所有的粮票也全掏了出来。

她是乡下人,更了解乡下。

但他了解她,不论做什么,前提是问他要钱要粮票。

可他已经拿出自己身上所有的积蓄了,按理她该继续往下讲了吧。

但她却拉开了门:“去加班吧,记得别太辛苦喔。”

赵凌成也不想跟孕妇发脾气,竭力忍耐:“觉得钱不够我去借,但是讲讲吧,什么办法?”

陈棉棉此刻的神态就是他刚才的,双手抱臂一脸冷傲:“我现在不想说。”

说不说的,她又小声说:“它能把你舅舅养的白白胖胖喔。”

苦荞糠,西北人用来装枕头用的,枕芯子。

赵凌成刚才闻了也看了,确定那就是苦荞糠,他的枕芯里装的就是那个。

那东西如果烧成灰也能充饥,但它可吃不饱人。

赵凌成直觉不对,再问:“那到底是什么?”

陈棉棉这趟回来变化好大,她笑着再推他出门:“明天见喔,拜拜。”

本来避妻子如水火,巴不得赶紧离开的赵凌成又折了回,拈起一撮荞糠在手中磨碾。

碾了片刻吹掉浮尘,他才赫然发现那并非荞糠,而是莜麦。

莜麦,所有杂粮中,营养成分最接近小麦的一种。

赵凌成也想到了,要用它填充枕头,不管民兵还是别的犯人可都发现不了。

要隔段时间送林衍这么一包莜麦,他不就能吃得饱了?

用观音土和莜麦伪装荞糠,这是只属于劳动人民的智慧,也是只有陈棉棉才懂的。

但不地,赵凌成想到什么。

陈棉棉说她知道许大刚把贪污的东西都藏哪儿了,那个也很重要。

因为许次刚坏到能杀人,他哥当然也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而且许大刚可是泉城民兵队的副队长,他也不止害林衍一个人。

赵凌成并不怀疑前妻的能力,因为她就是个人形瞎瞎,藏东西找东西,那是她的专长。

那么,许大刚都藏了什么东西,藏在哪儿?

赵凌成再看笑的得意的前妻,索性把手表也摘了下来,想以全部身家问个答案。

……

第22章 激光

但虽然赵凌成连手表都摘了。

可前妻似乎还嫌不够, 把他推出门,哐的一把关上了屋门。

等他再敲门时,她就不应声了。

她到底什么意思,嫌他给的还不够多?

无奈, 赵凌成只得先去单位, 刚进大楼, 就被祁政委拦住。

他啧了口气:“我当西北这地方, 本地人都是傻大炮,没想到还有聪明的。”

许次刚蓄意推人落水那件事,领导已经知道了, 基地还专门就此事开过一个安全会议。

哪怕许次刚只是想搞点钱, 但跟踪特种军人可就踩红线了。

他姐他大哥,他小弟都已经跟他划清界线,基地也具了死刑意见。

报到公安部提请复核, 并最终给出批复意见。

任何年代都没有滥杀无辜, 涉及人命就是警戒线。

赵凌成绕开领导进了洗手间, 诚言:“当地的老百姓们, 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智慧。”

从捉瞎瞎到把莜麦伪装成糠壳, 前妻的智慧也叫他非常意外。

祁政委笑着说:“许次刚只是小聪明, 但小陈不一样,她有大智慧。”

陈棉棉确实很聪明, 可惜她的智慧所产生的效益,只会归属于老娘和弟弟。

那种愚忠愚孝, 也叫赵凌成无比头痛。

但愿经历过这次离婚后的被殴打, 她会清醒,会改吧。

祁政委再拍赵凌成:“老军长眼光不会错的,你也别有情绪, 明天开开心心的去扯证,小陈还要回娘家嘛,你顺道去趟农场看看你舅,也看看……东西我给你。”

赵凌成会意,点头:“我会的。”

在祖国的大西北,河西走廊,除了核基地和航天城,还有一个庞大的军工生产线。

它们能依靠铁路线完成有效的生产组装和空天打击。

而且聚是一只拳散是满天星,因为地理优势,哪怕其中一个厂被摧毁,别的厂也能迅速完成组装,断尾求生。

那是无核年代,面对老美核毁灭式的打击时,这个国家最重要的一道防线。

因为需要高知人才,建设之初基地基本没有本地人。

同样也是为了阻止沿海的敌特跟对岸联络,就把他们集体送到了大西北。

当初陈棉棉落水赖婚动机不纯,但赵凌成也自有他的考量。

一个顶着两坨高原红,会打土枪,透芯儿红的本地姑娘,既能在一轮轮的政治筛查中让他立于不败之地,也会让他在频繁进出基地时,行程变的合理化。

首长们也乐于促成那门婚姻。

因为就好比祁政委,他也有老朋友在农场改造,赵凌成陪媳妇儿回娘家,顺道就能探望许多故人。

这不,祁政委听说他要出去,也得托他给老领导带点东西,赵凌成不需要他言明,就会答应。

洗完手他想起一件事:“后勤不是有些英文需要我们翻译吗,急不急?”

他们不但要搞武器,还有好多兼职,堪称八爪鱼。

但祁政委打个响指:“你家小陈可是红专学霸呀,不用你了,她来翻译。”

赵凌成停在原地:“你确定她是学霸?”

祁政委手指:“我总觉得西北人都是土大炮,傻大冒,你也一样,但凌成同志,失败从来不是因为弱小,而是因为傲慢,她翻译的行不行,看看不就知道了?”

赵凌成深切的知道,他会被许次刚设计,就是因为他太傲慢了。

他是真没想到那帮本地人也有智商,还贼聪明。

但科学范围内,他不相信陈棉棉能为进口农药做翻译,因为那个超级难。

也正好明天一早他先看看,她到底在搞什么,然后叫停她的疯狂行为!

只认识两个英文字母就搞翻译,她要捅出篓子可就麻烦了。

同一时间,姜德带着撇着嘴巴,哭哭啼啼的小帅帅,带着一堆包装来找陈棉棉。

百废待兴的年代,国内也成立了农药厂正在加班加点搞研发。

可在产品没出来之前,昂贵又稀有的进口农药弥足珍贵,喷错了损失惨重。

连着三天了,姜德眼看菜苗苗蔫了又缓过来,就来找陈棉棉了。

她也爽快,先拿过瓶子在上面叉叉叉划了几笔,又说:“我帮你做个总结,记在笔记本上,你要用的时候,瓶子和笔记本对照着来,就好记了,明天一早来取。”

姜德一看瓶子上的翻译,感叹说:“不愧红专生,小陈,你这个翻译,搞的比专家教授好太多。”

帅帅撇嘴:“才不呢,我表哥肯定比她厉害。”

他表哥就是赵凌成,姜德一脸认真:“不,帅帅,翻译方面,你表嫂更厉害。”

看帅帅一脸不屑一顾,陈棉棉又问:“他妈还在被审呢?”

姜德原来也讨厌陈棉棉,但现在当然已经改观了。

他还和曾经的严老总一样,认定她就是最优秀的翻译家。

他说:“我姐也是活该,那个什么江所长的,她都不认识,不知道成分,乱七八糟的信她也敢收,按政策是要下放劳改的。”

帅帅有四岁了,当然知道,妈妈下放他就没妈妈了,撇嘴就哭。

陈棉棉却说:“你要不找领导谈谈,劳改嘛,干嘛不在基地自己的农场劳动呢?”

再举手做剪发:“要不然,她妈妈不在,我可会……咔嚓!”

她会剪小牛牛的,帅帅一听,哇的一声,哭着跑开了。

陈棉棉跟姜霞没有太大仇恨,而且她蒸的馒头好吃,真要走了,那帮南边来的厨子不会蒸馒头,雪白的面粉都要被他们给浪费了,所以想留下姜霞。

姜德愣了一下,也是眼前一亮。

毕竟姜霞的丈夫死了,一旦下放,再想回来,就还得经历各种审核,可要在基地的农场可就不一样了。

他来握陈棉棉的双手:“嫂子,谢谢你!”

又说:“你这个主意出得好,我这就找领导去。”

陈棉棉却躲手:”谢我就不必了,管管帅帅,不要叫他总打小女孩。“

姜德却说:“哪能不谢呢,明天来拿笔记本,我再代表农场,正式给您道谢。”

又说:“男孩天然就是野一点,我代帅帅跟苗苗道个歉。”

于陈棉棉来说,翻译真的不算难,抄好原英文,勾勾叉叉一下就好了。

陈棉棉笑着说:“这样吧,以后苗苗要打了帅帅,也只道个歉就行了,好吧?”

姜德笑着说:“苗苗打帅帅,不可能,哪有小女孩会打人的。”

陈棉棉却说:“会的,不信咱们走着瞧。”

今晚她主要的任务是缝一只大枕头,然后把莜麦全装进去。

明天就要重回泉城了,她也不能免俗的,要给熟人们带点礼物。

而且她想搞许大刚,找的也都是男性,但拿啥好呢?

陈棉棉突然想起来,赵凌成有人们送的香烟,但是,他不抽烟。

正好陈金辉虽然毛病多,可是也不抽烟,所以家里别的不多,烟多得是。

打开家私柜,里面摞着半柜子的烟。

她挑了一条叫红牡丹的,这个一包要卖五毛钱,在如今属于顶级香烟。

她直接拆了一条子,装到了她的绿书包里。

……

第二天一大清早,薛芳带着苗苗来敲门:“成功了吗?”

孙冰玉也从隔壁探头,举着筷子:“甜醅子好了吗,快给我尝尝。”

就像洋芋粉条,莜麦也是地方特供,可惜家属们不会做。

但食材的匮乏又叫大家都馋的要命,听说有啥新鲜食物,口水能流三尺长。

陈棉棉也在观察罐子,凭经验判断:“要到今天晚上才能发酵好。”

见罐头瓶子里的莜麦全发酵成了乳白色,还出了汁,孙冰玉和薛芳俩齐吞口水:“这个呀,看着就很好吃。”

几人正瞅着呢,姜德又带着帅帅又来了。

孙冰玉一看,当场尖叫:“天啦,小油菜?”

薛芳哎哟一声:“咱们基地种出来的吧,看着就鲜甜。”

其实只是两把三寸长的小油菜苗苗,瘦的可怜。

姜德说:“这个是特地留了没打农药的,后勤科为了感谢陈嫂子的卓越贡献,给的奖励,嫂子,农场全体军人,谢谢您!”

这才是正式感谢,他后退两步,敬个军礼再鞠躬。

帅帅撇嘴就哭,苗苗却双眼一亮:“哇喔!”

这还是小女孩头一回见军人会给普通人,尤其是女性敬礼鞠躬,她特别惊讶,觉得不可思议。

但她更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陈阿姨泰然自若的受着,脸上还洋溢着自信的微笑。

曾经每天只会捉瞎瞎的陈阿姨,她整个人好像泛着光一样。

孙冰玉和薛芳就又得感慨一番:“听说小陈是认识英文,才能立的功?”

姜德还得夸一句:“她呀,是我见过最好的英文翻译了。”

这个孙冰玉和薛芳就有点不信了,但不知真相也不好反驳,也就只能是讪笑一下。

一把小油菜赛黄金,看来陈棉棉还真懂点英文吧。

陈棉棉也拿出最晚记好的笔记本递给了姜德,正要说什么,却听一声哑沉:“我看看。”

姜德回头一看:“凌成,你加班了吧,瞧着不太精神。”

他其实精神面貌还算好的,身上干干净净,味道也是正的。

五楼的曾云瑞一身烟味,蓬头垢面,还有两眶眼屎,蹒跚着步履进了楼道,扶着楼梯上楼去了。

赵凌成劫获了翻译笔记本,并对姜德说:“不急的话,我过两天给你。”

姜德笑着说:“嫂子干的好,也得总工来掌舵,我们不着急的,过两天也行。”

帅帅跟赵凌成才是同辈,看他手里拿着一件常服,凭经验问:“表哥,你是不是要进城呀,那你要不要带着瞎瞎阿姨一起呀?”

赵凌成没理熊孩子,进门去了。

薛芳和孙冰玉也明白原因了,同声说:“你们要去领证了吧,恭喜恭喜。”

她俩准备回家,但陈棉棉却喊:“苗苗,等一等。”

又把一罐甜醅子用毛巾裹住,郑重其事放到她怀里,说:“今晚八点左右,你就可以把它送给阿姨婶婶们品尝了,现在你是,唔,甜醅子卫士,谁要敢打你……”

不是说小女孩就天生胆小懦弱,而是人们习惯性不给女孩撑腰。

有人撑腰,苗苗也自信了:“帅帅,我要保卫甜醅子,你敢打我我就,我就打你!”

帅帅正在单元门外探头呢,虽然不相信苗苗会打自己。

但被小女孩的气势吓到,扭头跑了。

展展也从家里露头表现自己:“瞎瞎阿姨,我已经不打苗苗了喔。”

陈棉棉当然没理他,才进门,她就看到赵凌成换了一身崭新的军装,出到客厅来了。

她笑问:“早餐吃了吗,家里有奶粉和馒头,我给你冲奶粉?”

馒头是昨天打的,但在西北这地方,馒头能放三五天都不坏,就是会干巴掉。

不过泡到奶粉里面,倒是有种别样的风味,特别好吃。

赵凌成摇头,并说:“你跟你娘还是不太一样的,你好像会教育女孩孩子。”

又说:“要真生个女孩儿,就像教育那个小女孩一样吧,挺好的。”

原来的苗苗就像个影子小人儿,懦弱胆小,见人就躲。

但因为陈棉棉,几天时间,她眼里有光了,胸膛也挺起来了,刚才喊着说要打人时,语气凶凶的。

事实求事,那是陈棉棉的教育,也是她的优点,赵凌成也会指出来。

但陈棉棉觉得不对:“所以你觉得如果我生个男孩,就不会教育?”

赵凌成整理档案并反问:“那不就将是第二个陈金辉?”

这人就跟吃了枪药似的,一张嘴就是怼人。

陈棉棉当然不服气:“赵总工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比我还懂我?”

赵凌成一脸诚恳:“你娘卖掉了三个女儿吧,你姐卖掉了一个,要不是……”

要不是她对苗苗的态度,他其实很担心的,担心她要生个女儿,也会悄悄卖掉。

因为她大姐陈换弟并不穷,养得起,但据说生的女儿一出生就卖掉了。

赵凌成不理解,身为女性,为什么她们会那么厌女。

进小卧室拿了两张婴儿床里的小褥子,又拎起了她放在地上的大黑枕头。

他哑声说:“莜麦的事,非常感谢!”

那只枕头里就是莜麦,有足足二十斤,够一个成年男人吃一个月。

赵凌成其实觉得很不可思议,一个特别简单的办法,但他做梦都想不到。

当然,许大刚把贪污的东西藏在哪儿他也想不到。

陈棉棉觉得有点怪:“你担心我会把孩子生到半路吗,要拿小褥子?”

赵凌成找出绳子来捆扎东西,边捆,却边说:“我听说你举报姜霞跟特务往来,她被立案调查了?”

其实如果当时陈棉棉提前私下说一声,姜霞也会把信烧掉,把嘴闭的紧紧的。

后来的人不理解,就在今年之前,人人都以为会爆发核战的。

而军事基地会是核打击的首要目标,这种地方的人涉谍,那是自掘坟墓。

可姜霞嘴巴太欠,陈棉棉就来了个钓鱼执法。

赵凌成家的亲戚呢,被她给坑了。

按理陈棉棉应该不敢承认的,她有种鲁莽的勇猛,但自来怕赵凌成。

不过今天她不但承认了,她还一脸幸灾乐祸:“对啊,就是我,我还听说,她会被下放劳改呢。”

赵凌成蹙了蹙眉,但终是没说话。

而他刚打包好行李,却听窗外姜霞在唤:“凌成,你在吗。”

他提起行李就出门,交给了勤务兵,并问姜霞:“下放到哪了?”

泉城做为下放地还是好的,海东海西,玉门瓜州,那才叫真正的荒无人烟,寸草不生。

但下放在基地已经是最轻惩罚了,严重的得上军事法庭。

虽然陈棉棉钓鱼执法,但主责在姜霞,作为在基地有职务的军属,还是烈士遗孀,她也太不谨慎了。

姜霞瞟了眼陈棉棉才说:“有人给领导出主意,说不去远处了,就在咱们农场下放。”

赵凌成愣了一下,追问:“谁帮领导出的这个主意?”

基地的农场刚成立,也可以完成劳改任务,这个办法既符合政策还不耽误事,小事而已,但是很妙。

赵凌成当然想知道,是谁哪么机灵,想出的这个鬼点子。

姜德说过,这个主意是陈棉棉出的。

但姜霞终是没有说出陈棉棉的名字来,只是给了赵凌成俩大馒头:“带着当当干粮吧,但不要装起来,敞着它才会发酥。”

好比一个足球大的开花大馒头,要凉了再吃才香,因为会酥到掉渣。

姜胖大厨要被劳改了,但还得蒸馒头,因为全基地,就她一个人能蒸出开花馒头。

她正想走呢,却听身后,陈棉棉大声问:“姜婶你怎么不说啊,到底是谁给领导提议,让你留下来的?”

姜霞只当自己是聋子听不到,快步跑掉了。

……

等他们出家属区时,勤务兵已经把行李放到车上了。

今天居然是小汽车,还是敞篷的,当然是老车,漆都快掉光了。

也挺可笑的,因为拉风的敞篷汽车上,赵凌成麻绳子提着两只雪白的大馒头。

陈棉棉一手抱着一罐甜胚子,一只手里还提着两把小油菜。

到了车站,行李依然是勤务兵送检,他俩直接上火车,到卧铺车厢。

赵凌成还没吃早餐,上车要了杯豆奶,掰半个大馒头,忧心忡忡,边吃边喝。

陈棉棉估计他还在为姜霞而生气,就得解释一下情况,毕竟他希望妞妞小时候能待在基地,而如果妞妞有个不好听的名声,就会被小孩子们欺负,但她才说:“姜婶……”

赵凌成立刻打断:“她讨厌你,也讨厌你的孩子,她希望,苗苗……?”

陈棉棉怒了,挺肚子:“你女儿是叫妞妞……”

他想要孩子,但他甚至连孩子的名字,直到现在还没记住。

赵凌成又说:“姜霞讨厌你,当然就会讨厌你的妞妞,她有她的愚昧,她更愿意相信谎言,给她个教训也好。”

陈棉棉好奇了:“你怎么知道她会讨厌我的孩子?”

赵凌成有种近乎刻薄的清醒:“人讨厌一个女人,就会讨厌她的孩子,因为生物学上来说,孩子并非父亲,而是母亲血肉的孕育,血脉的延续。”

就好比赵军,他厌恶极了赵凌成,因为他是个女特务生的。

如果不是最后只活了他一个,能力还够强,老爷子也不会拼了力的保他。

赵凌成换了个话题,不,应该是居高临下,拿出了笔记本:“你的翻译稿?”

摇一摇又说:“你一直务农,前几年应该也接触过一些进口农药,它们的名字你会翻译,这很正常,但是小陈,那些农药的名称我都校正过,我都知道,我现在就能背给你听,我也希望,你的翻译工作能止步于农场。”

从古巴转进口的,其实还是老美生产的各种锄草和刹剂,肥根剂。

因为他校正过版本,他知道,所以他认为笔记本里就是答案。

陈棉棉耐心说:“我建议你先看一看再下结论。”

又说:“你看一眼嘛,你就知道为什么我那么优秀了。”

就连钢厂的严老总都直夸她翻译的好,当然是因为她有水平。

但也不全是陈棉棉本身的水平,她本来只懂外语。

但是女配扎根农村,有十几年务农的经验,她是群众,她更懂得跟群众交往。

陈棉棉是站在女配的肩上,运用对方的经验做事,她就能做得好。

赵凌成对她有偏见她也觉得正常,但现在,他有点太傲慢了,这让她很生气。

赵凌成正欲说什么,却听一声大嗓门:“赵总工!”

俩人一起抬头,一个男人冲到跟前:“我昨晚等了您一晚上,他们说您没时间,哎哟喂,可真巧啊,在车上碰上您了,快快快,帮帮我……这不,小陈吗?”

陈棉棉也站了起来:“严老总好。”

这算个惊喜了,因为来的恰是钢厂的严老总。

他知道陈棉棉会搞翻译的事,而且他是吴菁菁能调到钢厂的关键。

陈棉棉抓上严老总粗糙的双手,问:“我的信您收到了吗,我的同学,您关注了吗?”

严老总笑了:“小金金吧,应该就这几天。”

那陈棉棉还得去国营招待所,才能找到吴菁菁。

但严老总一琢磨,突然说:“所以赵工,就是你吧,你把我们可怜的小陈同志丢在一个小旅馆里,还有你家这小崽崽,哎哟喂,小蝌蚪一路为了找爸爸,受了好多苦。”

所以不止公安特派专员,钢厂老总都知道他抛妻弃子?

赵凌成回头看前妻,眼球都快突出来了。

本来陈棉棉该不好意思的,但因为前夫哥的傲慢,她没所谓了。

她就说他抛妻弃子了,爱咋咋滴吧。

赵凌成咬着牙关说:“我们正要去办理结婚手续。”

严老总点头,又说:“赵总工,您有能力,心高气傲点我能理解,但您这媳妇多优秀啊,搞起翻译来深入浅出,通俗易懂,放眼全国,也就您比她更优秀了。”

赵凌成手里还握着笔记本呢,深入浅出,通易懂,严老总他确定?

见前妻竟然一脸得意,他深吸一口气,耐心问:“您有什么事?”

这是卧铺,当然大家都坐着,严老总就坐到了陈棉棉的身边。

他说:“我们搞切割的工程师脑子有病,往上乱写信,被下放了,但除了他,别人没那个技术,我们的生产速度就慢的像蜗牛,领导让我想办法,多亏了小陈,我找到办法了,帝国主义的激光切割术特别管用,而且申城有科研所正在搞研发,我们马上就能拿到,投入到生产中。”

又说:“但钢材质量,我们总是不达标,被军工厂打回,您抽空给看看呗。”

赵凌成看他掏出一沓文稿,先要嫌弃。

书籍,纸张是很圣洁的,但这帮搞钢铁的大老粗们,字都不认识几个,好好的文件上面又是乱写又是乱划的,甚至还标着拼音,他一看,火腾腾的窜。

而他虽然生前妻的气,却也说:“让孕妇休息,咱们去隔壁吧。”

又对陈棉棉说:“你先睡觉,等要下车了我再喊你。”

严老总军人转业,口无遮拦:“这就对啦,小陈也就瘦了点黑了点,配赵工您也确实差了点,但她文化水平高啊,还能给你生个大胖小子,对她好点是应该的。”

陈棉棉这方面忍不了的,说:“我做过胎梦,我怀的是个女儿。”

严老总愣了一下,笑了:“私心说我也更爱闺女,哈哈哈。”

随着外语和专业人才的逐渐减少,剩下的全都是生产队的驴,一人兼八职。

而且严老总,赵凌成都怀疑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激光一词是一帮老专家专门敲定的名词,词达意美,词好,意更好。

严老总却认为它不好,还说:“帝国主义叫它是激光,太小家子气了,咱们要不改叫狗光吧,我觉得gou这个拼音,比ji显得大气一点呢,您觉得呢?”

他连激光的激字,每一个上面都标着拼音,可见他认识的字到底有多少了。

把激光改成狗光,亏他想得出来。

可算把他应付完,也只剩二十分钟就要下车了,赵凌成起身:“再见!”

严老总捏的他手痛:“政策允许的话,我还是希望小陈能帮我做做翻译的,她是红五类,是穷众,跟那些唧唧歪歪的红蛋教授不一样,她懂我,懂穷众。”

赵凌成可烦这些人了,因为他们不讲卫生。

严老总一口大黄牙,虽然在他面前没抽烟,可是两眶眼屎,看着就叫他反胃。

他也很不喜欢跟这些人接触,还唯恐避之不及,也是公事公办:“您打申请吧,去公安厅和军区找复核,他们同意,小陈自己同意就行,我不干涉她的任何事。”

严老总笑眯眯的,再悄悄瞄了眼隔壁正在的陈棉棉一眼,笑着感慨:“她呀,又红又专,是咱人民穷众的翻译官,好同志,真是好同志。”

赵凌成受不了他老烟枪的口气,只差撵客了:“再见!”

孕妇正在睡觉呢,靠外,侧躺着,一手托着她圆圆的肚皮。

不过十天时间,她的气色缓过来了,不再是之前的那种蜡黄色了。

但还是土黄色,那是因为一直不吃蔬菜,摄入的维生素太少了,西北人都是这种脸色。

她的肚子也在疾速变大,目前应该是七个半个月,已经是个生下来就能活的小生命了。

赵凌成总还是怀疑,真的会是女儿吗,老爷子的妹妹那样的,天才女孩儿。

但不管是不是,小苗苗,喔不,妞妞,确实不可思议。

能在陈金辉丧心病狂的殴打和捶打下她都稳稳的,待在她妈妈的身体里。

赵凌成看了前妻片刻,去问列车员要了一杯豆奶,又往里面加了一枚维生素。

……

他原计划的是,陪前妻去民政科去复婚,然后在泉城住一晚上。

林衍今晚会出拘留所,他也依然会卧轨。

明早起来,赵凌成就去铁路段收尸,并盯着火化尸体。

因为林衍很早以前就跟他谈过自己的死法。

他说:“就让火车的齿轮带着我的血走遍这片土地吧,让我在没有饥饿感和疲惫感时,听着火车的咣当声,走遍它的山川辽阔,看看它到底有多大,多壮美,那也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

劳作可以忍,饥饿难捺,他的心结一直饿,死不了,却永远处于饥饿中。

那让他觉得死亡是种解脱。

但现在不是了,赵凌成的第一站就是拘留所,他要劝林衍活下去。

活到战争的阴影不再笼罩。

活到,有一天他能坐在火车上,走遍山河大川,亲眼看看它的样子。

赵凌成也应该叫醒前妻,跟她讨论一下许大刚的问题了。

许大刚今年23岁,其实也还是个小孩子,但从15岁起他就在当民兵了。

足足八年,右派们来的时候个个大包小包,带的宝贝可不少。

他只要像许次刚一样心狠手辣,就能贪到足够多。

但东西呢,他把它们藏哪了?

陈棉棉也不一定知道确切的地址,应该也还需要去找。

毕竟如果她知道的话,早在回基地前,她就会把许大刚给举报掉。

但她要怎么找,第一站要去见谁,赵凌成想跟讨论一下,他也好帮助,配合她。

当然,她需要他为此付出多少钱都行,实在凑不齐他可以打欠条。

只要她愿意帮忙就行,但看她睡得那么香沉,赵凌成就先不吵醒她了。

终于有闲时间了,他正式翻开了笔记本,要看看前妻的翻译稿。

但也是在看到她的翻译稿后,赵凌成可算知道,严老总为什么会觉得激光翻译的不好,要叫狗光才显得够大气了。

那是因为,开始陈棉棉给他翻的不叫激光,叫鸡光!

估计后来她又标了ji的拼音,才叫严老总把鸡和激俩个亲戚给联合起来。

她确实翻译农药了,但也完全不是赵凌成想象中的正经翻译。

他惊呆了,因为锄草剂她翻译的是:X草,3pingai。

杀虫剂,她也就两笔:X虫,2瓶gai(盖)

杀大型毛发类软体动物的,她写的是:Xhaha,涂momo。

意思也就是,那是杀瞎瞎用的,要涂在馍馍上。

还有肥料,她分别写的是:√根,√叶,以及一些拼音和文字 。

总之就是只要上过扫盲班的人,都能看得懂该怎么操作,还能顺带学习识字儿。

而原本针对农药的翻译,都是老教授们搞的,全是化学名词和生僻字,用量也是以毫升论的。

但陈棉棉把它改成了瓶盖,而瓶盖有标准的,一瓶盖就是10ml。

赵凌成捧着笔记本,再看前妻,目瞪口呆。

还真是深入浅出通俗易懂。

所以,她还真的是又红又专,人民群众的翻译官?

第23章 水窖

八点上的火车, 十点钟到泉城。

陈棉棉醒来时,赵凌成欠着腰,在拿卫生纸在给她擦口水。

看她睁眼他愣了一下,然后一脸嫌恶的, 去扔蘸满口水的卫生纸了。

桌子上多了杯豆奶, 温度刚好合适, 还有小半拉馒头。

人要饼干吃多了会腻的, 但馒头不会。

而且西北种的是冬麦,麦种要先在地里蛰伏三个月,吸收养份, 然后才会抽苗发穗, 它就有一股特别浓郁的麦香味,没吃过的人根本没法体会。

不怪赵凌成不相信,曾经的陈棉棉就是人形牛马, 不然, 她也拼不来活雷锋。

他在翻笔记本, 显然是已经看过了。

他眼眶透着隐隐的青, 眼周有细纹, 那是昨晚加班熬的。

但因为有细纹, 眼皮又薄,就显得那一双眸子特别清透, 清透有神,但无情。

看她端起豆浆, 他说:“所以你不但每天要上食堂帮忙, 洗碗搞卫生收拾剩饭,你还真的看过书,尤其是外文课本, 你还每周都能跑回家一趟?”

女配读书时每周回家一趟,徒步,路上顺道逮几只瞎瞎。

陈金辉广结宾朋,喝酒吃肉的钱都是她赚的。

而这种年代,军事重地,当然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要不然,她会被当成间谍处理掉。

尤其是赵凌成和赵慧这些人,他们的警惕意识特别强。

而且女配的强悍,能让陈棉棉的行为变的合理化,所以她说:“我大概是个天才吧,要不你上河西走廊打听打听去,谁捉瞎瞎的技术能有我好?”

她还有个可以说服赵凌成的点,咬口馒头再拍腹:“妞妞也会是天才。”

赵凌成现在可以不信,但这个谎言可以持续到两三年后。

因为书里的妞妞没上过学,是靠陈金辉家儿子,陈大宝的书学的识字儿。

她第一次见赵凌成,背的是陈大宝课本上的圆周率。

那个被印在数学课本的最后一页,有多长,妞妞就背了多长。

赵凌成当即就带着她上医院验血去了。

而只要陈棉棉用心教育,妞妞就会比书里头更加优秀。

但她觉得有点怪,因为赵凌成好像完全不怀疑,还诚心说:“看来是我误解你了。”

又说:“翻译的很好,不,深入浅出,通俗易懂,非常好。”

其实应该说,他终于相信他爷爷说的,这片土地上的女孩子不是天然的愚昧了。

就好比他爷爷的小妹,那么聪明那么优秀,却只值一袋糜子。

既他相信了,陈棉棉当然也得找回场子,不然显得她也太好脾气好说话了。

轻抚肚皮,她说:“误解了我,你应该道歉吧?”

赵凌成总觉得前妻一切的表现都不对劲,但又找不出问题来。

她的翻译也确实优秀,他语气诚恳:“关于农药翻译,我诚恳向你道歉,对不起。”

陈棉棉挑眉:“不够诚恳,我不接受。”

赵凌成只好加重语气:“对不起,够诚恳了吗?”

这人永远气啾啾的,陈棉棉当然要给他长个记性:“不行,态度还是不够诚恳。”

赵凌成蹙眉:“小陈,你原来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原来是为了搞钱,她骂不还口,只会沉默的做饭搞卫生,用行动巴结他。

这趟回来不搞钱了,还变懒了,而且长脾气了?

陈棉棉回想了一下可怜的女配,冷笑:“我又不帮陈金辉搞你钱,我凭啥要怕你?”

又突然伸脖子:“你态度要再不端正我就带走妞妞,上钢厂上当翻译去。”

不止脾气变大了,她这是想打他吧?

赵凌成下意识一躲,他个子高,duang一声,头撞二层床沿上了。

捂后脑勺,他弯腰抽抽脸,倒是显得有点人气儿了,陈棉棉差点没笑死。

……

赶在火车停稳前,她吞掉了最后一口馒头,都有点被自己的胃口惊到。

要玕这样吃,她早晚得吃成大胖子。

也是直到下火车时,她才知道赵凌成为啥要带俩小褥子了。

这是独立火车站,有停放着摩托车,是供特基地军人们出行时用的。

如今的摩托车是钢座,又冷又硬,他拿褥子来给她垫屁股。

有勤务兵跑了来,抱碰上俩只头盔:“报告。”

赵凌成回头一看:“我说了要一个新头盔,但你这明显都是旧的。”

勤务兵说:“申请不到新的,但是我们专门清洗过。”

赵凌成接过头盔比了比,把新点的一个给了陈棉棉,自己戴旧的。

但也掏出手绢打湿,又把里面仔仔细细擦了一遍。

陈棉棉心说没想到,妞妞爸爸居然还是个精致的猪猪男孩。

这也叫她有点担心,他本来就忙,就他这洁癖的样儿,估计妞妞拉个粑粑,他就会吓到不敢回家吧,那要是她想让他洗尿布,怕是也不可能吧。

现在又没有纸尿裤,等妞妞出生了,难道要她洗尿布?

这就要出发了,赵凌成得再确定一遍:“你确定许大刚有贪污行为?”

陈棉棉反问:“他要是不贪,你觉得可能吗?”

或者说所有民兵多多少少都会贪一点,但许家兄弟贪的最多。

赵凌成点头:“你第一站上哪,我要怎么送你?”

再看表:“我赶中午要到拘留所,因为公安放人都是中午。也是赶中午,我就会让公安直接拘留许大刚,由我担保,就会有一周的调查时间供你来找出东西。”

现在的民兵就好比将来的城管,要对上小摊小贩就能耀武扬威。

公安跟他们同一系统但又独立,不好管,所以他们牛得很。

但涉及军队,尤其是保密部队,他们就跟蚂蚁似的,对方想捏就捏。

那也是为什么他们兄弟各种骚操作,要进铁路系统了。

前夫哥一个招呼就能抓人,听起来可真爽。

但陈棉棉想了一下,却说:“为防打草惊蛇,先不要提贪污的事,许大刚身上脏事儿不少,男女关系吧,我知道一件事儿……”

又说:“让公安去抓人,你躲着点,他有枪,而且他弟已经被抓了,他肯定警惕。”

赵凌成简直无语:“我学的专业叫武器研究,就包括枪支。”

他拆过,玩过的枪,比许大刚吃过的馍头都多。

……

陈棉棉还得赵凌成肘了一把才能挎上摩托车,说:“先去国营招待。”

她才挎上,赵凌成跟触电了似的躬腰,是往前拱,因为他闺女在中间呢。

这也是他和女儿靠的最近的一次,如果真是女儿的话。

因为陈棉棉的肚子特别圆润,他以为,那触感应该也是软绵绵的。

但有点意外,它是硬的,特别有力的顶着他。

怕挤到孩子,他向前拱腰,陈棉棉则撅屁股,把脸贴到了他背上。

载着孕妇嘛,他当然骑的很慢,自行车都比他跑得快。

陈棉棉先说:“我有三个备选地,一个就是红旗劳改农场,因为八年前农场插旗子搞建设,许大刚是第一批到的,还因为识字,他当了建设队的小队长。”

又说:“第二个是他家,建设新村,三就是戈壁滩了。”

人贪污了东西都要藏,像女配就是藏炕洞,或者院子里。

但先许大刚后许次刚,都在红旗劳改农场,陈棉棉最怀疑的就是那个地方。

再或者是他老家,以及某处戈壁滩。

如今的头盔是没有玻璃的,只一个裸钢盔。

西北风沙又大,张嘴就是土,赵凌成恨透了这个鬼地方。

他也并不了解这片土地,他说:“如果是戈壁滩,怕是很难找到吧?”

陈棉棉却说:“要在戈壁滩上,是最容易找的。”

赵凌成当然要问:“为什么?”

陈棉棉没回答这个问题,却是说:“等妞妞出生,你就要开始洗尿布了喔。”

赵凌成身体明显一僵,说:“要不,买个洗衣机吧?”

小孩子的粑粑,想想就恶心,他才不洗呢。

洗衣机也行,陈棉棉问:“哪里有卖的,要多少钱?”

赵凌成说:“申城,还需要外贸券,我看过的是两千块。”

申城的友谊商店一直有外贸货,但是卖给各个国家领事馆,或国营宾馆的。

部级以上领导家倒是有,但那是公派的,离职的时候都带不走。

可怜的妞妞还没出生,懒惰的父母就为了谁洗尿布,心眼子玩得飞起了。

她爸以为只要说个高昂的价格,她妈为了省钱就会自己洗。

但她妈妈巧甩担子:“孩子两件大事,喂奶我搞定,尿布,我可就交给你了喔。”

赵凌成又说:“但我会加班,会出差。”

他是要偷奸耍滑吧,陈棉棉说:“那就都存着,等你回来再洗。”

她又突然说:“感觉到了吗,妞妞举手了,她同意了。”

赵凌成才不洗尿布呢,他都不介意借钱买个洗衣机回来。

可要他买回来,前妻又悄悄扛回娘家了呢?

他是个嘴上不饶人的性格,就想挖苦前妻几句的,但就在这时她的肚子咕唧了一下,或者说,小崽崽还真踹了他一脚,一个胎儿呢,但那一下竟然很有力量。

但愿是个女儿吧,赵凌成也更想要女儿。

因为他没再呛人,而且默认了洗尿布,表现比较好,陈棉棉也就乐意跟他分享点新事物,她笑着说:“你们肯定想不到,许家以前,应该是大地主。”

已经进城了,赵凌成停下了车,他果然很意外:“他家档案是贫下中农,红五类。”

陈棉棉也是通过女配的回忆,从蛛丝蚂迹中分析出来的。

因为有土匪,泉城是直到52年才解放的,许家并非本地人,而是从内地逃解放,一路逃过来的,而且通过分析许家兄妹的生活细节,她直觉他们原来不穷。

她问赵凌成:“你想想,普通的西北人,有几个认识浪琴表的?”

进口名表,普通的老百姓压根儿就不认识。

说来还是傲慢惹得祸,以及,上面的工作组对于本地人的认知太片面了,许家人在49年的时候发现要革命,举家往西逃,三年安家,工作组也没有深入调查。

而且许家兄妹,包括许小梅都读过书,还就被工作组给吸收了。

何其讽刺的是,被劳改的右派其实也是老革命,但许家兄弟作为地主狗崽子,摇身一变摇起鞭子,却在抽打,殴打,改造他们?

远处响起一声尖叫:“哇,棉棉,是你吧棉棉?”

离国营招待所还有几十米,但吴菁菁在二楼晾床单,老远就看到了。

她认得这辆车,赵凌成骑着送陈棉棉去过学校。

她一声吼,邮局俩邮职员也出来了:“哎呀,是你呀小陈,你又回来啦?”

陈棉棉分了俩职员一把小油菜:“你俩分着吃吧。”

再把甜胚子给吴菁菁:“咱俩今晚吃。”

俩职员当初纯粹吃瓜看热闹,但是,居然还有礼物。

俩人抢着闻小油菜:“这菜闻着好甜呀。”

她们还得八卦一下:“叫王喜妹的是你娘吧,前几天掉粪坑里,差点没淹死。”

吴菁菁说:“她说是被人推的,公安不管,她就住公安局了。”

又说:“许小梅被你娘闹的上不了班,请假回家了。”

俩邮局职员又说:“也不知道咋回,,江所长这几天也一直没露面。”

江所长给姜霞乱写信,被基地通过公安给警告了,估计也正在避风头呢。

陈棉棉挺好奇:“我娘还在城里呢?”

被许小梅贪了三百块,王喜妹当然不干,就坐到招待所门上日夜咒骂。

然后有天夜里上厕所,被人推粪坑里了。

但她愣是自己爬了出来,然后搬到了公安局,赖着不肯走。

公安找基地请求放陈金辉,就是因为实在受不了她。

这就是陈棉棉走后,泉城发生的所有事情了。

说话间赵凌成分好行李了,给了前妻一个小包裹和大半个馒头。

又握吴菁菁的手:“棉棉是孕妇,你多照顾着点。”

再看陈棉棉:“你不要乱跑,等两个小时后,我过来接你。”

吴菁菁也明白了:“你们要去扯证儿了吧?”

几个女同志眼巴巴的看着呢,赵凌成摘头盔,揽上陈棉棉肩膀,声温:“是的。”

军装就该他这种男人穿,帅气又洋气,衬的陈棉棉又村又土的。

几个女同志笑的干巴巴:“恭喜恭喜。”

而等赵凌成骑上车,仨人又异口同声:“他那家暴的臭毛病,现在改了吧?”

陈棉棉疯狂摆手:“嘘,嘘嘘。”

说他抛妻弃子已经够夸张了,还说他家暴,陈棉棉怕赵凌成真要气到家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