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方才甫一上场时,耳返就没有声音,那还算是多少给了江南峤一些过渡的时间,至少能让他在自己的part开始前,做好一定的心理准备。
可是好巧不巧,方才的那一段表演中,江南峤的耳返里一切正常,然而就在云汀的pre-chorus结束后,副歌开始之前,里面突然传来几声嘈杂的电流声,不多时,就变作一片沉寂。
紧接着便是他的part了,这一切甚至没有给他任何思考的机会。
换做是平日里的抒情慢歌,补救难度或许还小一些,偏偏这一段副歌在演唱和节拍上都玩了许多花样,进拍难度极大,非常依赖伴奏。
如今没了返听,简直寸步难行。
如果这只是一次简单的彩排,那么江南峤这会儿完全可以直接举手喊停——舞台设备出现故障,本就不是他的过错。
然而这是在正式公演现场。
身旁站着他的队友们,他们刚刚完成了一段发挥极佳的表演,收获了台下不计其数的呼声。
观众席坐着很多支持他、期待他的粉丝,她们手中的荧光棒燃起一大片耀眼的红,好似一簇又一簇燃烧的火苗。
江南峤没有退路。
只要站上舞台,live就只有一次,无论如何都得咬着牙撑下去,这是所有表演者都明白的道理。
摘了耳返后,方才耳畔的沉寂便在一瞬间被取代,舞台上的音响声、队友的演唱声、观众席的欢呼声,种种嘈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不由分说地灌入耳膜。
尽管舞台上的返送音箱仍在传声,但录制厅太大了,观众席同样在不断地返送回声,重复交叠的混响在耳畔来回荡漾,伴随着台下观众们震天的呐喊——
这就是摘掉耳返后的真实表演现场。
可江南峤不得不这么做,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舞台上的返送音箱传来的那一丁点微弱的伴奏。
台下有无数双眼睛正注视着他,将他摘耳返的动作尽收眼底,有人担心焦急,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冷眼旁观。
毫无疑问的是,此刻所有人都很好奇,这位一直被交口称赞的实力派vocal,这会儿碰到了突发性的舞台状况,他接下来是会贡献一个滑铁卢的车祸现场,还是在谷底逆风翻盘?
江南峤凝神屏息,从返送音箱里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铙钹声响,那是他编曲时加入的一小段京剧过门,意味着他的副歌部分即将开始。
一旁的宁皖随着动作转身,与江南峤交换走位。
宁皖年纪小,舞台经验并不丰富,心理素质又不是特别好,能全力完成好自己的part便已经很不容易,自然根本没能分心注意到江南峤的动作,显然完全不清楚他方才发生的意外状况。
江南峤没说什么,只是尽力跟他的节奏保持一致,顺利完成了交接。
回身的同时,正好同刚刚从桥上下来,暂时加入主舞台的云汀四目相对。
几秒钟的时间倏然变得漫长,江南峤清楚地注意到,云汀正直视着他,冲他很轻地点了几下下巴。
江南峤心弦一动,立时便明白,他轻点下巴的节奏,正是接下来的副歌开始前的节拍。
云汀果然早已经发觉了他的异样。
脑海里蓦地浮现起无数个练习室里的深夜,他同云汀讨论编曲时的情形。
当时云汀就是这样,顺着他编曲里的节奏,下意识地轻点着下巴,跟他一起对歌曲做出修改。
这段副歌的尝试颇为大胆,江南峤来回改了很多遍,从旋律到节拍都早已是烂熟于心,因而此刻云汀只是在视觉上给了他提醒,他的脑海里便立时如同通感一般,根据云汀给出的节奏,自动播放起了那段熟悉的旋律。
一时间福至心灵,方才的慌乱与不安被尽数抚平,心下瞬间变得安宁,哪怕是台上台下的嘈杂声响,也再无法扰乱他分毫。
江南峤在C位站定,脑海中默默重复着方才云汀点头的动作,同时凝神细听舞台返送中的过门声,心头和耳畔微弱的鼓点,逐渐合为一轨。
京胡与月琴交相呼应,铙钹声愈发激烈,然后在某一个瞬间戛然而止。
就是此刻了。
“雄黄酒一盏,敬堂前离合悲欢;他好言相劝,要将这孽缘斩断。”
就在他开口的瞬间,原本喧闹嘈杂的台下不约而同地为之一静。
方才开头部分的曲调融入了不少古乐的韵律,与男团舞台的融合性恰到好处,已经足够难得,但当副歌出现时,众人才意识到,原来真正的大招还在后面。
副歌引入了京剧中最为脍炙人口的西皮板节奏,却又不是完全地照搬,而是适当地同现代流行乐结合在一起。
这样堪称大胆的尝试,一旦弄不好便会显得不伦不类,偏偏这一段改编得堪称巧妙,韵味十足的传统京剧腔调,同快节奏的电子音乐相结合,不仅丝毫没有违和感,反而瞬间敲醒了听众们略有些审美疲劳的耳膜。
观众席随之爆发出一阵响彻云霄的呼声,彻底盖过了舞台音箱的返送。
江南峤的耳畔再听不到任何伴奏,但云汀方才传递给他的节拍,伴随着副歌的第一句亮相,被牢牢地刻在他心底,敲起了一板一眼的鼓点。
顺着舞蹈动作,江南峤环视一圈台下,径直将手中的油纸伞丢至一边。
“便遂了你愿,我痛快把酒饮干;你睁大双眼,且看我原型毕现!”
比起上一句,这句的节奏愈发加快,像是在替白蛇表达抗争,也像是在诉说演唱者的心声。
这一段唱词的节奏极其抓人,最妙的点在于伴奏中稍许借鉴了京剧的板式,变化多端,有板却无眼,碰板即起唱,难度非同小可。
哪怕是戏台子上的“角儿”,在台下也都是合着琴师练习了不知多少遍,才能在台上拿捏得轻轻松松。
遑论是在完全没有返送、根本听不到伴奏的情况下。
可是江南峤做到了。
台下的观众并不懂得其中的乐理和门道,但耳朵永远是诚实的,他一唱罢,台下便响起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应援。
这句结束后,伴奏里的流行乐声渐息,融合风格的曲调逐渐演变为京剧中的西皮散板,就听云汀再次开口:“姐姐——”
“哪有这闲言语对他言讲?”
这一句仍是青蛇的唱词,却不同于开场时的念白,而是正儿八经的戏腔了。
观众们也是头一回听到天王以戏曲的形式亮嗓,未料到他在流行以外的业务领域,竟然也能做到如此拔群,在方才已经被江南峤惊艳过一番的基础上,台下愈发为之沸腾。
短短一句戏文,插入得刚刚好,无论是曲调、唱词还是舞台走位,都充分起到了承上启下的过渡作用。
两人并排走位至舞台前方,与此同时,台下已经有所预兆地发出了一阵尖叫——
尽管在三公正式开始前,节目的保密工作一向做得极好,舞台设计的具体内容从未以任何形式流出过,但CP粉的雷达永远最为敏感,此刻只是看这个阵势,大家便已经不由自主地对接下来的片段生出了别样的憧憬。
事实也的确同他们所期待的差不多,接下来便是江南峤和云汀的那一段双人舞。
这一小段舞蹈part,从夏时昳的前期编舞,到他们两人的后续磨合,每个环节都花费了极大的心思,按照彩排之前的练习室版本,这个片段一定会在整支曲目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甚至可以想见,作为江南峤和云汀千年难遇的同台跳舞,在三公播出之后,它便会被单独截出来,出现在“热岛江汀”的超话,以及往后的每一个CP视频里,就此成为封存在每一个粉丝心底的经典片段。
自然,江南峤本人也是这万千粉丝中的一员。
然而这些假设的前提,都是在一切照常的情况下,而非此时此刻,两人被迫共同面对的意外重重。
云汀昨夜才受了伤,此刻是打着封闭强行上场,尽管他看似与平日里无异,江南峤却很清楚,他云淡风轻的外表下,掩藏着何等触目惊心的伤势。
这是上台之前已知的情况,本就已经令人忍不住捏一把汗,未料到上台之后,江南峤又遭遇了耳返失声的突发状况。
尽管方才他在没有耳返的情况下,有惊无险地完成了副歌独唱,但vocal毕竟还是江南峤所熟悉的领域,而接下来的舞蹈part,本就并非他的长项,此刻又听不到任何伴奏,难度愈发拔高。
更何况另一边的云汀还受着伤,虽然打了封闭,却不知道会不会对动作造成影响。
彼此的动作对照之下,一旦其中任何一个人卡不准节拍,两人的不同步乃至错位就会非常明显,届时和谐感全无,双人舞的设计甚至会立刻从亮点演变为一场灾难。
这段双人舞开始的片段,是以侧身面对观众,之前云汀在练习室中指导他的那段wave也在其中。
江南峤深吸一口气,依旧在心底默默打着节拍,就见云汀随着舞蹈动作走位,而后停在他身前。
江南峤不由一愣——
在原本的舞台设计里,云汀的站位是在他身后的。
但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顿悟了云汀此举的意图。
都是侧对舞台,谁在前谁在后,并不影响镜头的抓取;江南峤如今没了耳返,跟在云汀身后,就能依靠云汀的动作来判断节拍。
云汀在自己还带着伤的情况下,仍不忘随时考虑到江南峤的困境,随机应变地换了位置,以此来为他做出动作上的引导。
明白这一点后,江南峤心下一动,理智却又将他即将飞乱的思绪收回笼中。
对方已经为他思量至此,这种时刻,江南峤更加不能辜负云汀的一番苦心。
他望向眼前人的身影,抛掉乱七八糟的忧思与遐想,全情投入舞台之中。
台下的观众并不懂得他们临场做出的改变,只是看到两人并列双C的站位,就已经变作了一大片成精的烧水壶。
江南峤的演出服主色调也是白色,同夏时昳一样,乍一看有些令人迷惑,这一出舞台上怎么还有两条白蛇?但表演至此,结合两人的唱词,有心的观众已经发觉了内里的奥秘。
夏时昳平时的舞台妆容一向大胆,今天的妆造却一反常态地清淡,part在演出刚开始的片段,从舞姿到唱段都是仙气飘飘,用以表现的是刚刚来到人间,于游湖之际思凡的白蛇,气质相对素净出尘。
而江南峤天生一张清隽的校草面容,以往哪怕是上了舞台,妆容也不怎么浓郁,今天尽管依然称不上多么夸张,但比起平日里的造型,还是有略微的不同寻常。
俊眉修目的英气脸庞,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几分桀骜不驯的乖张气焰,配合他方才的那段副歌,才让观众们了悟,江南峤暗喻的是在人间游历一番,尝尽贪嗔痴爱之后,逐渐滋生了反叛精神的白蛇。
这也正是他们先前所说的“侧截面”,今晚这个《漫金山》的舞台,真正想要传达的核心主题。
而他身旁的云汀则是一袭青衫,本就浓郁的五官被勾勒出几分轻佻放浪,愈发俊美得惊心动魄,生动明媚,恣意鲜活。
从先前的几句京剧唱段也能推测得出,云汀在这一幕戏中扮演的角色是青蛇,虽然并非《白蛇传》这个故事中的主角,却是其中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形象。
如果说白蛇代表的是“爱”,那么在他们的舞台诠释中,青蛇就代表着“欲”。
相比起白蛇的“我爱故我在”,青蛇则更加随心所欲,她纯真可爱,大胆热烈,同时也极尽魅惑,恣肆飞扬。
虽然身份是白蛇的妹妹,但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却更像是白蛇的启蒙老师,诱发她的叛逆,鼓励她勇敢破开种种束缚,追求自己想要的自由。
就像云汀对于江南峤的意义一样。
尽管天王的实力本是毋庸置疑,但由于受伤的缘故,粉丝们在得知消息之前,多少有些担心他的伤情会不会影响到舞台发挥。
但事实证明,云汀多年来的舞台功底和敬业之心丝毫不必令人担忧,一旦站上舞台,他便永远是那位居高临下的掌控者。
一段舞蹈动作如同行云流水,爆发力甚至比在练习室里还要强,台下粉丝们的尖叫声一阵盖过一阵,甚至都暂时忘却了他的“阿喀琉斯之踵”,此刻还负着伤。
台下的呼声没完没了,返送音箱中的伴奏声愈发失真,江南峤此刻什么都听不清,却不妨碍他心无旁骛地彻底沉浸在舞台中。
这是他头一回发现,没有耳返的舞台竟也能自如至此。
云汀就站在他身前,但他并不需要去心惊胆战地步步紧随,而是对方的存在本身,就已经为他营造了一种与世隔绝的磁场。
江南峤身处其间,哪怕听不到半点返送声,彼此之间的默契也能让他与云汀保持完全的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