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不喜欢他,秦国太子的那点赏赐,他早就看不上了,家人留在咸阳还有何用?只有赵国王宫,才是他们官运亨通的大福地啊!
秦王政十年七月,秦赵两国史官都怀着难以言说的复杂心情,记录下了这条极度荒谬的史实:
初,赵太子密夺秦太子心腹赵高,赵高弃主而成赵国宠臣王以邺地九城买赵高,赵人怒,争相称其为“赵万死”。
这个天降的大馅饼,砸得边境的秦国将士群情激昂:仗都还没打,赵国就把城献上了,秦军果然威武!
王翦三人当机立断,命人立刻传急报回咸阳:趁如今士气雄浑大振,臣等愿率军一鼓作气攻下赵国阏与、僚杨等地,为王上喜上添喜!
这件大喜事,足足让秦国朝堂振奋了好一段时日,连那些先前不赞成立李世民当太子的老臣,也纷纷改口,夸赞他们的太子乃是秦国小福星。
秦王看着赵国送来的九城舆图印玺,终于想明白事情是怎么一步步变成这种大好局面的——
恐怕,从世民执意把赵高要到身边的那天起,就准备将对方待价而沽了不,甚至还更早,从他见到赵高的第一面开始?
可世民又是怎么看出来,赵高有这种蛊惑孩童着迷的本能、又猜出对方会牢牢抓住机会
自提身价呢?
他心中布满了疑团,在暗暗推翻无数种猜测后,只得把孩子的这项识人本领,看成是他“与生俱来的独特能力”
八月下旬,咸阳宫诸人陆续迁居渭水南岸,秦王正式在章台宫开启了“躬操文墨,昼断狱,夜理书”的勤政生涯。(1)
然而搬进新寝宫的当夜,秦王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这个梦跟前两回一样,依然是以咸阳宫的熊熊大火开场。
秦王已经不再试图去扑灭这些根本灭不掉的火了,他操纵着梦里的自己绕过火浪,绕过嚣喊的人群,凭着一种玄之又玄的本能意识离开咸阳,朝着上郡的方向一路狂奔。
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他必须赶去上郡,以最快的速度赶去,不然就来不及了
可他最终并没有赶到上郡,也不知道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行至半途,突然有一阵猛烈的剧风把梦中的他送回了咸阳。
但这时的咸阳宫阙亭台仍在,秦国士卒仍在,那场毁灭一切的大火仿佛并不存在。
然后,他恍惚看到了子婴。
子婴是先王兄弟的孩子,也是他年幼的堂弟,按理说,他们这一支随着先王的登基,已经自动降级成为了小宗,是绝不可能有机会当上秦王的。
可子婴此刻穿在身上的,却是秦王专用的十二章纹玄衣纁裳!
秦王面色沉沉,看着一步步从前方走来的假秦王,心中却升起了莫大的不安——
子婴才不过中年,自己这秦王就没了?
可世民是他早早就定下的太子,以这孩子的聪明才智,就算自己早早撒手人寰,他也绝不会被一个宗亲谋权篡位而毫无还手之力
然而下一瞬,画面突然快速推进,秦王终于看清了子婴悲戚哀婉的神色、他系在脖颈上的玉璧,还有他身旁象征着亡国投降的白马素车!
秦王眼中燃起熊熊怒火,飞身上前想阻止子婴的无能之举,然而,梦中的他只能穿过对方的身体,眼睁睁看着子婴流泪解下玉璧,双手递给对面的叛军将领
秦国真的亡了!
铺天盖地的愤怒朝秦王涌来,他凭借这份强大的愤怒终于摆脱了梦境,猛地坐起身来朝身旁看去——
还好,孩子们抱着手臂睡得正香。
不过是个缠着他不肯放的荒诞噩梦而已,有他在,有世民在,秦国岂会如此窝囊亡国!
这时,被一个梦高兴醒了的李世民察觉到父王的动静,急忙转身朝他望去。
昏暗的烛光下,秦王漆黑的眼睛正专注地看着他。
这一刻,李世民莫名从他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浓浓的悲伤和愤怒,急忙翻身滚到父亲身旁,关切问他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秦王伸手把小小的孩子揽入怀中,阖上双眼平息着噩梦带来的愤怒情绪,片刻后,声音有些嘶哑问道,
“世民,你是父王寄予厚望的孩子,如果有一天我早早走了,你会用一生认真守护大秦吗?”
黑暗中李世民悄悄扁了扁嘴,眼中渐渐泛起了泪光。
他当然知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谁也逃不过去,可秦王还这么年轻,他还这么小,真的很不喜欢听到“父亲会死亡”这个话题。
死过一回又莫名来到秦国的他,如今,是十分在意避谶一事的。
秦王很快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劲,不由轻叹一口气,把孩子抱紧了几分,
“你这孩子如此心软,真担心你将来会随便就被人骗。我只是说如果”
李世民用小手摸索着秦王的脸庞,直至按住了他的嘴,才瓮声瓮气道,
“可这个问题一点都不好,孩儿根本就不喜欢听,你以后别说了!”
秦王只好轻声安抚着孩子,此时此刻,他拍着孩子软乎乎的小手臂,感受着孩子蓬勃有力的心跳声,听着孩子稚嫩清脆的童音,突然就慢慢释怀了许多——
如果换个角度来看,这诡异的梦境,又何尝不是在好心提醒自己,大秦将会在寡人死后亡国?
可他笃信,自己有世民这样的继承人,大秦是绝不会二世三世而亡的。
除非,梦境中的大秦,出了些什么远远超出他预料的变故
这时,他转念想到一事,便停下思索问孩子,
“你为何大半夜的还不睡觉?”
李世民脸上立刻露出一种很奇异的表情,
“因为孩儿做了一个梦,一下子就醒了。”
“哦,什么梦?”
李世民却摇着秦王的手臂,不答反问道,
“阿父,蒙恬现在成亲了吗?”
这年头君臣泾渭分明,也不像大唐一样随时有大小宴会,通常情况下,大秦臣子家中操办喜事并不会邀请君王,而蒙恬告假的理由,他也很少会过问。
秦王愣了一下,搞不懂孩子为什么要问这事,但他还是认真想了想,
“我倒真听蒙武提过,蒙恬在四月就已成亲了。”
“咦?那就有点巧了。”李世民睁大眼睛看着秦王,
“孩儿刚才梦到了一片桃树林,那里的桃花开得好美啊”
秦王听着孩子的侃侃而谈,只觉得一阵云里雾里,桃花美,跟蒙恬有没有成亲有什么关系?
李世民还在兴致勃勃说着,
“孩儿看到那朵最美的桃花飞出了桃林,一直飞到了一座府邸里,然后就飞进了蒙恬妻子的肚子里蒙恬肯定要当爹啦!”
秦王一脸莫名其妙看着他,
“你从未去过蒙府,怎会知道那女子就是蒙恬的妻子?就算蒙恬要当爹了,你大晚上的不睡,在这瞎高兴什么?”
李世民眼中顿时划过一丝迷惘,伸手轻轻敲着自己的小脑袋,
“对啊,我连蒙恬有没有成亲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梦中那女子就是蒙恬的妻子呢?真奇怪”
而且这个梦还让他特别高兴,准确来说,是那朵会飞的美丽桃花让他特别高兴!
第36章 现在你知道世民是好孩子了?他可太想……
第37章
秦王终究是信奉鬼神之人,起来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夜里的怪梦,于是天还没亮,就命人将子婴召来敲打了一番。
子婴百思不得其解走出殿门,下阶时,正好碰到蒙氏兄弟结伴走来。
他微笑点头应下对方的行拜,正要擦肩而过时,蒙恬突然停下脚步喜气洋洋告诉他,
“公子,下官很快就要当父亲了!”
蒙毅今日听闻阿兄一家的喜讯,心里也十分高兴,但他此刻一脸肃然,摇头继续朝前走去:我这阿兄都多大的人了,一点藏不住事。
子婴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急忙朝蒙恬贺喜,
“蒙氏三代将门之家,恭喜又要添上一员虎将了!”
蒙恬却喜滋滋笑道,
“不瞒公子说,下官没有姊妹,家中也没有姑母,如今倒盼着这孩儿是个女孩,嘿嘿”
说来也怪,他昨晚梦到一个玉雪可爱的小丫头牵着他的衣角喊阿父,父爱顿如排山倒海般觉醒,还亲手给她搭了个小秋千
凌晨醒来他心中一阵怅然若失,忍不住把这事告诉了妻子,妻子一听,立刻坚信这是孩子给他们托的胎梦,非要传来府中医士为自己诊脉——
哪知这一把脉还真诊出她怀有身孕,他们真要当爹娘了!
小夫妻相对傻笑了半个多时辰,直到院中鸡鸣声响起,妻子才依依不舍催他快来上值。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这一路但凡遇到个认识的人,都会主动告诉对方:他快有女儿啦!
李世民正准备出门去见荀子,见蒙恬进了殿还一直呵呵傻笑个不停,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到了昨晚的梦,于是随口问道,
“蒙恬,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不会是要当父亲了吧?”
蒙恬即将初为人父,心中的狂喜正滔滔不绝,他本打算晚些时候,再不经意地把这好消息分享给两位小公子的——
就算他们根本不懂这事的意义
,自己也能趁机再高兴一遍。
可李世民的话让他一下就懵了,
“太子是怎么知道的?”
他一路遇到的人里,能进这侧殿的只有自己一个,总不能有人提前跑来告诉太子了吧?
李世民一听,系腰带的手立刻顿住了,仰头跟蒙恬大眼瞪着小眼,
“什么!你真的要当父亲了?”
蒙恬尴尬搓搓手,搞不懂太子的反应怎么这么大,他这年纪确实该当父亲了呀,总不能,太子不喜欢他有自己的孩子吧
听说有的孩童喜欢独占身边所有人的宠爱,可他很清楚,太子根本就不是这种人啊
李世民一见蒙恬这样,就知道他又在胡思乱想了,赶紧三两下把腰带系好,把自己昨夜的梦告诉了对方。
蒙恬一听乐了,忙把自己的昨夜的梦也说了,一脸兴奋两眼放光道,
“没想到太子竟然也会梦到此事,可见您与小女十分有缘啊”
等女儿出生了,过几年如果能想办法让太子认她当个义妹,以后等自己死了,孩子一辈子不就有个依靠了?
“不不不,只是偶然凑巧罢了,再说,你怎么知道孩子生下来真是个女儿?”李世民飞快一脸义正严词打断了蒙恬的白日梦。
他深知,如今的蒙恬还十分年轻而欢脱,生怕对方一激动就冒出句“既然这般有缘,臣想请王上做主订个娃娃亲”,而秦王本就知晓自己的梦境,又如此重视蒙氏,想来也会乐见其成
可他只想跟观音婢订娃娃亲,旁人全无想法,倒不如提早把对方这希望的苗头掐灭。
蒙恬听完果然有些失望,便识趣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李世民暗暗松了一口气。
自己能梦到此事,确实很有缘。
如果这孩子是男孩,他倒可以带对方一起玩耍习武可如果是女孩?为了不被秦王和蒙恬撮合订下娃娃亲,他就必须得敬而远之了
秦王赐给许朴的宅子并非简陋的三间茅屋,而是一座三进的宽敞大宅院。
这样一来,许朴索性跑去把荀子的包袱一卷,强行把他也搬了进来,隔壁的三间宅子就空出来给雇佣的贫农住了。
李世民带着蒙恬走进来时,许朴正挽着袖子在杀猪,其他人正忙着打下手,连荀子都端着个木盆在接猪血。
蒙恬也兴冲冲上前帮忙,还不忘跟众人炫耀他要当爹的事,听着一片恭喜之声,他嘴角翘得都快能挂个油壶了。
李世民看着地上膘满臀圆的大肥猪,欣喜上前仔细辨认了一会儿,
“这头豚猪看起来像是师伯你们圈养的,长得可真肥啊!”
许朴举着雪亮澄澄的刀动作飞快,头也不抬声音洪亮道,
“对!多亏你看到了那些好法子,这短颈猪用小圈糟糠野草混合饲养,才八个月就有一百七十多斤了这圈养的豚猪皮薄肉厚,咱们今日拿来炙烤!”
李世民深深吸了吸空气里的味道,很好,果真没再闻到那股子腥臭味,他马上咽了咽口水,
“好的呀!”
唐朝养猪的百姓很多,猪肉也是王宫常见的美食,不管是蒸豚肩还是蜜汁猪肉丸,都是极受他和家人喜爱的食物——(1)
可是,虽然早在西周就出现了‘劁猪去势’这门技术,但不知道是品种的原因,还是劁猪技术不够成熟,他来到秦国后吃到的猪肉十分腥臭难闻。
难怪周礼规定天子食牛,诸侯食羊,大夫食豚,比起原本就很鲜美的牛羊肉,这时期的猪肉实在难以下咽。
所以,他一发现许朴不但精于农耕、还极擅养猪野兔后,立刻就借着“从书上看来”的名义,把唐朝通用的劁猪、选种、圈养技巧一股脑告诉了对方。
他可太想念这一口炙烤猪肉了!
荀子见孩子这谗相,端着满满一大盆猪血回到厨房,净手后从灶膛里掏出个裹满泥土的野鸡,掰下一个鸡腿递给李世民,
“来,饿了先吃这个。”
李世民接过鸡腿甜甜谢过老师,却并不想吃这个鸡腿:他现在的肚子只有这么小,多吃一口鸡肉就要少吃一口猪肉,嘿嘿。
他仰头笑嘻嘻告诉荀子自己不饿,但想把这野鸡腿带回去给秦王吃,因为扶苏不喜欢吃鸡肉。
荀子立刻伸手夺回鸡腿,“老夫好不容易才亲手抓住一只野鸡,莫要暴殄天物!”
秦王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根本就不缺这一口,再说,哪有人送礼只送一只鸡腿的?
李世民看着空空如也的小手,一时哭笑不得,你说老师小气吧,他对自己和那些贫民大方得不行,但你说他大方吧,嗯
他们忙活了差不多半个多时辰,一整头猪的肉终于切割好了,蔺成和父亲搬出来一个上下两层的大烤炉,蔺夫人端出早就备好的酱汁,点燃了炭火开始烤肉。(2)
滋啦——炭香混杂着油脂经过高温炙烤的肉香,香气四溢,诱得小小的李世民差点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这时期的烤肉比较大块,炙烤的时间也不短,荀子见孩子实在谗得不行,就撩起袖子亲自切了一薄薄的五花肉片,很快把它烤熟装盘,端来放到旁边的四方木桌上,招手让孩子快过来先吃。
李世民终究是受过贵族教养的世家子弟,再谗也不好意思一个人吃独食,他夹起肉片让荀子和许朴两位长辈先尝了味道,才迫不及待丢几块肉片到小碗酱汁里蘸饱,筷子一夹大口塞进小嘴里——
呜呜呜,真好吃,完全是记忆中香喷喷的猪肉,他终于不用再吃臭兮兮的猪肉啦!
母猪一胎可诞下□□头甚至十多头小猪,而同等的饲养条件下,一头猪养上大半年至少有一百五十斤以上,一头羊却只有五六十斤,猪的产肉率更远超过羊数倍,西汉时期就已经普遍开始圈养猪,他认为秦国也可以鼓励百姓养猪——
在大唐养猪致富的人比比皆是,后来连朝廷也开始大规模养猪,正因为有利可图,人们还为它取了一个雅称叫“乌金”。
除去养殖成本,农人不但能卖猪肉赚些钱来补贴家用,猪粪也是一种远比树叶淤泥更有用的肥料,不管是放进自家地里堆肥沃土,还是把它售卖给旁人,多少也能得到一份额外收益。
荀子见孩子连吃个猪肉都吃得眼泪汪汪的,简直没眼看,但他舍不得说自家小弟子,转身就朝许朴发牢骚,
“老夫让你多放些蜜糖进去,你偏舍不得!这下好了,酱汁太难吃,把我小徒弟都吃哭了!”
许朴细细品味着这种圈养猪更加鲜美细腻的肉质,翻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你这读书读傻了的老匹夫,真以为蜜糖放越多味道越好?我看呐,是你把肉片切太薄了,孩子以为你舍不得给他多吃,才被你气哭的”
李世民生怕他们吵着吵着又打起来,马上夹起烤肉上前又一人喂了几块,总算堵住了两个老人的争吵。
但许朴又得意洋洋炫耀起来,
“还是我这小师侄最孝顺啊,这辈子,就冲遇到了世民这好孩子,老夫也活得值了!”
荀子笑呵呵看他,
“现在你知道世民是好孩子了?当日也不知是哪个老匹夫,非说不喜欢老夫这小弟子呢”
许朴急忙朝李世民瞄一眼,怒道,
“谁说我不喜欢世民了?老夫当日一见这孩子就喜欢得不行,我只是不喜欢咸阳!”
李世民急忙又放下筷子,仰头问他,
“那师伯现在喜欢咸阳吗?”
自古民以食为天,农耕一事关系到秦国万民的生存,他还指望找机会说服对方,在咸阳开班授课培养农耕和畜牧人才呢。
许朴叹着气坐到他对面,
“老夫此生向往归隐山林,效仿上古之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现在也仍旧不喜欢咸阳的繁华喧嚣”
李世民一听,顿时觉得面前的烤肉不香了,可怜巴巴睁大眼睛看着对方,飞快思考着怎么劝他长久留下来。
荀子瞪许朴,
“你这老匹夫,非要把我家世民惹哭了才高兴?你既有这样一手可以造福天下苍生的大本领,又何必躲进那劳什子山里不问世事?你可知战乱五百年,天下间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
许朴连连摆手,呵呵冷笑,
“昔年,你儒家大圣人,不是骂我父乃南蛮楚夷吗?巧了,老夫也是楚国蛮夷粗鄙之人,听不懂你儒家这些济世救民的大道理,不用来与我白费口舌”
荀子心中气馁,摇头叹息,
“可你父许行不顾儒家的讥讽,带着门人织席贩履躬耕于滕国、编著《神农》《野老》诸书指导世
人农耕,是何等心怀天下,你呀”
一个怎么也讲不通道理的老顽固。
许朴指了指蔺仪,又指了指自己,
“我父当年有学生数十人,如今安在焉?没了,一个也没有了!如果不是他命好,刚好有我这么一个听话又勤学的儿子,农家早就随着他身死道消了!荀况啊,你来说说看,农家连自己都救不了,又能拿什么来救天下人?这充满尔虞我诈的天下,与我农家又有何干系?”
言语间,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荀子眼中闪过一抹不忍,终究没再开口劝说对方。
李世民心中一颤,蹬蹬跑过来抱住许朴的手臂,伸出小手轻拍着安抚他,
“师伯别生气,如果你哪天不想再待在咸阳了,世民一定乖乖亲自送你离开,绝不会哭闹耍赖逼你留下来”
许朴听着孩子这纯真的真挚话语,心中不由涌起一阵暖流,笑着反问道,
“谁说的老夫不想再待在咸阳了?你咸阳那些田地茶山,不想让老夫种了?你驯养野兔豚猪之事,也不想让老夫沾手了?”
李世民登时眼睛骤亮,
“想啊,我当然想师伯留下来帮我!”
许朴摸摸他的小脑袋,唏嘘道,
“我虽然不喜欢咸阳,却十分的喜欢你。咸阳虽然繁华,总归还有地能让我种,可我若离开此地,就再也遇不到你这样处处让我喜爱的孩童了”
聪明,有趣,好看,懂事,有礼,孝顺,勤奋世间的孩子那么多,他却是第一回碰到李世民这样活泼而有分寸、单纯而不愚蠢的孩童。
老了老了,就情不自禁喜欢跟这样充满蓬勃生机的孩子待在一起。
荀子得意接过蔺成端来的烤肉,心情美美地优雅吃了起来。
他愿意留在咸阳就好,反正世民已经成了秦国的太子,还愁来日没有更多的土地牲畜给这老倔头打理吗?
一亩之田,只要能多收一石粮食,就能多养活一条人命啊
李世民听完这话狠狠松了一口气,立刻抓住这好时机,小心翼翼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多谢师伯的喜爱,我也很喜欢你,我很高兴你愿意留下来!不过,师伯不必担心农家传承一事,我可以请求阿父拨付些款项,在秦国遴选人才、助师伯在咸阳开设农学”
这件事从主观上来说,当然是他为秦国粮食牲畜增产想出的办法,但从客观上来说,确实可以让没落的农家以最快的速度重新崛起。
但到底是有点心虚,他的底气很不足。
许朴“蹭”一下激动站起来,
“什么?”
李世民有点摸不准,他这到底是高兴的激动,还是愤怒的激动?
只好放低声音又说了一遍。
许朴这回听完久久没有言语,连蔺成端来的烤肉都顾不上吃了。
李世民朝荀子眨眼睛:怎么办啊老师?师伯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啊?
荀子也没想到,李世民会想出这么一个法子,他示意孩子稍安勿躁,想了想,开口试探道,
“农家如今只剩下你师徒二人,如果你不忍让你父亲的一腔心血付诸东流,倒不如答应世民?”
许朴朝他刮来一个眼刀子,拍桌而起,
“要你多事!就算老夫在咸阳开班授学,此农家又岂是彼农家?”
荀子正想去找扫帚,却见他又抱起李世民激动询问,
“好孩子,你说的这事秦王会答应吗?有几成把握?”
李世民立刻打下包票,
“师伯放心,我一定会说服阿父答应的,这事有十成把握!”
法家的精髓就在于集中国力发展农耕,他相信秦王绝不会拒绝此事。
许朴连声说着“好,好啊”,一道泪水沿着他饱经风霜的面庞流淌下来。
农家一开始是不想避世的,他的父亲也想带着农家弟子为楚国增产增收,却因“君民同耕”的理念被排斥而赶出楚国,后来他去过滕国,也去过山东列国一路漂泊,至死未能再回到故土。
就算秦王只肯用农家的技艺,而不肯接收农家的理念,至少,这份技艺也会从自己手中完整低传承下去,让父亲在地下少几分遗憾
李世民伸出小手为许朴拭泪,这是一件利国利民利农家的大好事,他一定是很高兴才会哭的吧?
许朴抬袖胡乱擦了擦泪水,笑道,
“嗐,年纪大了,眼里一进沙子就流泪,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夫在哭咧世民呐,等会师伯捆上两条豚腿,你带回去给秦王也尝尝!”
蒙恬提着两条大猪腿,一边走一边回味着方才的美味,
“没想到豚肉竟然也能如此味美鲜嫩,臣回头也想请许先生帮着掌掌眼,挑几头品质好的带回去养,这样一来,等臣的女儿长大了些,就能顿顿吃上香嫩的豚肉糜了”
李世民今天听他炫耀女儿,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忍不住提醒道,
“八字都还没一撇的事,等你女儿生出来了再说吧,再说了,万一到时候真是个男孩呢?”
蒙恬立刻停下脚步,低头很认真地看着他,
“太子,臣昨晚已经梦到她了,真的是个女儿!她长得很好看,非常可爱,还喊臣阿父了,声音很好听”
李世民从来不知道蒙恬这个大大咧咧的武将,竟然还藏着一颗如山似海的慈父之心,只好默默不再开口打击对方,一路听着他的絮絮叨叨。
两人刚跨出院门,就见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子站在门口东张西望,嘴里还念念有词,
“真香恩师到底住哪里呢好香啊,这里面到底在烤什么肉好想进去吃几口”
李世民听得有些好笑,
“我们在院子里炙烤豚猪肉,味道确实好极了。”
男子一愣,继而抚掌大笑,
“你这小娃娃哄我玩!谁人不知豚猪腥臭皮厚,又岂能烤出这等鲜甜肥美的香味?我猜你们吃的肯定是野味,不知,可否邀请我进院一饱口福?”
说着,他掏出一个精致的钱袋,取出两锭金子塞到李世民手中,迫不及待朝院内张望着催促道,
“还请小友通融几分,带我也尝尝这秦国野味可好?我只吃十二四十口!”
李世民哭笑不得,把金子还回对方手中,示意蒙恬把猪腿拿来给对方看,
“我们吃的真是豚肉,不信你自己看。”
男子丝毫不介意他华丽的衣袍会被弄脏,伸手就接过一只猪腿,凑近嗅了又嗅,眼中渐渐泛起奇异的亮光,喃喃自语个不停,
“果真毫无腥臭之味不错,确实是这头豚猪烤出来的香味可豚猪为什么会香呢,我得吃了试试看不行,我得先去找恩师”
蒙恬见这人神神道道的,生怕他把王上的猪腿抢着跑了,立刻一把夺回来紧紧攥在手里,目光警惕看着对方。
李世民好奇看了看这男子身后的马车和站在马车旁的仆从,不动声色打量着对方,
“不知阁下的恩师是何人?我对这边很熟,也许能帮你找找人。”
院中炙烤的香味,顺着敞开的大门散发得越来越诱人,男子狠狠吸着肉脂的焦香吞了几口口水,才遗憾地朝李世民拱手,
“在下阳武人氏张苍,这回是前来咸阳寻找恩师荀子的,如果小友认得我的老师,还请帮忙带个路。”
蒙恬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人,白白胖胖,一看就养尊处优,还是个贪吃得不行的跟韩非的矜贵全然不同,跟李斯的精明毫不相干,
荀子竟会收这种人当学生,此人究竟有何与众不同之处?(3)
李世民却两眼放光:张苍?
那个制定出田赋户税《上计律》、编撰出算学先河《九章算术》、教导出名臣贾谊的西汉丞相张苍?很好,一名大才又将落入秦国觳中!
他满脸惊喜牵起张苍的衣角,声音清脆道,
“师兄,老师正在院子里喝酒吃肉呢,你赶路饿了吧?快随我进来吃烤肉!”
第37章 到时,别哭着来求寡人帮忙他必须先下……
第38章
如愿进院顺利与老师相见、又趁机饱饱美餐了一顿的张苍,一下就被秦国这款改良品种的猪肉彻底征服了,于是毫不犹豫答应了小师弟的热情邀请,当日就跟他一起进宫见了秦王。
秦王欣喜不已,他早就听闻过荀子这位得意门生的大名,又从李世民口中,得知对方是世间罕见的算学天才,立刻邀请他入朝担任太仓令,统管税赋上计之事。
这个职位再往上一步,便是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足见秦王对此人的重视。
张苍笑眯眯拜礼谢恩,接受了秦国这个官职,又坦言他这趟来咸阳,一是为了探视恩师,二是听闻咸阳出现了一种叫“纸”的神奇之物,特意想来看个稀奇。
秦王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立刻含笑命人呈来几沓纸赠给他观赏,张苍急忙双手接过,捻起一片纸张痴痴又嗅又弹,脑中飞快闪过这些纸取代竹简后的各种便利之处
最后,他似乎竟忘了身在章台宫中,仰头大笑道,
“世人皆称秦国乃虎狼之国,可咸阳既有美味之豚食,又有轻便之纸张,听闻还有豆腐豆浆菽油巧芽简直就是为我量身打造的完美之国,世人何其愚钝,流言误我久矣哈哈哈!”
秦王听着他这番得意忘形夸赞秦国的言语,眼角不由也扬起一抹笑意,荀子的学生,果真是各有风采,人人与众不同啊
张苍是个真正的饕餮吃货,但他又非常的懒,要不然以他高大的身形,也不至于会吃得如此圆胖了。
所以在进宫前,他已经跟荀子和许朴商量好了:
自己很喜欢吃他们制作的食物,但不想每日车马辛苦的来回奔波,所以,他愿意出钱在许朴的宅子里租一进院子,与他们一起同吃同住。
于是,在秦王按惯例开口要为张苍赐宅时,他忙不迭地拒绝就匆匆告退离去了——
因为许朴答应他,下午会再做一餐酱汁豚猪肉,还会把剩下的两只大猪脚拿来炮烤。
算算进宫的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了,他必须得早些赶回去候着!
如此落拓不羁的臣子,秦王还是第一次碰到,但他望着对方火急火燎的背影淡淡一笑,并未因此而生出半丝被冒犯了的心思。
大秦臣子,最重要的是为国效力的才能,至于臣子们性格迥异一事,他这做君王的当然会尽力包容,不然,无宽阔气度,何以君临天下?
李世民惦记着那两个大猪腿,很快就带人把它们提回昭华宫切来烤了——
其实按照礼制,迁到章台宫后,芈夫人的宫殿原是不能再称作昭华宫的,但扶苏是恋旧之人,执意要把这所“景成宫”喊作“昭华宫”,秦王偶然撞见了一回,索性就把这宫殿又改成了昭华宫,免得孩子再指着殿匾乱嚷。
芈夫人亲手挑了一款加了葱糜的酱汁,吩咐宫人把肉片切得薄薄的方便孩子们进食,又把剔了肉的两根腿骨赏给了这几名宫人回去熬汤。
王宫里的宫人等级泾渭分明,既有蒙恬蒙毅这种有爵位的吏史,也有被买来侍候贵人的真正奴仆,在这个食物极度匮乏的奴隶制时代,他们虽然同在王宫当值,每日能享受宫里提供的餐食,但奴仆的餐食标准却远远比不上吏史。
这两根泛着晶莹油光、还残留着两成左右肥瘦肉的腿骨,已经足够让这几名宫人感激万分,她们愈发暗暗认定芈夫人是十分心善的主人。
还不会拿筷子的扶苏依旧是手抓党,他一片接一片吃得小脸鼓鼓满嘴流油,还不忘时不时抓几片喂李世民和母亲,除此之外,专心享受美食的他再无多余言语。
历代楚王皆好细腰,楚国的服饰修长而腰身纤细,无论是妃嫔公主还是王公大臣,如果有人敢像张苍那般放肆吃得圆滚滚的,再有才华也会遭到楚王的厌弃,所以楚国王宫朝堂都流行以瘦为美。(1)
芈夫人在楚国当公主时,从来就没有一顿是真正吃饱过的,但凡有楚王在的场合,她和姊妹们甚至只敢吃个四分饱,以免给父亲留下‘贪吃无状’的恶劣印象。
但她嫁来秦国后却很快发现,不管是秦王还是后宫妃嫔,都会真正按礼制进食,从不会刻意只吃几口就放下筷子,暗暗狂喜不已,总算能吃上饱食了!
这会儿,她也心情很好地大快朵颐起来,吃到一半突然想起一件事,忙让宫人把信取来交给李世民,示意他打开看看。
李世民有些诧异地接过信,一打开竹简却愣住了:写信的人叫芈修。
芈修是楚国长公主,算起来也是自己的姨母,可如今她与母亲一个是赵国王后,一个是秦国夫人,按理说以她们各自敏感的身份,是绝不能有任何私下往来的
他急忙阖上竹简,低声询问母亲,
“此事,阿父可知道?”
他的父亲和母亲都很好,但他们,可不是自己和观音婢那种恩爱不相疑的夫妻。
芈夫人取帕给扶苏擦着嘴角,摇头,
“这信我也是今早才刚收到的,他们说那信使穿的是楚国服饰,我还以为是寿春城送来的”
哪知打开一看,竟是身在赵国的长姊送来的。
她就算再不懂那些朝堂大事,也知道王上绝不会喜欢她跟赵国后宫的人有所往来,顿时吓得不敢再看信里究竟写了什么,马上就把它收了起来。
就算李世民今日不带着猪脚过来,她也想派人去找他的。
在把这信原封不动交给王上之前,她更愿意先听听这个聪慧孩子的建议,哪怕他还不到三岁。
李世民听完若有所思,立刻屏退左右,打开信细细看了起来。
芈修在信中,首先为赵璟当日的无状之举道了歉,然后迅速话锋一转,希望芈夫人能劝阻秦王接纳赵国的献美——
赵高从赵璟口中,得知“秦王一直觊觎母后”一事后,就给赵王出了个龌龊主意:让他派人前往国中各地,选出一个与她这位赵国王后容貌相似的女子,再借着吕不韦的手送去秦王宫中。
芈修说她搞不懂,赵王为什么非要把秦王不肯封后的原因,归结在自己的身上。
她自认与秦王清清白白,两人虽然自幼订下了亲事,却连面都没见过一回,又何来的苟且私情?
如果赵王真找了一个与她面容肖似的女子去秦宫侍奉秦王,那她这赵国王后的颜面和名声,又将被置于何等不堪的境地?
可无论她怎么苦苦哀求,赵王都坚决认为赵高的计策可行,已经命人拿着她的画像去挑选人了。
无奈之下,芈修就想到了在秦国的这位妹妹,她为秦王诞下一对双生子、次子又被封为秦国太子,想来颇有几分君恩,是能设法劝住秦王的
李世民飞快看完了信中的内容,小声把它讲给母亲听。
芈夫人手中的烤肉骤然一落,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赵王真是这么想的?他真要寻个与长姊相貌相似的女子送来咸阳?他是疯了不成?”
“依寡人看,赵迁恐怕是真有些疯了。”
秦王看完这信,不屑地把竹简随手丢到案桌上。
李世民殷勤地举着小木签,踮脚亲自喂父亲吃烤肉,嘴里还不忘煞有其事地叭叭个不停,
“他们这投机取巧的主意,打得都快飞到孩儿脸上来了!
如果这名实为间者的女子得到阿父你的无尽宠爱,甚至一跃成大秦的王后,赵国就多了一个制掣秦国的把柄;
如果阿父只倾心楚国的长公主,对旁的替身女子不屑一顾,那赵王正好能借你的手,处置贸然献佳人的吕不韦,为赵国除去他这根如鲠在喉的刺”
秦王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孩子难得周到又体贴的服务,优雅细品着唇齿留香的烤肉,下一瞬,他就听见熊孩子大胆开麦,勇敢发出了提问,
“阿
父,姨母在信里说的都是真的吗?你确实没有见过她,也不喜欢她吗?”
李世民笑嘻嘻看着父亲,始皇帝终身不立后的原因,是因为痴恋赵国王后求而不得?真亏赵王那狗脑子想得出来,反正他是绝不相信的。
但他也想趁机套套话,看看秦王到底为什么不肯立王后,后世猜测的所谓真相,毕竟不如秦王亲口说出的真啊。
秦王听完这话,面上的愉悦顿时消失一空,撩眼瞪向假装一脸无辜的孩子,
“楚国的公主,寡人只见过你母亲一人,何来倾心赵国王后一说?赵迁疯了,你也被他传染了不成?”
他实在不愿浪费脑力去思考赵迁这蠢货,是如何得出自己倾心于他的王后这个荒诞结论的。
对方竟还以为拿捏住了自己的命门,想施美人计来诱惑自己成为沉迷美色的昏君不得不说,这位赵国的新王非常自信,勇气十分可嘉,可惜脑子不太正常。
“阿父,既然你没有心爱的女子要等,为什么迟迟不肯立王后呢?”李世民又挑起几片烤肉递给他。
这回,秦王拒绝了熊孩子的投喂,面无表情反问他,
“这个问题,是你母亲让你来问的?”
王族之家,母凭子贵乃是人之常情,但他自认从未在物质上薄待过后宫诸人,又早已默许,长子和太子生母在后宫有高人一等的地位,不然,她的宫殿当初绝不会被赐名“昭华宫”。
但他并不喜后宫任何人试图干涉他的决定。
当年赵太后唆使着他这孩子,在君王面前百般为她邀宠谋利如今想想,实在令人厌烦。
李世民马上连签带肉放回盘中,叉着腰凶凶反驳,
“你跟我母亲相处了这么几年,还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性子吗?她如果会打发我来问你这种问题,还不得天天借着探望我和阿兄的名义,跑来正殿给你送汤送水送关怀?你自己看看,她送过一回吗?”
秦王蹙眉,
“送汤送水?”
秦国后宫,真会有这等胆大妄为的无知之人?他不信。
他想了想,招手让凶巴巴的熊孩子站过来些,
“你母亲确实一向安分守己,从未有过僭越之举,方才是寡人误会她了。但你一个小小孩童,竟敢管起寡人的立后之事,是不是有些太过僭越了?”
李世民很喜欢秦王有错就马上承认这个优点,不像有的父亲错了还找千百个借口遮掩,甚至恼羞成怒反过来倒打一耙。
他乖乖上前扑到秦王怀里撒娇,
“六国之君都有王后,孩儿只是关心阿父就好奇顺口问一问嘛,哪有什么僭越之心呢?”
他本就长得玉雪好看,这副模样又乖巧得实在令人心生喜爱,秦王斥责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眯起凤眼满意打量着自己的小太子,
“真想知道寡人为何不立后?”
“嗯嗯嗯!”李世民点头如蒜,肯定啦,他也想了解父亲的秘密嘛。
秦王抱着他起身,命蒙毅取来一幅舆图摊开,抬袖依次划过图上的一处处沟壑山峦,声音悠长得像远方寒凛岑寂的雪山谷风,
“襄公时,我大秦从戎狄手中夺得岐山以西之地献公与孝公时,老秦人终于收复了河西失地。惠文王时,巴蜀汉中落入秦国手中。
到昭襄王时,秦军南取楚国长沙、黔中与南郡,北灭义渠设陇西郡与北地郡。
而你的大父虽然抱病在身只在位了短短三年,却在这三年间重创韩国设下三川郡、夺下赵国三十七城设下太原郡、击败五国联军设立上党郡,又一举灭了周王室”
李世民看着秦王修长的手指,一一划过舆图上的一个个城池土地,那些为后世开疆拓土的君王共鸣,让他忍不住心潮澎湃——
这就是代代秦君留下的传承啊,他们一步步蚕食列国疆土,一点点为子孙攒下家业,到秦始皇时,终于把天下45郡全部收入囊中,变成了大秦帝国的36郡,终于天下归一,四海安宁!
他悄悄平复了一会儿心情,仰起头看着父亲,
“先君们为了大秦夙兴夜寐,可这跟阿父立不立王后有什么关系?”
秦王盯着舆图淡淡道,
“因为,寡人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也知道我该做什么。这乱世必会在寡人的手上终结,这天下也必将变成大秦的天下。到了那一天,秦国王后将不再是一国之后,而是天下七国之后你认为,什么样的后宫女子担得起如此重任?”
李世民看着父亲平静如水的面色,突然升起了一些猜测:也许,从秦王的角度来看,他从小得到的爱实在太稀薄,稀薄得内心深处只生出了“自强”的种子。
所以,他愿意把所有情感寄托给绝不会辜负他的天下,而拒绝尝试人世间美好酸涩的爱情。
因为他也从未在父母身上看到过生死以沫的爱情,根本就不信这个。
一个心中根本没有挚爱女子、又立志要统一天下的君王,又岂会愿意与任何女子共享他宵衣旰食打下的江山?
可是秦王这样会不会太孤独了些?孩童忍不住伸手调皮去摸父亲的脸庞轮廓,笑嘻嘻道,
“阿父,你长得这么好看,喜欢你的女子一定很多,你真的不想试试吗?万一真遇到那样一个女子呢?爱情会带给人最愉悦的心情”
他当然知道父亲不会同意,但逗逗他何尝不是一件趣事?嘻嘻。
果然,秦王的脸色一下就变得比炭还黑几分,冷冷抓住孩子的手放回去,斥道,
“住口吧你!一个两岁半的孩子,懂什么好不好看爱不爱情的?”
他决定要严查一番孩子身边的随从,看看是谁敢教他这些不三不四的话!
李世民依然笑得很欢,拉着他的手臂晃啊晃,嘴巴也没闲下来,
“阿父呀,孩儿真的觉得你长得很好看,没人夸过你吗?他们都好吝啬啊,孩儿就想夸夸你嘛”
没办法,秦王时常能瞬间挑起他的怒火,他也喜欢时刻在秦王的雷区蹦跶,这就是他们这一世的父子默契吧。
秦王周身的气息更冷了,在这个注重礼制的时代,哪有人敢这般议论君王的长相?
他的眼神也冷冰冰的,无情把孩子放回地上,
“看来,真是寡人把你惯得愈发不像话了,回去反思三日吧,好好想想今天错在何处了”
话音还没落,李世民的一颗泪就啪嗒掉在了地上,他紧皱小眉头委屈得不行,
“我夸你好看,你也要生气吗?如果我是阿父,我最喜欢孩子天天夸我最好看,最好换着花样的夸!”
秦王差点被他这句“如果我是阿父”气笑了,
“小小年纪,你当什么阿父?哼,你这般调皮,若是当了阿父一定会天天打孩子”
李世民瞪大眼睛气呼呼反对,
“我才不是呢!我当了阿父,会比你温柔一百倍!”
秦王冷笑,
“是吗?等你长大了再说吧,别到时连个孩子都打不过,哭着来求寡人帮忙。”
李世民刚才那滴泪是演戏挤出来的,这下,可是真被气得流下了一滴愤怒的泪水,
“我才不会那么弱,你就等着瞧吧!”
他可是天策上将,会连孩子都打不过?笑话!
秦王看着孩子脸颊的那滴泪水,忍不住又看向案桌上的烤肉,澄黄油亮,香味诱人,孩子还专门配上了他最爱的酱汁,从昭华宫小心翼翼亲自一路端来的。
他又看了一眼抱着两只小手臂的孩子,轻叹,世民还这么小,不过是在自己面前想说就说、想笑就笑罢了,是何等的天
真烂漫?
他俯身重新把李世民抱起来,注视着孩子小而秀挺的鼻子,
“他们都说你长得像我,你这般好看,想来我确实也不差”
他自认为已经安抚好了孩子,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化了话题,
“你方才说的,让许朴带人挑选出良种短颈豚猪,再让廪牺丞在别苑大规模圈养一事,何如?”
李世民果然立刻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兴高采烈跟秦王商量起朝廷大规模养猪一事,又提议他挑出几百头小豚猪,等秋收时奖励那些勤劳增产的百姓,以乡里为单位发放一两头给大伙养。
这样一来,这些乡里的村民到了明年就能分上些猪肉,也能大大激励各地百姓勤于农耕的斗志。
秦王认真听完孩子的提议,想到昨夜子婴衔璧投降的梦境,答应了
赵高穿着华贵的衣袍,神态自得从殿内走出来。
他来到赵国方知天地之宽,比起当日他一见到就忍不住心生畏惧的秦王,赵王显然好糊弄得多。
当他发现,连郭开这种只会溜须拍马的东西,都能牢牢占据赵国相邦之位时,那些深藏在心底的野心,顿如枯草遇火一般蓬勃肆虐开来——
他自认才干能力远胜郭开,比起对方在朝堂呼风唤雨,自己却整日待在小太子身边伏低做小,天道何等不公!
他发誓要取代郭开、杀了郭开,于是开始借着赵璟这块跳板,频频向赵王表忠心、献计策。
还别说,在摸准君王心思出了几回主意后,如今的赵高也算得上是朝中新宠了。
为求更进一步,他这次又献上了一个杀手锏计策:把秦王想要的心上人替身给他,把秦王的后宫牢牢握在手中。
在学室时,他勤奋看过许多史书,深知古今许多君王,都是祸起于后宫之中。
如今那位秦国小太子,确实深得秦王宠爱,但他坚信,只要秦王对送去的替身女子痴迷万分,那么等她诞下小公子后,还愁秦国乱不起来吗?
到了那时,易储一事引发的乱子,可就不仅仅会波及后宫了,秦国朝臣必然也会分成两派,人心不齐,各有算计
赵高想象着素日高高在上的秦王,最后没准会沦落到赵武灵王那般饿死沙丘的惨状,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
这在这时,前方一道挺拔矫健的身姿映入他的眼帘,赵高顿时瞳孔一缩。
恰恰四目相接之时,对方苍鹰般的目光中暗藏的犀利火焰,差点把他烫得想转身就跑。
他见过这个人。
上回,赵王同意把邺地九城拿来交换自己时,对方就连夜策马赶回来极力劝阻。因为,那九座城池是他亲自带人从魏国手中夺来的。
这是赵国人最敬重的战神李牧。
赵高努力堆出一个恰如其分的笑脸,主动上前朝对方躬身行礼,
“下官赵高,拜见李牧将”
哪知话都没说话,对方就已目不斜视大步离去,显然半点不把他放在眼里。
赵高转头盯着对方的背影,暗暗握紧了双拳——
郭开看不起我也就算了,你一介武夫也敢看不起我?
会打仗固然很厉害,但偌大一个赵国,难道只有你李牧一人会打仗不成?
不,赵国走了廉颇,又来了乐毅,没了乐毅,又出现了李牧等李牧没了,还有更厉害的将才出现。
这一刻,赵高果断做出一个决定:
他必须先下手为强,设局杀了李牧!
芈夫人遵照秦王的指示给芈修回信,承诺会帮她劝秦王拒绝赵国的献美,但有个条件——
她家世民十分仰慕李牧,整日吵着想见对方一面,希望长姊能满足他的这个小小愿望。
信写好后,李世民亲自拿封泥将它密封好,命信使先带着信往楚国方向跑一圈,再中途更换衣裳伪装成楚国的来信送去邯郸。
李牧,秦国是志在必得的!
但以此人对赵国的耿耿忠心,若是强行夺来,恐怕最后,会如徐庶入曹营般令人失望收场。
这绝不是秦王和他想看到的,此事还需徐徐图之。
而当务之急,是另一桩近在眼前的大事:
齐王田建,要亲自来咸阳拜会秦王了!
按常理,一国之君需镇守朝堂,等闲绝不能随意离开国中。
可在史书上,齐王确实离开临淄前来拜访秦王了,只不过现在发生的时间点,比史书提前了一年而已。
他这种荒唐行为,当然离不开齐相后胜的怂恿。
秦国奉行远交近攻之道,要想顺利逐个击破,就得阻止六国合盟,所以分化瓦解、有敌有友就成了重中之重。
秦王把“结交友人”的目光,瞄准了最远的齐国,去年就命人送出了无数黄金美玉贿赂后胜。
虽然后胜的极力斡旋,并没有让齐王放弃上次合谋离间吕不韦一事,但对方肯亲自前来咸阳,已足够说明想与秦国友好邦交的诚意。
李世民认真思考了几天,决定精心准备个礼物给齐王,以展示秦国“绝不会伐齐”的诚意。
但他没想到的是,接下来,自己和齐王的初次见面并不愉快,不,简直可以称得上糟透了!
第38章 你误会了别乱打人啊啊啊那世民呢?世……
第38章
九月,齐王田建如期抵达咸阳,秦王带着隗状韩非等重臣亲临城门迎接。
在这个乱世,两国国君除了陈兵边境的重大会盟,能直接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
除了艺高人胆大前往秦国微服一游的赵武灵王,下一个,就是兴冲冲抵达武关而被秦国幽禁至死的楚怀王了。
但一身紫袍的齐王却毫无惧色,一下车就笑容满面疾步朝玄衣的秦王奔来,曾经并列“东西二帝”的秦齐之主,就这样以一种近乎荒唐的方式见面了。
二人一见如故携手登车,言笑晏晏来到章台宫。
这一回,秦王以最高规格的飨礼招待齐国君臣,还命心细如发的李斯亲自筹备宴会事宜。
黄钟雅乐声中,秦国百官身穿朝服齐刷刷分列两侧,按飨礼规制毕恭毕敬迎宾、戎宾、献宾
齐王身侧的数名大臣悄悄挺直了脊梁,自从齐国被五国联军打得实力大减后,他们出使列国,已经许久不曾享受过这种至高待遇了。
齐王眼中早已闪起泪花,紧紧握住秦王的手,亲近地嗔怪道,
“你我本是兄弟之国,一切从简便可,何必以如此大礼,来铺张款待我等?秦王这般,倒让我为上次被迫加入五国合谋一事羞愧不已”
秦王笑语吟吟牵着他往前方走去,抬袖引路道,
“兄弟者,血浓于水之手足也。正因如此,齐王才会不远千里前来与我相见,我又岂敢以寻常之礼敷衍阁下真心?至于上次那件事,齐王既是情非得已,又何必为此羞愧?请!”
齐王抬袖拭泪,欣喜笑道,
“多谢秦王宽宏大量!秦齐既是兄弟之国,你我也当以兄弟相称,如何?”
秦王含笑应下,齐王马上又道,
“愚兄痴长你十数岁,往后,便以政儿称呼你可好?”
这话一出口,跟在秦王身后的大臣顿时脸色一变。
以国力而论,秦国强而齐国弱。
以礼制而论,他国君王,岂可用长辈专用的小名来称呼秦王?
秦王眸光流转,淡笑着没有接话。
白发苍苍的隗状立刻站出来,笑眯眯道,
“老臣倒以为,齐王与我王皆是一国之君,地位超然,若学庶民以名字相称,倒有些不符合二位的身份,不如按周礼之制,以兄长仲弟相称可好?”
齐王立刻扶额恍然,面有愧色看向秦王,
“还好右相一席话点醒了我,为兄糊涂了,还请仲弟勿怪!”
秦王拍他手臂安抚,笑道,
“兄长随心称呼便可,这等小事不必介怀于心。”
二人有说有笑携手步入殿中,好似,谁也没察觉到方才的暗流涌动。
等齐王看到今日的坐席安排时,不由
愈发满意秦国的诚意了:
秦王用餐的案桌并不在高高的殿上,而是与他的案桌一左一右,相对而列。
堪称是真正以兄弟之礼相待了,试问山东五国,哪个君王肯拿出这样的诚意?
于是等宴席一结束,齐王就不顾身旁大臣频频递来的眼色阻拦,当场提出要与秦国签订合盟协约。
他迫不及待首先说出协约要求:无论秦齐要对哪一国用兵,对方都绝不能干涉,也不能暗中增援对方的敌国。但如果盟友方遇到敌袭求援时,对方必须出兵襄助。
秦王颔首欣然应下,并无异议。
负责草拟盟约的韩非,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真诚笑意,不干涉盟友用兵,有难时出兵襄助?秦国真是求之不得
由于这场宴会太过特殊,两个孩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参宴。
说起来,自从扶苏吃了李世民带回的各种美食,就自告奋勇当上了小跟班,三天两头就要跟着他去见一趟荀子——
醉翁之意不在酒,小家伙瞄准的是荀子他们的伙食。
许朴虽然常年生活在山间,但农家掌门的名号也不是白叫的。
他对待饮食,真是做到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要不然,荀子也不会刚跟他打完架,一到饭点又主动赔礼示好了。
要是没几分独具匠心的掌勺真功夫,张苍这种吃遍天下美食的富家子弟,又何必非要赖在这院子不肯走?
所以,扶苏这样的小朋友会被他们的伙食深深吸引,实在是情有可原。
不过,他想吃这些美味是要付出代价的。
荀子治学一丝不苟,一向提倡“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的勤学苦练。
可同样是快三岁的孩子,眼看李世民都能默写出两千多字了,扶苏却连一百个字都认不全,他实在看不下去。
孩子在宫里秦王如何教导他管不着,可孩子在他面前,不是读望天书靠记忆一通乱背,就是举着书错字连篇一通乱读,这是荀子万万不能忍的。
这会儿,李世民在屋子里专心默写老师布置的任务。
而编外学生扶苏,则站在屋檐下捧着一本书,一张可爱的小脸都快拧成一个小苦瓜了。
他磕磕绊绊地读着,
“月,又之于菜,而月于菜。水,水为之,而大大于水”
在一旁晒竹简旧书的蔺成,努力憋着笑,双肩一个劲地抖个不停。这小家伙竟能把“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读成这样,真的太可爱啦,好想过去帮帮他!
荀子背着手踱来踱去,听着这透着苦哈哈的童音,只觉得一阵头疼。
他见过许多这个年纪的孩童,扶苏已经算很聪明的了,奈何有世民这个神童对比着,他实在按捺不住操心的念头——
秦王是怎么做到对两个孩子巨大的差距淡然处之,还不快些为扶苏请个启蒙老师的?
扶苏的朗读声还在继续,
“虫有高日,不白走者,车史之夕也”
荀子上前从孩子手中拿过书简,蹲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纠正他,
“你看,这个字不读虫,它读虽好孩子,来跟老夫一起读: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
扶苏乖乖答应了,嘴里很认真地跟他念着,鼻子却在悄悄吸着空气里的油脂香气,思绪早就飞去厨房了。
等囫囵一念完,他马上迫不及待问荀子,
“荀子,许阿翁今天做了什么菜呀?好香啊!我们现在能去吃饭了吗?”
荀子指着方才这几段,
“你再读一遍,全部认识了就可以。”
扶苏飞快凭借记忆把它们背了一遍,眼巴巴地看着他。
荀子头疼,孩子聪明,就是不用在学习上,这么快的语速,生怕我听不出来你是背的望天书吗?
这时李世民快步走出来,扶着老师慢慢起身,说自己的功课已经做完了。
荀子伸手算了算时间,满意抚须,
“很好,你书写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
说着他就迈步走向屋中,也顾不上揭露扶苏的作弊行为了。
早就等着阿弟来解救自己脱离苦海的扶苏,立刻扑上前抱住李世民,兴奋得不行,
“好阿弟呀,你今天出来得可真早!快,我们去吃好吃的!”
李世民忍着笑与他一道奔去吃饭,一个两岁多的孩童,明明可以靠耍赖达成目的,却每回都愿意努力认出半边字,扶苏已经够有君子之风的了,他这当阿弟的哪能不帮衬一把?
李世民以秦国太子的身份,特意为齐王准备了一份别致的礼物:一头熏制的豚猪,六十六只腌制的野兔,以及一些秦国特有的晒干食材和瓷器,满满装了一整车。
他这么做,除了想笼络齐王,当然也有另一份私心。
等农家开班授课一事走上正轨后,秦国就要逐步扩大这些农副养殖业的规模,到时产量一大,肯定要销往山东列国多多谋利。
有齐国君臣这些试吃过的活招牌在,齐国市场肯定能很快打开大销路,毕竟许朴他们腌制出来的肉食,很容易征服人们的胃口。
扶苏特意给芈夫人带了些好吃的回来,一回宫就往昭华宫跑了。
李世民惦记着朝廷的大事,跟阿兄分开后,就径直往正殿走去。
蒙毅看到他急忙迎上来,
“太子,王上正在萃英殿与齐王对弈,通知了不许人前去打扰,臣现在陪太子去园子里玩,好吗?”
李世民立刻无辜眨了眨眼睛,委委屈屈地解释道,
“可是我也看得懂下棋的,不会出声打扰他们。”
这就有点不对劲了。
秦王现在,连跟大臣商议灭六国的战略部署都不避着他了,今天不过是跟齐王下个棋而已,至于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吗?
“这”蒙毅犹豫起来,齐王刚才似乎有什么机密之事想告诉王上,才特意叮嘱了一句不许人前去打扰。
可看着眼前一脸失望的小太子,他马上转念一想:
既然这话是他吩咐的,我家王上并未表态,我一个秦臣凭什么要听齐王的?
反正,他知道王上是绝不忍让太子难过的!
于是他满心怜爱把李世民抱起来,亲自带他往萃英殿走去。
到了门口,李世民就示意蒙毅把自己放了下来,等对方跟侍卫解释完离开后,他蹑手蹑脚走进了殿中。
前方的雕花屏风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只听见几声清脆的落子声接连传来。
他正想轻声呼喊一声“阿父”,却听见秦王清朗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
“兄长太过谬赞,世民不过比寻常孩童稍稍聪慧几分,万万担不起第一神童的名声。”
咦,他们在这里悄悄讨论自己?李世民露出一丝笑意,脚下加快了步伐。
伴随着棋子落盘的脆响,另一道带着几分疑惑的陌生声音响起,
“仲弟的太子如此聪慧,乃是好事,何须如此自谦?不过我在路上听闻这孩子的母亲是楚国公主,不知此事可当真?”
李世民的脚步一下就顿住了。
“不错,他与扶苏的生母,确实是楚国公主。”
“哎呀,仲弟你真是糊涂啊!”齐王的声音顿时变得急促起来,随着两声推拉椅子的嘎吱声响起,想来是起身了。
“哦?还请兄长为我解惑!”
齐王立刻压低了嗓音,
“你想想看,秦国朝堂屡有后宫妇人干政之举,先是有宣太后,后又有华阳太后,可见楚女是何等的蛮横霸道”
李世民握紧了小小的拳头,挑拨离间?
呵呵,看来,这位被史书记载成“任由后胜操纵”的齐王,并不像世人想的那样毫无
心机。
屏风内的秦王听完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取出一颗黑子堵住对方的“气”,提醒一脸激动的齐王,
“该兄长走棋了。”
齐王见对方无动于衷,只得又坐回椅子上,拣起一颗白子在手中来回转动着思索落棋的位置。
不看不知道,一看大不妙,秦王竟趁他分心的三言两语间,把他原本故意下在角落、打算勾连前方一大片的关键路子给断了!
齐王犹豫着举棋不定,嘴里却不忘以自己当下的处境来提点秦王,
“这一局为兄虽然占了先手,却因一时不慎,反被仲弟处处设伏,现在想要破局而出实在是难啊不过秦国的困局为时还不晚,仲弟只要愿意听我一言,可保你再无后顾之忧!”(1)
李世民压住了想冲进去揍对方的冲动,心情烦躁地继续站在原地,想看齐王憋的到底是什么坏水。
秦王低头数着棋子,掩饰了眼中一闪而过的锐意,再抬首时,已再次笑得令人如沐春风,
“弟愿闻其详!”
齐王心中一喜,立刻将手中白子胡乱放了个地方,倾身上前告诉秦王,
“要想断绝楚女再插手秦国朝政,只需用到一个斩草除根的法子——子贵母死!只要你把那位楚国公主杀了,往后她就不能再作威作福”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开始酝酿泪水。
原来,对方是想用芈夫人的性命,来挑拨秦王和储君的父子之情!
如果他这个当儿子的,不能用凶狠决绝的态度来捍卫母亲的生命,以后,是不是谁都可以向秦王提出这个无耻建议?提的人多了,秦王会不会真就心动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还不等对方有所反应,他已经咚咚绕过屏风冲上去,踮起脚哗啦拨落满盘的黑白玉棋,举起棋盘就朝齐王砸去,还不忘挤出泪水哭喊着,
“你竟想杀我的母亲,我要先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他的力气不够大,个头也不够高,托前世经验所拜,气势和砸人的技巧却很足:
他飞快抡着棋盘,专往齐王的膝盖和胯骨用力砸,专挑骨头多的地方,可比砸腿砸屁/股痛多了,这样一来,对方根本痛得根本无暇还手。
齐王面北而坐,身后是墙,侧面是屏风,前方是桌子,此刻痛得嗷嗷跳脚大叫,却被李世民凑巧挡住了唯一可以逃跑的出口。
他只得手脚并用紧紧贴在墙上,露出个后背仓皇朝秦王大喊,
“孩子你误会了别乱打人啊啊啊!仲弟,快救我!”
为了避开秦王下属的警惕和干扰,他专门提议屏退了各自的随从,哪想到会有这一幕意外发生?
转身就能躲开了?李世民继续举着棋盘上前,往他的膝盖后窝骨头哐哐狠砸。
而从李世民一进来,似乎就被孩子这疯狂的举动震惊到久久没反应过来的秦王,
此刻听到齐王的呼救声终于回神了,上前一把夺过孩子手中的棋盘,怒道,
“世民,休得放肆!齐王乃是秦国的贵客,岂容你如此言行无状!”
李世民听着这话,怒火差点都要溢出来了,狠狠瞪着秦王,正想着要怎么狠狠反驳他。
哪知,对方却飞快朝他使了个眼色:寡人方才留出足够的时间让你出气,现在心情好多了吧?
他虽认为后宫无人配与他共享天下,却自觉该为后宫诸人遮风挡雨,他不喜后宫之人干涉朝政,也同样不喜朝堂之事波及后宫。这种为防芈氏乱政而要杀母留子之说,何其荒谬!
他没有得到过的母爱,他的孩子自该心满意足地拥有…齐王竟敢把手伸到他的家事上来算计,非人耶!
李世民见状却一下就懵了:啊?确认过眼神,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难道刚才秦王是假装震惊过度故意不出手阻拦我打齐王,真是这样吗?
趁着齐王还瑟瑟趴在墙上没转身的缝隙,秦王又递给了孩子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再次厉声斥责起他来。
李世民听着父亲的训斥,心却一下就安定下来了:自己是关心则乱了,实际上秦王何其自信,绝不会听进这种建议。
他知道对方为了迷惑齐王,肯定不会纵容自己这般无礼,刚才闯进来时,就做好了会被父亲冷落一段时间的准备。
可他实在没想到,秦王对这个“子贵母死”的建议也是心中不喜的,所以,才会故意纵容自己这孩童借机闹事。
这时齐王确认安全了,终于离开了那面墙,他努力忍着痛,转身恢复了先前的优雅仪态,打量着面前对秦王的训斥一脸不服的孩童。
如果不是他刚刚亲身体验过、被对方抡着棋盘暴揍了一顿骨头的惨事,一定不会相信,一个长得这么好看的小小孩童,打起人来竟会这么狠、经验竟会这么丰富!
更重要的是,他先前不是吩咐过,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吗?!
秦王伸手按住心口,一副已经被孩子气得不行的样子,声音都渐渐有气无力了,
“看来,真是寡人把你惯坏了咳咳还不快些向你田伯父赔罪?”
李世民配合地冷哼一声,气鼓鼓指着齐王不依不饶,
“孩儿没错!是他说要杀孩儿的母亲,我才会打他的,错的是他!”
秦王既不想听从对方这毒计,又不能现在就得罪对方,那么,自己这“不懂事的孩子”当然要继续帮父亲圆场了。
齐王听了这话,面上一下就尴尬起来。总不能继续在这孩子面前,瞎掰杀了他母亲有哪些好处吧?
他只得忍痛强笑着解释,
“世民啊,其实方才是你听错了,我并未说过要杀你的母亲,只是在与你父王谈论旁的楚国公主”
他巧舌如簧狡辩了一番,总算松了一口气,这秦国小太子终究只是个孩子,好哄得很。
而且孩子不但相信了他的解释,还在秦王的怒斥下,含着愧疚的泪水乖乖向他道歉了。
看着眼前哭哭啼啼的孩子和一脸怒不可遏的秦王,齐王暗暗叹了一口气。
唉,好不容易精心筹划来这么一个时机,竟被一个孩童搞砸了,看来,只能下次再找机会劝秦王了。
孩子,快听我说谢谢你!
齐王田建认为自己并非庸碌之君,怎奈生不逢时赶上了齐国最虚弱的时候——
前几年秦国庄襄王病逝,本想趁机瓜分秦国的五国联军,却被函谷关天险拦得迟迟无法攻入,接着,又被吕不韦的离间计拆得内讧不断。
眼看五国联盟即将土崩瓦解,赵国主将庞煖却提出一个无耻建议:
既然齐国不与他们合盟伐秦,肯定暗中早与秦人有所勾结,这趟五国出兵的损失,不如从齐国的身上找回来。
于是,卑鄙的五国联军转而弃秦攻齐,活生生抢走了齐国一座盛产海盐的城池!(2)
这些年来,五国这种强盗行径不胜枚举,齐军单个对敌固然有一战之力,但韩赵魏时常联军偷袭,令人防不胜防。
世人皆称秦国为虎狼,可他百般权衡利弊,反而认为,与齐国离得最远的秦国,倒是最友好的一个。
所以,他才会听从后胜的建议,大张旗鼓亲自赶来咸阳与秦君相会,就是为了提醒山东五国:我齐国已经有了强秦为靠山,休想再勾搭成奸来欺负我!
话又说回来,齐王虽然暗暗祈祷,能借秦国的手把五国全给灭掉,却又担心对方真正发起狠来,连齐国也不放过。
他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了这么一个好办法:怂恿秦王杀储君之母,让秦国那位素有聪慧之名的小太子恨上秦王,这样一来,小太子长大必会报仇,到时秦国内部就会乱起来,而齐国也能趁势得到壮大自身的机会
齐王第二日起床发现,他两条腿的骨头痛得差点连地都下不了。
李世民既然“误打”了一顿他,自然要有所表示,索性先前精心准备了一车礼物,正好改成赔罪礼,亲自带人送来了驿馆。
齐王被侍从扶着出来,忍气吞声装出笑脸,收下了李世民颇有诚意的赔罪礼物。
他能怎么办,还真要跟一个两岁多的孩子斤斤计较不成?不,这事传出去世人只会笑掉大牙,骂他锱铢必较。
然而,他在咸阳足足逗留了四日,也没能等到想要的机会:
秦王被孩子气病了,那日一回到寝宫就急火攻心倒下了,听说连早朝都没去上!
在身边大臣的催促下,他只能满腹遗憾带着秦
王父子准备的数十车礼物,在韩非李斯等人的亲自相送下,依依不舍离开了咸阳
齐王前脚刚走,称病在寝宫批阅了几日奏章的秦王,马上就命人进来更衣。
趁机光明正大翻看奏章的李世民,急忙抬起头来,
“阿父,你现在就要去上朝吗?还是再装一天吧,不然也太巧了,小心隔墙有耳啊!”
秦王想了想,有道理,大臣们陪着自己费心演了这么一场戏,总不能功亏一篑吧?
于是他告诉孩子,自己只是去院中练个剑。
李世民立刻放下手中奏章,兴高采烈表示他也要去。
秦王目露怀疑看着他,
“你何时又学会剑术了?”
“蒙恬的剑术那么好,孩儿早就学会了。”李世民麻利换好衣裳,取下墙上精致的小木剑,这是蒙恬送给他的。
没错,虽然他只跟对方学了三回,但秦王日理万机,哪会追究这些琐事?还不是他怎么说就怎么听。
一场剑术比拼下来,秦王看李世民的目光渐渐晦色沉沉——
没想到孩子还真没乱说,他的身形之灵活,剑术之倏变至少得练十年以上,才能达到这种水平吧?
霎时之间,慧极必伤的担忧再次汹涌冲上君王心头。
在命人把孩子送去昭华宫后,他立刻下令传太史令前来占卜,负手不安地在殿上踱步思索着。
虽然尉缭给孩子相面时,称他有龙凤之姿人君气象,可在自己的奇怪梦境里,带着秦国走向灭亡的君王却是子婴。
其实这些天,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那世民呢?世民何在?
他惊才绝艳文武双全的太子世民究竟去了何处,才会让子婴一脉登基乱政以致亡国?
难道说,慧极必伤的谶言果真带着古老的诅咒,终究让他没能留住世民,世民他…
不!不会的!秦王倏然顿下脚步,黑如点漆的眸色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朝殿外的天空望去。
天道若不肯庇佑我儿,寡人又何必要祭拜这天地神明!
第39章 阿父愿意出钱吗?这竟是我儿的小脑袋……
第40章
太史令奉命赶来,小心翼翼取出一个从西周流传下来的古老龟壳,认真为李世民占了一卦——
凤皇止庭,其政太平,乃至德之兆,上上大吉!
这个卦象,不但意味着太子会顺利长大成人,还预示着他登基后,会带领大秦走向一个政通人和的盛世。
秦王听完这吉利的占辞,周身威势顿时开始急速骤减,他上前拿起龟壳查看那些神秘的裂纹,目光却仍旧幽深难测。
这两件事皆是他心中所求,确实大大缓解了他对孩子命运的担忧。
可压在他心底的巨石,并没有因此而被彻底挪开。因为,这道谶言跟上回的卦象和他的梦境,刚好是相反的。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到了秦王政十一年的五月,赵王还真让吕不韦送佳人来咸阳了。
这名精心挑选出的女子,长得跟赵国王后只有五六分相似,为保万无一失,他命人培训了一番礼仪,还逼着王后亲自教对方模仿她的一颦一笑。
然而他在邯郸翘首以盼,却只盼来了吕不韦和佳人被秦王赶出章台宫的消息。
真没想到,他千辛万苦忙活一场,秦王竟然拒绝了,而且,对方也没一怒之下杀了吕不韦,气死他了!
既然美人计没成功,想让秦军主动退兵的美梦自然也碎了一地,赵王立刻把满腔怒火发泄到始作俑者赵高身上。
他不但褫夺了对方的大夫官职和爵位,还打发赵高去王宫园囿喂养牲畜——
如果不是他最心爱的太子哭喊着求情,他一定要杀了赵高!
就在这时,郭开却主动站出来为赵高求情。
他说把此人扔去园囿实在太过可惜,听闻赵高和其弟赵成在秦国饱读兵书,不如让他们各领一支队伍上阵杀敌,也算是将功折罪了——
而且,李牧屡屡抗击秦军立功,如今在国中的名声越来越响亮了,颇有几分功高震主之嫌,如此一来,正好能让扈辄带着赵氏兄弟把他从平阳战场换下来。
赵高听完脸色一片惨白,他又不是蠢货,怎么可能去学赵括纸上谈兵?李牧能抵抗秦军是李牧的本事,他却万万没有这种本事!
但不管他怎么磕头解释,赵王都不肯再信他半句。
在郭开舌灿莲花的劝说下,赵王立刻下诏:
让大将扈辄带赵氏兄弟连日奔赴平阳,命正在与秦军鏖战的李牧,立刻把兵权交给对方
可芈夫人写给赵国王后的那封回信,却迟迟没等来回音。
李世民失去了可能见到李牧一面的机会,倒也并没有气馁,还反过来劝解母亲不要乱想。
芈夫人这些日子,总疑心她写的信肯定被赵王发现了,时常为此忧心忡忡。
她承认,一开始被父亲勒令替嫁秦国时,她是有些恨芈修的,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孩子们的诞生,她渐渐想通了很多事情,上回长姊冒险送来的求助长信,更让她看到了对方的身不由己——
随心所欲改变她们命运的,是高高在上的楚王,而备受宠爱的楚国长公主,也不过是一个对人生毫无主动权的弱女子。
长姊虽然如父亲所愿当上了赵国的王后,可面对那样一个荒诞不经又丝毫不尊重她的赵王,她的处境,真的会很好吗?
李世民看着她紧蹙的眉心,忍不住暗暗叹气。
母亲很少会主动跟他们说起楚国的旧事,近日却开始频频念叨与赵国王后的童年趣事。
正因为这样,李世民也对那位从未谋面的姨母生出了几分好感:
她出生不到一个月,就恰逢楚国伐齐大捷,楚王把这个长女视作带来好运的祥瑞,给了她无尽的偏爱和盛宠。
可她自幼喜好读书,性子又十分温婉,每每得了父亲赏赐的稀罕食物,就会悄悄带去分给姊妹们共食,从不仗势欺人实在称得上是一个品行端正的好阿姊。
李世民不由得想到了前世的母亲,她也经历过亡国之苦,时常搂着自己泣不成声地怀念那些舅家血亲
他决定设法先了解一下这位姨母的品行,如果确如母亲所说,等秦军攻进邯郸时,他便会向父亲求情,亲自把她接来咸阳城安置。
这样,母亲往后就不用再一个人孤独怀念过往了
秦王看完今日各郡县上报的雨量记录,蹙眉不悦,
“还是只有蜀郡和长沙郡降了些许小雨,看来我大秦今年的粮食产量,恐怕会欠收四五成之多!”
奉承战战巍巍伏地告罪,
“是臣等无能,祈雨数月仍不见成效,还请王上降罪!”
秦王坐下来,望向殿外被火辣辣炙烤的大地,目光沉沉道,
“祈雨无效,究竟是你等无能,还是上苍在怪罪寡人?”
他有些怀疑是赵太后的死,让上苍对他生出了不满?已经开始思索起顶着烈日,亲自跪在祭坛旁祈雨的可能性。
须发皆白的治粟内史上前劝道,
“还请王上不必自责,臣敢断言,秦国今年秋收至少能保住六成粮食!
因为臣等在春耕前已经遵照王上的吩咐,命各地按威凤先生书中所言,挖出了高深各一尺的大沟筑垄保水,又命农人用塘井地下水提桶灌溉
今年天下各地皆大旱,听闻韩赵魏已经枯死了七成庄稼。秦国能侥幸保住这六成收成,已是仰赖王上英明得到,上苍又岂会怪罪王上!”
李斯出列附和道,
“臣附议!今年大旱列国皆欠收,秦国却因为王上的福泽,得到威凤先生的奇书而阴差阳错提前做好了准备而且,先前太子又提出在关中广种稷麦一事,王上也同意了,刚好稷麦也十分耐旱,今年关中千里平原大量改种这两种
作物,可见,连天意也在帮我秦国啊!”
大臣们纷纷附议,劝秦王不必这般忧心自责。
韩非冷静出列道,
“王上,如今已是五月,正值农物的生长关键之期,臣以为当务之急,朝廷该继续加派人手挖井拗溪,蓄水增灌以及,为来年春耕做好准备!”
这话一出,群臣心中皆是一凛。
是啊,今年都已经快过去一半了,如果到了年底还没降下几场大雨浇透土地,明年的春耕又该怎么办?而且旱情若再持续下去,定然又会出现蝗灾,还不知又要死多少人!
众人怀着沉重的心情踏出殿外,碰上李世民被五黑抱着走来。
众人诧异问道,
“太子怎的会跟五黑子一起进宫?”
李世民扬了扬手中的图纸,
“我去少府工坊了。”
说着,他催着五黑快步进了殿。
他早就发现,在这个时空绝不能尽信史书。
这场波及整个天下的大旱,本该发生在史书上的秦王十二年,可现在却跟齐王访秦一样,出人意料地往前挪了一年。
如果按照史书的记载,这场大旱在六月到八月将会迎来降雨缓解。(1)
现在已经五月了,六月眼看就近在咫尺,他却不敢冒险去等待一个虚无缥缈的降雨季节。
如果这场旱情,在这个时空改变的不仅仅是年份呢?
所以,从二月朝廷下诏警示今年气候有异开始,他就借着找荀子学习的机会,频频往少府工坊跑。
又趁着找五黑问来问去的机会,各种童言童语天马行空,终于磕磕绊绊地把“龙骨踏车”这个对时人来说无比陌生的概念,成功装进了五黑的脑子里,让对方当场就激动跑去开始画图纸。
李世民虽然知道这东西的结构,却无法直截了当地告诉对方,只能时不时就跑去少府,假装不经意地质疑某个设计的不合理之处。
好在,墨家对这些工匠之事的领悟力实在很高,不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他今天一去就得到了好消息:
五黑昨日改良了踏车再次试验,终于把水从河中引到岸上了!
得了秦王一通狠狠褒奖的五黑,带着“速速造出更多踏车”的任务匆匆离开了。
秦王眼中溢满了喜色,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小脸,
“五黑说的可是真的?这种可以源源汲水灌溉田地的好法子,竟是我儿这小脑袋想出来的?”
李世民急忙拍开他的手否认,
“才不是呢,我那天正好看到少府推磨的水车可以带着水转圈,就随口提了一句,没想到五黑一下子就放到心上了,现在还真造出了这种神奇的车子”
秦王轻笑出声,
“你若没功劳,为何又总往少府跑?五黑这人最是严谨,从不胡乱夸大事实。别人家的太子都在设法抢夺功劳,只有你,生怕功劳会反咬你一口”
“嗷呜!”李世民马上抓起父亲的手臂虚虚咬了一口,赶紧转移话题,
“阿父,咬得痛吗?嘻嘻!”
秦王看着衣袖上明显的口水印,笑容一下就消失了,伸手捏他的小鼻子,
“你今年几岁了,还这般幼稚!”
李世民连忙把脸躲进父亲怀中,紧紧抱住他,
“孩儿只有三岁,还可以再幼稚几年不对,孩儿在阿父面前永远是个孩子,我可以幼稚一辈子!”
我也可以一辈子守护在你身边,完成你想要完成的心愿,让大秦走向长治久安。
秦王抱着软乎乎的孩子,听着孩子这番幼稚的言语,眼中再次溢起了笑意。
这场旱灾刚好在春耕后出现,他这些日子情绪压力极大,一睁眼就盼着各地传来下雨的消息。
但这孩子竟也一心牵挂着国事,想来心头的压力并不比他小。
他半夜秉烛查看大臣们的抗旱提议时,常会听见小小的世民在睡梦中,带着哭腔喊着诸如“下雨了,百姓们不会再受饿了”的梦话
秦国各处河道遍布,有了这龙骨踏车,就能赶在秋收前再把庄稼灌溉个透,至少还能增收一成半五黑说了,少府能造出这车,世民功不可没啊。
想到这里,秦王的眉眼愈发柔和下来,轻轻抚着孩子柔软的头发,
“罢了,就允你这般耍赖吧~!”
李世民睁着澄澈乌黑的眼睛仰头看他,
“啊?谁耍赖了!”
秦王用一种十分满意的目光,欣赏着自己的得意之作,
“你说要在我面前当一辈子幼稚孩童,不是耍赖是什么?不过,寡人允了。”
李世民见父亲今日难得心情颇好,急忙提出一个建议:
这场旱情必会导致粮食减产,如果朝廷还按先前的税赋征收,将会有大批百姓面临青黄不接,只剩这点粮食恐怕根本就熬不到明年的秋收,到时,秦国将损失大量的劳动力。
而朝廷在敖仓各地设下的粮仓,已经储备了足够全国吃上好几年的巨额粮食,不如今年先为百姓减税,再开设常平仓设置赈灾制度。
秦王收起笑容,目光深深看着他,
“你想减税,赈灾?今年朝廷能收到的税赋,本就要减少大半,如今秦赵两军仍在平阳激战,你可曾想过,接下来要从敖仓挪出多少备用粮,才够填上这场战事的消耗?”
李世民不想看到那么百姓活活饿死,这场旱灾提前得猝不及防,哪怕它按史书的记载发生在明年,情况都会比现在好得多——
因为郑国渠会在明年完工,有了这么一条宽广大渠的灌溉,至少,关中数千里的土地绝不会被旱情影响。
可现在还没有郑国渠,就算朝廷已经想尽办法带着百姓抗旱寻水,那些靠着人力一桶桶、一盆盆端去灌溉的干涸土地,依然无法滋养出饱满的丰收果实。
秦国百姓这一趟面临的大旱危机,远比史书上要严重得多!
他拉着父亲的衣袖据理力争,
“阿父,打仗消耗的军粮,远比百姓务农消耗得多,朝廷现在可以先召回将士,把粮食节省下来为百姓减免今年的税收,等到明年风调雨顺了再攻赵也不迟”
秦王冷冷抽回衣袖,
“战端一起,贸然撤军必会打击士气,更会让六国察觉到秦国的捉襟见肘,进而再次联军攻秦。伐赵一事有国尉筹谋,你无需干涉。”
他伸出手指轻轻划过孩子不甘的面容,
“寡人虽然听了你几个施小惠于民的建议,但你不要忘了,你是秦国的太子。奉行商君之法的秦国,从来不是乐善好施的大善人。”
李世民鼓起小脸拍开他的手,
“阿父既然提到了商君之法,为何又刻意忽略李悝在魏国施行的平籴之法?商君本就师从李悝,秦国为何又不能效仿当年的魏国,设置常平仓赈灾?李悝深知民力才是一国强盛的根基,阿父难道就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你看看,大秦五口之家,每年至少能耕作百亩之田,可以为朝廷贡献一两百石的税赋,每饿死五千人,朝廷每年就会损失二十万石的税赋,阿父真的细细算过这笔账吗?”
秦王本想斥责他放肆,但看着孩子在眼眶打转的泪水,还是忍了回去,细细给他讲道理,
“我大秦数番遭受列国联军攻伐,各处粮仓乃是为战事而备,绝不能挪作他用。你心善,看不得庶民活活被饿死,寡人又何尝想损失这么多劳力?可大秦如今的情况,并无行善之力”
李世民伸出小手捂住父亲的嘴,含泪倔强道,
“不!孩儿相信,如果秦国肯在灾年帮助百姓渡过难关,那么,朝廷就不必再担心那些偏远的山地无人耕种,因为,一定会有千千万万的六国之民想尽办法来到秦国阿父,变则通,通则达,达则兼济天下啊!”
秦王伸手挪开孩子的小手,取帕为他拭泪,
“你认为,庶民根本不在意谁是他们的王,谁能让他们活命,谁能让他们多吃一口饭,他们就认谁当王,就会跑来为谁耕地?”
李世民重重点头,
“不然呢?活都快活不下去了,谁还在意他们的王姓嬴还是姓赵?”
他抱着秦王的手臂恳求,
“阿父,就免一些今年的税赋,让他们先活下来吧。如果你还愿意下诏建立常平仓赈灾制度,我敢保证,很快就会有无数六国百姓前来耕地弥补朝廷的损失,求求你了阿父!”
他知道,历史上秦始皇统一天下的第四年,就建立了这套平籴利民制度,所以才敢在现在就提出这个建议。(2)
秦王阖眼不语。
李世民再接再厉,
“阿父,你再算算这笔账吧,减税赈灾真的可以”
“行吧,今年的税赋就减两成。”秦王睁开眼面无表情看着他。
李世民心中大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父亲又沉声道,
“但战事不能停,备用粮也不能挪用,如果你想为那些庶民减税,就得先买来抵扣那些税赋的粮食,此事你自己解决,十月秋收完成前必须收齐。”
李世民听完,滴溜溜转着清澈的眼珠,
“可是孩儿的赏钱都花得差不多了,我若要买粮,阿父愿意为我出钱吗?”
秦王冷嗤,
“你那点赏钱,够买几斛粮食?钱当然是寡人来出,能买多少粮食你就全买来。不过我要好心提醒你一句:如今旱情这般严重,何时能下雨也无人知晓,列国豪强手中就算有粮食,也绝不会轻易出手。另外,如果粮价超过秦国的市场价,多出部分由你自己补足。”
秦国为什么重农抑商?因为如今的生产力太过低下,粮食才是这时代最重要的硬通货,打仗靠什么坚持?士气靠什么维持?军粮。
而秦国这两年,售卖瓷器桌椅野兔纸张源源挣了大量黄金铜钱,秦王早就想找机会把它们换成粮食了。
既然孩子执意要帮助那些庶民,他就顺手拿出来做个人情吧,谁让他是当父亲的呢?
李世民一听立刻兴高采烈抱住他,主动凑上小脸贴贴父亲,
“多谢阿父,孩儿一定会买到的!”
买到粮食就能为百姓们减免两成的税赋,不管这事有多难,他都必须全力办到!
李世民第一时间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荀子,荀子满脸震惊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取出白纸唰唰写信,他要让自己那些学生,快些给他们的小师弟想法子凑粮。
捧着个鸡腿走来的张苍,也立刻表态会写信回阳武家中,让族长联合其他豪族一起凑粮。
他还打包票说会一定能说服族长,所有粮食全按最低市价30钱一斛卖给李世民。
荀子提着笔抬头瞪他,
“阳武乃是魏国之地,粮食价格向来就比咸阳高,粟麦最少也要卖50一斛,你这价格一出,哪个还愿意卖给秦国?你一个晚辈,莫非还能指挥得动族长?”
张苍嘿嘿笑着,撕下一块油汪汪的鸡腿肉递给李世民,自己开始大口啃起来,含糊不清地提醒他,
“老师啊,您这年龄越大就越迂腐了不是?我虽然是晚辈,却是阳武张家、乃至整个阳武郡最有出息的晚辈啊”
他这副毫无礼仪的散漫姿态,荀子早就见怪不怪了,闻言倒若有所思起来,
“此话倒也有几分道理,你如今在秦国为官,还是个官职不小的太仓令他们真会听你的?”
张苍已经沉浸在美食的世界了,根本就顾不上理他。
李世民见荀子一刻不停写了四十多封信,急忙夺过毛笔劝他先休息一会。
荀子欣慰摸着他的小脑袋,
“老夫见过的夸夸其谈虚伪儒生不计其数,没想到小小年纪的你,却是真正心怀庶民的仁善之人先前老夫总忧心,秦王这天下总有一日会走向盛极而衰,但有了你这个太子,老夫就放心了”
李世民伸手握住他苍老干燥的手,声音清脆而坚定,
“谢谢老师的帮助,学生一定会做得更好的!”
如果天下百姓皆能丰衣足食,大秦江山何愁社稷不稳?
回宫的路上,马车突然猛冲着向前停了下来,蒙恬一把抱过李世民护在怀里,怒声问发生了何事。
侍卫急忙上前解释:有狂徒胆敢冲上来拦车,已经押下去审问了。
李世民心中一动,按律,冲撞君王及王储者,当斩于市——
他往来宫外这么多回,还是第一回碰到敢上前拦车的,对方不惜冒死一博,莫非是有什么苦衷?
他立刻喊住准备离开的侍卫,让他把拦车之人带来给自己看看。
蒙恬虽然有所担忧,但并未出言制止,马上吩咐侍卫们站在车外围成一圈护住太子。
两名侍卫很快就押着一个人走来了,大声回禀说已经搜过身了,对方身上没有利器。
李世民从车窗探出头,看着面前约摸十多岁的少年,一下就愣住了。
他长得实在太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