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这时代的礼制,列国被允许乘坐驷马马车的,不是王公贵族就是公卿大夫,这意味着,对方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救他。
而且,这两辆马车正要往咸阳方向驶去!
但为了谨慎起见,李世民并没有贸然跳车、冲上去呼救。
他先调整了一下位置,让自己整个人全露在车门外,好让外面的人一眼就能看到。
然后,在对方的马车即将靠近时,他立刻使出全身力气哇哇大哭起来。
试想,在这样人烟稀少的道路上,听到有陌生孩童在放声大哭,什么样的人会停下来询问?
根据李世民的经验,只有喜欢管闲事的和心地仁善的,才会停下来关心发生了何事。
而不管他今天能遇到哪一种,获救的机会都很多,因为,爱管闲事的权贵喜欢挑战难题,而心地仁善的权贵不忍违背道义。
反过来,这也是他筛选求援对象的一个方法,如果贸然冲上去求救,有可能会陷入比现在更糟糕的境地。
李世民很快就进入状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而忙着打架的丁和甲,根本就没空搭理他。
驷马马车的主人循声掀开车帘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让他火冒三丈的场景: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正独自坐在车门前,伤心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负责照看他的两个刁奴,正在车前滚作一
团打架!
他忙下令停车,三两步跳下来急急朝小娃娃走去,上前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安抚,又命人去分开打得正欢的丁和甲,怒气冲冲斥道,
“刁奴!你们不好生护好幼主,竟敢扔下他在此斗殴,成何体统!”
丁打得正起劲,眼看就要把甲打服了,哪里乐意猝然被外人分开?
他大喊着“放开我,关你屁事啊”拼命挣扎起来。
甲却转着眼珠满眼惊疑,他仔细分辨着眼前清贵温雅的中年男子,又扭头看了看对方的马车,实在不肯错过这个攀附贵人的机会,于是壮起胆子恭敬问道,
“敢问贵人,可是公子非?”
正抱着李世民柔声安慰的中年男子闻言,疑惑打量了对方几眼,
“你,认得我?”
甲急忙高兴弯腰行礼,
“回公子,小人先前在王宫当过侍卫,有幸见过公子几回!”
他还激动地告诉韩非,自己叫甲,很快就要回到王宫继续当侍卫了
丁早被吓得魂飞魄散了,忙跪在地上咚咚磕头,连声为自己的口不择言苦苦求饶。
李世民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又看了两眼面前的中年男子,低头开始思索起来。
没想到,他竟然遇到了荀子的得意门生:韩非。
荀子曾经感慨过,韩非虽是韩国的王族,又有满腹治国的才华,却因性子太过耿直执拗,一直被韩王厌弃而不肯重用。
那么,如今韩国密谋掳走自己、嫁祸魏国一事,被韩国朝堂边缘化多年的韩非,知情吗?
李世民飞快做出了两个假设——
如果韩非不是同谋,在知道这件事后,以对方耿直的性子,再加上荀子这层关系,他愿意出手救下自己的可能性极大。
如果韩非是同谋,以他愿意停车关心一个陌生孩童的仁善之举,再加上“同为荀门师兄弟”的名头
李世民立刻决定放手一博。
就算韩非真是靳呈的同谋,以此人的品性和对荀子的尊重,想来,也不会让自己陷入更坏的处境。
而自己就算求救失败,至少也能借此拖延时间,万一秦军已经快追上了呢?
下定决心后,他立刻眼泪汪汪看向韩非,哽咽着,
“韩国公子非,你就是我的师兄韩非吗?呜呜呜,师兄我终于见到你了”
韩非一听怀中小家伙这话,不由怔住了,马上用纯正的咸阳话问他,
“孩子,你为何,要喊我师兄?”
他有些口吃,问得很慢。
甲暗道不好,急忙想打断他们的话,却被韩非瞪了一眼,只好悻悻闭了嘴。
李世民抓着他华贵的紫袍擦了一把泪水,一脸认真道,
“我的老师是荀子,他说我有个很厉害的师兄,是韩国的公子韩非,你不就是韩非吗?韩非,就是我的师兄呀!”
韩非这下是真惊诧了,
“恩师竟然,又收弟子了?”
李世民脸不红心不跳地承认了,
“嗯,老师说我是世间少有的神童,以后定能成为秦国栋梁,所以他想收我当关门弟子。”
韩非被他一本正经自夸的模样逗笑了,开始细细端详着怀里的孩童。
小家伙纯真的瞳仁干净又透亮,清澈得像一汪能望到底的清泉,真是可爱又机灵,难怪恩师此番游历诸国,竟会破例收徒。
不过,他看了看丁和甲,心中渐渐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明知故问道,
“你是秦国人?”
他从甲丁的言语间,听出他们是王上派出去执行任务的细作。
那么,他们为何会护送一个说秦国话的孩子前往韩国呢?
李世民立刻就察觉到了韩非的疑惑,愈发猜测他恐怕并不知情。
于是他马上又噼啪掉起了眼泪,满脸委屈地指着甲和丁告状,
“对呀,我叫世民,我是秦国人,我的阿父就是秦王!可他们是坏人,他们把我装在酒桶里偷出来了,我好想回家呜呜呜,师兄你快送我回家吧”
韩非抱着他的手猛地抖了一下,什么,这孩子竟是秦国的公子?
甲顿时傻眼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一路上只会喊饿乱哭的秦国小傻子,竟会跟公子非搭上关系,还懂得找他告状
韩国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位公子非,是最喜欢跟王上和相国对着干的!这下怎么办?
他气恼得踢了丁一脚,丁也没想到这孩子是在装傻,他竟然早就猜出来马车不是往咸阳方向行驶的了?嗐,不该贪那些美玉的!
两人挤眉弄眼想着应对之法,韩非倏地抬眼怒视他们,
“说!你们究竟,是奉了谁的令,竟敢做出这种,败坏韩国名声的丑事?”
如今虽然是一个礼崩乐坏的乱世,但诸侯还是想尽力给自己扯一块遮羞布,列国公卿贵族无不张口周礼、闭口礼制。
所以,列国交涉之时,直接索要他国王孙公子当人质,是坦荡光明之举;
而从他国偷绑王孙公子当人质,却是会被指着脊梁骨骂的鸡鸣狗盗之举。
也正因为这样,靳呈才会精心设下这个毒计,让魏国同时面临秦王的怒火,和天下人的唾弃。
甲丁两人见韩非怒不可遏,忙把事情缘由竹筒倒豆般说了出来。
当然,他们这种小喽啰知道的也不多,只以为是把李世民带回韩国当人质的。
而实际上,靳呈打的是另一个算盘:
韩国会先把秦国公子藏起来,等秦王遍寻不着、把满腔怒火发泄到魏国后,
再以“意外救下失踪的秦国公子”之名,把对方完好无损地送回秦国,从而得到秦王的感激,再凭借这份感激,得到强秦几分真心实意的庇护。
不过,韩非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很快就猜出了靳呈的真实目的,心中愈发失望不已。
当年韩昭侯任用申不害改革,虽然以失败收场,但申不害留下的勾心斗角之“术”,却在韩国朝堂大为盛行。
韩王开始痴迷于玩弄人心的平衡权术,那些倡导要走正道、发展自身的忠良之臣,都陆续被排挤出了朝堂。
可是,这种“术”给韩国带来了什么?
带来了“朝叛秦暮叛楚”的恶名,让列国纷纷与韩离心;
带来了不自量力的伊阙之战,差点让韩国迎来亡国之灾
韩非恨透了这种自作聪明的愚蠢权术。
如今,这位年轻的秦王能在短短一月之内,就成功平定赵摎之乱、继而架空吕不韦,他的手腕是何等高明凌厉,岂是寻常的等闲之君?
靳呈难道真以为,对方识不破他这卑劣手段吗?
而秦王蛰伏多年一朝利刃出鞘,正愁没有试剑的替死鬼,韩国偏要眼巴巴地凑上去,简直是自寻死路!
李世民仰头看着一脸怒容的韩非,紧绷了整整一路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放松了下来。
他从对方的怒火中,看到了他的不知情和不赞同。
韩非一定会把他带走的,他也想马上就回咸阳!
他当然知道,秦王一旦发现自己失踪,必定会立刻派人四处追寻,也知道秦军一定在赶来的路上了,可他依然想快一点回去。
离咸阳越远,他的心就越乱。
扶苏看不到自己,肯定会哭闹不止。芈夫人发现自己丢了,肯定会日日以泪洗面。
至于秦王
秦王表面装得一派云淡风轻,实际上是极在意孩子的父亲。
晚回去一日,咸阳宫的家人就要多担心一日,更别提以靳呈打的嫁祸算盘,自己肯定会被他带去韩国某个地方藏起来。
到了那时,在秦军千辛万苦找到他之前,他的父母和阿兄,会经历多少个痛苦煎熬的白天和晚上?
李世民只想尽快地,好端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想让扶苏破涕为笑,让芈夫人喜笑颜开,让秦王眼中的怒火和担忧,顷刻间化为柔风细雨
幸好他的运气不算差,识人的眼光也很好。
下一刻,韩非就不顾甲丁两人的苦苦哀求,命
人把他们捆起来,扔进了后面那辆马车。
然后,立刻抱着李世民登上了自己的马车,吩咐车夫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咸阳。
事已至此,他必须尽快把秦国小公子送回去,以平息秦王被掳走孩子和被愚弄的滔天怒火!
李世民是真饿了。
昨日的宴会他只顾着喝柘浆,本就没吃几口肉糜粥,刚一上车,小肚子就咕咕叫个不停。
好在韩非刚从南阳城中买了吃食出来,忙让人把新鲜的热羊奶和黍米粥取来喂他。
李世民吃饱喝足了,终于有力气提问了,
“师兄,你刚才本来就想去咸阳的吗?你是要去投奔我阿父吗?”
韩非命人取来一块洁净的丝帕,抬手为他擦拭嘴角的粥,笑道,
“我听闻恩师,在咸阳小住,今日确实,是去拜见他的。不过,我是韩国宗室之人,是不能投奔秦国的。”
李世民知道秦王一直很仰慕韩非,而他也读过韩非的著作,读过对方“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的观点,知道此人虽然擅长法家,却并不执着于一成不变。
以秦国的实情而言,变革绝不会骤然从法转儒,唯有施行儒皮法骨之道才能长久。
而韩非,无疑是一个很值得拉拢的大才,他想替秦王收入觳中!
于是他立刻卖力地煽风点火,
“可是,我有两个舅父也是楚国公子,他们就在秦国当官呢。我阿父又不管你是哪国人,只要有才学就行!”
韩非见他如此童真可爱,显然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收起丝帕温和解释道,
“秦国,从商鞅变法后,确实一直,重用列国客卿。但我的意思是,我是韩国公子,不能背弃母国。”
李世民早就猜到了他会这么说,故意思索了一会儿,一脸不解道,
“可老师说,在春秋诸侯起兵前,整个天下其实都是周人。而在三家分晋前,韩赵魏其实都是晋人。
那你的母国,到底是周还是晋呢?韩国不是早就背弃母国了吗,你为什么不能背弃它?”
韩非惊诧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孩子的思绪竟然如此敏捷,不由喟叹道,
“难怪恩师,肯破例收你,你虽小小年纪,远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得多!”
顿了顿,他又摇头,
“往者早已不可追,但从我降生之日起,我的先祖,就已经是韩君,我的母国,就已经是韩国,所以我不能背弃它。”
言语间,竟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落寞。
李世民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纯净眼睛,没再继续劝。
看来,韩非确实非常固执。
此事还需徐徐图之,急不得
秦王亲自带兵追了上来。
他无法劝服自己守在咸阳愤怒等待,也担心派出去的人,会错过任何一丝线索
他必须亲自出来找他的孩子才放心!
一想到那个一脸稚气跟他唱反调、又总是眉眼弯弯朝他笑的可爱孩童,秦王的心就焦躁得燃起焰焰烈火——
他想杀人!
他要把参与此事的无耻之徒全都杀光,他要发兵灭了这个无耻之国!
这时,杨端和策马回来禀报,
“禀王上,眼下已经出了武关,前方路口有通往韩魏赵的岔道,但每条道上都有凌乱的车辙,应该是先前的追兵留下的,请王上定夺,臣等该往哪边追!”
三晋之地紧邻秦国,边境岔道也众多,秦王想都没想就冷声道,
“传令,往韩国方向追!”
“喏!”
虽然昨夜查到的证据,无一不指向魏国,但他看得很清楚,魏国使臣的惶然绝望,全不似伪装。
而在他故意说要加派人手往魏国追时,韩国使臣眼中的得意,让他迅速生出了疑心。
更何况,他还生出了一种无法自控的错觉——
好像只要往这个方向一直追下去,他就能看到顽皮的世民从车上跳下来,咧着几颗小牙齿笑眯眯朝自己招手。
这个错觉着实太过美好,秦王说完,就扬鞭往前方韩国的岔道奔去。
一路尘土飞扬疾行了半个时辰左右,他还真看到有马车迎面疾驰而来。
这是一辆驷马的奢华马车,它身后还跟着一辆普通的随从马车。
杨端和带着士卒继续前行着,没人想浪费宝贵的时间,上前盘问这两辆客行的马车——
贼人掳了小公子,跑都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往回走?
但秦王在与这辆驷马马车擦肩而过时,却猛地转身策马飞奔,超上前去拦下了对方。
如果我儿刚好就在这辆车里呢?他不敢错过任何一丝可能。
拉车的四匹马陡然受了惊吓,纷纷扬起了前蹄,车夫急忙扯紧缰绳,呵斥着让它们安静下来,然后劈头盖脸地,就朝穿了一身胡服的秦王吼起来,
“你这是想做什么?如果吓到我家公子,跟你没完!”
秦王蹙了蹙眉,已经很久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了。
但他没有发作,
“不知你家公子是何人?可否让他出来一叙?”
车夫气咻咻调整着手中的缰绳,看都不看他一眼,小声嘀咕着,
“你以为你是谁,秦王啊?说想见我家公子就见?”
这时,杨端和得到通禀,已经拍马带人返回来了。
他长得又黑又高又壮,往风姿俊逸的秦王身边一站,两只大眼一瞪,原本想喊秦王让道的车夫,立刻就自觉闭上了嘴。
韩非打开车窗,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在他怀中半睡半醒的李世民,已经揉着眼睛坐起来了。
韩非忙问他是不是被惊吓到了。
李世民打着小哈欠摇头,睡意未散的声音软软糯糯的,
“不是,我刚才在做梦,我好像听到阿父的声音了。”
韩非心中一痛,沉默地拍着孩童的后背安抚。
一个才这么小的孩子,本该在父母怀中欢快撒娇的,却因我王的糊涂,让他受了这等大罪
车窗处突然一暗,韩非忙抬眼去看。
正好对上了一双疏离冷淡的幽深眸子。
李世民看清窗外的人,精神却一下就振奋起来,立刻挤过来朝他招招手,兴奋地大声喊,
“阿父,阿父!我在这里!”
他又转头笑嘻嘻告诉韩非,
“他是我阿父!”
韩非先是一愣,旋即大喜不已,能早一刻把世民还到秦王手上,他的怒火也会多消退几分吧?
他还来不及跟对方打个招呼,李世民就蹬蹬往外跑去了。
秦王站在原地,恍惚间怔愣了一瞬,一时忘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
他刚才听到了世民的声音,就走过来了。
然后,就像他想象中的那样:
世民果然在马车上,咧着小牙齿朝他笑眯眯招着手!
让他一时不敢上前,不敢出声,生怕打碎了眼前的美梦。
直到李世民大喊着“阿父”跳下马车,秦王才迅速回过神来,疾步上前把孩子接到手中。
李世民又喊了一声“阿父”,就紧紧抱住了父亲哽咽起来。
讨厌,他明明是很开心的,明明有很多话想告诉秦王,眼泪偏偏一直流个不停。
秦王只当孩子是被吓到了,温声安抚道,
“世民别怕,父王已经找到你了。父王现在就带你回家,我们回咸阳好吗?”
李世民趴在秦王肩头,带着鼻音轻轻“嗯”了一声。
这时韩非也走下了马车,他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正想上前开口请罪。
秦王却抱着孩子往外走去,冷声下令,
“全部带走,回咸阳审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