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87(2 / 2)

宋星糖以为他在问自己为何会哭,毕竟她从前在家时都很少哭的。

在父母前,她很懂事。

也就只有面对沈昭予,她才能把自己全部摊开。

她不好意思地往沈昭予身后躲,拉过他的袖子擦眼泪,心虚道:“也没什么呀,就是他教我读书,熬得太晚了,累。”

宋鸿冷笑了声,“你们读的,是正经书吗。”

沈昭予:“……”

“嗯?这话好耳熟哦,”宋星糖没头没脑地,拿手指戳了戳沈昭予,“这话你是不是也说过呀?在我家的时候。”

沈昭予:“……”

小祖宗,就别火上浇油了。

“殿下去过‘我家’?”宋鸿眼锋如剑,咬牙切齿,“看来怀王殿下对末将隐瞒了不少。”

“对呀爹爹,他当然去过,他还住了一个多月呢。”

“他是我的夫君,当然要和我住在一起嘛。”宋星糖红着脸,神情扭捏,“还要多亏爹爹的好主意,我才能招到这么好的赘婿。”

宋鸿:?

不是,等等。

“夫君?住在一起?赘婿??”

一个接一个词,砸得宋鸿毫无还手之力。

他哆嗦着嘴唇,努力消化短短一句话中带来的巨大信息量。

半晌,化为一句不可置信的质疑:

“你,赘婿?!”

沈昭予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宋将军,先进去,再容本王解释给你听。”

他无奈地瞥了一眼一无所知的罪魁祸首。

“嗯?怎么啦?”

宋星糖眨巴着大眼睛,冲他咧嘴一笑。

爹爹来了,她心里开心,便什么矛盾都忘了。

沈昭予:“……”

当着人家爹的面,也不好再多做亲昵举动。

沈昭予心累地摇摇头,摆手回屋。

第85章 第85章“他这么好,你不能那么……

【85】

“事情还要从三月说起。”

“三月末。”

“嗯?三月末吗?鱼鱼你记性真好呀!”

宋鸿脸色麻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上首位的男人。

正襟危坐,人模人样,呵。

乘虚而入,趁人之危,呵呵。

若要沈昭予来讲,必定三言两语便能把事情交代清楚。

可宋鸿不要听他说话。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宋星糖手舞足蹈、激动万分地讲述了她与“赵鱼”相识相遇相知的全部事迹。

刚开始讲,父女二人就针对“到底是谁出了招赘主意”的问题展开了激烈探讨。

“难道不是爹爹你在信里给阿娘出的主意吗?让我招一门赘婿替我料理家业,我都是按照你说的做的呀。”

面对女儿无辜且天真的质问,宋鸿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沈昭予,好似在说,这般不靠谱的言论,也能轻易取信于人吗?

宋星糖见他不信,心里老大不乐意。

她现在变聪明不少,怎能容忍至亲之人还把她当傻子看。

她让李嬷嬷去把信拿来,念给他听。

宋鸿听完以后,整个人更加沉默。

也不知是震惊于女儿匪夷所思的理解力,还是想起旧事,陷入了

对亡妻的感怀中。

宋星糖见爹爹无话可说,十分得意,继续昂着下巴,将这几月的事娓娓道来。

宋鸿虽面上不显,但眼里的情绪可谓精彩纷呈,到关键时,还流露出对后续的期待。

沈昭予撑着头,弯唇轻笑。

看来这位宋将军,也和女儿一样喜欢听故事。

只是这“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发生在自家女儿身上,便要在诸多情绪中多加上一层——恼怒。

这种恼怒的情绪,在看到婢女受主子吩咐,捧上来一个腰靠给宋星糖垫在身后时,达到了顶峰。

他面色铁青,一拍桌子!

一语未发,只用十分严厉、苛责的目光盯着宋星糖瞧。

巨大的声音把宋星糖吓了一跳,灿烂的笑凝固在脸上,而后慢慢收敛,她垂下头,收了挥舞的手,把卷起的袖子撂下去,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坐好,不说话了。

沈昭予顿时沉下脸,坐直身,以冷淡的目光,审视宋鸿。

宋鸿冷笑道:“怀王殿下屈尊降贵,给小女做婿,只为肃清江南官场,这代价未免太大,常闻殿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曾想,连伺候人这种丢脸面的活儿殿下也乐意干。”

看着宋星糖愈发垂低的脑袋,沈昭予心中最后一点耐心也没了。

他只是看在宋鸿是她父亲的份上,才愿意以礼相待。可若宋鸿连自己女儿都要责怪,叫他如何能容忍?

沈昭予冷笑一声:“原来在将军眼中,照顾你的女儿,是件丢脸下贱的事。”

宋鸿皱了皱眉,“我不——”

沈昭予缓步走下,居高临下,睥睨着他,声音泛着冷意:“本王所做之事,从无后悔,皆是心甘情愿,在本王心里,事只分值不值得,不分等级贵贱,只要本王愿意,那便是全天下最无价之事。”

“未曾经过三书六礼,这婚事如何能作数?况且你们还——”

无媒苟合四字太重太难听,宋鸿到底没说出口。

可沈昭予从他的眼神神态中读了出来,沈昭予嘲讽道:“将军为家国奉献良多,本王有一问,还请将军为本王解惑。若你一日寻不到本王,是否就要让糖儿等你一日,等到她二十岁,三十岁?”

宋鸿张嘴,正欲说话,却又听男人冷嘲热讽道:

“哦不,本王说多了,她或许活不到三十岁、二十岁,便会被二房吃得骨头都不剩,那时自然也不用等将军回家。”

宋鸿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面上一阵青一阵白。

被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女儿,家中再无父母依靠,会面对怎样的险境,他自然能想到。

然而身为父亲,宋鸿不容外人置喙他的家事:“怀王殿下若想得到什么,自是易如反掌,她会错认信中所言,寻觅赘婿解忧,可殿下是聪明人,不会被她牵着鼻子走。殿下前来应选,总不会是旁人逼迫。我宋家有什么值得殿下图谋的,叫殿下屈居敝府,只做个赘婿?”

宋鸿不信如怀王这般位高权重之人,会没有自己的心机谋算,会好心到去帮扶他女儿这样的弱者。

“宋将军。”沈昭予冷淡倨傲地看着对方,漠然道,“你与其担心本王图谋不轨,还不如多关心关心,你的女儿在你失踪这段时间,都吃了多少苦头。”

自重逢,宋鸿句句指责质疑,并无身为人父该有的关怀关爱。

也难怪宋星糖时常把她阿娘挂在嘴边,却少提父亲。

言语体现立场,沈昭予显然要比宋鸿更加关心宋星糖。

宋鸿哑口无言。

空气中火药味弥漫,宋星糖吸了吸鼻子。

“爹爹,你别这么说他,”情绪低落的女子忽然出声,她依旧没敢抬头看人,只盯着自己裙子上的花纹,喃喃道,“他待我很好,我能分得清是谁是真情,谁是假意。”

“我没你想的那么笨的……”

话音很轻,才出口,便飘散在空气里。

沈昭予的心似被人狠狠捏了一把,他忍无可忍,抬手按住她的脑袋,靠进自己的怀中。

她身子轻轻发抖,在努力克制着什么,头抵在男人的腰腹,又道:“他对不起我的地方,我都一一回敬过去了,我不吃亏,我将他休弃,便是作为惩罚。”

“他的身份,我的身份,这之间的差距,女儿自然清楚,女儿不是傻子。”

“我也想过,就那么算了的,可他又回来寻我,带我找到了爹爹你,他这么好,你不能那么说他。”

“我虽然曾经休了他,但昨晚我已将休书撕毁,只当没有过那一遭,我和他现在还是夫妻,是一体的,爹爹骂他,就是骂我。”

小姑娘越说越觉得自己可怜,连带着所有的委屈又都回忆起来。

“当然了,爹爹骂我就骂了,我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呜呜。”

沈昭予手拍她后背,拧眉道:“他以前时常骂你?”

宋鸿:?

宋星糖点了点头,两手揪着男人的腰带,委屈巴巴地:“是呢,只是阿娘在的话,会好一些。”

宋鸿:“……”

怎么还告状呢?

他也没有吧。

沈昭予目光极冷,刺向宋鸿,“他以后都不能再骂你,别怕。”

“呜,嗯嗯嗯。”

女儿的胳膊肘使劲往外拐,这叫宋鸿的一张老脸无处搁,他绷着脸,语气生硬:“末将管束女儿,与殿下何干?”

沈昭予凤眸微眯,缓声道:“这是在本王府上,只有本王训斥旁人的份,将军若不满,大可以出去,莫要在本王地盘上撒野。”

“你——!!”

“糖儿,我陪你去用膳,好不好?”

男人一瞬转变为另一副面孔,柔情似水,嗓音极轻,看得宋鸿一愣一愣的。

宋星糖往他怀里缩了缩,没什么精神地:“嗯。”

宋鸿:“……”

他多余了,是吧。

不对啊,他还没找怀王算账,怎么就让他把人带走了?!

等他反应过来,两人已经相携离开,渐行渐远。

宋鸿追出去,灵敏的耳力令他听清远处二人的对话——

“你别把我爹爹赶出去。”

“当然,我只是吓唬他,他毕竟是你父亲。”

“阿娘不在,他心里难过,所以才会乱发脾气,你别跟他计较。”

“不会,他生了糖儿这般聪慧又体贴的女儿,我只会感谢,不会记恨他。”

“咦?我聪慧?还体贴?”

“哦,说错了,糖儿不止聪慧又体贴,还温柔可爱,通透赤城。”

“哇!我有你说的这么好呀!真的嘛真的嘛!”

“千真万确,我说过不再骗你。”

“嘿嘿,嘿嘿嘿。既然我这么好,那……”

“嗯?”

听声音十分羞赧:“你能不能背着我?腿酸酸的。”

男人轻笑:“来。”

高高在上的男人低下骄傲的头颅,在人前半蹲下去,笑着回身看她,“上来,背你。”

小姑娘笑嘻嘻地爬上温暖宽阔的后背,手臂圈紧,红着脸,飞快地在他侧脸上亲了一下。

大庭广众,羞耻心作祟,她面红耳赤地,把脑袋埋下去。

沈昭予低眉浅笑,稳稳托着人,步子徐缓。

“鱼鱼,谢谢你,幸好有你。”

背上人依赖地蹭着他,他仰头看着高高的围墙,越过围墙,又远眺至那座富丽堂皇、雄伟壮

丽的,最安全、也最如牢笼般的宫殿。

“该是我谢谢你才是。”

从今往后,这条路,他终于不再是一个人走了。

**

宋鸿揣着证据,秘密入京,为防走漏风声,以及他的安危着想,除了王府,他也没地方能去。

日子一晃半个月过去,宋鸿依旧热衷于找怀王殿下的茬。

或许全天下的父亲对于拐走自己女儿的毛小子,都是左看右看觉得不顺眼。

更别提他家这小丫头天真好骗,对方还是权倾朝野、手握重兵、满腹算计的成熟男人。

对于宋鸿的针对,沈昭予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大度。

这叫一众下属皆疑心自家主子这层皮下,其实换了一个灵魂。

他们不知,背后是宋星糖在哄:

“阿娘不在了,没人哄他,你就让让他吧。”

温声软语在侧,再捧着他的脸亲几下,心里有再多气都散了。

这半个月中宋星糖只出府门一次,那就是言婉成婚。

其余的时间,她都专心在家中作画。

这日白天,沈昭予照常不在,宋鸿闲来无事,蹲在院子门口擦自己的宝刀,余光瞥一眼画画的女儿,心中嘀咕她何时有了这个爱好,耳朵听妙荷与青鸾聊天。

“听说你家主子这几日总往军营跑?他不是在西北领兵打仗吗?连京城的兵也能管?”

为照顾宋鸿的面子,宋府旧仆把“姑爷”的称呼改成了“你家主子”,以防自家老爷再受刺激。

青鸾知无不言:“殿下统领天下兵马,不拘于西北一支。”

宋鸿默默点了点头,这也是他会带着证据远赴西北的原因之一。

一是因为怀王靠谱,二是因为他权势够大。

“那我就想不明白了,人家不都说皇帝最忌惮这种吗?怎么你家主子这么好命,呼风唤雨的,跟皇帝也没两样了。”

宋府一众人早经历过沈昭予铁血手腕肃清内宅的事,知道这府上如铁桶一般,外头一只苍蝇都放不进来,所以在自己家里,说起话来自然是毫无顾忌,不怕被人听去。

宋鸿不知,他眉头紧蹙,正要训斥妙荷口无遮拦,就听青鸾说道:

“我们殿下并非好命,而是如今的局势已然落定,你们若早几年认识我家殿下,便知他不是这样。”

一个敢问,一个敢回。

宋鸿心知其中必有他不知的内情,谨慎地闭紧嘴巴,安静听着,不再动打断的心思。

青鸾又道:“能有如今的权势,也是他努力多年的结果,与多方周旋,费尽心力,前朝后宫,内朝边境,需要平衡的势力太多,如今可谓尘埃落定,算结束了吧。”

妙荷乐了,“那我们还赶上好日子了?”

青鸾笑了笑,点头。

宋鸿适时咳嗽一声,见众人看过来,他道:“内宅妇人,莫要妄议朝政。”

妙荷不屑地扁扁嘴,嘟囔道:“从前姑爷可不管我们这些。”

她一心向着宋星糖,自然是谁对主子好,那她就给谁好脸色。

她见证过沈昭予是如何待宋星糖的,再对比宋鸿,心里自然有偏向。

宋鸿:“……”

真是反了天了。

“我听人说,陛下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可是真的?若他真的……那是哪位皇子继位啊?”

青鸾这回不说话了,只是垂眸笑着,一味摇头。

妙荷见状也不再提。

宋鸿眉头一皱,心里忽然有个不好的预感,没等他深思,便听宋星糖欢呼一声:“好耶!画完啦!”

一众婢女皆围上去。

这个说:“姑娘的画功又进益了!”

那个说:“殿下回来后看到,不定多高兴呢!”

左一句“姑娘厉害”,右一句“真乃京城第一画师”,把宋星糖夸得嘴角升天,合不拢嘴。

“哎呀,也没你们说得那么厉害嘛,言姐姐就比我强,还有周姐姐,我见过她们的画,都堪称一绝。”

宋星糖以袖遮面,只露出两只亮闪闪的眼睛,嘴里说着谦虚的话,眼中却透露出还要听夸的渴望与期待。

巧杏察言观色,立马会意:“她们可没姑娘这般细致入微,而且她们学了多少年,姑娘才画多久,有朝一日莫说全京城,全天下都找不出比姑娘还厉害的啦!”

“哎呀哎呀,你们真是,哎呀……”

宋星糖如愿以偿,捧着一张红扑扑的脸,羞赧地跑了。

房门关死,众人对视一笑。

李嬷嬷要把画收起来,宋鸿道了声“慢”,走过去仔细端详。

“这……”

一看,他大骇。

“她画的这是怀王?”

简直惟妙惟肖,比宋鸿见过的所有画师都要技艺高超。

李嬷嬷笑道:“是呢,姑娘最喜欢画的就是怀王殿下。”

不管是以前的假脸还是现在的真容,画了不知多少。

宋鸿哑声道:“我还以为,你们在哄她。”

妙荷哼了声,抱起画作,“以为我们拿她当小孩子,信口胡说?”

宋鸿沉默着。

“姑爷都交代过我们,不让我们拿她当个笨……咳,当懵懂无知的小孩子,姑爷说,姑娘什么都晓得,只是都憋在心里说不出来罢了。”

妙荷皱着鼻子,语气中难掩抱怨:“老爷离家太久,不知在姑爷的悉心引导下,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更何况她身边多了那样厉害的人物,学有所成才是理所应当的吧。”

李嬷嬷扯了下妙荷的袖子,叫她莫要再说。

宋鸿嘴里发苦,勉强笑道:“他……还教她?”

妙荷抱着画走了,李嬷嬷叹道:“怀王殿下在姑娘面前,总是耐心十足,是旁人皆不必得的。这么多年,老奴也就见着这么一个人,当真是把姑娘捧在手心里,小心呵护,耐心滋养的。”

宋鸿无话可说,转身往外走。他才迈一步,房门忽然打开。

宋星糖问:“到申时了吗?”

青鸾看一眼天色:“到了。”

宋星糖提着裙子往外跑,路过宋鸿时没停,就这么跑出院子。

宋鸿茫然四顾,院里其余人皆了然一笑。

“到殿下回来的时辰了。”

“真是一刻都等不得。”

宋鸿忙问:“她怎知怀王何时回家?”

青鸾笑道:“将军有所不知,从前在越州时,姑娘总是空等殿下,等他回家,等他用膳,等他睡觉,殿下心疼她,所以若是能确定自己何时归家,就会告诉她准确的时辰,若是不能,或者忽然被事绊住脚,他就会差人送口信回来。若无意外,殿下都会按照约定的时辰,准时回家。”

果然,远远地听小姑娘兴奋喊了一声:“鱼鱼!”

宋府仆从皆摇头失笑,各自散去,忙自己的。

唯有宋鸿脚底下如钉住一般,他紧盯着院门方向。虽然看不到人影,却能听到二人的声音。

“鱼鱼鱼鱼,你可算回来了,我有道题怎么都算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呀?你快教教我。”

她的声音听起来闷声闷气,好似是把头埋在哪里说的。

男人许是一日说了太多的话,声音有些哑,他轻声笑道:“请说。”

“今有邪田,一头广三十步,一头广四十二步,正从六十四步,问田几何?”

“答案说是九亩一百四十四步,可是我算了半晌,也未算出这个数,你说,书是不是写错了呀?”

宋鸿:?

他以为怀王定会申斥其自大,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反而去挑别人的错。

怎料男人只是低低一笑,问道:“糖儿可记得术曰?”

“记得呀,我背给你听噢,”宋星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听声音摇头晃脑地,“术曰:并两邪而半之,以乘正从若广。”

话音落,她不确定地问道:“我背得对吧?”

“糖儿所记一字不差,”沈昭予不吝称赞,极有耐心地引导,“两邪分别是多少呢?”

“三十和四十二呀。”

“正从又是几何?”

“六十四。”

“相乘呢?”沈昭予笑道,“可是十九亩四十八步?”

宋星糖一惊:“对呀!我算的就是这个数!你看!就是书错了叭?!”

沈昭予笑个不停,提醒道:“书没错,糖儿不妨再仔细回忆一下,方才背诵的内容。”

他说完,也不催,揽着她往回走。

这会儿他们已经出现在宋鸿的视线里,宋鸿终于看清,二人的表情。

高大的男子面上丝毫不耐与鄙夷都没有,眸光温柔似水,唇边始终挂着如沐春风的笑意。而他臂弯里揽着的女子,眉头紧锁,如临大敌,是宋鸿从未见过的认真模样。

一道简单的算题,若是放在宋氏任

何一个掌柜身上,都是小菜一碟。

题目本身,并不值得人侧目。

令人惊诧的,是做题者,竟是他那素来不学无术,厌学的女儿。

宋鸿默不作声蹲回角落,继续擦刀。

沈昭予坐在石桌上,拿了卷书随意翻看。

天色渐渐暗了。

沈昭予在场,没有人会打扰宋星糖思索“难题”。

临近晚膳的时辰,宋鸿几乎把刚才的事忘了。

忽然听宋星糖惊呼一声,恍然大悟:“原来我忘记‘半之’了!!”

她懊恼道:“我还在算,是否亩数算错了,二百四十步为一亩,以为差的那一半在这里,结果……哎呦!我太笨了!谬误之处竟如此明显!”

沈昭予放下书,拿过她手中的笔,在空白处洋洋洒洒写下术式,而后在“两邪”与“半之”中间画了一条竖线。

说道:“不怪糖儿忽略,是应该这样将句断开,否则算完两邪之和,极易忽视后半句话,转而去做最后一步,将它们乘到一起。”

他瞥见宋星糖闷闷不乐,正恼自己为何这般粗心,遂扔了笔,懒洋洋地笑道:

“书不该是有天赋者才能读,当有教无类。可一旦‘理解’所耗的时间变多,势必在这一步便筛掉了大部分的人,就不是人人皆可读了。”

“我幼时常拿着书去请教宫中大儒,无需他们教太多,只需要告诉我,如何断句即可,久而久之,触类旁通,学得逐渐就快了。”

“所以糖儿不必担忧,更不必怀疑自己比人差,只因你幼时欠缺好的老师教会你读书的方法,所以如今才会觉得吃力。一旦你寻得其法,来日未必不能比我强。”

“做事还要讲究个一二三四的先后顺序,只有把第一步走好,才能谈后面,只要耐下心来,总有能成事的那天。”

“言之有理,有理有据!”

宋星糖如醍醐灌顶,她觉得自己不仅学会了这道题,甚至连做人的道理都全然顿悟。

他不是在哄她,而是真的在教。

宋星糖像得了宝贝一样,捧着男人的墨宝,哼着歌,美滋滋回房,准备把他的字挂起来。

宋鸿久久怔在原地,难以回神。

“鱼鱼,再学一题吧?我觉得自己思路前所未有之清晰!”

“这……怎么办,我饿了。”他笑着,按了一下她的肚子,“不然先用膳?”

宋星糖愣了下,而后听见自己肚子里咕噜一声。

她微红着脸,神情窘迫:“我都把吃饭这事给忘啦,若再做一题,怕是写完我人都饿死啦。”

她只能专注做一件事,一心一意的坏处,是常常因太过沉浸,而忽视周遭所有事,也包括自身体力的局限。

她如一阵风般又飘了出去,对着外头喊:“来人呐,摆饭啦!”

“慢些,不急。”

沈昭予抱肩倚门,笑着说道。

宋鸿终于将刀放下,循声望去。

夏日黄昏,余晖如熔金般,洒落在沈昭予带笑的侧脸上。

洒落在那双始终温柔凝望着爱人的眼眸中。

第86章 第86章“好呀好呀,我们到榻上……

【86】

近来京中人心惶惶,倒不是因为皇帝病重,而是怀王动作频频。

沈昭予早出晚归,除了忙朝中之事,还有件至关重要的人生大事——成婚。

他其实无所谓宋鸿到底同不同意把女儿嫁给他,以他的性子,一旦决定某事,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无法阻他。

他计划的大婚会在皇帝病逝之前,而在此之前,宋鸿一直都是个“死人”,不能公然出现在众人视野中,那宋鸿的意愿更是无关紧要。

可宋鸿到底是宋星糖的父亲,沈昭予不得不为她着想,顾虑着她的心情。

不过沈昭予也有底线,那就是婚事是板上钉钉,绝无转圜余地。必要之时,他或许会采取强硬的手段,来达到目的。

这都是后话,最好当然是宋鸿同意,皆大欢喜。

关于大婚的筹备事宜,已然完成九成以上,距离他选定的日子,也只剩半月不到。

宋星糖不知道。

宋鸿也不知道。

怀王娶亲的消息在权贵之间悄悄传开,所有人都在猜测是哪家的姑娘。

居家沉迷作画的宋星糖不知道。

被软禁在王府的宋鸿也不知道。

怀王殿下的属下们训练有素,可宋府仆从没有参过军,更没受过专门的锤炼,一个个心里藏着秘密,怕露馅,都只能躲着人走。

宋星糖好糊弄,可宋鸿不是。

没多久,到底叫宋鸿察觉出异常来。

宋鸿不动神色,每一日照常不给怀王好脸色。

他心里有了猜测,随着对众仆的旁敲侧击,几乎确定了这一猜测。

他既惊又怒,还有几分担忧。

寻常人家的男子尚会三妻四妾,更何况是出身于皇家的王爷。

身份差距太大,往后再多纳两个侧妃,几个小妾,还有宋星糖的容身之地吗?

宋鸿日夜寝食难安,再见沈昭予,更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看哪儿都不顺心。

沈昭予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论揣测人心的本领,无人能出其右。

这夜忙完公务,沈昭予拎着剑,敲响了宋鸿的房门。

“练练。”

他平静道。

宋鸿眼前一亮,勾唇笑了声。

直至天光大亮,见岳父把心里的火气发泄得差不多,沈昭予才认输喊停,优雅地行了礼,飘然退场。

素来只争第一、不取胜便如同要他命的怀王殿下,轻而易举地认输低头。

宋鸿单膝跪地,刀插在黄土中数寸,握着刀的手因脱力而不住地发抖。

他的头发被汗水浸透,满身沙尘,形容狼狈。

一双黑眸熠熠生光,紧盯着男人离去的背影,直至再看不见,他才身子一歪,倒在一旁。

仰躺在黄土地上,望着初升的太阳,释然地长叹一声。

切磋一夜,仍不耽误怀王转日继续繁忙。

这都是在越州历练出来的成果。

沈昭予苦中作乐地想。

等沈昭予再次回到府,天又黑了。

他照常去陪宋星糖读了一会书,照常于一二更交替时离开。

才一动,衣摆便被人紧紧抓住。

沈昭予:?

他笑道:“糖儿还有何吩咐?”

宋星糖眼巴巴地,“你今晚还有事吗?”

沈昭予摇头,他连着忙了几日,该休息了。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要走?”小姑娘怨气十足,目光幽幽,“我们已经重新做夫妻了,你就该和我睡一张床。”

沈昭予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门的方向,压低声音:“你父亲在,不方便。”

宋星糖拧眉,“有何不便?他又不和我们挤在一张床上,关他何事?”

沈昭予不知如何同她解释这其中缘由,关于成婚的事,是给她的惊喜,不能说。

他思来想去,只能道:“他还未同意我们在一起,他如今在府上,被他瞧见我留宿你房中,会生气。”

宋星糖这下更不能理解了,她满脸写着疑惑,“他和我娘成亲,也没经过我同意啊,我都没碍着他们一起睡觉,他怎能碍着我?”

沈昭予:?

他捂着头,又气又笑:“再和本王抬杠,小心打你屁股!”

明明是威胁,她听后却眼睛一亮,兴奋道:“好呀好呀,那我们到榻上去打,把我打哭了你得哄我,就别走了。”

为了和他一起睡觉,受点皮肉苦也没什么,反正他也不舍得用力打,嘿嘿。

沈昭予:“……”

“你少看那些不正经的书。”沈昭予脸色微红,恼道,“有空多算两道题。”

“我没看啊,”宋星糖嘟囔了一声,骄傲挺胸,有种目空一切的傲慢,“我现在每天能做五题,再加两个,又有何难?”

哼,她现在厉害着呢。

“不对,莫要打岔,你不打的话,就上床,我困了!”

宋星糖的记忆力现在也有了显著的提升,已不是旁人随意岔开话题,她就能尽忘的了。

她一边说,一边拉住男人的胳膊,扯着他往卧房拖。

沈昭予手死死按着桌子,无奈道:“在你父亲眼中,我们在越州的成亲不作数,你在他眼中尚未嫁人,他能容忍我待你好,却绝不能容忍我与你同床共枕。”

等到成婚,宋鸿就是有千万个不愿意,也得在心里憋着。

宋星糖使劲掰他的手,用力到气短,呼哧呼哧地喘气,恼道:

“你管他作甚?同你成亲的难道不是我吗?你不听我的听他的?当初拜高堂时他不在,也怨不得我啊,谁叫他不在?”

“秦大哥主持大婚,秦大哥代表着阿娘,我娘都同意了,爹爹的意见不要紧,别管他。”

沈昭予哭笑不得,“如果以后我们的女儿也如你这般,一心只向夫婿,我只怕要被她气死。”

“不行,女儿要像你,我笨笨的,不能像我。”

“谁说的,糖儿是我见过最敏锐的女子。”沈昭予抬手掐她的脸,“见你第一面,我就这样觉得。”

宋星糖被夸得找不到北,沈昭予趁机偷偷摸摸起身,往外走。

“哎!哪里跑!”

嘭——

一颗小炮弹撞得沈昭予险些没站稳。

实在拗不过她,他握住她的手,叹了一声:“好吧,陪你睡,总行了吧?”

在两人的拉扯与较量中,宋星糖屡战屡胜。

她把被子盖过鼻子,眼睛弯成月牙,笑道:“我准备睡了,你开始讲吧。”

沈昭予隔着被子揉揉她的脸,翻开鬼故事。

嗓音温润,低沉琅琅。

故事讲到一半,耳畔便传来小姑娘绵长而平稳的呼吸声。

沈昭予合上书册,探身亲了亲她的额头,翻身下床。

他关好房门,正预备朝自己的院落走,才踏出两步,便蓦地停下。

他倏地转头,锐利的眸光射向房顶,待看清房上之人,微怔。

宋鸿盘腿坐在青瓦上,手举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他没起身行礼,告罪:“末将醉酒失仪,还望殿下海涵。”

沈昭予没言语,在他身侧坐下。

宋鸿并不计较男子的冷淡,自言自语起来。

“我方才梦到她娘了。”

沈昭予掀了眼皮,懒洋洋地看过来。

宋鸿自嘲道:“她娘怪我,说我既然对女儿不好,为何还要拦着别人对她好。”

“是,我不如你。”

“她小的时候,我在家的时候便不多,你也是领过兵的人,知道战事一起,我们就得去。”

“我对阿柔已有颇多亏欠,所以但凡在家,我的全部心思都放在阿柔身上,至于女儿,我顾不上。”

“好在她有她娘照管,有一众丫鬟婆子,她自己又是个没心没肺的,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怎么着都能快快乐乐地长大。”

“她很乖,也很少哭,所以我一直没觉得自己待她有些严厉。加上她忘性大,就算被我训过,下次还是会软软地靠过来,抱着我的腿喊爹。”

宋鸿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又咕咚咕咚灌下半坛子酒。

表情似哭似笑,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我以为她一直过得很好。我不配做父亲。”

沈昭予冷眼看着宋鸿哭诉忏悔。

等他情绪渐渐趋于稳定,沈昭予才平静地问道:“宋将军可否与本王说说,她额角的伤,是怎么来的吗?”

宋鸿表情有一瞬间凝固,他眼睫一颤,避开男人审视的目光,“伤……只是意外,是意外。”

“是么。”

沈昭予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子,叹道:“看来昨夜的较量中,本王下手终究是轻了。”

宋鸿心头猛跳,酒喝多了,舌头不太利索:“你、你要杀了我?”

“怎会,本王只是想着,将军的火气是出了,可本王还吃着亏,心里不太舒坦。”

宋鸿狼狈地垂着头,半晌,才道:“小孩子之间打闹过头,出了人命,若能息事宁人,我还有什么脸计较她的伤。”

“哪怕罪魁祸首不是她,你也要让她背负上这个责任,安慰自己,她是自作自受。”

男人声音里的情绪越来越淡,到最后四字,字字结冰。

宋鸿抱着头,痛苦道:“若非宋遥疏通关系,她哪能轻易被人放过,我是她爹,我若有其他的法子,岂会冷眼看她受苦?”

“你的无能,你的纵容,造就了她之后十几年被欺凌的命运。”沈昭予道,“宋洛繁至死都以为,当初都是糖儿害了他。”

“至死……”宋鸿震惊抬头,“你把宋——”

男人淡淡垂眸,似笑非笑,“本王为她报仇,不应该吗?本王就算把欺负过她的人全杀光,也无人敢置喙。”

宋鸿蓦地失声。

半晌,身子颓丧地瘫软。

天色不早,沈昭予明日还有要事。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笑道:“将军此时对本王服软,可是听说本王已查清李夫人死因,前来打听的?”

宋鸿不敢抬头看他。

“宋将军,看在你是她父亲的份上,本王可以饶恕你,故意延误她的病情,不予救治,以至于如今这般五感迟缓的罪过。”

宋鸿羞愧得无地自容,“殿下是如何得知……”

她成了人人口中的“傻子”,算是宋鸿在那件事上给受害者的一个“交代”。

沈昭予目光凌厉,语气森然:“作为回报,本王永远不会告诉你,李柔是如何亡故的,又是为何人所害。”

“你就在日复一日的忏悔与猜疑中度过吧。”

宋鸿惊惧不安地抬头。

这是沈昭予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绝望和悔恨。

是为了他的妻子,而不是为了他的女儿。

“你这样的父亲,对她来说正好。”

“你不能庇佑她,那她就只能依靠本王。”

“本王甚是心喜。”

“……”

沈昭予翻身而下,没有再回自己院落,而是当着宋鸿的面,打开了宋星糖的房门。

他带着一身煞气,阔步入卧房。

停在床榻前,凝视半晌,心中的怒火才渐渐熄灭。

脱掉外袍,躺到她身边。

没一会功夫,小姑娘闻着味就凑过来了。

“鱼鱼,鱼鱼鱼鱼……”

他失笑道:“我在呢。”

嗅嗅。

嗯?

宋星糖被熏醒,迷迷糊糊睁眼,“什么味道?”

沈昭予往后退,“撞上个醉鬼,罢了,我去沐浴。”

宋星糖困得眼睛睁不开,慢慢打了个哈欠,张手抱上去。

声音绵软,黏糊糊地:“困,别走。”

“算了,臭臭的,也喜欢。”

嘟囔完,一脑袋扎进怀里,呼呼大睡。

沈昭予抬手揽着她的背,温柔地看着她,直到三更梆响,才舍得合上眼睛,亦沉沉睡去。

第87章 第87章好在,宋星糖紧紧抱住了……

【87】

皇帝被人下毒,病入膏肓。

下毒者是二皇子,被怀王殿下当场抓获。

怀王奉命查抄皇子府,翻出其通敌叛国、卖官鬻爵的铁证。

这是近来京城中茶余饭后被广泛讨论的几件事。

宋星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沙画上。

“陛下身子那样差,还迟迟不立太子,他怎么想的?”

“谁知道呢,他可能不想大权旁落吧?”

“不可能,那他还叫怀王替他料理朝政?这不是已经旁落了?总不能是乐意给弟弟管,不给亲儿子管吧。”

“或许是和殿下兄弟情深?又或许那几个儿子没一个成器的?”

“嗯,此言有理,这世间要想找出个比咱们姑爷还厉害的,怕是难。”

“哎,所以二皇子就给他爹下毒?那也不对啊,他若急着篡位,也该给怀王下毒,给他老子下有什么用?毒死了,皇位能轮得到他坐?”

“可说是呢,想

不通……”

妙荷和巧杏在院里说得热火朝天,宋星糖丁点兴趣都没有。

用她的话说:“我连自己的事都顾不过来,哪还能管得了谁当皇帝呐。”

不过她倒也不是完全不在意外头发生了什么——

“如果皇帝,嗯……那个了,”她忌讳地隐去不吉利的词,担忧道,“我是不是还得给他守丧啊?”

众人:“……”

宋星糖满面愁容,“哎,守丧就不能大吃大喝了,遗憾。”

哪怕宋星糖如今成长不少,她骨子里依旧存着浓浓的孩子气,所思所想,和十岁大的孩子没差多少。

哦不,她比十岁孩子强在,她知道夜里要找沈昭予一起睡觉,而十岁的孩子没有夫婿。

二皇子入狱幽禁,沈昭予并未放松警惕,对宋星糖的保护只增不减。

进了九月,天气便没那么闷热,宋星糖终于愿意出去走一走了。

重阳节过,已身为侯府主母的言婉也终于偷得一丝喘息。

两人逛了几个店铺,正欲往酒楼去,尽兴地聊一聊,怎料还未出门,便被几名锦衣华服的男子给拦住。

为首的那位,面白皮细,嗓音微尖。

言婉一眼就认出,是宫中的内侍。

她前行半步,将宋星糖挡在身后。

内侍微微一笑,垂首揖手,“谢夫人莫急,陛下只是想请这位姑娘进宫一叙。”

言婉眼皮一跳,冷笑道:“有什么好说的,叫他同怀王说去。”

“谢夫人,”内侍不恼不怒,也没计较对方的抗旨不尊,仍笑着道,“她总不能一辈子躲在人后,不见人。”

言婉沉思片刻,回头看了一眼。

宋星糖茫然地眨了眨眼,显然不知这是什么情况,她扯着言婉的衣角,无措地道:“言姐姐?”

言婉回过头,“好,但我要陪她一起,这是怀王的交代,还请公公别为难我。”

内侍听到怀王的名号,到底没再多言,做了个‘请’的手势。

宋星糖就这么被接进了那座巍峨的宫殿中。

深宫内苑,规矩森严。

饶是宋星糖这般无拘无束、心大迟钝的人,也被这股拘束感给吓得不敢出一口大气。

她一路揣着手垂着头,紧紧跟在言婉身边,两只眼睛却不安分地乱转,对周遭的一切都十分好奇。

她踏进一个雕梁画栋的宫殿中,一眼望见殿内摆设,无一不精巧别致,宋星糖两眼发直,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博古架上的夜明珠。

好大,竟比鱼鱼送她的还要大。

想摸。

在宋星糖对着夜明珠垂涎三尺时,内侍宫女鱼贯而入,撤去殿前屏风,掀开幔帐,扶着榻上的人缓缓坐起身。

言婉垂着眸子,拉着身侧的女子,一起跪下。

“臣妇参见陛下,愿陛下龙体康泰,寿享万年。”

“寿享万年?哈哈咳咳咳……”男人好笑地叹了一声。

宋星糖跪伏在地上,埋着头,一声不吭。

她方才注意力都在那夜明珠上,这时回神,才嗅到殿中浓郁的药苦味,耳边是男子低哑压抑的咳嗽声,她克制着抬头的欲望,专心看地砖上的土。

“你刚刚说,臣妇……”男人这才眯着眼仔细打量,恍然道,“长这般大,竟已嫁人了啊,嫁的是哪家的孩子?”

言婉扯了扯嘴角,说道:“回陛下,谢徽。”

“谢徽……对了,你们是青梅竹马。”庆仁帝神情有些恍惚,“算起来,谢徽也是朕的表弟。”

先皇后与已故的谢老侯爷是亲兄妹,只是谢徽与庆仁帝年岁相差甚大,并不相熟,倒是谢徽与沈昭予年岁相当,幼时常有往来。

庆仁帝怔怔望着言婉冷淡麻木的目光,又是一阵恍惚。

“朕记得,你们从前一起玩的,还有个女孩子……”

言婉倏地笑了,“劳陛下挂怀,是还有一个,谢徽的妹妹,我们三个幼时形影不离。”

庆仁帝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喃喃道:“原来如此,是因为这个。”

明明庆仁帝叫进宫来的是宋星糖,可进来半天他都没和宋星糖说一句话,反而和言婉说了不少。

说上一句,要咳个半晌。

宋星糖没忍住抬眼悄悄看了一眼。

只见一身明黄寝衣里,裹着一具瘦削的身体,男人年逾四十,鬓角已有白发,那张脸上没见岁月的痕迹,但瘦得两腮凹陷,病容憔悴,全身上下只那双凤眸,和沈昭予有两分相似。

她歪着头打量,猝不及防对上男人投过来的目光。

她一愣,眨了下眼。

庆仁帝唇角挂上一抹笑,一边咳,一边冲她招手。

宋星糖转头看了一眼言婉,只见对方冲她点头。

她拎着裙子,小碎步挪过去,在近处挑了块看着干净的地砖,跪了下去。

庆仁帝一愣,而后又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小丫头,很爱干净。”

内侍也在一旁捂嘴笑道:“宋姑娘,地上那不是脏,而是花纹,原本就是这样的。”

宋星糖‘啊’了声,无措地抠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懂,抱歉呀……”

她嘟囔了声‘真稀奇’,眼睛止不住往花砖上瞄,这一看不要紧,还真叫她看出图案来了。

一时间没了紧张的情绪,全然放在研究新鲜物件上。

“诶?是朵莲花哇!”

她小声惊呼。

庆仁帝又止不住地笑,内侍忙给他顺气,嘴角亦止不住上弯。

“原来他喜欢你这样的女子。”

如璞玉一般,澄澈干净。

听到笑声,宋星糖这才猛地抬头,对上一双温柔的笑眼,她红了脸,一个头磕下去,“对不起对不起,请陛下恕罪,民女家中贫寒,未见过这般灵巧精致之物,一时间看入迷,可不是心存冒犯的!请陛下饶恕,别砍我的头哇!”

她心眼实,一个头磕出了响,庆仁帝摆摆手,“可饶了朕吧,最后的日子,朕想安安生生地过。”

内侍连忙把人搀扶起来,让到一边落座。

庆仁帝说完那句,便陷入长久的沉默。

宋星糖看得出,他有些难过,却不知为何。

她挠了挠头,转回看言婉,只见言婉神色极淡,目光冷冷地垂着。

宋星糖一怔,一股古怪的感觉袭上心头。

内侍察言观色,将二人请离,“陛下身体不适,要休息了。”

言婉微微颔首,恭恭敬敬地行礼,告退。

气氛一度凝滞。

宋星糖走到一半,忽然回头。

“陛下,那花砖能送一块给我不?”她连吃带拿,指了指博古架,“还有那个夜明珠,放您屋里太亮了,耽误休息。”

众人:“……”

凝滞艰涩的氛围陡然一散。

庆仁帝十分无语:“拿走。”

“谢谢陛下!我回头让鱼鱼给你银子!”

庆仁帝:“……”

他嘴角抽搐,心有不甘,把人叫住。

“你可知今日怀王也在宫中?”

宋星糖眼睛亮晶晶的,“咦?他在哪里呀?”

“你要去找他?”

“嗯嗯!”

庆仁帝勾唇一笑,漫不经心地道:“他被贵妃请去议事,他们能有何要密谋的呢?总不会是让怀王助朕的大儿子登基。”

殿中呼啦啦跪倒一片。

宋星糖歪了歪头,“不可能,鱼鱼不帮不熟的人,他哪有那么好心。”

庆仁帝话说太多,累了,靠着软榻,调侃道:“看来你很了解他,不错,他们商议的不是国事,而是终身大事。”

“嗯?”

“贵妃的表妹崔姑娘近日住在宫中,怀王又正巧缺个正妃……”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宋星糖跟着言婉出了大殿,逮住方才庆仁帝身边的内侍,问出贵妃的住处。

内侍唤来一名宫女,领她们去,见人急匆匆离开,才笑着回去复命。

被皇帝出卖的怀王殿下此时站在贵妃殿外,面前站着冲他福身行礼的年轻女子。

“殿下金安。”崔姑娘害羞

带怯,娇声道,“自陛下病倒,娘娘整日以泪洗面,今晨忽然昏倒,现在还未醒,请殿下偏殿坐,我来伺候——”

沈昭予心底渐生烦意,冷冷看她一眼,拂袖转身。

好一个贵妃,敢诓他来。

沈昭予咬牙切齿,疾步往外。

在拐弯时,撞上一个人。

“哎哟——”

沈昭予听到熟悉的声音,身体的反应先于大脑,他下意识把人捞进怀里,不无诧异:“糖儿怎在此处?”

言婉落后一步,解释缘由。

听到皇帝召唤,再一联想贵妃的举动,沈昭予冷笑一声,“他是故意要给本王找麻烦。”

庆仁帝知道贵妃对怀王的后宅起了心思,所以故意把宋星糖叫到宫里,让他“后院起火”。

言婉淡淡道:“陛下所剩乐趣无多,能看到殿下吃亏,他怕是晚膳都能多吃一碗。”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同时伴随着女子的呼唤:“殿下,殿下——”

宋星糖毛绒绒的脑袋冒头:“嗯?谁在叫你?”

沈昭予把她按回去,弯腰将人打横抱起。

身后忽听一声惊呼,脚步声停了。

沈昭予抱着人往外走,“今日辛苦,你也回吧。”

“恭送殿下。”

言婉回头,果然看到崔姑娘哭得梨花带雨,轻叹一声。

一路无话,回到王府。

宋星糖始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她捂着心口,紧拧眉头,似乎在思索什么绝世难题。

沈昭予试探地问她在宫里和皇帝说了什么,她只说要了两件礼物,没别的事。

没等他追问,宫里便把那两件东西送了过来。听内侍复述下午发生的事,沈昭予默默无言。

敢朝天子索要枕边爱物的,普天之下,只怕唯宋星糖一人。

睡前,宋星糖仍没想出头绪来,她又想起另一件事。

她把脑袋扎进男人怀里,好奇道:“言姐姐和陛下有何过节吗?我瞧言姐姐神情不对,陛下似乎也不怪罪。”

也没准这个皇帝本身就是宽宏大度之人,毕竟他皇帝做成这个样,镇不住臣民也属正常。

“他毕竟为帝数载,怎会一点帝王威严都没有,”沈昭予言简意赅,为她解惑,“谢徽有一双生妹妹,先帝在世时封其为公主,在她十三岁时,送到西素和亲了。”

“和亲?”宋星糖喃喃道,“才十三岁呀。”

“公主到西素,才做王妃一个月,老王爷便暴毙病死,当晚其子继承王位,同时继承的,还有王妃。”

宋星糖震惊地张大嘴巴,呐呐道:“王妃也可以继承吗?”

“可以,这便是西素人的传统,父死子继,素来如此。”

宋星糖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里闷闷的,比听到贵妃要把别人给他当王妃时感觉还沉闷。

沈昭予把人搂紧,微合双眸,喃喃道:“一年后先帝去世,当今陛下继位,他并未把公主接回,而是命她留在边疆,助两国维系和平。”

宋星糖听得悬起一颗心,“那后来呢?”

“后来公主十五岁时,难产而亡。”

宋星糖沉默半晌,“那你呢?你当时,在边境吧?”

“嗯。”

“所以你开战了?”

“是。”

沈昭予十三岁被驱逐离京,当时谢徽的妹妹还是侯府千金。

她死时,沈昭予已经在军中站稳脚跟。

公主用她年轻的生命,换了两国两载的和平。

“我寻到她的尸身,见到她的惨状,才知她是被西素王室折磨死的,西素人从未有一日想要休战,他们想要一个侵扰边境的理由。”

“那本王就送他们一个理由。”沈昭予冷淡道,“本王先举兵踏入西素国土,他们如愿地再次举起屠刀反攻,只可惜,他们从未赢过本王一次。”

他越说,感觉身体中的血液越冷。

好在,宋星糖紧紧抱住了他。

让他终于又在这人间感觉到温暖。

“老侯爷郁郁而终,死不瞑目。谢徽发誓要为妹妹报仇,言家也随之一起,皆站到了本王的身后。”

无论是先帝,还是庆仁帝,都是谢家的死敌。

沈昭予低头亲了亲她。

皇帝中毒,出自谢徽的手笔。

栽赃给二皇子,是沈昭予推波助澜。

一切皆顺理成章。

那毒是慢性,长达数年的时间,慢慢沁入骨髓,流向四肢百骸。

庆仁帝察觉到异常时,已然晚了。

许是睡前吐露心声的缘故,沈昭予这一夜睡得极好。

他醒时,凭着本能,要去亲吻睡梦中的爱人。

结果才一转头,便对上一双黑亮的大眼睛。

沈昭予:?

他把眼闭回去,再睁开。

沈昭予:“……”

他好笑道:“醒了,还是没睡?”

宋星糖十分清醒:“醒了,天亮就醒了。”

这是稀奇,往日她都要睡到日上三竿,今日怎么……

“难不成,是昨晚同你说的那件事让你一直记挂?”

宋星糖顶着两只黑黑的眼圈,摇头,“和那个不相干。”

问她和什么相干,她不说话。

一抬脚,把人往床下蹬。

“罢了,你忙去吧,我再睡会。”

说完盖好被子,紧闭双眼,再不理人。

沈昭予一头雾水起身,他今日的确有要事,耽误不得。

他还得去准备明日大婚的事宜。

因此没和她多做纠缠,带着满肚子的疑问走了。

房门关紧,宋星糖蓦地睁开眼睛。

耳边仍然回荡着皇帝那句——

“贵妃的表妹崔姑娘,怀王正巧缺个正妃。”

她再度捂上心口,眉头微蹙,百思不解。

“这里的酸痛,怎么还没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