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昨晚我又学了一篇呢!……
【23】
沈昭予仓惶逃窜,才出门,就遇上了秦知
许。
“姑爷!”
秦知许眼前一亮,端着食盘快步走近。
背后隐隐传来宋星糖呼唤的声音,沈昭予哪敢停下,见着前面有人叫他,正好有了离开的理由,急急忙迎上去。
他这般气势汹汹,倒把秦知许吓一大跳,怯怯地停在原地,不敢再走了。
沈昭予像没看到她似得,直直越过她,嘴里飞快地道:“找我有事?走这边说。”
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好像后头跟着什么洪水猛兽。
秦知许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人走到了院子门口。
一口气跑远,沈昭予长舒口气,看到身边站着个人,他眉心微皱,“何事?”
秦知许忙道:“姑爷,这是小厨房给您炖的汤。”
沈昭予又抬眸望了一眼屋子,“拿走,不喝。”
秦知许为难道:“您晚上没回来用膳,这汤就一直用火煨着,总不好浪费了。”
沈昭予冷冷瞥她,不耐道:“那就你喝。”
秦知许低下头,“主子的餐食,奴婢们哪敢用。”
主子说喝就喝,说不喝就不喝,哪里是一个下人能置喙的?沈昭予不满宋府尊卑失序,纲常尽毁,忍不住要开口训斥。
房门口忽然映出一道黑影来,沈昭予的一腔意见都憋回肚子里,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他的路被秦知许挡着,那道影子也晃晃悠悠地越过了门槛!沈昭予没功夫再和一碗汤磨蹭,他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咚”得一声,撂下碗,“吃多了,去散散食,回去伺候你主子。”
说罢急吼吼地出门去了。
秦知许:“……”
碗里一滴不剩,只剩了点食物残渣在里头。
秦知许知道,这些羊肉汤的渣滓里有黄精、杜仲、肉苁蓉、枸杞的精华。
都是补阳的好材料,是特意为这位新姑爷准备的养身大补汤。
秦知许心有余悸地朝黑夜中看了一眼,姑爷的精力这般充沛,大晚上还要去散步,一点没有体虚的样子,看来她是多虑了。忽然又有些后悔,觉得不该给人喝这碗汤。
不喝都神采奕奕,喝了不定要怎么折腾她家姑娘。
“阿许,阿许——”远处宋星糖披着外袍,站在灯下冲她招手,“鱼鱼呢?”
秦知许看了一眼自家无知无觉天真单纯的主子,担忧地叹了口气,迈着沉重的步子回了房。
在府中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小半个时辰,沈昭予只觉得心里的火气越走越旺。
他心中狐疑,很快猜到了是那碗汤,不由得又将这宋府上上下下的奴仆都骂了个遍。
也怪他自己自乱阵脚,怎么就被一个小姑娘给吓成这样了。
宋星糖可没有那个心眼给他喂补汤,定又是那群下人自作主张。
喂他补汤。
他这是被小瞧了?
沈昭予蓦地顿足,转身往回走。
整顿宋府,刻不容缓!
等他蹑手蹑脚地回了卧房,宋星糖早已打起了轻鼾,陷入沉睡。
沈昭予长松了口气,没急着睡,而是去到书房,坐在书案后,提笔写了起来。
江行翻窗入内时,便看到这样一副画面——
幽暗的烛光照在男人的脸侧,勾勒出他清俊立体的侧颜轮廓,长长的睫羽投下细碎的阴影,光如星点般映在他沉静的瞳里。
虽顶着一张假面,然骨相难以更改,侧面望去,竟有五分与他真容相似。
他周身萦绕着孤寂的气息,整个人似笼在一团化不开的阴云里,连眼尾那颗红色的小痣都黯淡不少。
男人挽起长袖,右手执笔,左手拢着袖袍,一串工整漂亮的小楷从笔尖流淌出来,落于纸上。
外人的闯入并未让他有丝毫的分神,目光专注,笔锋流畅,很快便写满了一整页。
江行默不作声地跪在一旁,安静地等待主子开口。
半晌,男人撂了笔。
“起来回话。”
江行低声应是,抬起头时,正巧看到他在理袖,隐约瞧见他腕间缠着的金色物什。犹豫的空隙,只听男人道了声:“拿上来。”
江行清空猜想,忙呈上去,“殿下,谢小侯爷的信都在这儿了。”
沈昭予接过一沓陈年的信件,压在掌心,并未翻开。掌心又被放了一卷崭新的字条,他展信阅读。
江行往男人腕子上瞥了一眼又一眼,心痒难耐。
哎哟,这一看就是女子用的东西,他家殿下这是……哎哟,这是……哎哟!
沈昭予伴着耳边窸窸窣窣不安分的声音,读完了暗卫从杭州寄来的密信。
他“啧”了声,凤眸微挑,冷冷斜向抓耳挠腮的人。
“你身上长跳蚤了?痒就去洗,别玷污了人家的屋子。”
哎哟,还“人家的屋子”。
江行讪笑道:“殿下莫怪,属下实在好奇啊。”
他家殿下如今花样百出,招式一个接一个,又是甜言蜜语表忠心,又是冷言讥讽泼酸醋,还将人家姑娘的衣裳缠在自己手上,这调情手段,实在像个风月老手。
可江行作为心腹,最是知道自己主子的脾性——高傲又暴躁,真没有哪个女子能受得了他。
从江行到他身边,就没见他身边有什么通房或相好,他连个母猫都不养,更别提人了。
就这么个寡了二十多年的老光棍,他怎么这么会啊?
江行神游天际,脑袋不设防挨了人一下。
他捂着额头,猛地回神,只见男人已站起身,手里捏着一沓信,在他跟前站定。
男人似笑非笑,垂眸睨他时,手里的信卷成了个空心筒,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掌心。
原来他方才就是被这玩意儿砸了脑袋。
江行灵光一闪,眼睛顿时亮了,“殿下,属下都明白了!”
沈昭予见他这副自作聪明的傻样,就想起来正呼呼大睡的宋星糖,顺便又想起来她一整日的种种作为,也不知是被谁给气笑了,“你又悟出什么道理了?”
“殿下,难怪您幼年读书时,全京城的公子们都不待见您。我身边要是有个学什么会什么、玩着就把头名拿了、还样样都拿头名的天才压着,我心里也不痛快。”
沈昭予笑道:“你是头一日跟着我?竟今日才知道本王的天资聪颖,无人可及。”
“属下只是没想到,您在这种事的学习上,也能这般出众。”江行指了指那些信,“您翻阅了谢小侯爷给您写过的信,必定是在研究他是如何谈情说爱的吧?”
沈昭予挑了挑眉,稀奇道:“不错。”
还真叫他猜中了。
“您在边关时,小侯爷十天半月就来封信,十页中只有一页是对您的问候,剩下的九页全在写他与言姑娘日日做了什么,每回您都不耐烦读,写信回骂,让他少谈情多读书,小侯爷下回倒是不敢了,可老实不了太久,就故态复萌,变本加厉,说得越发多。”
“无论是俩人在宴会上的你来我往,浓情蜜意,还是一人生病一人忧心这种琐事,小侯爷件件都要交代,逢人必炫耀言姑娘是如何受用他的手段花招,比您还像一只开了屏的孔雀。”
江行咧嘴笑道:“没想到啊,当初小侯爷那些令人恼火的做派,如今倒帮了大忙!有这么个谋士在,哪怕您毫无经验,也能从现有的经验中学到东西,这笔功劳得算给小侯爷。”
沈昭予冷笑道:“倒不必往他脸上贴金,免得他又得意忘形,给本王汇报他与心上人日日又是如何恩爱的,本王受用不起。”
此事论完,沈昭予又问起张书生。
江行道:“张家有魏吉在暗中盯着,听张母与他儿子商议说,若是宋家的定礼不退,他们怕是还要闹上衙门……殿下,可要属下们再套一回麻袋?”
沈昭予冷哼了声,低头翻阅起手里的信,“他要去就让他去,闹得越大越不好收场,才能显出本王的本事来。”
“殿下,您还是低调行事为好,”江行头疼道,“您别再每到一处就将那处弄得人仰马翻的,回头打草惊蛇就不好了呀!咱们可是要钓大鱼的!”
“皇兄将差事交给本王,不就是看
中本王能将天捅破的本领么。”沈昭予勾唇笑道,“本王怎好辜负皇兄的期待,自然是他想让本王如何,本王便做给他瞧。”
江行心酸道:“把这烫手山芋扔给您,陛下是不怕您被人给报复了……”
“他哪会怕。”沈昭予淡淡的,“他相信本王万事皆能逢凶化吉,毕竟高僧说过,本王命格贵重,比肩天子,自然不会轻易死。”
房中气氛陡然冷凝。
江行不小心触及到禁忌话题,颤颤巍巍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不过这正合了本王的意,事越是难,本王才越要去做。”男人眼底锋芒毕露,显露出勃勃野心,“这世间还未有本王做不到的事。”
“对了,秦知期都同你说什么了?”
江行心弦一松,“您放心,那位大管家并未起疑。我说我是行走江湖的侠客,只偶然路过救了人,他以茶点招待我,问过话便放我走了。”
“保持伪装,继续在越州停留一段时日,”沈昭予沉吟片刻,“他若再遇上你,想要招揽你,记得拒绝。”
江行诧异道:“他怎会想要招揽属下?”
沈昭予笑了笑,没多言。
待江行翻窗离去,沈昭予又在书房坐了许久。他怔怔望着那张写给宋星糖的“吵架秘籍”,心里忽然觉得空空的。
夜太静了,他竟感觉到几分寂寞。
一定是他近日太闲的缘故,明日开始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三更时,沈昭予熄了灯,往卧房走。
他一边走,一边将缠在腕间的披帛取下。
进了屋子,他也未往别处瞧,径自走到衣架前,先将披帛捋平,挂到架上,而后又缓缓褪下外衣,隔着她的衣物一段距离挂了上去。
他心里装着事,脚步沉重,低着头往床榻走。
等他掀开被子,躺到榻上,才蓦地察觉出异样来!
沈昭予倏地转头,不设防对上一双清亮有神的杏眼。
沈昭予:?
宋星糖学着他疑惑的表情,挑起一边眉毛,因为不甚熟练,呈现出来的结果十分滑稽。
沈昭予看着少女一只大一只小的眼睛,抿了下唇,嗓音极轻:“糖儿怎么还不睡?”
宋星糖黏糊糊地拱了过来,她越靠近,他的身子便愈发紧绷。
沈昭予声音莫名有些哑:“怎么,睡不着吗?”
“忽然醒了。”
“为何不再睡下?”
宋星糖嘿嘿笑了两声,“等你呀,晚上的正事还没做呢。”
她已经忘了要计较他中途逃跑的事,只顾着眼前她抓到了人,直觉告诉她,得死死抓着,所以她便依从了直觉,两只手死死握着男人的手臂,笑得天真纯粹。
“我方才做梦梦到了昨晚,醒来后才发现第二篇还没学,我怎么就睡着了呢!”宋星糖心虚地笑了一下,“你别生气好不好?我不是故意睡着的,实在是太困了。”
沈昭予:“……”
不,睡着了就挺好的。
怎么就醒了呢。
“鱼鱼,趁我还没再睡着,我们快些开始吧。”
沈昭予一阵头疼,“困了就睡吧,明日再学也是一样。”
“不嘛不嘛,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宋星糖骄傲地扬起下巴,“诶!你看,我也记得些诗句呢!”
沈昭予看准时机,将话题悄悄换了:“我已将白日说过的话都记录在册,糖儿睡醒就可以开始背了,养足精神明日好读书,好吗?”
“对哦!我明日还有正事呢!”宋星糖放开人,把脑袋埋回被子里,“睡了睡了。呼,呼……”
瞬间入睡。
沈昭予无言半晌,叹了口气,身子往外挪了挪,也闭上眼睛。
就在他意识昏沉,即将入眠时,胳膊上忽然抓上来一只小爪子。
那小爪子掐着他的肉,生生把他给掐醒了。
沈昭予倒吸一口凉气,睡意骤然消失,再睁开眼时,他的手臂被人使劲摇晃着,他只觉得自己的脑仁都要晃散了。
沈昭予的太阳穴突突地跳,恨得咬牙,他嚯地撑起身,带着怒气抬眸,“你到底——”
宋星糖迷迷糊糊地盘腿坐着,眼睛半眯,脑袋一点一点的,都困成这样,还不忘抓着他手臂摇来晃去,嘴里嘟囔着:“学,学,想起来了,没学呢……唔哟!”
她睁开一只眼,只见男人气得直笑,一手掐住她的脸蛋,使劲往外拉。她倒不觉得疼,只是他捏着她的脸,叫她没法说话。
她呆呆的:“诶?”
沈昭予语气阴森:“你这不老实的,不睡觉又折腾什么?不学!”
“不……”
她顾不上被人掐着的脸,整个人都扑上去,两只胳膊死死抱着他肩膀。
沈昭予眼皮一跳,下意识要把人推开,可偏偏想起她不知疼痛的毛病,两只手又惶惶无措起来,不知该如何使力,生怕将她弄伤。
他举着两手不落,更给了人可乘之机。宋星糖使劲往他怀里拱,直把人逼到角落,背靠着墙壁,身下的被褥皱皱巴巴,揉成一团。
她这磨人的功夫当真不一般,沈昭予服气了。他脑子里飞速思考对策,很快有了决断。
他箕坐于榻,双手揽抱住女孩,将人抱起,令其跨坐于上。
她仍未撒手,死死圈着他脖子,他无奈苦笑,亦从背后反搂她于怀中。
已是第二夜了,他还是不习惯与一个女子如此亲昵。
少女发育得极好,两团柔软严丝合缝地贴于他前,身后是冰冷的墙壁,面前是娇香软玉,一股热气直往头顶涌去,他不可抑制地红了耳朵。
“嗯?这是作甚?”
少女从他颈间抬头,目光疑惑。
“第二篇很累,我们先学第三篇,可好?”
“可我没看第三篇呀,”宋星糖歪了歪头,看向二人的姿势,“这就是了吗?”
“嗯。”
“你何时偷偷学的?”
沈昭予被噎了下,心道他怎么会偷学这种东西,他只是前晚上改画时,看过一遍便都记下了。
“为了服侍糖儿,我自然要用心。”
宋星糖恍然大悟,咧嘴笑了,“原来如此,鱼鱼真好,是我遇到的最好的老师!”
二人四目相对。
一人清亮澄澈的目光带着浓浓困倦。
一人的眸光却愈渐深沉晦暗,锋芒渐出。
她感知情绪的能力稍稍迟钝,可直觉却准。她只感觉他莫名其妙凶了起来,却不知为何,也无力再深究其因。
闻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没忍住埋在他身上深吸了口气。
更沉重的困意顿时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她脑子里所有念头都清空,她那敏锐的嗅觉就这么被盖了过去。
她软在他怀里,任由他的手掌一下一下轻抚后背。
听他低哑悦耳的声音缓缓道来:
“此为第三式,曰‘鹤交颈’。图侧有字曰——男正箕坐,女跨其股,手抱男颈。”
内玉——茎,刺麦齿,务中其实。男抱女——尻,助其摇举……
沈昭予从未这般痛恨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
他未尽数告知,隐去后面过于露一骨的话,拥着人,轻拍她的后背,嗓音徐缓:
“此式二者相贴,易视对方之动?情神色,互相搂抱,温存更甚,较第一式更增感情。”
“嗯……”少女听得昏昏欲睡,迷迷糊糊呢喃了声,“要都如此省力好学就好了。”
听她轻喃的嗓音,沈昭予也困了。他将下巴轻轻压在她肩头,微阖双目,轻声笑了。
“既不喜学,为何又缠着我?”
等了半晌,才听她道:“……阿娘不在了,再不学些东西,我也会死的。”
沈昭予沉默了会,低声道:“不会。”
“我知道她们都嫌我笨,所以我学与不学她们都不在意,她们知道我是学不好的,也不再强迫我去学了。可是鱼鱼不同,鱼鱼不知我从前的样子,鱼鱼还愿意教我。”
她口
里含糊,亲昵地用脸颊蹭他脖子,开心笑道:“我觉得自己比从前聪明了许多,定不会叫鱼鱼也对我……对我失望的……不会失望……”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彻底睡着了。
待转日清晨,宋星糖醒时,身侧已没了人。
叫来丫鬟梳洗装扮,问起赵鱼,才听秦知许说人去找她哥了。
宋星糖知道赵鱼还要接管府务,便没让人去寻,自己一个人乖乖吃了饭,跑到书房去读他写的“制胜偏方”。
秦知许跟在身后,神情扭捏,一想到接下来的话,便耳朵脖子红了个彻底。
偏宋星糖是个迟钝的,眼睛放在正事上,自然察觉不到周遭的变化,她不问,秦知许便只能自己开口问。
“姑娘?”
宋星糖盯着白纸黑字,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字真好看啊,撇是撇,捺是捺的。
“姑娘啊,昨晚你和姑爷两个人,有没有……”
宋星糖仍两眼发直盯着字看。
字都是好字,她也都识得,可怎么手拉手一起躺在纸上的时候,她就不认得了呢?
秦知许红着脸,一咬牙:“有没有看我给你的那本册子啊?”
“看了!”见有事要说,宋星糖可算找到借口休息了,她一下将偏方推远,长松口气,“阿许,昨晚我又学了一篇呢!厉害吧!”
秦知许:“……”
秦知许臊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啊,嗯,姑娘厉害。”
“我学会了第一篇和第三篇,你要不要看啊?”宋星糖眼睛发亮,“鱼鱼说第二篇难,他怜惜我太累了,说先不学。诶,我要是提前看一遍,到时候他知道我如此好学,定要夸我的吧!阿许,快去帮我把书拿来,我要看那个!”
那本上都是画,她哪怕看不懂也比这个一页都是字强。
这张纸这么多字,看了一会她眼睛里转圈了似得,脑袋直发昏,才刚起,又困了。
不行不行,不看了。
秦知许哪里肯,她嗔一眼,恼道:“这东西哪有一起看的道理,姑娘自己去拿吧!”
说着也不理宋星糖,闷头跑了出去。
宋星糖不解地望着她背影,慢吞吞地:“好吧。”
起身回卧房,爬到榻上,从枕头下头摸出来那本秘戏图,翻开。
第一页,是新婚那晚她们做过的。只是……
宋星糖揉揉眼睛,定睛观瞧,百思难解,“嗯?怎么是有衣服的?”
她茫然仰头,怔怔望着挂在黄花梨架子床的红纱床帷,纳闷道:“是这样的嘛?”
只纠结了半刻,很快释然道:“罢了,许是我记错。”
毕竟她记性一向不好。
霜星院内,一片安定祥和。
秦管家的小院中,却是剑拔弩张,暗潮汹涌。
沈昭予毫不客气地霸占着主位,底下战战兢兢跪了一排人。
见男人不语,只一味随手翻看着名册,秦知期笑道:“姑爷早起命人召集了二十五岁以下的小厮过来,是为何?是哪个伺候不周了,姑爷要秋后算账?”
“秦管家怕甚,只是寻常整顿府务而已。放心,我既已知晓秦管家办事不力,便不会再揪着不放,毕竟再如何刁难一个废物,也解决不了问题。”
说到秦管家办事不力,底下人更加胆战心惊,谁也不敢先动一下,惹来注目,被当那只出头鸟。
秦知期不恼不怒,又道:“姑爷说不刁难,嘴上却刻薄得很。”
“早就说了赵某是个两面三刀之人,”沈昭予怜悯地道,“秦管家还没看出来吗?若再贻误病情,以致大病,没法管事,那就太可惜了。”
秦知期冷笑道:“昨儿看了大夫,不日便大好,姑爷放心。”
沈昭予似笑非笑,意味深长:“最好是真的大好了,若又一个不留神,放什么李秀才陈秀才的来府上攀亲道故,我不保证能管住院里的狗不跑出去咬人。”
这话听着耳熟。
秦知期愣了下,倏地笑了。
沈昭予沉了脸,冷冷道:“笑甚。”
“笑姑爷倾慕大小姐,连驱人的手段都如出一辙。”
秦知期想到宋星糖养的那几只狗,便忍不住感慨,这天赐的姻缘,真真挡也挡不住。
沈昭予冷嗤一声,不搭理了。他把名册扔到秦知期怀里,站起身朝下走去。
在宋氏的庇护下谋生路的,诸如织造局、港口河运、粮行、渔业、茶叶等等农业贸易,还有些其他零散的生意,加在一起拢共能有上千号人,各个摊子都各有各自的掌柜管事,沈昭予的手暂且还碰不到。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先从他够得着的宋府内务管起。
“人都在这了。”一管事弓着腰,回道,“我叫他们按年岁排了队,屋里这些皆是十八以下,人太多,外头还排了不少。”
屋里站了共二十人。
沈昭予很是满意,“都到齐了?”
他并未着重强调哪个字,可管事的敏锐地察觉到,这话并非随口一问,而是有更深的意味。
这位管事是跟着秦知期做事的,虽方才这位新姑爷和大管家互呛半晌,可管事还是瞧明白了大管家的态度,是支持且放任的,管事的这就明白自己要如何做了。
于是回答起来愈发恭顺,“是,阖府上下,甭管是哪个院的,都在这。”
沈昭予微微颔首,背着手走到众人面前。
他并未刻意在谁身前停留,只是从头走到尾,从每个人面前经过了一遍。
视线漫不经心地打人头顶一扫而过,脚步更是轻松悠闲。可他越是游刃有余,众人越是不自在,好似头顶笼罩乌云,心里压着巨石,有办了亏心事的,已经发起了抖来。
新姑爷大杀四方、连老夫人都不放在眼里的故事早已迅速传遍府上,没人不怕这样一个武力强大又嘴毒刻薄的主子。
堂中一时间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很快,沈昭予回到原位。他背对着众人,负手而立。微微闭目,缓声道出几个位置——
“一排左二、三,二排右一,三排左一,右一,四排右二,出列。”
气氛凝滞,无人应声。
“听不懂吗,出列。”
“……”
磨磨蹭蹭,仍是无人敢动。
男人轻轻叹息了声,拿起名册,又看了一遍。循着名字,在桌上的一沓纸里迅速翻找。他从中抽出六张,走到众人面前,晃了晃手中的纸。
“本想给你们一条生路,可惜……”沈昭予摇头道,“我果然还是做不得好人。”
他冷声念出方才点过的那六人名字,将手中的卖身契递给管事,目光看向坐在一侧的秦知期,“都发卖了吧。”
秦知期腾得站起,快步走过来,接过卖身契便查看,他难掩目中诧异,心中更是掀起狂澜,“为何……”
这几个人都是二房安插在各处的眼线,卖身契也都攥在老夫人手里,秦知期明里暗里要过几次他们的身契,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了,结果一直都没能成。
这赵鱼才来府上几天,竟然能……
沈昭予冷笑:“这些年轻又有姿色,断不可留在跟前,被大小姐看上,哪还有我的位置。”
秦知期翻江倒海的情绪戛然而止:?
“这叫防患于未然,在下善妒得很,秦管家不是知道吗。”
秦知期:“……”
被念了名字的那几人大惊失色,哪还站得住,都跑出来磕头求饶。
沈昭予却是不耐摆手,“拖下去。”
被留下的人皆如同劫后余生一般,七手八脚把那几人拉了下去。
很快换上第二批人上来,又上演了出一模一样的闹剧。
每上来一批人,他都要咬着牙说上一句:“长成这样,是来做事的还是勾引主子的?”
秦知期看着他像变戏法似得,掏出来一张又一张本应藏在二房的卖身契,面色由震惊,逐渐变得麻木,习以为常。
等沈昭予处理完人后,日头已慢慢翻过屋檐,到了天空正中。
他终于有功夫喝口水,拿起茶盅便一饮而尽。他撑着头,靠在椅子里沉思。
秦知期坐得屁股都
麻了,面无表情道:“一上午处理了宋府家丁整整三十人,姑爷给了我真是好大一个下马威。”
沈昭予正琢磨事,闻言也不同他计较,语气平静:“我只是替你做了你一直想做,却又不敢做,且也做不到的事,你该感谢我。”
难得沈昭予没有怼人,秦知期被说中的心事,意外之余,又有些庆幸,叹道:“我当初真是看走了眼。”
记得当时答那两句诗时,他观其字迹,还可惜来着,心道这人竟不如字那般出色亮眼,以为同是庸人一个,不曾想,竟是个胸中有丘壑,腹中有算计的。
夫人若在天有灵,也会高兴吧。
秦知期低头掩去眸中波动,“府上往后会干净不少。”
果真是他没本事了,他的确不如赵鱼。
“你在胡乱感动什么?莫名其妙。”沈昭予缓步走下来,狠狠皱眉,“我不过是瞧那些人长得好,嫉妒罢了。”
秦知期笑笑,“姑爷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我就是在嫉妒,知道吗?”
男人如狼般锐利的眼睛直直望着。
秦知期微怔,猛地一激灵,反应过来,“是,我会散布下去。”
沈昭予赞赏地看他一眼,“辛苦。”
秦知期好奇:“那些卖身契你是如何得来?”
“敲开二房的门,钱氏跪下双手奉上送给我的。”
秦知期:??
管事的瞪大了双眼:“果、果真?!”
沈昭予嫌弃地直皱眉,“傻气竟也会传染。”
被骂的管事:“……”
捂着脸退了下去。
周围再无旁人,秦知期虚心请教:“那是?”
沈昭予神态自若,“自然是偷的。”
秦知期:“……”
好功夫竟都用在这些勾当上了。
“对了,既善妒之后,在下又犯了窃盗一罪,秦管家,你不会让大小姐休了我的,对吗?”
秦知期嘴角抽搐,“不会。”
沈昭予满意了,“那就好。”
看一眼天色,脸色变了变,“哎呀,糖儿该想我了,我得去瞧瞧。”
说着脚步飞快,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宋星糖身边。
秦知期望着男人匆匆而去的背影,默默无言,一时间竟分不清他那套说辞究竟只是借口,还是确实夹杂了他真心实意的嫉妒在里头。
若真如此,那也太善妒了。
秦知期鬼使神差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想到什么,蓦地沉下脸色,赶快撂下手去。
他真是疯了,竟担心自己也会被赶出去。
“大管家,您看这……”管事小心翼翼走回来,“一下拔了那么多钉子,老夫人不会罢休的。”
“姑爷亲口说的,他容不下旁人与他争宠,”秦知期心情极好,勾唇笑道,“姑爷的心眼极小,脾气上来,管他是谁的狗,一律照打不误。”
“还好姑爷打发的都不是什么好的。”管事心有余悸地摇摇头,“只是人员空缺出这么多,还要再招新人。”
三十人中,有二十来个都是眼线,剩下几个都是手脚不净又爱挑动是非的,被沈昭予选中,凑了个整。
只不过还是剩了些不听话的,也不知是想留着下次清算,还是通过这次杀鸡儆猴,给他们一次改过的机会。
管家钦佩道:“姑爷真不愧是在军中待过的,手腕强硬,行事迅猛。”
“也不知他还有什么本事没露。”秦知期笑着往外走,“没想到他竟出身镇西军,此事他先前倒未提过。”
“姑爷谦逊,不卖弄吹嘘自己。”
“就怕确有隐情,派去灵州的探子可有回信了?”
“还未,不过应快了。”
沈昭予回到霜星院时,恰好瞧见宋星糖趴在院子的石桌上,睡着了。
她脸下压着一页纸,不用想,必定是他写的那张吵架秘籍。
沈昭予无奈失笑,心中稍感熨帖。
头脑笨不要紧,没基础也不怕,要紧的是时刻有一颗勤奋向学的心。只要不是冥顽不灵的朽木,凭他的能耐,不信教不出一个像样的学生。
想他幼时求学,每日不到卯时便起来读书,一直到快子时方才安寝。他开蒙早,天资更是出众,三岁能将先贤典籍背诵出来,五岁学会了作诗。他自幼聪慧,又勤奋刻苦,朝中老臣人人都想当他的老师。
只可惜他的父皇不看好他,没像对待皇兄那样给他请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师。不过那又如何?强者从不抱怨出身、抱怨遭遇,他凭着自己的努力,也有了今日,样样拔尖,事无不成。
所以说,这世上本无不可到达的境界,全看是否心性坚韧、尽了全力。天赋只决定上限,努力必不可少。
只要宋星糖也有他一样的韧性,哪怕是年过而立才想学,也不晚。
她还小呢,只要她肯下苦功,待他离去时必能脱胎换骨、学有所成。毕竟有他参与的人生,怎么会失败呢。
沈昭予自信地勾起唇角,放轻脚步,慢慢从身后靠近。
从前家中有爹娘疼宠,想来她不愿学便一贯都纵着她不学了。如今骤然开始用功,必定是不适应的,毕竟他不能要求人人都同他一样往死里拼。
这才第一日,他该体恤她一些,不必太过严苛,毕竟还是个小姑娘。
沈昭予说服了自己,也走到了她背后。
他抬起手,想要将她拍醒,让她进去睡。
可恨他眼睛太好使,一下就看到了宋星糖脸下压着的是个什么东西——
女仰倒榻上,男临床边,擎女脚以令举。
沈昭予:?
他大惊失色,失态怒道:“你在看些什么?!”
这一声直接将睡梦中的人惊醒。
宋星糖睡眼惺忪,懵懵抬头。
压着的“课本”顿时显露。
时值正午,火辣的日光落在那男女交一一合处,刺得沈昭予眼前阵阵发黑。
他闭上眼,画面却挥之不去,眼前依稀可见那男子指上用力,深嵌于女子臀一肉之中,女含情仰受,两目弥茫。
若记无错,这已是秘戏图中的第七篇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一丝不苟地看春一一宫。
沈昭予身子晃了晃,又羞又恼,气血上涌,险些气昏过去。
第24章 第24章“你说,本王是不是不该……
【24】
“你就看这些东西?!你,你——”
沈昭予太阳穴气得一鼓一鼓的,耳边嗡嗡地响。
他到底哪里来的自信,会认为她能好好读书?一会没看住,她又把这脏东西掏了出来!
朽木!顽劣!不思进取!不可饶恕!!
宋星糖吓坏了,她往常只见赵鱼耳朵红,也不知怎么,她睡了一觉,他露在外头的地方都变红了。
别是忽然犯了什么病吧?
她娘的病便是这样,来得毫无预兆,忽然间就病倒了。
宋星糖急忙起身,将摇摇晃晃、支离破碎的身子扶住,目光担忧,“鱼鱼,我去叫大夫来吧?”
沈昭予冷笑了声,忍不住要呛两句:“请大夫来,看脑子吗?”
“对呀,你红得像只煮熟的虾,定是身体有哪儿出毛病了,得看看。”
“你还要给我看脑子?”沈昭予攥紧拳头,将人拨开,指着桌上,简直没眼看,咬牙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光天化日,看这种书?”
宋星糖愣住,“这种书?怎么了?”
沈昭予见她果真懵懂,不是装傻,心里有火没处发,憋得更烦躁,“没怎么,爱看就看吧。”
他甩手要走,被人一把抱住。
沈昭予面容紧绷,眼底漆黑一团,心里后悔自己真不该留在这浪费时间,更恼恨自己竟动了心思想要教导她。
何其愚蠢,简直是在浪费他的生命!
“你别走,你说过要教我的!”宋星糖慌了神,两手两脚拼命缠抱住他,委屈地道,“你不说我又如何知道错?果然你也厌弃了我是不是?”
“我——”
沈昭予不耐地低头,对上少女蓄了泪花、通红的眼圈。
他用
力闭了下眼,哑着声道:“我只问你,为何不读我为你写的那份?昨日央着我写,我写了,你却不看,又是何意?”
宋星糖睁着水汪汪的圆眼,脸上的委屈顿时变成了心虚。
她干笑两声,“我,我……”
见她不说,沈昭予又开始挣脱要走。他到底没狠心用力将她甩开,心里竟又复燃起一丝希望,心想着,或许他这么吓唬吓唬她,她就知错并改正了。
他的计策果然没落空,宋星糖以为他还在恼,还要走,顿时急了,立马出言挽留:“鱼鱼,我说了你别训我,实在是——”
她没胆子大声说,上下嘴唇黏糊糊地贴在一起,嚅嚅道:“看不懂呀……”
沈昭予:?
有什么看不懂的?他不理解。
“不识字?”
宋星糖红着脸,“认得呀,但、但很奇怪嘛,眼睛看一遍,它就这么过去了,你明白吗?”
不明白。
沈昭予看东西时,看过以后,脑子就能记住。
宋星糖紧紧抱住男人的胳膊,窘迫地把脑袋埋起来,小声道:“就是,看过以后,感觉跟没看是一样的。”
沈昭予:“……”
他垂眸,只见手臂上贴着的那颗脑袋蹭来蹭去,他浑身不自在,喉结攒动两下,耳朵微微泛红。
“我一直是这样的,都告诉过你了,我笨笨的,学不会……”
自从安济寺见过她后,沈昭予就知道她并不聪明,她做事马虎,他是知道的,她记不住一句诗,他也是知道的,早有心理准备。
可万没想到,她竟然说,看过就好像没看过,这比他事先想的还要糟糕。
所以说,无论是什么知识,打她眼前一过,真的就只是“过”,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这叫他如何教?
怎么回事,怎么听她解释以后,脑门更热了。
沈昭予难得大脑空白一片,理不出一条思路。
宋星糖牢牢抓住眼前这根救命稻草,害怕他跑掉,“鱼鱼,你别生气,我虽然看不懂那个,但是图啊画儿的我能看明白,真的!我没有无所事事,我有在认真读书。”
她很乖的,只是学习的过程实在太枯燥,她一不小心就睡着了,不是故意。
沈昭予低声重复:“读书?”
他望了一眼那本秘戏图。
而后满脸麻木地从她臂弯中抽出自己的手,“你可知,那并非是什么正经书。”
饶是宋星糖再迟钝,她也感觉到了他的灰心和拒绝。
她再去拉他,却被躲开,怔愣一瞬,很快眼睛又红了。
“我不知道,不正经吗?可若真是坏的东西,又为何让我学呢?”她茫然道,“难不成,是我做错了吗?”
沈昭予沉默片刻,转身走开了。
宋星糖呆呆望着他背影,直至消失。
她揉了揉闷涩的胸口,转身走到石桌前,将书上的落叶轻轻捻起,小心翼翼地擦过面上浮土,抱起书,一步一挪,垂头丧气地回了房。
沈昭予没走远,出了院子,便翻身跃到树上,背靠着树干,屈腿坐下。
不远处的树杈上蹲着江行,他睡眼惺忪地抬头,与自家主子四目相对。
江行:?
“您怎么来了?”
沈昭予冷笑了声,没说话。
江行挠挠头,也不敢再问,抱紧自己,缩在角落,很快又打起瞌睡来。
半晌,微凉的嗓音蓦地响起——
“你说,本王是不是不该凶她。”
江行一激灵,顿时醒盹,“谁?”
他揉揉眼睛看去,只见主子微微蹙眉,满脸烦躁。
江行观其面色,怀疑他家主子又犯了挑剔、厌蠢、事未圆满或者局势脱离掌控就会焦虑的其中一个毛病,眼下肝火正旺。
忖度着道:“殿下,依属下看——”
“真是麻烦。”沈昭予说,“早知就不说心悦她了。”
撒这个谎干什么!现在好了,骑虎难下,连架都不敢同她吵。
他可是仰慕大小姐的赵鱼啊,哪能对她尖言冷语。
若隔三差五就同她耍脾气摆脸色,那他编造的谎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吗?
如此,他作赘婿这一段人生,无疑就是失败的。
沈昭予怎么能容忍自己失败?
他绝不允许自己有做不到的事。
于是他再不犹豫,利落地从树上翻了下去,快步回了院子。
江行:“……”
他还一句话都没说呢。
殿下这是自己把自己给哄好了?
也罢,能想通就好,总比折腾别人强。
从方才到现在,院子里始终静悄悄的。
沈昭予几步就走到了屋子门口。
想来是因为宋星糖在院子里看春///宫的缘故,那些小丫鬟们都避嫌得躲了出去。
连小丫鬟们都知道害臊,宋星糖却懵懵懂懂,毫无知觉。
也不知是家人将她保护得太好,还是因为她天资愚钝、五感迟缓,认为说了她也不懂,所以才什么都不教。
沈昭予抬起手,掌心触到门板,脑海中忽又想起昨夜她说——
“她们知道我是学不好的,也不再强迫我去学。”
也许他不应该将所谓的“普遍的认知”强加在她身上,不该认为既然世人皆知,那她也该有所觉悟才行。
她本来就是一张白纸。
他不能因为无人在上面画过颜色,就嫌她是张废纸。
短短时刻,沈昭予完成了自省与反思。
他果断地推门而入,到卧房寻了一圈,没见到人,只有那本秘戏图在榻上扔着。
正疑惑着,忽听耳房传来动静。
他循着声音悄悄靠近,站在屏风后,看到宋星糖伏在案前,正埋头苦读。
这回沈昭予没有再自作多情地以为她在认真钻研他写的东西。
只要不报期待,他就不会受伤。
还没等沈昭予进去,少女原本端正的坐姿便慢慢塌了下去。
他眼睁睁看着她瞪大的眼睛里散了光彩,失了聚点,看她挣扎着,用力甩了甩头,深吸一口气,眼睛里才终于又有了光。
可没到两息功夫,光又灭了。
沈昭予:“……”
他不由得怀疑自己写的是什么催眠的方子。
只低头又看了片刻,宋星糖眼里的光便彻底熄灭,身子再无支撑般朝前倾倒,脑袋不受控地向下,就在沈昭予以为她的额头要磕在桌上时——
她蓦地直起身,捂着脑袋,陡然睁大的杏眸中尽是迷茫,似乎那一瞬间她自己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她起来的姿势很奇怪,像是被人从身后拽了一下。
沈昭予挪动步子,换了个角度,果然看清她身后连着一条线——她的头发散下一绺,用布带绑在了椅子上。
沈昭予:“……”
宋星糖回头望了一眼,见头发还死死绑着,嘴巴扁了扁,神情颇为懊恼。
沈昭予听到她小声嘟囔:“怎么又睡了。”
说罢,小拳头捶了自己脑袋一下。
这一拽一拳并未管用太久。
读了没两行,又开始小鸡啄米。
头小幅度地一点一点,是她在和倦意抗衡。战败,再被拽起来。
周而复始,反反复复。
毫无用处。
沈昭予:“……”
又是好笑,又是可气。觉得她惨,给她做夫婿的他更是命苦。
半晌,化作一声“众生皆苦”的叹息。
沈昭予迈步跨入耳房,来到她身边。
等他人站定有好一会,身侧的小姑娘忽然扔了笔,两手抱住脑袋,轻轻吸气,低低地“呜”了声,“疼……”
沈昭予:?
这反应委实太慢了些!
真是大开眼界,他轻笑一声,无奈地抬手,替她揉了揉脑袋。
男人的大掌带着炙//热的温度,温柔地包裹住她的手背。
宋星糖顿了顿,慢慢抬头。
她红着眼圈,眼底水波荡漾,看着可怜巴巴的,委屈坏了。
见是他,眼底微光闪亮,惊喜道:“鱼鱼!你回来啦!”
她好像忘记了,她才是受过委屈的那一个。
似乎方才发生的种种不愉快都已尽数忘到脑后。
“大小姐,我……”沈昭予犹豫半晌,咬咬牙,“我应该早些告诉你,那本画册不可以
拿到外面去。”
他不说,她自然是不知道的。这府上若有第二个愿意耐心教她的人,她也不会如此全心全意地信赖一个才认识几天的陌生人。
“嗯?什么?”
宋星糖注意到赵鱼又红了耳朵,迷茫地歪了歪头。
显然,她不仅没将方才的委屈放心上,连争端都忘到脑后了。
没心没肺到这种地步,沈昭予活到现在也只见过她一人。
沈昭予摇了摇头,无力道:“没什么。”
他想要去将秘戏图藏到一个她找不到的地方,免得她再趁他不在时拿着到处乱逛,结果他才一转身往外,便听宋星糖也站起了身,要跟着他。
“哎?”
听着身后噗通一声,人又被拽着头发跌坐回去,沈昭予痛苦地捂住了额头,仿佛头悬梁的人是他。
她这不知疼的毛病,还是得尽快治一治,否则这条小命不知哪天就被她给折腾没了。
“鱼鱼,”宋星糖细声细语,小声请求,“你帮我解开好不好,都缠死了。”
沈昭予:“……就在此处老实坐着,我去去就回。”
第25章 第25章沈昭予气得嗓子冒烟,一……
【25】
沈昭予脚步匆匆出了书房,先将秘戏图藏好,而后拿了把剪刀回来。绕到她身后,只略微看了两眼,便找到了纠缠的源头。手起刀落,绑缚着她的布带断城几截,她的头发被解放出来。
女孩儿家最在意样貌,他以为她会担心头发,可她却看也没看,一把揪住他的袖子,仰着脸,眼巴巴地:“鱼鱼你别走,你教教我嘛。”
沈昭予将剪刀放进抽屉,瞥了一眼书案,这次她学乖了,在看他写的东西,没看那些乱七八糟的。
替她捋了捋被折磨得毛毛躁躁的长发,一边顺,一边笑道:“方才看这东西,看得困了?”
“是呀,我不擅读书,只因看这些东西就会打瞌睡,自小就是这样,气走了好几个夫子。后来我的名声在外,爹娘怕我难过,索性就不再请人教我了。”
宋星糖说着说着又将脸贴上去。
“我不想将你也气走,也是真的想学东西,但我又克制不住……所以就想了个法子,让自己睡不下去。”
她黑亮的眼睛瞅着他,惴惴不安道:“我是不是又想了个笨法子?我也没有办法,脑袋它想不出更好的来了。”
原来她没有忘记方才的事。
她面上看不出丝毫芥蒂与不悦,并非是忘记了矛盾,而是十分好哄。只要她自己待上片刻,所有委屈便都能过去。他甚至还没有去哄,她就已经和他“和好如初”。
亏得他回来的路上,还在心里默默地将谢徽的信里那些花言巧语反复背诵了几遍,打算用来哄人,结果竟毫无用武之地。
沈昭予一手被她抱着,便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我确实没教过你这样的学生,难免乱了方寸。”
这么愚笨的人,他素来理都懒得理,他耐心本就极少,脾性又急躁,断做不来为人师表的活儿。
只是现如今,摆在他眼前的路实在太少,若能选择,他也不想教她。但既做了,他便得做出点名堂才行。
宋星糖忽然抓紧他的衣袖,十分紧张,低声问道:“我没有让你失望吧?”
沈昭予手一顿,微微怔愣。他低下头,只见宋星糖下巴垫在他手背上,杏眸圆睁,央求道:“你别失望好不好?我会听话的!你让我学什么,我就学什么。”
沈昭予定定注视着她。
小姑娘眼睛清澈干净,唇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笑起来时眼睛半弯,眼底那汪能映照光芒的水流温润地缓缓流淌而出,被晨曦的日光一照,格外明媚耀眼。
而委屈的时候,又像一只淋了雨的小猫,那双眼睛也变得湿漉漉的,直往人心坎里看去,这么乖巧的模样,让人再硬的心肠都软了下来。
沈昭予垂着眸,抿唇笑道:“嗯,不会失望。”
没有失望。
只有绝望。
半个时辰后,沈昭予气得嗓子冒烟,一张嘴就要喷火。
“你可以骂钱氏老而不死是为贼,也可以将礼记全都背下来,但那有必要吗?只是背下它们,你下次还是不会和人吵架,难不成每回别人骂了你,你都要用一模一样的话去回击对方?”
逢人便是同样的一句反击,那样比不会骂人显得还蠢。
宋星糖耷拉着脑袋,退缩道:“可是……可是我连这两句话都记不住,又怎么可能吵得赢呢?”
“你都未尝试,怎就说自己不行?”
宋星糖再次退缩:“我尝试过了,但我记不住嘛。”
沈昭予妥协了,“好,记不住就先不记。你需记住的并非固定的哪句话,而是如何应对旁人的挑衅,这是一个思路。”
“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凡事都要反复数次地练习,方能掌握,渐而熟练地运用,切忌纸上谈兵,空有一肚子大道理却不知如何运用,那还不如一个没念过书的三岁顽童。”
宋星糖茫然四顾,“不懂。”
沈昭予舔了下干涩的唇,恨铁不成钢道:“笨鸟先飞,勤能补拙!”
这句听明白了。
宋星糖用力点头,“嗯,我先飞!”
你飞,你飞个锤子!都一个猛子飞河里去了!
沈昭予攥紧拳头,面上艰难挤出个笑来,“既然这些书都没读过,那我们就不看它了。先从简单的学起,好不好?先学会骂人,再学文绉绉地骂人。”
宋星糖看上去不是很乐意,“那不就成泼妇了?我就想像鱼鱼那样,文雅地……”
“咱们还没学会走,就别想着跑了,糖儿乖。”
沈昭予发誓,他这辈子都没有过这么憋屈的时候。
宋星糖抿着唇沉默了一会,最终,她犹疑地点了下头,“那鱼鱼你应当把你说的什么思路写下来让我背,你写这些,我自然就要背这些……”
合着还怪他了?好好。
沈昭予微微一笑,“糖儿说的是,都是我的错。”
他抄起桌上的纸,五指用力团成了团,随手一扔,在宋星糖陡然变大的眼睛注视下,呵呵笑道:“我重写,行吗大小姐?”
宋星糖点了下头,“嗯,那也行吧。”
沈昭予:“……”
天杀的,他上辈子造孽啊。
进度清零,从头开始。
这回沈昭予吸取教训,不再闷头只顾自己创作,他一边写,一边与宋星糖讲解自己的想法。
“还记得那天的对峙是如何开始的吗?”
宋星糖眼珠往上,思索半晌,在沈昭予快睡着的时候,等来了她一个摇头。
思考半天就思考出“忘了”这么一个结果。
想得很好,下回不要想了。
沈昭予温柔地道:“那我来替你回忆一下。”
“首先,是他们先以气势压人,无论是骂我僭越还是无礼,归根结底都是想要在气势上压倒我。这个时候需要做的,要么是以更强的气势压过他们,要么就是无视。而我呢,当时都做了。”
沈昭予一开始说得很快,见她听不懂,便不得不放慢了语速,一边说一边看她脸色。
“我故意搬椅子坐在他们面前,不仅藐视他们的‘权威’,令他们更愤怒,愤怒会使人失智,容易露出破绽,并且还会令他们心有忌惮,他们并不了解我,心里或许还会想,我凭什么能如此狂妄,我到底是何许人也。”
“对人心的揣测,于你而言太难,你只要记住两点,一是面对别人的辱骂和挑衅时,不要怕,不要退,你要挺起胸膛,勇敢地直视对方,无论如何,气势上绝对不能输。”
大雪纷飞的冬夜,房门紧闭的、黑漆漆的灵堂……
虽冰冷、却是唯一安全感来源的、装了母亲的棺材。
宋星糖抠着手指,声若蚊蝇:“鱼鱼,我不敢。”
沈昭予皱了皱眉,敏
锐地察觉出异样。他迟疑一瞬,没追问,而是很快又给了另一条建议:“那就记住第二点,无视对方,只要笑就好了。”
宋星糖一愣,“笑什么?”
“想你最开心的事,发自内心地笑。”
“为何要笑?”
沈昭予没答,只问:“你可遇到过这种情形——比方你说了什么话以后,旁人只是一味笑,你傻乎乎地问起原因,她们只会笑着摇头。”
宋星糖绞尽脑汁回忆,未果,目光呆滞。
沈昭予扶额轻笑,这下彻底服了,“糖儿,其实你这般也没什么不好的,不会骂人就不会吧。”
知道的说她懵懂迟钝,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故意气人呢。
就好像外界所有的勾心斗角和冷嘲热讽都无法传达到她内心深处,无法对她造成丝毫的伤害,最终落败的就只有那些想要看她出丑、看她神伤、要她好看的人。
这何尝不是一种反击的方式?
“那不行,你骂人的时候,我心里还是很舒服的!好听,爱听,多说!”
宋星糖皱着小脸,疑惑道:“每回遇上二婶和祖母她们,我胸口都感觉闷闷酸酸的,没等我想明白为什么,那感觉就消散了。但我很确定,那天你帮我对抗祖母的时候,我的心口好像开了个洞,有暖风呼呼往里面吹,舒服极了。”
宋星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我回去检查过了,胸口并未开洞,还封得好好的,我也不懂是为什么。”
沈昭予目光微幽,视线专注与她对视,半晌,他抬手掐住她腮边软肉,捏了捏,“还以为真是个木头,你啊……”
沈昭予叹道:“想要拿捏对方,得善于找对方的漏洞。她们无论把后果说得多么严重,你我这亲事都木已成舟。我们正经拜过天地,哪怕闹到官府去,也没有哪条律法支持他们让我们和离,让你再嫁的。他们本不占理,你不必怕她们的吓唬,更害怕的应该是她们才对。”
宋星糖听得脑袋晕乎乎的,“她们为何害怕?”
“你只需记住我一句话——叫声越大,心里越虚。她们若真拿你有办法,早就将你押上花轿,逼迫你嫁到张家去了,而不是站在你面前,凭借辱骂、威胁你去达到目的。”
沈昭予勾唇一笑,猜到那位亡故的李夫人定然留给了她重要的信物,在拿到那些东西之前,她们不敢对她来硬的。
“你要硬气、蛮横起来,”他笑着给她出主意,“你可以让人将你祖母的所作所为写成话本,宣扬出去。还可以在宴席上,或是其他有外人在的地方,躲到安静但容易被人找到的地方悄悄地哭,等人多了,再不经意地把你的遭遇讲出去。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这便是我要教你的第二招,不要急于自证、急于辩白自己内心所想、急于陈述事实如何。要抛开一切,不听他人所言,变被动为主动,痛击对方最在意之处。”
二房为何巴巴地要赴刺史府的宴,为何不带宋星糖?还不是为了那对龙凤胎的前程么。
他们最在意、最想要的,一是家产,二是攀高枝。
如何能有个好的高枝呢?首先要有个好名声。
“宋星糖,你身边已没了父母庇护,面子和名声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能舍则舍,维护这些虚名,并不能助你拥有你想守护的东西。”
“适当用些手段并不可耻,知道吗?”
宋星糖正襟危坐,严肃地点了下头。
二人一学就是半日。
等沈昭予拖着疲惫的身躯推开房门时,天色已彻底暗了。
给宋星糖上一堂课,他感觉自己脱了一层皮。
也不知给她讲了那么多,十成中能有几成被她记住。
宋星糖快快乐乐地从他身边小跑经过,越过他时,还回头冲他笑了一下。
听语气很兴奋:“吃饭啦!阿许煲了汤,说是喝了能让人更聪明呢!”
沈昭予沧桑地叹了口气,他不需要更聪明,他只需要延长一下被她气短的寿命。
第26章 第26章今天也加了补阳的材料。……
【26】
晚上秦知许炖了一大盆补汤。
宋星糖埋着头,一味只知道吃。
沈昭予原本被气得没什么胃口,可听着耳边欢快的咀嚼声,竟在疲劳中感受到了一丝饥饿。
面前是一桌丰盛的饭菜。
玉蝉羹中的鱼片薄如蝉翼、口感顺滑;菊苗煎里的山药软糯,自带菊苗的芳香;肉鲊更是软烂酸香回味无穷。
这些菜都精细而可口,唯有一样,十分可疑。
一碗漂浮着一层油花的、香气十足的肉汤。
这汤乍一看上去倒很纯良无害,不似前晚上那碗,一眼看上去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沈昭予依旧不肯放松警惕,他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所以他选择不喝。
一直到饭毕,他连碰都没碰一下那碗汤,尽管它看上去很香。
他吃得快,很快便放下筷子,手撑着腮,靠在一边看宋星糖吃。
这才发现,她吃饭时极为专注忘我,认真到周遭的一切事都无法干扰她——
比如秦知许不来伺候人用膳,和一个小丫鬟躲在门后说说笑笑,其间她不小心提到了她,也毫无避讳,仿佛在背后议论主子在霜星院里再寻常不过。
宋星糖没有注意旁人,或者说她压根分不出注意力来给旁人,她的眼睛盯着碗里的鱼片,筷子伸向旁边白玉糕,左手用勺子舀了一勺炖肉汤。
瞧她这样子,像是恨不得能有八张嘴。
半晌,终于见她放下了筷子。
而后她整个人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眼睛直勾勾往前,双目无神,痴痴地坐着。
沈昭予觉得有趣,抬手戳了戳她脸蛋,未有反应。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的视线聚点也并不落在他掌心。
人看着还在,魂魄却丢了有一会儿了。
沈昭予摇头轻笑,安静地陪坐在一旁,随手拿了一本书,打发时间。
此时却听门外廊下传来叽叽喳喳的说笑声。
秦知许道:“早上不小心摔了姑娘的夜明珠,姑娘嫌夜明珠染了尘,便随手送了我。”
一个下人做了错事,态度竟这般轻描淡写,不以为意,听上去还因为尝了甜头而有些得意洋洋。
沈昭予微顿,转过头,目光落在窗户上。
小丫鬟听闻后,第一反应也不是震惊她并未受罚,而是羡慕她得了赏赐。
“姑娘对你真好,你说,我若也不小心摔一个,姑娘会送我吗?”
秦知许嘻嘻笑道:“你讨打是不是?还想故意摔东西?仔细姑娘跟你生气!”
小丫鬟也笑道:“姑娘才不会气呢,就算气,哄哄也就好了,姑娘好哄得很。”
沈昭予沉了脸,将书扔开,他看了一眼仍在出神的宋星糖,心里蹿起来的火苗愈烧愈旺。
他猛地站起身,就要往外去。
宋星糖忽然“醒了”。
她抬手拉住男人的袖子,迟缓地抬头,目光仍有呆意,“喝、喝不下了。”
沈昭予瞥一眼她碗里一满碗肉汤,无所谓道:“那便不喝。”
“不行。”
她揉了揉困倦的眼,态度很坚持:“阿娘说,不可浪费。”
沈昭予:?
那现在说这话的意思是?
“你喝。”
沈昭予:??
他指了指自己,不可置信,“我?我吗?”
宋星糖很肯定地点了下头,很用力。
沈昭予定定看着她,企图从她脸上看到一丝开玩笑的意味。
很可惜,没有,她是认真的。
所以她真的胆大包天到,让他来吃她剩的饭,喝她剩的汤。
想他堂堂怀王,战功赫赫,威震朝堂,甚至功高震主,无数人都要仰他鼻息过活,看他脸色说话。
他舍弃脸面,做人赘婿便罢了,如今还要吃一个小姑娘的剩饭。
离谱到极致真的会令人发笑。
沈昭予勾着唇,微微弯下腰,凑得极尽,充满攻击性的凤眸深深望进她如水般轻柔澄澈的眼中,他声音压得极低,似情人间呢喃:
“宋星糖,你不想活了?”
音量太低,只他自己听到,宋星糖脑袋晕晕乎乎的,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困得脑袋往下坠,更看不到男人要吃人般的眼神,她只莫名其
妙感觉身上冷飕飕的,于是更加贴近他几分,企图从他身上获得温暖。
“鱼鱼,你喝嘛,就一碗汤而已,你人大,胃口肯定也大。”吃饱喝足的宋星糖像一块软绵绵的糖糕,任人揉搓塑形,她没骨头似得往男人身上靠,头直往怀里拱,撒娇道,“喝嘛喝嘛,浪费不好,这汤肯定花了不少银子呢。”
她使劲浑身解数,脑袋在他怀里杵来杵去,怼得他胃里的饭都要出来了。
沈昭予纵有一腔怒火,最终也只能化为万般无奈。
他扶正她肩膀,叹道:“喝不下为何要盛出来?”
“我以为我能喝下呀,”她摸了摸圆滚滚的小肚皮,一边拍,一边碎碎念它,“看来我还是不了解你啊,真没用,这就不行了。”
沈昭予:“……”
沈昭予没怎么接触过这些富家千金,但他也知道,养在深闺中千娇百宠的闺秀们,从未见过外头的残酷壮烈。
她们不知因为灾荒饿死多少百姓,也不知又有多少戍边将士会冻死在冬日的大雪里。更不知在广袤的疆土中,饿殍遍野亦非罕见。
山珍海味都吃惯的人,发出“何不食肉糜”的疑问他都不奇怪,可宋星糖却很珍惜每一粒粮食,也很认真地吃每一顿饭。
她把吃饭一事看得极重,深知粮食来之不易,她这样富庶的出身,有如此想法实在不易。
谁说她的父母由着她性子不教她,她父母明明将她教养得极好,以他所见,比这世间大多数人都要好。
沈昭予彻底没了办法,只能在她期盼的目光下,端起他避了一晚上都不肯尝一口的汤,眼睛一闭,一饮而尽。
嗯,喝到了熟悉的味道。
今天也加了补阳的材料呢。
汤里有丝丝的甜味,沈昭予却觉得自己从上到下、从内到外、从喉到胃都发苦。
喝完汤沈昭予就躲了出去,宋星糖抱着引枕,歪靠在窗边,直愣愣地望着天上的圆月发呆。
又过了不到一炷香时间,脑子里的一片雾蒙蒙才消散。
她命妙荷拿了下午所记的札记过来。
展开阅读,渐渐的,又困了。
沈昭予散了一身火气回来,便见宋星糖蹲在门口,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写着什么。
他走近一看,竟是在画画。
“我想到了看书不困的法子!”宋星糖邀功似得,自豪地道,“你看,我将你和祖母都画了下来,然后模仿着你们的语气,复现了吵架的场面,这样一来一回,扮演模仿,寻着了趣儿,就不困啦!我厉害吧!”
这确实出乎沈昭予的意料,看她笔下的几个小人,虽只是寥寥数笔勾勒了轮廓,但却一眼能让人认出来是谁。
想不到她还有这能耐,不由得对她刮目,顺着她道:“糖儿好聪慧,真厉害。”
得了一句夸奖,宋星糖要飘到天上去。
她蹲得腿麻,扶着男人的手臂慢慢站起身,跺了跺脚,笑道:“那日的经过本来都忘了大半,怎料我一把你们画下来,有些画面就忽然回到了脑子里。”
沈昭予扶着她回房,亦觉得稀奇,“从前未有过?”
“嗯,从未有过。大家都很忙,没有人会等我想办法。”
她学得慢,渐渐的大家也就不再期待。
没人知道,只要再等等她,她就能走到终点。
沈昭予笑道:“糖儿是在说我闲?”
宋星糖瞪圆了眼,喊冤,“我没有!苍天可见,我断无嫌弃你的心啊,不信你唔——”
沈昭予伸出两指,夹住了她的嘴巴,笑着低头看她,“才说过的,就忘了?不要急于证明自己,这样会丧失主动权。”
“唔唔唔。”
知道了。
沈昭予松开手,尽职尽责地扮演贤夫,他亲自为宋星糖拆了发髻,将钗饰分门别类归拢好。
“明日把你教我的场景都画下来,定然都能记住了。”
“那糖儿记得再将此时也记录下来。”沈昭予推上最后一格妆匣,转身望向已乖巧坐在榻上的少女,他笑道,“因我还要教给你一句话。”
宋星糖兴致勃勃:“是什么?”
沈昭予褪下外袍,慢慢走近。
到床边,鬼使神差地,他弯下腰,手臂撑在她身侧。
直直望进少女映着星光的瞳中,语气轻柔:
“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什么意思?”
二人离得太近,她面色无异,他却先不自在起来。
红着耳朵,稍稍退后半步,笑道:“意思是说,糖儿不必理会旁人的眼光。哪怕旁人做一次就成了,也不要急。一次不成就十次、百次、千次。”
宋星糖忙道:“我知道,你说过的,勤能补拙!”
“反反复复,坚持不懈,无需任何人等你,”沈昭予凝望着女子娇美的面庞,认真道,“终有一日,糖儿会变得聪明,不再被任何人瞧不起。”
宋星糖怔怔望着他半晌,忽然抬手揉了一把胸口。
沈昭予疑惑:“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