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晚膳时分, 南荣承煜往梁有章府上去,一如往常。
梁妃远在宫里,他每次从梁妃宫中出来, 都会去梁有章府上替轻易不得相见的梁家兄妹,他名义上的母妃和舅舅传话, 以慰思念之情。
这本与法度不合,可他向来传的都是些与政事毫不相干的闲话, 从先帝到南荣宸, 从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日却不同,满载书册的黑木书架前,他朝梁有章拱手,“舅父当真要动手么?承煜今日特意去紫宸殿为舅父说情,可惜笨嘴拙舌, 不敢明说, 但王兄未必不会开恩, 还请舅父三思。”
梁有章坐在太师椅上, 眉头越蹙越深, 梁家怎么就摊上个如此懦弱的皇子,“开恩?刑部尚书三日后问斩,赵泽缨终身幽禁清河郡王府, 本官何德何能,能得宽赦?”
“襄王只当不知即可,不必插手此事。事成之后,那王位便是你的。”
废物有废物的好处, 能当听话的傀儡,他对南荣承煜没旁的指望,别坏他的事即可。
南荣承煜深知他的意思, 只是刑部尚书被南荣宸亲自下狱,那么剧情后期,南荣宸的昏君罪名就少了一条,剧情不该是这样。
不过没关系,困兽犹斗,他允许南荣宸挣扎,南荣宸逃不出既定结局。
按照剧情,借南荣宸的手除去梁有章是他后期一石二鸟的重大伏笔,向来轻看他的梁有章死在他手上,也是一大爽点。
他算是明白短视频里“三年之期已到”的爽,打脸梁有章算什么本事,让南荣显滚去封地或者地府才叫爽点,“承煜都听舅父的,舅父准备如何处置肃南荣显?”
梁有章提笔在宣旨上挥毫泼墨,最终勾出“敌友”二字,开口时换了对南荣宸的称呼,“肃王与南荣宸决裂多年,又在东宫斗得没完,近些时日是与南荣宸虚与委蛇。”
他说完放下笔看向南荣承煜,不指望他这笨拙的外甥能看出这层。
南荣承煜配合地作出疑惑姿态,“舅父如何得知,万一南荣显与王上合谋?”
行事在即,又是暗中进行,梁有章一面被来日即将把控朝局的狂喜冲得飘飘然,一面又无人可说,此时对着他这不怎么机敏的外甥不吐不快,“赵泽缨与肃王交好多年,本官只需告知肃王,南荣宸有借此事折断肃王羽翼,逐他出京的打算。”
“如此一来,肃王只能与我们合盟。”
南荣承煜继续虚心求教,“舅父英明,只是南荣显岂会全信?承煜担心”
“英明”二字梁有章颇为受用,耐心也多上几分,“有清河郡王为证,肃王自然是信的。咱们这肃王觊觎王位多年,半点被逐去封地的威胁搁到他面前,都会越积越多,他断然容不下。”
清河郡王果然没表面上那么安分守己,南荣承煜有些幸灾乐祸:南荣宸再深谋远虑又怎样,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不还是被清河郡王这个墙头草坑了?
南荣宸指望谁都不如指望他!
他接着恭维梁有章,“舅父甚得人心,连清河郡王都能为舅父所用。”
梁有章带着些微蔑视答他,“清河郡王府能在上京这么些年,经朝历代都没能衰败下去,不过是因为网撒得广,世代都如墙头草一边四面倒。”
他说完清河郡王又想起他的一大心病,“就是那周衍知,也不过是比本官早入朝十年,占尽先机,才得以扶持新君,有今日的地位。”
“我梁家何处比不上周家?天地人皆无眼,本官得先帝重用至此,是”梁党奸臣”,他周衍知却是清流,哪有这般道理?”
“本官索性掀了这天,到时自有公正。”
见南荣承煜默然无语,一副被他这大逆不道的话吓到的鹌鹑摸样,他又接着训诫,“肃王也是这般看王上的。但襄王放心,本官不会留他多久。”
被一个南荣显吓成这个模样,他这外甥很没出息。
不过还是那个道理,南荣显乖戾无常,又颇有手段,比不得南荣承煜好控制。
南荣承煜听完他这激情澎湃的造反宣言都有点同情他了,“舅父定能成事,届时承煜定会为舅父正名,朝中之事还要多多仰仗舅父。”
梁有章将笔毫上蘸到清水里,睨着墨汁慢慢晕到水里,“本官能到今时这地步,都要多谢王上赶尽杀绝。”
南荣承煜闻言暗讽一句:梁有章私吞贡品、参与走私、勾结刑部,再有别的罪名不计其数,换谁当王上都忍不了,这话他当然不能明说,“是王上南荣宸分不清谁忠谁奸。”
这是他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说出“南荣宸”三个字,南荣显那个癫公“阿宸阿宸”乱叫个没完,他也配?
二人又交谈几句,梁有章还不至于把“谨慎”二字完全抛到脑后,并未将控制王城的详细计划告知南荣承煜。
南荣承煜识趣地没问,他也不乐意去听废话:梁有章谋反这剧情原书就有,只不过谋反的诱因被南荣宸改了,最终的行事之机定在南荣宸生辰宴上。
他离开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王上近日不理朝政,万一不去含元殿赴宴?”
梁有章心情好到连这个蠢问题都回答,“萧元倾邀王上赴宴,王上早就允了。”
他心情倒好,南荣承煜心里起了火气,紫宸殿真是被各路眼线插成筛子,还有萧元倾,为何人人都认为南荣宸是因为萧元倾才去赴生辰宴?
这次,南荣宸明明是为了跟他南荣承煜的谋划而去。
*四月初七,天子诞辰,与巫神祭只差十日,又是新王登基
第一回,王城周围喜上加喜,衢歌巷舞,击壤高嵩。
九门内外各色彩灯长燃三日,依照旧制建起锦坊彩亭。
一时间层楼宝榭,云霞瑰丽,万状千名,到了傍晚更是当得起“金碧辉煌”四字。
南荣宸抬步迈上天子辇,看过周遭之景,阵仗弄得这么大,没亏他特意让南荣显安排这宴会。
他反握住裴濯的小臂,朝他勾唇,“老师守着礼制不肯与孤同坐,裴卿陪孤。否则孤自己一人赏火树银花不夜天,怪无趣的。”
他这话带着可惜,人却没多看萧元倾一眼。萧元倾今日仍穿着那件绯红官袍,鹤纹松枝团绣其上。
间或看了这么些时日,他多少有些腻。人呐,善变,就算没喜欢上新的,也会厌弃旧的。
今日怎么说也是他名义上的生辰,他不会把这怪在自己头上。
裴濯原本与萧元倾分立天子两侧,谁也不至于成为谁的影子,得了天子恩旨后,桃花眼漾出十足十的诚挚笑意,“臣遵旨。”
云锦帐垂下,南荣宸没穿朝服,一身浅金绣云纹的衣袍,乌发也只用玉冠束起,慵然倚在靠枕上,话里说是要看外面的不夜盛景,却是连帷帘都没去掀开。
他朝裴濯开口,“今日襄王和肃王都在,裴卿顾着些陈平。”
安排身后事的流程他都走厌倦了,却又不得不嘱托,只希望这是最后一回。
裴濯暗中决定宴席结束之后再请一回太医,王上近日难得能安睡,那股恹弱却几乎泡烂骨头,不知是由内而外还是由外而内,“是。”
南荣宸懒得多言语,基本上没多理会裴濯偶尔挑的话头。
待轿子停到含元殿,他掀开锦帐走下御辇,抬头看向南荣显的手笔——含元殿本就为宴请之殿,宫殿制式恢宏,周遭假山湖水兼备,楼阁相连,如今在夜幕下琳宇珠容自是不说,周遭钟鼓迭喧,笙歌瓦起,温馨热闹。
他步入主殿,抬手免了乐师的礼,坐到主位上朝裴濯夸一句,“肃王倒是有心,知道孤的喜好,他人呢?”
还不等裴濯作答,南荣显就迈进殿中,目光一下粘在南荣宸身上,见南荣宸正拿着夜光杯轻嗅酒香,是他许久不曾见过的放松姿态,雪腮荔唇,好看到他不想让他的阿宸落在这满殿闲杂人眼中。
“臣参见王上。”
南荣宸正猜着这是哪处酿的酒,没空理他,随意摆手让他落座。
他特意要求南荣显把含元殿这场生辰宴办成家宴,对外只称他新近登基、无甚政绩,不该大办。
实际上,既然他并非先帝亲子,今日未必是他的生辰。
他希望今日能成他的忌日,也不想闹得太大,满殿之中都是熟人。
“王兄把这生辰宴办得如此奢靡,存心败坏孤的名声么?”
南荣显答得理直气壮,“阿宸放心,本王又不曾用国库的金银,谁若是敢多嘴,本王亲自去跟他解释。”
所谓解释,连夏昭都知道,是轻则割舌头重则割头那种,他只希望千万别有人来触他家王爷的霉头。
这个回答南荣宸无话可说,他也只是随口一说,作为一个昏君,他实在不差骄奢淫逸这一条罪名。
[系统365:检测到萧元倾剧情点,在殿中为宿主弹琴表白,请宿主认真走剧情。]
他都已经那般对待萧元倾,这所谓剧情居然还能继续下去,可见帝师为了暗中辅佐明主呕心沥血,忍着如此屈辱向他抚琴诉衷情。
再说那把“存今”琴,萧元倾随身带着数年,珍视非常,堪称他露在外面的风骨。
为了辅佐主角,拿着这把爱琴来与他这个昏君虚情假意,也是代价不小。
南荣宸无聊了几日,不介意再玩玩萧元倾得仇恨条,“老师怎的还没到?”
裴濯欲言又止,但难得见南荣宸起兴,拱手应下,“文侯侯在偏殿。”
把萧元倾拦在偏殿的事,是他做的,萧元倾此人表里不一。
南荣宸倒真没想透这处关窍,“还不快去请老师来?孤等着老师的生辰礼。”
殿中乐师又换了一曲,入耳如闻仙乐,南荣显找的乐师不会差,他这王兄于享乐之道冠绝上京。
不知其名的曲子奏到一半,萧元倾拱手行礼,“臣参见王上。”
南荣宸已经大约猜出手中醇酒的来历,把九曲连觞壶握在掌心,朝萧元倾笑得真诚,“老师不是要抚琴一曲,作孤的生辰礼么?怎么不见“存今”?”
见萧元倾眼睑微动,他接着补上一句,语气轻快,“孤想让天下人知道老师的琴音为当世一绝。”
他从御座起身,朝萧元倾走近,欢愉笑意浸软几分嗓音,“老师勿怪,孤只是太好奇老师的生辰礼了,孤想与老师名正言顺。”
转个身的空当却又不带感情地下了王命,“去取老师的琴来。”
萧元倾微微颔首,拱手而立,绯红官袍盖不住如鹤清绝身姿,却能遮住南荣宸那句“名正言顺”划过他心头的痕迹。
今日的南荣宸,仿佛身在东宫。
他看着南荣宸命人在御座之侧加了黑檀琴桌,想起数年之前,他在东宫偶然看到的画像,其上书“四方馆一面惊鸿,灵均此生,唯此一眼”。
那画像画的是他,用的上好的宣州贡纸。
他把画像放回原处,将其当做手中为数不多的筹码。
行至如今,他手中棋子众多,这枚筹码无特别之处,但他用得艰涩。
南荣宸同样在看,他在看自己上辈子的笑话之一,萧元倾惯常执笔的右手磨出些薄茧,反而衬得那双手如松柏指一般,正撩起衣袍落座。
殿中的乐师见状不敢喧宾夺主,很有眼色地停止演奏,帝师亲自为天子抚琴,他们岂能冒犯?
天子抬手示意他们继续。
他们猜不透圣心,却不敢抗命,各自拨弦击缶,唯恐冒犯天颜,露出马脚。
周遭又起酣然丝竹声,南荣宸淡声催促,“孤还是不想让旁人听到老师的琴音,此为两全之策,老师不会怪孤的。”
他催的不是萧元倾的琴声,是那根才晃几下就一动不动的仇恨条。
殿中的乐师都知道他命令帝师在旁人的乐声之下抚琴是冒犯是折辱,看来萧元倾是主角团演得最好的,演得表里如一。
但他就喜欢捏硬柿子,再次看向萧元倾,没掩饰眼中的探究,在萧元倾即将碰到琴弦之时拎起酒壶淋漓一斜,半壶醇香酒液尽数洒在琴上,“罢了,孤觉得老师还是适合弹靡靡之音,就用这酒替老师助兴。”
御台上这一连串事端看得南荣显抓心挠肝,险些捏碎手里的玉盏。
南荣承煜刚从勤政殿料理完正事赶来,就见御台上多了一个碍眼玩意儿和一把琴,看得心头火起,但他受制于人设和今晚的剧情,不方便动手赶人。
他朝凑到南荣显身旁说起风凉话,“谁又惹肃王兄生气了?玉盏总归无辜。”
南荣显也就这时候有点用。
南荣显阴着脸看向南荣承煜,送上门来供他出气的废物。
他暂时没法知道南荣宸都跟萧元倾说了些什么,对南荣承煜可就没必要手软,他陪梁有章演了这么些天的戏,今夜怎么说也得拿南荣承煜的血来当报酬。
他将杯盏撂下,下一刻便有冷箭破空,直指南荣承煜。
可他没机会欣赏南荣承煜的狼狈,从座上起身直奔御台,怎么会有箭射向他的阿宸?!
箭矢划破皮肉,南荣承煜顾不上自己右肩上刺骨的痛意,被御台上的一幕激得大惊失色,“来人护驾!”
又是“护驾”,南荣宸不想再多听一次,他握着萧元倾的手将那箭矢插得更深,“老师,孤今日是为你来的含元殿。”
“自此之后,”他抹了下口中溢出的血,神色平和,像是在讲什么无趣的故事,“不对,是自当年雪中,孤与老师恩义全消,仇隙更是半点都无。”
他指尖沾着血,自萧元倾额间蜿蜒划过,又嫌恶地把人推开,“只因老师太脏,不配。”
第52章
“老师太脏”
“太脏”
“不配”
“孤为你而来”
轻飘飘几句话落到萧元倾心里, 重比数年前佛寺的铜钟,摄去他三魂七魄,他受力跌坐在地上, 血腥味绕在鼻尖,圈出他一人的森罗地狱。
他凭着本能朝源头跪行过去, 周遭乱作一团,他只能听到“为你而来”, “恩义全消”, “不配,太脏”,不管不顾地凑到南荣宸身前,指尖即将碰到南荣宸又堪堪停下。
他怕南荣宸又借他的手把箭矢插得更深,“王灵均, 你再多信我一回, 我不是”
南荣宸人之将死, 脾气都好起来, 凤眸弯出弧度, 靠在御座上睨着萧元倾,“孤在听呢,萧元倾, 你不是什么?”
不是什么?萧元倾又被南荣宸问住,他不是处心积虑要把南荣宸请来含元殿?
他确实是遵照太后的安排和他自己原本的计划,准备在生辰宴之后与南荣宸剖白心意,以便消去这么些时日的隔阂和嫌隙。
他取信南荣宸是为王权。
……今日是南荣宸的生辰。
[系统365:报错报错, 系统错误,系统错误!!]
南荣宸觉得这场戏好笑,系统看起来也没法出来捣乱, 他心情大好,除了心口的伤处有些痛,他可以假装只有一点点痛,“要孤信什么?”
萧元倾谨遵王命拼命去想,他能让南荣宸信什么,信什么?
“灵均,我不会想杀你”
他说出此话,甚至不敢看南荣宸的眼睛,伸手去擦南荣宸嘴角溢出的血,被毫不留情地拍开,与南荣宸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就被处以极刑——南荣宸不信。
执棋多年,他从未这般慌不择路地寻找自己能取信南荣宸的筹码,他更不知道能用什么留下南荣宸,“我不知今日会有此变故日后我什么都不做,就在紫宸殿陪你,怎样都行”
可他无论怎么说都只能撞进一片黑阗阗的目光里,如一面坚硬光滑的琉璃镜,除却能照出他自己的狼狈疯态之外,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南荣宸看萧元倾神情就知道他八成是当了太后或者周衍知的棋子,但他无所谓真假,“可惜,孤看不上。”
“孤只想,就此安睡。”
他说完当真眨了下眼,一旦合眼就懒得睁开去看这一遭乱局,有主角在,他没必要多操闲心。
直到手腕又被紧紧攥住,他没什么力气去挣开,撩起眼皮,是南荣显。
他这王兄约莫从小就不怎么正常,随时都能发疯,在说什么“阿宸,那天是王兄,你答应王兄的,给王兄一个机会,王兄带你走,谢尘会救你的”
他给过机会的人多了,哪能一一记得清楚,敷衍一句,“孤知道了,退下。”
至于谢尘,他这么多日任用奸臣赵泽缨,加上旁的许多荒唐事,估计终于让谢尘看清他没能力替主角铺路,还会祸国殃民,不会打算管他。
耳边南荣显还在疯言疯语,“阿宸,是王兄不好,王兄没保护好你王兄一定替你报仇。”
南荣宸不想再听他多话,“报仇好啊,肃王先射自己一箭。”
他莫名想起那枚被他当石头扔掉的赤色琉璃珠,凝神一想,珠子果然在他袖中现形,但有代价,那只狐狸犬冒出来凑到他腿边乱蹭。
这辈子虽生向死,没想到最后只有一条狗看得顺眼。
身边似有脚步声传来,不知又是什么人,他连敷衍都不想,伸出手去将心口的箭拔出随手扔了。
若连拔箭都能被拦下,那他这两辈子算是白活一场。
他终于失去意识。
*“灵均,景元军已经赢下一战,你若还不醒我就断了他们的粮草”
南荣宸刚有意识就听到这句威胁,恨不得再给自己补一刀,竭力放空,只想沉回虚无之中。
可意识如决堤的洪水,由不得他控制——
“王上,睁眼看看我”
“灵均,三日了,为何还不醒?”
“灵均,七日了”
“灵均,你睡了十五日,你一日不醒,景元军一日不得发兵月氏,你就这么不要你的江山了吗?”
也不知那人是与他有多大的仇怨,日日来扰他的尸体。
他强行缩在混乱之中,直到一道不容拒绝的清冽声音冲破迷雾。
“灵均,该醒了。”
眉心传来熟悉的一点凉意,他下意识伸手去握,掌心裹住两根手指,是热的。
这无疑是在宣告他有一次的失败,他不惜牵动伤处也要用力捏碎这碍眼的手指,尽管巫神本就不在意肉体凡胎。
谢尘由着他耍脾气,认真分析,“是本座的错,没能注意宫中动向。”
“看上我这两根手指了?”
没得到回答,他接着道,“待会儿做个骨哨给你。”
南荣宸撩开眼皮回一句,“孤看不上。”
他要谢尘的骨头有何用?巫神不愧是巫神,比一般人都难缠千百倍,偏偏还一身星宿月白袍,作着凡人的装扮。
他这一开口才注意到自己嗓子干涩,很快有人贴心地递来一盏清茶,用玉勺盛递到他唇边,他没多想,自然地凑过去,侧头啄饮几下。
直到嗓子润起来才看到谢尘带着异样的表情。
“王上如今身在钦天殿。当日臣救驾来迟,多亏神使妙手回春,”陆揽洲着人收起茶盏,勉力维持平静开口,南荣宸刚醒不宜多言,他捡重要的一一汇报,“当日宫宴的刺客均受梁有章指使,襄王与太后已经下令将梁氏全族缉拿下狱。”
“当日的乐师也为梁氏一党,臣怀疑与南荣显脱不了干系,但没有证据,只能暗中监视肃王府,肃王至今并无异动。”
还有一句他没说,肃王率兵前来“求见”天子,却又在清街打起来之前莫名下令退走了,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南荣宸伤重刚醒,不宜多思多想,他本不打算说这些事端,可南荣宸是因为他以月氏战局胁迫才醒来的,是为江山大业,“王上放心休养,朝中一切皆安。”
南荣宸知道朝中不会有事,有南荣承煜那个主角在,可陆揽洲分明当日被他打发去收编南梁旧兵,怎会赶回宫救他?
他懒得自己琢磨,打算直接问。
雪玉一般的人倚在枕上正嗑着几声,许是因此牵动伤口,眼角眼红一,片却还犹豫着要问什么,陆揽洲就算再不想提也不舍得拒绝他,“萧元倾被肃王用当日伤了王上的那支箭刺穿肩胛骨,性命无碍。”
那一箭虽未伤心脉,却重伤筋骨,日后恢复如何尚未可知。
他虽没闲心多管萧元倾,但已着人监视他数日,这位光风霁月的文侯,怕是伤灵均不浅。
萧元倾究竟有什么好的?能让南荣宸如此念念不忘。
他亲自替南荣宸摆好长枕,动作比用银针杀人时还要谨慎轻柔,“王上,臣与王上互为援手多年,是世上最懂王上心思之人,萧元倾空有其貌,暗怀祸心。”
南荣宸只觉得无语,不知道陆揽洲怎会如此曲解他的意思——萧元倾是死是活与他何干?
谢尘趁着这一时半刻的安静面不改色地开口,“王上刚醒,还请陆将军暂且退下,本座为王上养心。”
陆揽洲深深看南荣宸一眼,当日梁有章意欲谋反之事,南荣宸不仅早已知会他,还命他在宫城布防。
他只当南荣宸总归还是挂心临越国运,信得彻底,可没想到,南荣宸告知他的起事时间是假的。
他很想听南荣宸几句真话,哄着求着逼着都行,但此时只能拱手告退。
巫神亲自现身命他扶持天子,神使医术卓然,只有他在,南荣宸才能安然无恙、恢复如初。
脚步声渐渐远去,以两声”吱吱呀呀”的关门声作结。
谢尘很不见外地坐在床榻边沿,“灵均,你想求死?”
他这不是问句,凡人的生死他早已见惯,万千生灵有生便有灭,生死之数跟花期一般无二。
是以,他不曾细想过南荣宸贵为天子,为何屡屡性命垂危。
若南荣宸不想,当今世上应当无人能轻易伤他。
南荣宸躺回锦被中,“孤贵为天子,追求长生还来不及,求死做甚?”
“不以身入局才能彻底除去梁有章一党”
他伸手勾起谢尘的发丝,眸光煜然“有巫神在,孤这条命不会丢,当个砝码玩玩有何不可?”
窗外惊雷滚滚,白日里莫名亮起闪电,他不觉得心虚,哪怕他在骗巫神。
第53章
南荣宸说完就收回手, 自以为是的下场就是,梁有章和赫连翊这两张牌折损殆尽,他还是没有如愿。
这一切都跟谢尘脱不了干系。
黎民苍生多如繁叶, 谢尘护佑临越众生的道路条条光明,何必非要来扰他的路?
他刚说过谎, 只能旁敲侧击问一句,“谢尘, 非要孤快死了巫神才会现身吗?”
巫神殿建造之时人力物力财力都没少用, 却无用至极,困不住巫神。
谢尘见他窝回锦被,多半带着气,伸手撤去长枕,旋身上榻用自己的手臂替上, “灵均, 王上, 从前是我做的不好, 从今日起, 信我好不好?”
南荣宸这一场睡得着实太久,猝不及防间半张脸被迫埋在柔软星宿图里,巫神的心跳一声一声入他耳, 谢尘怕是疯了,“巫神想试试凡人的凌迟死法么?”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放肆犯上,盈月泉那个没能杀他的废物他憎恶至极,还用南荣承煜这个不知真假的人来撒了通气, 宁可错罚也不能放过。
同样的情景下,他应该也想杀了谢尘。
怎么人人都要取信于他?他一个一个信过去,岂不是直接累死当场。
谢尘拨开南荣宸垂落的发丝, “灵均在此处让我试过了,可惜我当时并无痛觉,辜负灵均的握匕首使出的力气。”
脸颊上痒意拂过,带得耳畔的心跳躁了心神,南荣宸烦到极点,却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谢尘抢下先机,“王上当日说,想看看我的心。”
南荣宸暗嗤一声,谢尘最好是来算旧账寻仇的,弄死他吧。这么死是少了些体面,但……不得不承认,巫神这具造出的身体,很暖恨舒服。
他寻了个最舒坦的姿势,看向谢尘。活了两辈子,他不至于被远在云端的巫神扰了心绪。
他耳边的平稳心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谢尘伸手探进另一侧胸膛,掏出一颗血红心脏。
递过来时已经干干净净,不染血污。
南荣宸僵在原处,巫神的心脏在他掌心,巫神本人在他眼前弯着眸子,竟让他一时忘了他被圈在何处。
谢尘目的达成一半,过去数日间,于神殿中神魂几欲撕裂之时,他看遍巫神凡人脑海中的情爱之事。
置身百态之间,看尽他所能窥的前尘,他终于明白南荣宸为何喜欢把玩他那颗眼珠。
他抓住好容易找到的蛛丝马迹,抬手一挥,心脏化为一枚晶莹剔透的血玉扳,“还是本座不好,擅自用那颗讨你喜欢的眼珠补上你的心,这枚扳指先将就着赏玩。”
血玉环套在手上,南荣宸脑海中涌进不完全属于他的记忆:窗外雷雨大作,房中乱作一团,间或传来几声稚嫩的婴孩啼哭声,很快淹没在兵刃相接和嘈杂的“救火”呼喊声中。
婴儿同时被两名女子扯住襁褓,其中之一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太后。
南荣宸有所猜测,仍然抱着看戏的态度:一切平静下来之后,仆妇上前拉开锗衣女子,“林二姑娘,那孩子后颈有颗红痣,乃临越皇子。姑娘莫要冒犯天家,老奴带您下去休息。”
记忆断断续续,倏然闪过不知多少时日,他看着那锗衣女子把巫神玉像放在“皇子”手心,而后又凑过去亲了亲那只稚嫩的手。
太后拦住身旁的仆妇一脸慈悲样,“林姑娘失子之痛难消,阿宸与那孩子同日出生。合该让阿宸送林姑娘一程,了却这段缘分。”
锗衣女子随后持剑策马出城,“邺城”二字远远甩在她身后。
枣红马驰骋一路,在一处石碑前停下,那段记忆就此而止,南荣宸只来得及看清一个“楚”字。
他摩挲着拇指上的血玉问谢尘,“为何自作主张给孤看这个?”
如今他骤然有了身世,多半还有要报的仇。
他拿不准谢尘要做什么,于理来讲,谢尘此举只有一个原因能说得通,是想诱他找太后寻仇,好彻底坐实昏君之名。
谢尘掐诀开了半扇窗,“自然因为灵均想知道,本座不会忤逆王上。”
他…想知道?南荣宸思绪和心都很乱,谢尘定然是故意的,趁他刚醒乱他的心神,“巫神自以为在遵王命?孤最厌恶自作主张的蠢东西。”
堂堂巫神一次次多管闲事救他,挡他的路。他都有些怀疑,上辈子巫神殿外他没能死得体面,会否也跟谢尘有关。
谢尘手动擦去唇角的血,心中猜想得以确定,南荣宸早已知道他身世有蹊跷,南荣宸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他身在神位,能见世间万物的前程过往,卜算数日也只得到这么些与南荣宸有关的旧事。
如此一来,他更不知晓南荣宸的意图,凑近过去狡辩,“灵均如今有身世,有本座精心献上的玩意儿打发时间,还有那条狐狸犬。”
“寻仇或是大业本座都帮王上,这便是本座的心,灵均一早说过想看,可还满意?”
“本座问过游魂,冷铁穿心十分难捱,”他俯身过去隔着衣料碰了下南荣宸心口的伤处,“日后我与灵均血脉想系,感同身受。”
谢尘方才提过是用那颗赤色琉璃珠为他疗伤,南荣宸终于为心跳不受控找到借口,都是因为谢尘。
巫神能随意掌控他的生死,他深受其害。
区区心跳又算得了什么?
他选择报复,伸手搭上谢尘闻着云纹的衣领,用力一扯,近得几乎与九天之上的神明鼻尖相碰,“谢尘,你这么做,是真的喜欢孤?”
“喜欢到愿意为孤杀尽仇家,为孤堕神。”
从初见开始,谢尘就屡次栽在凡间谈情说爱的手段上。
至少能堵住巫神的嘴,让他得个清静。
不想这次他再次失策,巫神竟接上他的话,“天道有理,喜欢王上岂会堕神?”
喜欢?又是喜欢,南荣宸觉得在听笑话,萧元倾和陆揽洲还不够,谢尘也要凑这个热闹,手段如此拙劣,八成是为了取信于他临时学的。
他从不轻易认输,翻身落进锦被中,“口说无凭,孤允你伺候。”
如他所料,谢尘没有动作。
只有数道红线交错纠缠,现出那只狐狸犬的模样,趁他不备在他颈侧蹭个没完。
他捏住狐狸犬毛茸茸的后颈,“孤贵为天子,谁能讨孤喜欢谁就是好官,赵泽缨如此,萧元倾也是,也不能委屈了这狗,巫神觉得封它做个什么官好?”
谢尘伸手捏起狐狸犬的耳朵,“做史官为好,他听不懂人言,不会被灵均的话蒙骗,只会用眼去看,看灵均令十七州归一,语言文字互通,百姓不必信神佛。”
南荣宸勾唇想笑,在凡尘混得久,谢尘也这么会骗人,还在花言巧语,“届时还请灵均给本座留条后路。”
*傍晚时分,陆揽洲照例亲自检查巡防,心思一直落在正殿方才醒转的天子身上,好容易等到神使从殿中出来。
神使胸前的衣袍带着褶皱,勾起他的警惕心,“王上这伤可是很棘手?”
谢尘行了星官之礼,“王上还需静养,不宜多见闲杂人。”
陆揽洲敏锐地觉出种敌意,旋即骂自己一句,“有劳神使。”
钦天殿之人不涉尘俗,神使谢尘的医术能得襄王和肃王信任,又是司命的师父,乃名副其实的通神之人。
不会对灵均有旁的企图。
话是这么说,他开口时没劝住自己的嘴,“神使无事也莫要去扰王上,本将军有事要回禀王上。”
谢尘脸上血色缓缓流失,深知该与陆揽洲速战速决,“朝事繁琐,陆将军与襄王都声称忠于王上,寻常小事不该劳烦王上。”
“国破之外无大事。”
陆揽洲横眉回上一句,“本将军与王上多年君臣情谊,神使远离世俗多年,不懂也不必强行置喙。”
谢尘不会跟个凡人计较,“陆将军有空去可查查梁有章可还有同谋。比如丁放和太后,省得又吃了忠心的亏,不能及时护卫王上。”
陆揽洲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却没机会反驳,谢尘身轻如云,已经错开他走到几步之外。
梁党之众他与襄王已经着人尽数下狱,有嫌疑者也已经严加监视,丁放此人他有些印象,与当年巫蛊之案关联微妙。
至于太后,太后不该与梁党有关。她是南荣宸的亲生母亲。
但神使亲自开口提醒,他还是抬手招来副将杜桓,“着人暗中去查丁放,不必知会襄王。”
太后他要亲自去查。
他推门走进正殿,一眼就看见南荣宸拇指上多出的血玉,“王上可有不适?”
南荣宸斜他一眼,“攻打月氏之战,可有新战报?”
根据上辈子的了解,景元军主帅虽背着他被周衍知说服,另投明主而去,却颇有能力,知道军功才是立足朝中之根本。
战局不会有问题,他想问的是赫连翊。
眼看着陆揽洲奏起战报,南荣宸听得累,出声打断他,“疏勒旧部可有异动?”
陆揽洲这才明白圣意,又听南荣宸掩唇咳起来,从侍从那处取了养身茶递到南荣宸唇边,“此时尚无异动,稳妥起见,柳元帅命疏勒旧部分散去守营。”
“不过赫连翊难免有与月氏合谋夺权之意。”
他至今不知南荣宸为何要让赫连翊去率旧部去攻打月氏。
几口热茶润过喉头,南荣宸没再说话,看来他提前让赫连翊随景元军出征终究影响到所谓剧情线。
景元军主帅本该重用赫连翊,保他战功,这么一来才能把赫连翊的羽翼养得丰满,成为主角的一大助力。
如今柳元泰反倒猜疑起赫连翊来,有意思,他想知道原因,陆揽洲在边关刚好有人手,不用很可惜,“养兵千日,陆将军,孤头次用你,可莫要让孤失望。”
陆揽洲拇指旋过描金杯的沿口,刚得天子主唇临幸过的地方,冷瓷都生起香,“臣定不负王上厚爱。”
“灵均,我特意着人备了药泉,赏个脸。”
南荣宸颔首应下,血玉扳指中的记忆里,另一个与他同时出生的婴儿,遇刺死在那场大火中,过于巧合,八成是人为。
他合理怀疑上京周遭跟他犯冲,邺城是个好地方,也真是他出生之地。
在那之前,他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剑都提不动,如何去报他这新得的仇。
陆揽洲得了允准掀开锦被,臂弯轻松揽起南荣宸的腰,将人揽进怀里抱起。
过往数日他便是这么抱着南荣宸出去晒太阳,实在僭越,可南荣宸今日也没阻他。
门外值守的亲卫向来没个正形,朝他比了个口型,“恭喜将军。”
南荣宸对这些一无所知,他如今要求很低,什么也不挑,凑活活着即可。
他二人刚入后殿药泉,就听一侍官颤颤巍巍前来通传,“王上,肃王求见。”
南荣宸倚在药泉边的长榻上,混着各种草药味的热意闷得他沁出汗来,隔着珠帘帷幔闲闲开口,“孤不见王兄会如何?”
钦天殿有南荣显的人不足为奇,但太没眼色,扰了他的心情。
侍官扑通跪在地上,朝着珠帘后隐约可见的天子身影连连叩头,“求王上开恩,赏臣一条命。”
南荣宸也是刚知道自己还能赏让一条命,“也罢,王兄要见孤,孤哪能不见?”
就这么赏出一条命,他玩笑一句,“孤都为你见的王兄了,还不起身?”
自药泉晕出的热气颇多,侍从脸上燥热一片,“臣谢过王上,肃王现下在在镜止门候着。”
南荣宸扬眉朝陆揽洲道,“孤看人到眼光没错,陆将军不中用,钦天殿都守不妥当。”
“不过王兄来得巧,正逢孤病中乏味,着人取九节长鞭引王兄进来。”
第54章
侍官刚站起来就差点又跌跪回去, 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手直打哆嗦,王上所说的引肃王进来是何意?
惶恐归惶恐,他只有一颗脑袋, 没胆子置喙贵人的事,还是陆将军替他问出口, “王上方才醒转,何必此时见肃王?”
“九节长鞭耍弄起来颇费力气, 王上改日再处置肃王也不迟。”
陆揽洲说这话时带着火气, 南荣宸如今刚醒就要去问责南荣显,多半与南荣显刺了萧元倾一箭相关。
也不知萧元倾究竟给灵均下了什么蛊?
说起来南荣显也是颇有手段,所有人都怀疑肃王与梁党合谋,却都拿不出证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肃王扔下梁党的壳子金蝉脱壳。
梁家一倒, 襄王身后再无依仗, 最终还是清流敢于直谏, 抓着“肃王当庭刺伤文侯”这条罪状, 屡屡上奏, 不知道的还以为清流要用折子把肃王砸死。
景元军出征不在京中,御林卫本就元气大伤,又经过含元殿一遭, 几乎成了空架子,京中只有赤焰军能与南荣显手中的城防营抗衡一二。
众朝臣又一次意识到先帝当年纵着诸皇子斗来斗去留下的后患,没有天子在朝,竟无人有十成把握能奈何肃王。知道实情的再次动摇:不知先帝设这一盘棋执意另扶襄王, 究竟是图什么?这局棋又能否成形?
不知道实情的门外人不知者无畏,在四方馆真心实意附合那群文人:王上以身入局拿下乱党,整肃朝局, 临越没王上得散!
所谓清流只能暗中拉拢陆揽洲,陆揽洲选择敷衍过去、按兵不动。先帝在朝的最后几年间,他在边关都能从他父亲的书信中看到上京那群臣子的尔虞我诈。
那帮清流爱绕弯子就绕个够,如果肃王能有本事把周衍知气死,也是有本事。
南荣宸嘴里都是清苦味,拾起桌上的葡萄放进嘴里,陆揽洲没来得及拦下他,“九节长鞭”四字一出,南荣显今日不会来扰他清闲。
至于他这屡次被触碰逆鳞的王兄能在背地里搅出多大的浪,他拭目以待。
只有一点不甚明朗:含元殿之变,梁有章一党,南荣显一党,再加上太后暗中的推手,三方人马,怎么就内讧起来?
到头来收拾乱局的成了赤焰军,阴差阳错地抢了主角的风头。
南荣显也是让他刮目相看,能命人一箭射穿主角左肩,是其中中用的人。
他此前大概走错路数,肃王需得彻底逼急了气狠了才会拿出些手段。左右梁有章一党已除,他也没必要与南荣显假意相合。
于是,他抬手撩起衣袍,露出手臂上那块狰狞箭痕,“这是肃王兄当年一箭留下的,若非含元殿那箭孤都险些忘了这桩旧怨。有陆将军护驾,孤处置肃王还要挑日子?”
拇指上这圈血玉成了他又一枷锁,报仇之前,他不能死,否则到了地下都无颜见他身份未明的父母。不知者无愧,谁让他如今知道了。
陆揽洲暂时不会让他死,他也用得上陆揽洲。
陆揽洲从不否认自己对南荣宸见色起意,眼前横着的手臂蒙着曾雾气,一不留神就会化成一滩雪水,他不舍得也不能够移开眼。
当日潜入盈月泉,他本来只想与南荣宸暗中结盟,若谈得顺利他二人或许能做一双流芳百世的君臣兄弟。
他二人曾数次隔着不知几座城守望相助。
甚至见到当日蒙着眼的美人时他还兀自觉得南荣宸不像他想的那般古板严苛,合他脾气,日后一起饮酒赏美人是一桩乐事。
不过始终事与愿违,没人能与灵均这么好看的人只当兄弟知己,刀剑磨出的掌心厚茧擦过那块伤疤,那块经年旧疤周围的皮肤稚嫩极了,已经在他掌下透出绯色。
他不禁将目光上移,近在咫尺的凤眼汪着水,只映着他一人,他恍惚觉得灵均正无声朝他说着委屈,南荣显早年就这么伤南荣宸,当日在盈月泉又占尽便宜,是该收拾一下。
南荣宸挥开手,“陆揽洲,孤准你碰了么?明日去领十军棍。”
陆揽洲那些跟情爱有关的混账话他一句不信。根据剧情,南荣承煜成为国君之后,陆揽洲封侯拜相、儿孙满堂,怎么会是个断袖?
他简直要怀疑这辈子人人都知道他跟萧元倾有旧情,才上赶着用这种事恶心他。
陆揽洲只觉得被猫抓了一下,“臣遵命。”
他还没酥酥痒痒中缓过来,就又听南荣宸带着懊恼开口,演得很不到位,“孤方才又乱罚忠臣了,陆将军不会放在心上吧?孤的安危可都在陆将军手上。”
送上来的假甜枣他照旧接得痛快,重复一句,“臣遵命。”
一颗葡萄又扔进嘴里,南荣宸朝那侍官开口,“若你们肃王非要见孤,就命他寻两枚骰子,掷到几就替孤试几下新鞭子。”
“肃王若不急就会王府等着,孤总会回宫的。”
侍官额头的冷汗越沁越多,颤声问道,“王上,何人执鞭?”
陆将军久经沙场,几鞭子下去没准会出人命。
南荣宸将一颗梅子扔到陆揽洲手里,“陆将军只需尽护卫之责,试鞭子的事全权交由肃王定夺。”
南荣显最多能忍到见着那长鞭的时候,他何必白费功夫安排?
钦天殿地处上京近郊,是在繁华中辟出的清雅地界,镜止门乃钦天殿正门,其侧一条巧夺天工的水瀑飞流直下,是为入钦天殿之人涤尽杂尘。
但这处过于僻静,是以王公贵族哪日突然惦记起钦天殿,往往选择从城中侧门而入,直到天子入钦天殿养伤,陆揽洲封锁其余数道门,只留镜止门。
肃王府的车架照例五匹汗血马开路,奢华无比,跟镜止门格格不入。
南荣显绮绣被身,金玉冠束着乌发,连腰间白玉环都烨然生辉。
侍官弓着身子扑通跪地,“肃王,王上”
南荣显亲自掀起锦帘,“王上这般心软你都求不来,活着有什么意趣?”
这话入耳,侍官吓得也不结巴了,“王上说殿下若执意面圣,就寻两枚骰子来,掷出几点就替王上试几下新鞭子。”
“殿下莫怪,王上还说,不勉强殿下,王上总会回宫的!”
周遭静下来,只剩水流激荡石头的声音,夏昭抱剑看向自家王爷,他已经不怕他们肃王府会当场造反,他怕南荣显不管不顾地入钦天殿。
世人都道肃王残暴嗜杀,他只知道,当年若不是肃王,他早已冻死在上京雪夜,是肃王招他入府做侍卫,还承诺他随时能走——“届时本王以百金酬你。”
他拱手开口,用上自己这辈子能学会的全部话术,“殿下,钦天殿由陆揽洲一手把持,或许王上也受制于陆揽洲,我率人护送殿下入内。”
他这话刚落,就见赤焰军中士兵捧着两枚骰子出来,“王上怕吵,肃王若决定面圣,选个挥鞭之人随侍即可。”
南荣显见状从马车上下来,腰间朱缨宝饰随之微动,“王上与本王的事,轮得到赤焰军插手?陆将军挟持王上意图谋反,赤焰军倒真是当惯了逆军。”
那士兵将骰子掀到地上,“南荣显,你他娘的才是叛军!不敢进钦天殿就滚回王府,王上如今宠信将军”
宠信?南荣显从夏昭手中抽出长剑,出剑狠厉,在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士兵颈上划出条血痕,但被镜止门石匾上的反光一照又堪堪停下,“罢了,怕你的血腥味呛着王上。”
他对练武没什么兴趣,被他那肃王爹逼着练上几年就更厌恶到极点,可没办法,南荣宸喜欢。
见军中兄弟被侮辱至此,值守的赤焰军将南荣显一众人团团围住,只见这位恶名远扬的肃王爷亲自蹲下拾起地上的骰子,随手指了个侍从,“你同本王前去。”
夏昭朝南荣显急道,“殿下!”
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家王爷在剑尖包围之下走进镜止门。
南荣显掌心紧握着两枚骰子,连日打探之下,他十分清楚南荣宸在哪处寝殿休养,两枚骰子棱角嵌进他肉里,压不下他心中万分之一的焦躁。
阿宸流了这么多血,会不会很痛,有没有将养回来?阿宸是何时知晓当日盈月泉那人是他,他要如何解释阿宸才能相信含元殿那一箭不是他射的?
阿宸最最心软,定是被奸人在旁误导,才会误会他到这个地步,现在一定还不晚!
他将骰子放进侍从手中的瓷器里,轻晃几下,“本王要王上亲自开瓷盖。”
南荣宸少时就爱偷玩这中民间玩意儿,手法很好,没少调侃他的坏运气。
肃王府的侍卫自觉倒霉到家才被肃王选中,这差事还是比较适合夏昭大人来做,此时被两枚骰子上的血糊得晕头转向,默默祈祷能活着离开钦天殿。
驻守在此的杜桓上前开口,“将军方才刚送王上去药泉,殿下随我来。”
跟陆揽洲去药泉?南荣显当日只当盈月泉那几声脚步是前去救驾之人,后来才知,那日南荣承煜去过,陆揽洲也去过!
甚至南荣承煜在九安山那一箭,也是陆揽洲射的,他二人狼狈为奸,骗了南荣宸。又居心叵测把阿宸困在钦天殿,定然是活够了。
他朝杜桓一笑,“多谢。”
当务之急是要见到南荣宸。
肃王突然温和有礼,着实惊到周围的赤焰军和随行的肃王府侍卫:嚣张跋扈如肃王,还能有忍耐吃瘪的时候?
杜桓回他一笑,南荣显这孙子估计当年没少为了跟太子相斗,克扣他们赤焰军的粮草,这个热闹还没看他就觉得痛快!
待到了殿外,南荣显抬步迈入殿中,没人拦他,他心中兴奋几乎灭顶:阿宸果然不舍得罚他,阿宸不曾疑他恨他,阿宸
直到他站在最后一扇檀木门前,伸手触及之前难得犹豫,接着被一道他日夜肖想的声音拦下,“王兄来了,先看看孤新得的九节长鞭。”
一句轻得几乎揉碎在风里的话如阎罗判词,一笔抹去他心中欣悦,连带着封上他的喉,他低头去看木匣中的绕了几周的长鞭,说不出话。
又有问询之语传来,带着不耐烦,“孤的好王兄,不愿陪孤玩骰子就回去,孤没心情听旁的琐事。”
入目第一眼,木匣里的长鞭已经划破他的血肉,他猛然抬头看向檀木门,却不得见门后分毫光景。
杜桓抬手按上腰间的剑柄,肃王此人实在难测,不能让他惊扰天子。赤焰军忠于临越,他只忠于陆揽洲,既然陆揽洲选择扶持当今天子,他自当跟随。
默了片刻之后,南荣显弯腰拾起木匣中的长鞭,自顾自笑起来,吐出狰狞的两个字,“为何?”
他的阿宸对他狠心到这地步,却还愿意理他,“王兄不是一直找人查问孤跟萧元倾在紫宸殿做些什么吗?简单,玩骰子、转漏斗打发时间,他只赢了一回,孤封他做的文侯。”
“王兄若能让孤满意,孤亲自为王兄加封九衔。”
南荣显笑都笑不出来,拂袖将瓷罐扔在地上,睨着碎片中的两枚骰子,“阿宸想玩,王兄自当奉陪。”
“一共七点,本王凑个整,多出的王上需得补偿本王!”
他没等南荣宸的答复,转身走出殿门,南荣宸没言语就是答应他了,答应他就要补偿他,阿宸要在他这出气,他如何能不允?
侍卫接过鞭子时整条手臂都在微微颤抖,朗朗白日之下觉得南荣显笑得渗人,这位阎王还强他所难,“你们都是夏昭亲自选的,会用鞭子。既是天恩,若下手轻了,本王替王上治你的罪。”
侍从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他是会用长鞭,但没人告诉他有一天要挥鞭向肃王啊!
眼看着肃王已经脱去外袍,立在火红夕阳之下,晃得他眼花,掌心的汗滴到地上,肃王还冷声催促,“动手,误了本王见王上的时机,你这手就不用留了。”
长鞭扬起,将空气抽出哨鸣声,皮革划破锦绸,在露出的皮肤上留下刺目的红痕。
直到第五鞭落下,南荣显才后退半步,勉强稳住身形看向夕阳染红的琉璃瓦,这鞭子皮革比不上老肃王,他名义上的父亲那根。
当年五鞭下来他就站不住。
站不住有站不住的好处,跪祠堂的时候没法动弹,听话得很。
疼久了便不会再疼,没死就行。
可阿宸偏偏要替他上药,把他抱在怀里,让他重新觉得疼,也觉得冷,却又狠心离开他。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又一鞭下来,他脑海中现出这一月以来反复折磨他的记忆碎片,他再次想得头痛欲裂:他当年到底做了什么,那支箭有毒,不能射出去!他最后明明不想射出那支毒箭,可他控制不住,他不想,阿宸一定会恨极他!
他不想的,阿宸会原谅他,会听话
背上再次传来刺痛,他想起南荣宸最后一次递给他的糕点中带着毒,五脏六腑连带着脑子都烧得痛极了,他要去问南荣宸。
南荣宸就站他面前,还是只雪团子,没对他笑,“南荣显,我早就厌恶透了你,我不会永远陪着你,你这种人还活着做什么?去死吧死了我才能得个清净”
他不信,他不信的,他伸手去拉南荣宸要问个明白,他抓了个空,幸好这不是真的,他绝不会信
这是真的,是阿宸先毁约的,他信了。
他握着那把淬毒的箭,“阿宸,王兄可以去死,你陪我一起。”
最后一声落下,侍从不敢扔下鞭子,跪在地上奉上染血的长鞭,“殿下,求殿下饶命。”
南荣显没理会那侍从,掀起外袍披上,俯身将那长鞭卷起攥在手中,黏腻腻的都是他自己的血。
步入殿内,伸手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热气氤氲满殿,其间一袭玄衣格外显眼。
他走上前去,南荣宸正倚在汤泉池壁上,又没看他。
“这鞭子比不上当年肃王那条,”他对着南荣宸的背影开口,指尖堪堪停在那截皓颈后,“若王上想要,本王亲自着人做一条最好的奉上。”
他想不起来,他只知道他此时想要南荣宸。
阿宸是热的暖的,想吻想抱,想与阿宸骨血相融。
可他无计可施,宫变当日南荣宸一箭穿心,睡了足足数十日,数日间他真的怕了。
他养不得南荣宸,他甘愿把阿宸奉为座上神明,只要他是唯一的信徒。
南荣宸越来越知道他这具身体彻底伤到根本,不知不觉在药泉中半睡半醒,南荣显竟然没走,他对鞭子没兴趣,“王兄就为了说这个?”
出乎意料的事太多,南荣显忍下当众被拔去逆鳞之辱,也要达成的目的,他想知道,如果很有趣,他会满足也未可知。
他为此提起精神睁开眼,垂眸看向他心口处还没痊愈的疤,那枚赤色琉璃珠随着他的心跳动。
南荣显脱下外袍,将九节长鞭放在其上,像对待一件呈给神明的贡品。
他顺着手臂而下摸到南荣宸的手,与之紧紧相扣,“阿宸,王兄又受了鞭伤,替王兄上药。你答应过的!”
南荣宸一时没挣扎,是他失算,盈月泉那日竟是南荣显,“王兄先松开,孤不会食言。”
知道结果之后,当日的一切似乎有迹可循起来,怪不得南荣显当日对他手臂上的陈年旧疤下手,还真是恨他到极点,忍着对断袖之癖好的厌恶来恶心他。
肃王心绪向来难以捉摸,因为变得诡谲而快。
他没那闲情逸致替南荣显上药,“ 王兄,梁有章一党已除,你没机会了。孤给你一个月时间准备,杀了孤去争王位,或者滚去封地圈禁终生。”
南荣显偏头去看他的阿宸,“阿宸又骗王兄,王兄没机会谁有机会?萧元倾吗,他瞒你骗你利用你,只为了他那的仕途和私仇,现在还为了他的明主南荣承煜!除了本王谁还会真心待你?”
当日含元殿他才得知萧元倾竟然已经跟他的阿宸互通心意,凭什么?
没关系,他杀了萧元倾就行。
连南荣显都拿萧元倾出来说事,南荣宸不是很想接话,“王兄有这空闲多替自己打算。”
南荣显没听进去,“王兄与阿宸血脉相连,岂是萧元倾能比的?”
南荣宸又合上眼靠在温泉石壁上,天家血脉能有几分温度?还比不上这药泉来得暖。
他实在没心力多想,只好说实话,“肃王错了,孤的生母以“林”为姓,孤没流着先帝的血脉。”
“王兄没往这边猜过么?先帝不会放纵丁放用巫蛊案来磨砺王兄,只会这么来磨平一块铺路石。”
第55章
当年先帝在九安山骤然病重难起, 宫中太医束手无策,最后是丁放站出来大义灭亲,指认他那族兄借佛弥教的蛊术暗害天子。
先帝下令彻查此事, 之后就不省人事,受困九安山。
先帝还没来得及除去的世家大族、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的两位皇子, 诸如此类各方势力借机浑水摸鱼,半月之间刑部和大理寺刑罚用遍、不知道斩了多少人。
最终更是查到太子身上, 据此大作文章, 险些将太子和王后困死在皇城。
二皇子禹王兵围东宫,出师之名将当日太子逼近两难之地,“南荣宸,你纠集亲卫,莫不是想畏罪谋反?”
太子谋反被诛杀当场和太子在东宫自裁自尽, 他都乐见其成, 太子之位南荣宸早该识相让出来。
南荣宸一手从陈平手中接过太子印信, 走上前去, “成王败寇, 本宫自当亲自奉上印信,只望禹王留母后一命,留下母后, 禹王才算名正言顺。”
“如果不够,本宫把周家也给禹王,只要留下他们性命。”
太子印信就在眼前,禹王扬眉冷嗤, 他终于把南荣宸踩在脚下。
他更没半点怀疑,为了母子之情甘愿俯首,是南荣宸能干出来的蠢事。
他任由南荣宸走到身前。
南荣宸一手递上印信, 凤眸睨着禹王脖颈上那块陈年未消的伤痕,借力旋手,扼住他颈上的脉搏,袖中飞出三枚银针,卸了禹王双臂,“禹王还是不长记性。”
那块疤就是他用断枝捅出来的,可惜禹王就是记不住。
而后他挟持禹王闯进大理寺逼出真相,平定上京,又直奔九安山勤王救驾,一时之间举国赞誉。
隔世之后,南荣宸提起此事只觉得在看一场逗乐的戏,旁观者才能看得清:巫蛊之乱后,先帝大怒,借机把忌惮许久的两大旧世家连根拔起,又屠尽佛弥教,定下律法日后临越境内只可信奉巫神。
巩固王权不说,还统一临越百姓信仰,提前过了把统一天下的瘾。
太后也没白受惊一场:李家勤王有功,将御林卫抢到手里。只可惜只李老将军告老之后,补上的李昌远空有其表,远远比不上周衍知。
当年之事后,他对周衍知信任有加,因为周衍知不惜搭上整个周家救他于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