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尹贤,不少导演都注意到了这个镜头,发出了惊讶的叹气声。
“我说过,这个电影有惊喜吧。”
电影节主席皮埃尔当然也听到了这些惊呼声,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
老爷病死了。
少爷当家了。
当的是他一个人的家。
因为人都跑了。
可林一南舍不得走。
林一南在红日头下面,找到了一株苗苗。
他看到了这抹绿色。
就舍不得走了。
“你怎么在这时候,长出来了啊?”
……
林一南让家人离开,自己却留在了村子里。
细心呵护着秧苗。
他每天跑四十多里山路打水,浇灌着秧苗。
秧苗就是希望。
有它在,天灾就没有战胜人。
……
熬到来年春,林一南活生生熬成了香一个枯瘪的人。
但他知道,终于熬过去了。
人们,该回来了。
可惜,同乡都回来了,他的家人没有回来。
原来当初往南跑的村民们,遇到了大水。
你瞧,天灾就是不让人活。
一个小小的徽省,北边大旱,南边却在大水。
就算躲过了大水,也没有躲过时疫。
未婚妻和妹妹,就这样死了。
……
回忆穿插进来。
早在大旱的时候,发小阿什就踅摸到了另一条出路。
“出国!”
“出国?”
就见陈卓饰演的阿什点点头,露出兴奋之色:“眼看天旱成这样,两年都没有活路了,不如咱们另寻一条路,到外面谋生去!大皮脸说了,国外的钱好挣!”
“去哪儿?”
“南洋,或者西洋,都行,”就听阿什道:“南洋人精得很,我打听了,想方设法要把你留在那地方,不想让你走,他们半夜会派女人来钻你被窝呢!就这样把你留住!我才不去呢,万一把种留在了南洋,我娘还不骂死我!”
“那你想去西洋?”
“西洋是个好地方,你家里不是有十三行的万国舆图吗?你没看吗,西洋好大一块地方哩!”
“南京通商,我倒是听舅家的人说过,说西洋人都是老爷派头,他们也要人做活?”
“那当然,西洋人要人帮他们修铁路呢,铁路就是……”
“我知道,听人说过,濠境那边就有铁路。”
“对,就是修铁路,大皮脸说,西洋人按时辰结算工钱,很讲信用的……而且,”就见阿什挤眉弄眼道:“你还没见过洋人的女人吧?个子这么高,脚这么大!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
林一南一愣:“你打听人家洋人的女人干什么?”
“你想想,我要是做完工回来,带回来一个这样的女人……”
“阿什,姆妈肯定要抹眼泪了……”
“怕甚,我还要给他生好几个孙子呢!”
林一南又是一愣:“那你生了孩子,黄毛绿眼白煞煞的皮,不就……茬了种吗?”
……
这是电影为数不多的欢快场面了。
很快,阿什就坐上了通往美利坚的船只。
放映厅里,罗布里轻轻搓了搓手。
他甚至……有点不敢看这段场面。
这段送行的场面。
旁边陈卓也一样,罗布里都可以听到他吞咽唾沫的声音。
“呼喇喇风吹叶落,震山林阵阵虎啸,百忙里走不出山前古道!”
就见林一南蹚水,追着大船吼着。
“吓得俺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红尘中——”
“误了俺武陵年少!”
……
朴锡康怔愣着看着这一幕,心潮涌动。
他在自己的剧组,素来有‘暴君’之称。
他一遍遍地压迫演员,就是希望这些演员能演出他所求的东西,那种癫狂和冷漠共存、那种欲望还有发泄。
他希望演员贡献出毫无保留的表演,那种喜怒哀乐令人震颤的东西。
但演员接受不了他的这些想法。
也很少有演员真的演出来那种东西。
所以朴锡康最喜欢的就是贬低他的演员,不是他们演得好,是朴锡康将他们拍得好。
现在他在屏幕上看到了他所求的东西。
一个演员,凭一己之身,渲染了一整部电影。
他让它悲凉了。
让它惶恐了。
让它孤独了。
真的有一种演员,可以决定电影的气象。
……
如果说罗布里之前的表演在现场这么多影评人和演员的眼中,只是循规蹈矩,偶有出彩——
那么到了这里以后,他们就重新睁大了眼睛,开始谛视这个角色。
他们不一定听得懂林冲夜奔。
但他们一定听得懂《莫斯科保卫者之歌》,因为他们知道,红军要上战场了。
他们也一定听得懂《马赛曲》,因为他们知道,巴黎人民要牺牲了。
他们听到《夜奔》,也就知道……去国离乡的含义了。
这种悲情,真的只用一首歌就表达了出来。
……
然而这只是,电影的前三分之一。
很快,林一南就陷入了诉讼官司中。
有人看中了他家的田地,他的祖产。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如何能保护的了这些?
只落得个无处伸冤、家产罄尽、流落养济院的下场。
所谓的养济院,也不过是黑市人口买卖的地下场所罢了。
你以为华工为什么会沦为华工?
如果一个国家强盛有力,他的人民,又怎么会被奴役被欺压?
如果这个国家的政治不贪腐横行、无药可救,又怎么会帮着外人,欺压本国人民?
所以当初焦导和主创人员构思电影的时候,就明确一点,华工的形成,的确有当时世界背景下奴隶贸易的根本因素,但也同样有当时的清政府无所作为,失去管控,从南京条约开始逐步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原因。
我们不光剖析你们。
我们也剖析我们自己。
这是电影的立意。
……
电影演到林一南终于坐上船去美利坚的时候,所有的观众居然不约而同都舒了口气。
太压抑了。
人都活得不如一条狗了。
甚至狗还没有烙印呢。
人的胸前还要打上火钳烙印。
但很快观众就意识到,跟现在比起来,林一南之后的遭遇才叫真正的残忍和惨烈。
……
未经开发的加州,风雪灾害是经常光顾的客人。
被送往西部的,是小偷、是杀人犯。
资本家,举着皮鞭,定位着西部的矿山,盘算着铁路的工期。
只有华人,是手无寸铁的羔羊。
被侵吞入腹。
……
华人在这里的遭遇,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的。
当荧幕上,资本家活活抽打死一个试图逃跑的华工的时候,大厅中,终于传来了‘砰砰’两声,对罗布里来说非常新鲜,对焦国栋来说很熟悉的声音。
“这是什么意思,导演?”
焦国栋向后看了一眼:“走了的意思。”
电影宫放映厅的座椅在人们起身之后,被弹响的声音。
罗布里不由自主皱起眉头:“是电影不好看吗,为什么要走?”
焦国栋却微微一笑:“不是电影不好看,是电影太真实了,外国人脆弱的很,有些镜头是看不下去的。”
电影宫经常有这样的事情。
特别是那种压抑人心的电影,一些不宜的镜头出来的时候,观众们有的就会选择离去。
甚至有一些电影曾经造成2000多个人相继离开的记录,到最后能硬撑着看完电影的只有五六个。
……
短暂的插曲并没有打断电影的播放。
就见荧幕上,对华人的压迫和奴役还在继续着。
强迫超时劳动。
强迫在恶劣天气劳动。
人格侮辱。
栽赃陷害。
法国导演让雅各布一边摇头,一遍在胸前画着十字架:“我总算知道这部电影为什么在拍摄过程中,就在美国引起了那些骚、乱……可想而知,等到电影在美国上映,又会引起多大的风暴……”
电影节主席皮埃尔也不由自主发出感叹:“……让美国只是道歉真的是太轻了,不是吗?就凭他们在对待华工的历史问题上,他们都应该被钉在耻辱柱上。”
他身旁的路易斯刘静静凝视着荧幕:“我是个美国人,但我比任何人更清楚美国是怎么样一个国家,如果说历史问题的话,他的历史问题实在是太多了。”
路易斯刘同时演过两类角色。
一个是奴隶主,拥有巨大庄园的南方种植园园主。
一个是印第安人,被杀光族群之后仅剩的一个印第安人。
奴隶主的角色路易斯刘赤膊上阵。
印第安人那个角色化了很久的妆容,去掩盖路易斯刘白人的肌肉骨骼,凸显他拥有八分之一血脉的东亚面部轮廓。
没错,路易斯刘的奶奶是中国人。
他为此甚至将奶奶的姓氏,放进了自己的姓名中。
他对中国,拥有意想不到的特殊感情。
……
印第安那个角色让路易斯刘二次获得奥斯卡影帝。
电影赢得了掌声和欢呼,被誉为对印第安人遥远回响的悲悼。
但这实际上……是野蛮过后假惺惺的抚慰。
尽管这部电影大获好评,但路易斯刘始终觉得缺乏一些东西。
现在他看到了这部中国人拍摄的电影。
他意识到美国的电影缺乏什么了。
是来自同胞的真正共情。
是来自同一个族群,血脉的呼唤。
而他的电影,拍摄者是美国人,再共情也无法真正理解印第安人悲惨的遭遇。
……
被强迫劳动的华工们苦中作乐。
尽管被监视,被奴役,他们依然有自己的办法传递消息。
他们唱着家乡的歌谣,说着家乡的话。
做了家乡的纸风筝。
和开头的纸鸢呼应了。
……
他们愚弄了监工,将一个监工耍得团团转。
他们甚至还偷偷接触到了一个有良心的美国记者,想要他将这里发生的悲惨事情报道出去。
主席皮埃尔轻叹了一声。
“我想起了《肖申克的救赎》……”
有些鸟是注定不会关在笼子里的。
每一片羽毛……都闪着自由的光辉。
……
《肖申克》也是焦国栋最喜欢的一部电影。
这也是一部在电影史上光辉灿烂、无与伦比的电影。
在一定程度上,焦国栋对《华工》的立意,也是趋近和致敬《肖申克》的。
那就是,强者自救,圣者渡人。
……
所谓的拯救和渡人,就是林一南牺牲自己,用自己的生命,换来华工回国的机会。
电影播放到最后,踏上故土的那一刻,阿什不由自主跪在地上,无声呜咽。
……
罗布里还没说话呢,旁边的陈卓呜呜呜地哭了。
罗布里其实也眼眶湿润了。
因为电影,真的太震撼,太悲情了。
罗布里安慰:“行了,别难受了。”
陈卓擦了把眼泪:“不难受不行,罗布里我捧着你的骨灰呢。”
罗布里:“……”
……
陈卓的表演可圈可点。
事实上,电影里所有人物的表演,都非常不错。
但罗布里的表演,让所有观众记忆犹新。
尤其是外国观众。
因为他们觉得,林一南最后和监工同归于尽……这种悲怆的死亡,是他们文化中所极为推崇的东西。
叫希腊英雄的陨落。
在东西方两种不同文明中,对英雄的宿命,以及对这种宿命的欣赏是两种不同的方式。
中国人对英雄的欣赏态度是,这个人是个英雄,我很欣赏他,但这个英雄一定要有一个好的结局,一个完美的结局,明哲保身、子孙满堂,富贵长寿,这才叫真正的英雄。
但外国人的文化源自希腊罗马,在希腊神话中,英雄诸如赫拉克勒斯和阿喀琉斯是痛苦地死去的,悲壮地死去的。
凡人终有一死。
但英雄死得震天动地。
外国人就认为,英雄只有这样悲壮地死去了,才叫英雄。
活着,就是苟且。
垂垂老矣的,不是英雄。
……
所以林一南的死亡,符合西方人对英雄的想象和推崇。
没有一个观众会忘记林一南用枯瘦如鸡爪的手指,紧紧抓住监工的脚腕,将他拖入深渊的一幕。
那种下定了一切决心、抛开了一切的奋不顾身。
那种仇恨和快意,释然和解脱。
……
是什么,让一个衣食无忧的少年,面黄肌瘦?
是什么,让一个温文尔雅的少年,狰狞苦痛?
是什么,让一个华夏子民,不能在自己的土地上存活?
是什么,让他经年流离,去国离乡?
万苦千辛,来煎人寿?
……
和张明义导演不同,焦国栋的电影总是压抑的、尤其表现在,他从不在电影的最后,留下希望。
他塑造的,就是纯粹的悲剧。
而张明义导演的电影不管多黑暗,总还是愿意在电影的最后,留下一些希望的种子。
这一次也是,焦国栋的电影最后,林一南死了,家族坟堆里,多了三个孤零零的土包。
林冲没有上得了梁山。
他永远都在黑黢黢的路上,呼号狂奔。
咿咿呀呀的戏曲声伴随着陈卓的呼喊,回荡在电影院中。
即使灯光亮起,字幕出现,主创人员的名字在荧幕上划过……
现场也没有一个人起身。
所有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沉浸在这样剧烈的情绪中,无法走出。
……
皮埃尔最先站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举过头顶,猛地撞击在了一起。
“杰作!”
“无与伦比的杰作!”
清脆的掌声没有节奏地响起,这是来自戛纳电影节主席的肯定。
随即,路易斯刘站了起来,长叹一声,轻轻点头。
让雅各布站了起来,用力地拍着手,目光浮动,眼圈通红。
朴锡康猛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记得,自己当年在完成第一部 作品,也是真正意义上令他享誉世界的作品的时候……他的一颗心,也就如现在这样被充实,被填满。
被震撼。
麦格的烟嗓在后面叫的最大声:“罗,你是天才!你太伟大了!”
戛纳评审团站了起来,九个来自不同国家的评委,用同一种掌声表达自己的感情。
……
全场的观众站了起来,两千多个人的掌声,就像海浪和洪流。
一波波涌上来。
没有退去的时候。
……
罗布里和陈卓拉起了焦导。
哭的泪流满面的焦导。
罗布里早发现了,其实焦导是个特别容易动情的人。
你看他文质彬彬的,温文尔雅的,冷静又自持。
其实可爱哭了。
你看他现在,哭的跟个孩子似的。
好像打开了闸门,泪水滚滚而下。
对导演来说,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光荣。
更激动人心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动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