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不开你的,不是她。”赵宴时说,“是我。”
“梁靖之。”他回身看梁安,两眼含着水光,“你在欺负我。”
那是一瞬间的沉默。
沉浸在妹妹即将离开他的惊恐不安中,梁安回神,看见赵宴时的神情,身子被狠狠撞在了冰墙上,伴随着冷意的疼从脊骨蹿到顶。
他愕然失语,耳边只剩沉重宫殿中平地刮起根本不存在的风,就这样不知道多久。
“我怎么会……”他喃喃低语,不顾及赵宴时是否能听见。
“欺负你?”
他紧紧盯着地面,可能因这样,水珠很快汇聚在眼球正中,要当做泪坠出来,砸在地上,穿过地心,直到千年万年后的岩浆中,化作一缕青烟,连带着梁安本人一起,消失在风中。
他不知赵宴时死死盯着他垂下的头颅,目光却如有实质。
梁安好像察觉到了那道目光已穿透他的脑袋,直达他的身体里,搅合得五脏乱疼。
他只是在抬头的一瞬间,说:“臣死罪……”
根本没有眼泪,只有雾遮掩着的眼睛。
他上前去,蹭掉那颗落到赵宴时脸上的本该是他眼里的泪,拇指轻而又轻蹭过。
“对不起。”他说,“是我不该。”
在被拥入怀中之后,赵宴时眉头紧蹙,忽然感受到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慌,像是梁安做下了某种决定。
而他不知道。
而他不会喜欢。
那夜,商议过如何请贼入瓮,梁安收起内廷图纸,展开下侧的,是北赵军事图。
“肃清内乱不过治标,这些年来从上到下,连同太上皇在内,以一己之私步步诱敌深入,你我尚不知南祁究竟如何渗透进北赵,却不得不认清楚现状。”
梁安沉声说:“北赵军防,必须整治。”
多年懈怠让半数州府形同虚设,青州梁家独木难支的困局,已不必多提。
欲正朝纲,要以如今决心剜除庸臣余毒,涤荡积弊,更要以破釜沉舟之势整饬军务,唯有如此,方能稳固国本。
以三年为期,举国之力重整军务。
“三年已是太短。”
要将二三十年来松懈的州府军力重新建立起来,哪有那么简单?
除青州之外,别地究竟有多不堪一击,梁安早已见识过了。
梁安盯着手底下的地图:“但也无路可退,势在必行。”
不做不成。
若要改天换地,必要走这一遭。
三年不够就五年,五年不够便十年,总要先踏出这一步,才能往前。
李不为钦佩不已,激动到胀红了脸,拱手深深一拜:“破而后立方见新生,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将军真是……真是……”
他不知该如何表达心绪,只好一拜再拜,被梁安托住。
还有,更要紧的。
“削弱梁姓人对赵军的影响。”梁安一语,惊得诸人都望向他。
从前因苦无人手,梁守青想出了以梁家印信与青州副将共守九边的法子,这是权宜之计,更是无可奈何之计。
若要重新建立一个规矩体统的朝堂,若要北赵只有一门武将而引起文臣唾骂天下忌惮的事不再有,梁安必须自断其臂。
斩断梁家人对北赵天下局势的影响,就是他必须要做的第一步。
这是梁安早已想到过的局面,他不顾几人如何惊疑,依旧说完了早已在脑海中构建多时的决定。
赵宴时皱眉,气压极低。
似乎如此,反而是梁安对他的不信。
林鸿羽沉默,拽着李不为走了。
留下帝将二人。
“北赵疆土不是靠一个‘梁’字撑着的。”梁安沉声说道。
青州姓梁五十年,就扎在北赵朝堂心口五十年,如何被忌惮至此梁安不想回溯,这非梁家人之错,但林凇平有句话说对了。
要做一个忠诚武将,不是错,也成了错。
他已想好,即日起设三印合批制,天子印、虎符印、州府印缺一不可。
“你要削的不是梁家权柄,是怕我有朝一日,与他人无异。”赵宴时皱眉,阴沉沉道:“怕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梁安目光露出痛色:“梁安也好,梁家也罢,无论做下如何决定,都只为一个‘忠’字,为百姓,为天下,为……”
“你的忠,无需靠这些来证。”赵宴时眼神落在梁安胸口,声线压得极低,带着不悦。
“你身上那些数也数不清,交叠在一起的疤痕,能证此心。”
梁安的心就此软下来,往前半步,轻轻抵住赵宴时额头。
“陛下。”他低声叫他,“臣不要青史留下的那一笔是‘权倾朝野梁靖之’。”
恶名污名他不怕,青史如何褒贬梁安不在意。
他只是……
“为了陛下的天下。”
愿作陛下手中剑,是真的。
“臣做陛下的开山斧,陛下的偃月刀,不敬者有我,挡路者有我,陛下尽管去做。”
然而,剑锋太利易伤主,他自甘收在剑鞘里,只在恰当时候露锋芒。
这就是他给赵宴时的答案。
可惜,赵宴时不懂。
-南祁-
祁策踹翻桌案,劈手去抽宝剑,却被赵丹曦冷然扣住手腕。
“废物!”祁策被她钳制着,仍怒目圆睁厉声斥骂,“皇叔缠绵病榻月余,尔等至今束手无策,可见你们毫不用心,来人!拖下去——”
惊得一众人磕头山呼:“陛下恕罪——”
赵丹曦恍若未闻,垂眸将案上脉案翻过一页:“再去取摄政王脉案仔细斟酌,虽只是脾胃不调之症,也该拟出稳妥方子,下去吧。”
“是,是,皇后娘娘恕罪,臣等必再去斟酌!”
众人如听赦令,匆匆忙忙退下去。
祁策甩开她胳膊,冷笑三声:“你倒好大威风。”
自大婚以来,这女人日日巡视六部,素衣简从踏遍永州府,上上下下打点清楚,笼络人心,连日出宫巡城,亲自挽了衣裳到百姓群里去,哪有半点皇后样子?
祁策冷眼看着,终是忍无可忍去了王府找皇叔:“这女人分明狼子野心!皇叔选错了人!”
那时,许慎一摔断了胳膊还在养伤,自然,也是有意不去朝上。
他听此话,笑了一声:“狼子野心,有何不好?”
他就要这等有野心的人,选赵丹曦,偏就怕她没有野心,若她无欲无求,对许慎一而言便是废物。
“皇叔!”
“策儿。”
许慎一抬手抚平少年帝王衣襟褶皱,十数载光阴匆匆,他想,这孩子已不该视同为孩子了。
事实上,祁策二十有四,许慎一也只大他十岁。
那年先帝一去,南祁乱了。
这孩子不过才六岁,雪白圆润,窝在少年怀里,喊他“小叔叔”。
时年十六的许慎一,拉着这孩子的手,蹚过南祁朝堂上的残肢血河,亲自抱着他,放在了那张宽阔龙椅上。
看他笑呵呵的,许慎一蹭掉脸上的血,也跟着笑了一声。
“策儿。”那时他弯腰,对小家伙说,“往后,你的天下皇叔替你守着。”
孩子笑着拍拍龙椅一侧那么大的空:“小叔叔,你快和策儿一起坐下。”
但许慎一摇头,他揉揉孩子毛茸茸的脑袋,温声笑道:“这是你的。”
许慎一执掌南祁权柄十余年,剑锋所指处尸山血海。
旁人如何揣测猜忌都无妨,许慎一自己知道,他永不会坐到上面。
手中持剑,总要留只手虚虚护着,防着小皇帝从上面跌下来,无人接住。
时光须臾,竟已这么久了。
许慎一终于承认:“是我将你护得太过周全。”
所以才亲自要了赵丹曦来。
执掌生杀二十年,许慎一同样是南祁的定海神针,但他从来不是一个好的掌权者。
能稳江山社稷,能领军作战杀敌,十几年来牢牢把守南祁边防,和梁家父子打得有来有回,这些都是他威名赫赫的功绩。
他自然知道旁人如何辱骂他,背地里如何害怕他。
但许慎一不在乎,世间毁誉于他而言,一文不值。
他对权力没兴趣,对屠戮侵占没兴趣,至今带着祁策走至如今将要二十年,不过都是为了这与他不可分割的孩子。
事实上,许慎一得承认,祁策只在他眼里是个孩子,在任何人面前,他都该是一个皇帝了。
可许慎一在,他永远有倚仗,有退路,所以他给了赵丹曦无上权力,要这有野心的女人,带着祁策一起,开创属于他的盛世天下。
他早已耳闻,皇后往太学与学子论道,上月召来三部大小官员详询行事案宗,令户部修纂旧册……带祁策出宫,视察民情与民同乐,亲自到学堂里去,招来永州府大小书院的教书先生问:如今南祁孩子们读的什么书,写的什么字……
种种,种种,许慎一不必打听也有人连日递到耳边。
随后,他不准人再来提起这些。
为何要管束?这就是许慎一想要的结果。
他想,姓赵的老头耽误了他的公主女儿,但许慎一可以给她一片天,只要她不自甘居于人下,许慎一允许她在南祁做任何事。
当年能在尸山血海里扶起摇摇欲坠的南祁,如今亦能亲手为祁策构建他的天下。
说是皇后,赵丹曦更像许慎一为祁策选来的,身份最恰当的那把淬火开刃的刀,要够锋利,更要够有野心。
他眼前恍惚闪过当年,怀中抱着不敢独自睡觉的祁策彻夜议事,穿着小小龙袍的陛下睡在小皇叔怀里,蹭得奏折边角发皱。
再回头看怒气冲冲的祁策,许慎一无奈,却依旧无法斥责半句。
轻轻叹一口气,他还是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策儿,从前皇叔管你过甚,如今你已立后,夫妻一体,本该用心去做。”
祁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所以,皇叔故意不上朝不去宫中见我,都是因为那个蠢女人?”
许慎一纠正:“是南祁皇后赵丹曦。”
“皇叔!”祁策终于生气了。
许慎一将他衣裳褶皱抚平,轻叹一声:“策儿,听话。”
换来祁策怒而离去,留下一句:“朕正是过分听皇叔话了。”
这话说得叫人痛心,但许慎一看着拂袖离去的祁策,还是笑了笑。
他能说出这话,算有长进。
回身,看见远远趴在屋顶上的沧浪。
即便隔得很远,依旧能感受到那单纯狼孩的身上冒出的伤心,即便距离那日已过去大半年,沧浪露出的难过并未因时光消逝而变淡。
许慎一和他对视不过片刻,冷然离去。
不准沧浪近身,是许慎一给他的惩罚。
祁策眼中迸出寒光,指尖几乎要戳到赵丹曦鼻尖:“你当真以为朕看不透你那些心思?”
赵丹曦说:“真不知,你是果然看重摄政王,还是在做戏。”
若是看重,偏偏做些蠢事,若是作假,又的确听闻他病大发雷霆。
祁策暴喝一声:“赵丹曦!”
在被掐住之前,赵丹曦敏捷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