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南将军与天子争执的风声,一夜之间席卷宫闱。
车马备得很快,几乎在梁安决意离京的瞬间便整装待发。
那些在灯下辗转难眠的小官们,批文的手都在发颤,不知如何才好,生怕梁大将军终于做下决定要谋反了。
只有李不为,一个人劈成了四个用。
他以将军之威震四方,天子玉玺定朝堂,牢牢把握住了光明殿政事处置。
数十天之间,北赵山河悄然改弦更张,竟半点乱子也没出。
不可谓不厉害。
这也更印证了,文臣武将捆在一处,心向同处,治理天下本该如此如鱼得水。
文臣掌经纶,武将安社稷,二者同气连枝,才是梁家人曾期盼过的天下。
白天李不为忙得脚不沾地,听闻陛下和梁大将军大吵一架,惊得他当场变色,生生忍住,将政务打点清楚,下朝便匆匆忙忙去见皇帝。
果不其然被拦在殿门外。
他在殿外跪了一个时辰,连前来请安的元禛都歪着脑袋问“李大人惹恼皇叔了么?”。
李不为干笑两声。
元禛恨铁不成钢,又说:“皇叔那样好脾气,先生连皇叔都惹恼了,可见是犯了大错,学生去替你说情好么?”
好脾气……
李不为汗颜,说:“臣惶恐。”
他忙换了话题:“小殿下怎么这个时辰来?”
“林先生不来,林师父也不来,李先生忙得很,我便来瞧瞧皇叔。”元禛说完,又不满道:“先生,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有心思问我这些?”
李不为僵化,蹭蹭额角的汗沉默。
元禛很快出来,蹲在李不为面前,小声说:“皇叔画画呢。”
李不为眼一亮,都能画画了,看来不是那样生气。
“学生说啦‘李先生跪得脸色难看,额上都落汗了呢’。”元禛小小声凑过去,意思是他的确说情了,是个不诳人的好孩子。
李不为满脸感激欣慰,眼角湿润:“多谢小殿下。”
“皇叔说叫我把这个给你。”元禛拉起他手,纸条塞进去,皱着小圆眉头,“还叫我快去读书。”
他惆怅道:“李先生,你果然惹恼了皇叔。”
都不肯给我讲故事了,往日说整日读书是呆子才做的事,今日催我去读书。
太可怕了。
小孩子老神在在拍拍李不为肩膀,摇头晃脑叹气,背着手走了。
李不为嘴角抽搐着,看着手中字条,心中一紧,想这下分明了,陛下定是有要事说的,他就说这二人吵这一架太荒谬。
迫不及待打开,上书“滚”。
一瞬间脑海里所有“子”都跟着旋转,有辱斯文,实在有辱斯文。
也总算知道,此等苦肉计,只有一个人使来有用。
李不为蹭蹭眼角,终究是被李盏搀着踉跄起身,连夜去了将军府。
还是没能阻止。
翌日破晓,梁安不过带了几人便走,只留给众人一道烟尘未散的背影。
真是从未想过的迅疾。
而很快,林凇平也果然随车马向青州去。
皇宫里,李不为慌了手脚似的,嘴里不住念叨着“不妙不妙”。
鲁江兴当值时撞见他数次,笑了两声对身边的人说:“梁将军才离京三日,小李大人倒似被抽了脊梁骨。”
有人笑了两声,压低声音回道:“谁不知晓他是借了平南将军的势,狐假虎威罢了,一个没见识的白衣,倚仗的人一走,他不慌?更何况……”
话起了个头,想到自己说多了,忙干咳两声遮掩过去了。
鲁江兴笑笑当没听见,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更何况,新帝根基尚浅,梁安又用雷霆手段锁了大半个朝堂,如今这满城哑雷,岂是他一个区区寒门书生能镇得住的?
此时雷要炸响,可就不是李不为能管的了。
全禄阁夜里,赵宴时笔尖悬在宣纸上方寸许。
佩剑将军半蹲着,大狗扑进怀里险要将人带翻,一人一狗都笑得咧嘴。
他看了很久,直到墨从笔尖滴落,砸花了画,才回神,把画纸卷起来。
新铺的宣纸簌簌作响,隐有碰撞声传进耳里。
赵宴时笔锋未乱,重新描摹勾画着男人和大狗。
而后,是长久的静谧。
忽然一声——
殿门轰然撞响。
李盏大叫一声:“陛下!”
而后是被扼住脖子的嗬气声。
赵宴时搁笔坐下,拿过帕子仔细擦了手,端起茶盏吹开袅袅热气。
“赵宴时!”来人暴喝一声。
放下茶盏,赵宴时淡淡说道:“才三天而已,你们真是蠢得糟糕。”
不过,也实在正常。
解了枷锁的朝臣们鱼贯而入,很快骂声鼎沸。
“尔等竖子,休要以为登上这大赵皇位,便能心安理得!你本出身低微,其母更是异邦之人!昔年孔子云‘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今观你所作所为,果不其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非也,非也。”赵宴时挑眉,学着李不为说了两句酸话。
想到酸书生的口吻,便忍不住笑了两声:“如今‘朕’坐在此地,便是朕之天下,放眼望去,究竟,谁才是‘非我族类’,谁又是其心必异的那个?”
这样情形,他竟还能笑出声,更是惹恼了铁了心改朝换代的大人们。
“你罔顾祖宗礼法,与那武夫悍将狼狈为奸,将我等朝中股肱尽皆驱逐,陷朝堂于混乱,实乃大逆不道之举!竖子倒行逆施,已失天下民心,何以为君?这大赵皇位,岂容你这等出身不正、祸乱朝纲之人染指!还不速速退位,以谢天下!”
当日,在光明殿中如何唾骂梁安之人,今日用了另一种手法,辱骂赵宴时。
“我一早说过。”赵宴时冷笑一声,不知是对谁的讥讽,“处事不留余地须得斩尽杀绝,仁慈之下的手段便不叫果决,是优柔寡断。”
受够了苦楚的大人们,自然听懂他在说梁安留他们性命不该。
“竖子安敢猖狂!”有人恼道,“今日有林相坐镇,定要你等名不正言不顺的妖人命丧今夜!”
赵宴时笑:“名不正,言不顺?遗诏,林广微亲口念的,登基大殿的诏书,林广微亲口宣的,朕,是先帝钦定的新帝。”
“先帝?”
殿中顿时炸开数道厉喝,茶盏在青砖上迸裂:“你也配提先帝!”
“你当无人知晓,如今我们早已知道,太上皇命丧梁安之手!”
“昔日商臣弑父,人皆唾之,尔等之行,更甚于他!”
“你赵宴时不忠不孝,悖逆人伦!他梁靖之不仁不义,助纣为虐!北赵百年基业,全毁在你们这对沆瀣之徒手里!”
赵宴时本垂眼把玩腰上玉佩,听闻此话,忽然一顿。
“这倒不错。”他点点头,倒很满意似的。
满殿叫骂声戛然而止,只余烛火爆芯的噼啪。
很快,殿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
“似你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上违天理,下悖人伦,所作所为,神人共愤,天理难容!”
“梁靖之装得一副忠义模样,实是世间渣滓、国之蠹虫,大赵之耻!即便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也难抵滔天罪孽,真真是死有余辜!”
话音刚落,赵宴时笑意敛起,霍然起身。
灯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妖异惑人。
“我等定要讨回公道,为太上皇殿下报仇雪恨,还大赵朗朗乾坤!”
“呃——”
一声尖叫,站在前侧的人后颈一凉,伸手去摸,转身只见禁军铁甲森然再回头,正撞进那双淬冰的灰眸。
“啊,啊——”吓得跌到地上。
赵宴时脚尖踩在他胸口,冷面道:“将他的舌头,一并拔了。”
“林相,林相救——”
赵宴时嗤笑一声:“林相。”
他昂首,垂眸,倨傲道:“还是多喊几声自己的名儿吧,王大人。”
“来人。”
“是!”
“这群罪大恶极的逆臣贼子,竟敢戕害太上皇,犯下这等天理难容、人神共愤的大罪。”他啧啧两声,摇头碾碎了脚下人的肋骨,在尖叫声中,淡淡下令:“即刻绞杀,就地处死。”
他收回脚,叹道:“以慰太上皇在天之灵。”
“是!”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很快血流成河,尸体铺满了大殿。
李不为贴在门上,两颊苍白,膝下一软坐在地上,喉间泛起铁锈味。
“陛下!”
解决了林府的林鸿羽疾步闯入。
望着满地尸骸,无语怔住。
“你——”他只说了一个字,不知如何接下去。
计划之中,分明不是如此……
要定所有的大臣的罪,只需等他们越狱逼皇帝退位,便是不可姑息的重罪。
到时师出有名,梁安为保全赵宴时贤名,思虑万千。
万万没想到,赵宴时心狠至此。
“处事不留余地须得斩尽杀绝。”
赵宴时重新捡了帕子来擦手,直视林鸿羽:“你说呢?林将军。”
已然走到这一步了,没有回头路。
他想起在家中,亲自将林广微困进暗室时,父亲震惊的眼神。
林鸿羽手掌收紧,喉间哽着千万句话,瞪着赵宴时许久。
他无法指责赵宴时,无论从身份还是道德层面,都没办法。
比起梁安所筹谋一切,这才是一箭多雕的最优解。
从此梁安弑帝的污名有人背了,这些日后只会成为隐患的大人们唯有一死,才是终结所有的办法。
如果此时面对的是梁安,林鸿羽也许只能沉默,但此刻……
林鸿羽笔直站定,垂头抱手道:“臣遵旨。”
他走出去肃清余党,裤脚被人拽住。
是已被一剑捅穿肩胛骨的鲁江兴。
他不知分明才刚行动,满宫上下的兵马俨然已被杀绝了,为保稳妥,行动突然,更不曾对旁人说。
怎么可能这样快的?
林鸿羽垂眼看他:“鲁大人,人要承认自己的平庸懒惰,多年过去了,皇宫中尚在延用梁安布置的布防图,败得不冤。”
多少年来蛰伏谋划,长达十数年的筹谋,鲁江兴为报林相之恩,积年累月不声不响。
澹州林家祠堂中,同样有他鲁家的灯油香火。
鲁江兴大惊大痛,费力说道:“二公子,您不该——”
话未止,他猛然被掀翻在地,口中吐出血来。
“叫我林大人。”林鸿羽漠然旋身,扶剑离去。
没有林二公子,只有林鸿羽。
鸿雁终要离巢,翅羽注定沾血。
“翰昀,你早已不是谁的副将了。”
脑海里闪过梁安的话。
那时没能回应他,此刻,林鸿羽回道:“我知道。”
夜色中奔袭的梁安不知,宫中已开始了,而他要做的事,也才刚开始。
迎面有人影,梁安猛勒马,两马嘶鸣着扬蹄。
对面扬声叫他:“靖之!”
恒岚戴孝归来,带给他的消息除了舅舅去世,更要紧的是:“宿昌河有异!”
这些,梁安早有预料,更早有准备。
他只是抬起手来,等着他的朋友击掌过来。
两手合握在一起。
梁安说:“多谢你回来,恒岚。”
李不为腿软,仓皇起身,赶到赵宴时身边问:“陛下可伤了?”
垂眼便看见案上重新展开的画纸。
“他到哪里了?”赵宴时问。
但也不像在等李不为回答,方才的屠戮和被鲜血染透了的明砖好似一瞬息间的梦。
像是从一开始,李不为就陪在左右,看他们的陛下描摹着将军的样子。
听他默默自语:“我怎么会答应他的?”
旁人也许听得稀里糊涂,但李不为知道,他在后悔放走梁安。
可李不为还知道,赵宴时没办法困住梁安的,这事,他一早说过了。
三日前。
李不为在宫里离去之后,到了将军府外。
说是将军府,实际上,这里根本没重新修缮,更无人把守,依旧是被抄家打砸掘地三尺的破落屋宇。
在暮色中,李不为看着萧瑟府门,想起多少年来夫子向他描绘过的想象中威严肃穆的府邸,很是难过。
他叩门许久,无人应他,想是梁安也不肯见他。
这一对贵人,还真是……
李不为叹一口气,坐在阶下,想他二人怎会吵起来的,根本不可能的。
将军不会同陛下吵,好吧,就算将军一时恼了,陛下却绝不会说永不见他的话。
是绝不会的。
李不为暗暗点头肯定自己。
他只是胆小,但很聪明,而且……是所有人当中,最清楚赵宴时与梁安之间,究竟如何的,甚至远远超过他们自己……
“李大人。”
他正想着不对劲,吓一大跳,慌忙起来,脸红着作揖:“失礼了,梁小姐。”
“府里不过住了几日,尚未收拾妥当,李大人不嫌弃,便吃碗粗茶。”棠月捡了洗过能用的杯子。
其实,若有心,这里早已该被修葺翻新了。
但梁安一直宿在宫中,棠月一直住在林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