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阁院回到往日平静,至少表面如此。
赵宴时以求教名义请盛天去沁园坐坐,说是想要听他讲些趣事,盛天称病回绝,没再踏进沁园一步。
梁安每日在沁园与盛天之间仔细请安问候,又无论哪边也不曾久留,他有自己的事要做,比如清点行囊,与老卢商议西行路线。
中途还递了请安帖去王府,想与程子衿商议京都兵如何安置的问题,但程子衿已无心接待这位将军。
因为能救她女儿性命的人要走了,她焦躁难安,像在掐着手指头数日子过。
王府中才刚轻松没几日的气氛消失无踪,即便幼宁此时已能跑跳笑闹看起来与一般孩童无异,但兰渝始终不肯说“她已痊愈以后不会再有问题”这样的话。
程子衿揪心,且心中明白,胎里带来的病,哪是这一两日能治好的,这位大夫神手,也不肯胡乱许诺没有把握的事,因此只叫程子衿放宽心,只要悉心调养,不会再有大碍。
幼宁懵懂可爱,绕着兰渝走来走去,偶尔抱在他腿上仰着小脑瓜冲着他嘻嘻笑,自从小皇叔不来,神医叔叔也很叫人欢喜,总给她吃甜丝丝的糖丸子。
那是药丸而已,兰渝心软这小小幼女,也用了十足诚心,把药往不难吃了做,小小一粒,她也好吞下去。
药性弱些倒是其次了,这不是猛药能治的病,能坚持吃下去比什么都要紧。
“小郡主日日用药,我也已将针法穴位教给府上大夫,即便我走也是一样。”兰渝知她心中所想,如此劝道。
他与旁人不同,行医不曾藏私,给小丫头用了药能好的方子便一一写来,行针点穴的法子也仔细教给府里的大夫,怕只他一个会有疏漏,干脆叫了满府上下的人一点点学来。
既是防止只一两人学了有错漏处,也杜绝了人心自私日后以此拿捏违背兰渝本意。
现下在幼宁房里伺候的小丫头都能看懂一二,兰渝也才叫程子衿放心。
再如何周到也不是兰渝,程子衿再通透的人在女儿性命面前也半点不想将就,能救幼宁的人是这位神医,纵有千个百个从他手中学了皮毛的,也不是兰渝。
她揪着手中丝帕,几乎要绞烂了,思量再三张口道:“父皇身侧尚有杨大人在,圣体无虞,兰大夫可否……”
她这话说得守在一旁的莫述眼皮一跳,轻咳一声凑上前笑道:“自然是要兰神医稍信去宫中问太上皇陛下圣安。”
他出来打岔子,在场的人除了孩子哪个不明白她究竟想说的是什么,心中明白是一回事,真说出来了,就是大不敬欺君之罪。
兰渝垂眼道:“王妃慈心。”
程子衿含不住眼中的泪,强忍着挥挥手叫莫述带了孩子出去,怕叫小丫头看见母亲哭了。
屋里只剩了程子衿和兰渝。
兰渝先她一步快手拦住要跪在地上的女人,口中道:“我担不起。”
“兰大夫。”程子衿被他死死拽着没能跪下去,眼泪珠子似的滚落,“我只这两个孩子,便是我的血肉心肝,你说我是慈心,不过是娘对孩儿的慈心罢了,这种慈心是母心,不算真慈,是我自私。从前我求不来,不知这世上尚有兰大夫一般的神仙能救我儿性命,眼下知道,如何肯叫你就此离去……”
她说得恳切,声泪俱下,说到最后失声痛哭,情绪崩溃,已说不出来更多的。
看着这温柔母亲泪流满面,刺得兰渝心尖一颤。
在王府这段日子,兰渝切实瞧着程子衿如何做了一个好母亲,她待长女温和,待幼女宽容,两个孩子在她面前没有半点畏惧,却也绝不跋扈嚣张。
懿央懂事乖巧,每每见兰渝更是礼遇有加。
也不过才八九岁的孩子向一个大夫规规矩矩行大礼,兰渝匆匆拦她,被她跨步绕开。
她说:“兰大夫救宁儿性命如救我一家,大恩难报,不过区区一礼,您受不得不知这天下间除我双亲谁能受得?”
这天下能受这一礼的人都在京都之中,她说这话不合礼,兰渝不免多看这姑娘一眼。
从前不曾留意,如今细看之下发觉这女孩与她父亲实在很像,样貌一般清爽和善,又有女子的秀丽,赵敏时身上带着温顺书卷气,这小女孩倒比她爹凌厉三分,话说得姿态极低,人却不卑不亢。
兰渝淡淡道:“医者应当医人,本分而已,无需受礼。”
“您可不受,我却得行。”赵懿央不笑更肖其父,也还不过是个孩子样,说话行事认真起来却很有气势。
看小孩子装起大人来应当是好笑的,兰渝没笑,只是瞧在她脸上,默默良久。
她坚持再拜,兰渝没再多说,偏身便走,究竟算不算受了小郡主这一礼,两人也都不纠结。
“若有法子,宁肯折寿十年换我宁儿康健。”
听着程子衿的哭声,兰渝回神,他想,这位母亲把她的两个孩子养育得很好,一个母亲的眼泪难说是软弱。
“听闻京都中那位杨大人有以命易命的法子,兰神医,我——”
“王妃慎言。”
程子衿哭得头晕,不知怎么将心里的话脱口而出,等到兰渝冷淡打断才惊醒,喉咙被人打了结似的说不出话。
自得了太子好转的信,程子衿心突突猛跳,她也当自家孩子有了转机。从前求了夫君无数次,想叫杨守仁来宿州也好,她夫妻二人带孩子上京都也好,求了父皇叫杨神医为幼宁诊治一二,平日里素来将两个女儿视作掌中明珠的赵敏时却硬着心肠从不答应。
他说:“杨守仁由太傅举荐,专治太子殿下的,宁儿纵有滔天福气也不好去求他诊治。”
程子衿只是个平凡普通的女子,视丈夫为天,尤其这天爱她敬她,对她没半分不好,该就此绝了此心的。
在妻儿之上尚有父亲兄弟,尤其他的父亲是天子,兄弟是太子,程子衿懂事,因而默默闭嘴。
她不敢对夫君有怨怼之心,可幼宁发病时的苦痛如一根尖刺抵在心上,只要她还活着,刺无时无刻不在扎进心脉血肉中痛彻心扉。
那是她怀胎数月诞下的孩子,谁也无法体会这样的痛,即便赵敏时也是一样。
几年时光匆匆过去,对幼宁来说却是漫长的病痛折磨,她才四岁,该好好活着。
如今好不容易求来一位大夫能救幼宁,分明宫中就有杨守仁在,又何必折磨她们母女急匆匆将人叫回去?!
程子衿柳眉皱紧,面上便带出怨气。
兰渝假作不见,仍然十分平静,像是程子衿的话稀松平常。
他道:“不知王妃自何处听来,还是将它忘了最好。”
程子衿僵直着脖颈,心中溢出说不出的哀怨难受,她知道,如今的陛下忽得康健绝不会是上天垂怜,若天有眼,就不该嗟磨一个丁点大的孩童。
兰渝看着一向温和优雅的女人垂下头颅,连发丝都显得沧桑几分,不知哪里冒出几分不忍。
一向不多话的人也出言安慰道:“我既得宣王嘱托来看望郡主,自然倾尽全力,王妃若信我——”
“当然!”程子衿又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怎么可能不信,她仰头迫切急道:“兰大夫,幼宁若能康健,日后便认你作师,以父礼待之,绝不会辜负兰大夫救命之恩!”
兰渝不接她话,继续说道:“若信我便照我所说照顾幼宁郡主,待来年此时,我会再来。”
幼宁是胎中不足之症,兰渝探出心脉虚弱的脉象,又因她尚幼小不能猛药,如今配出的方子也只适合现下的幼宁吃,待到来年她长一岁,身型高矮胖瘦都要调整药量药性,兰渝不会放任不理,他既来了,便不会只是治表症而已。
尽全力不是他对程子衿的保证,是他自己的行事准则,从前不知便也罢了,如今他接手,这病人就不该坏在他手里。
他这样保证了,程子衿悬着心继而放下,又察觉自己实在失仪,帕子摁住眼角强笑道:“叫您瞧了笑话。”
兰渝却道:“拳拳母心,如何好笑?”
他说得轻松平常,又惹湿了程子衿眼眶。
她笑笑摇头,再说话时如方才一切不曾有过一般,温柔带着十分坚定:“先生,我将幼宁性命托付于你,日后必还此恩。”
“我也与王妃说过,区区草民,称不起先生二字,便称大夫最好。”兰渝道。
他不嫌王妃的话过重,也不怕王妃所说的托付未曾做好如何。
他点头“嗯”了一声,如对方只是随便咳了两声一般轻松应下:“我必倾力。”
“若先……若兰大夫来年出宫不便,我必竭尽一切请您来宿。”程子衿心中怕丈夫阻拦,甚至没再提会叫赵敏时帮忙。
“放心。”兰渝道,“我既应下,无爽约之事。”
他语气冷淡,听在程子衿耳里如沐春风,不知怎的就是全心信了他。
她未再跪下,依旧以拜师礼躬身敬道:“便当我代幼宁,兰大夫多保重。”
兰渝没再多说,轻轻点头转身离去。
门外莫述紧盯兰渝,走了两步跟在他身后。
兰渝问道:“莫先生有事?”
莫述顿了又顿,还是叠手躬身行一大礼:“兰大夫若能救小郡主,于阖府上下有恩,莫某自然也在其列,来日郡主大好,莫某定当效犬马之报。”
他这话诚心诚意,兰渝扫量他一眼淡淡微笑,笑得莫述都眼皮一跳。
兰渝说不上对莫述喜或不喜,值不得放在心上,但这人对府上两位郡主尤其幼宁的照顾可谓赤诚是兰渝看在眼里的,需试药深浅,莫述担忧旁人说不清楚或有心欺瞒,便亲自一回回试药,待到药效平稳才敢用给幼宁。
其心不亚于王妃,单就这点来说,兰渝略有钦佩之意。
不过他今日说的这番话兰渝却十分想笑,不愧是王府中的幕僚家仆,待府中主人不图报,对旁人未必如一。
他道“当效犬马之报”是有条件的,前提是“来日郡主大好”。
兰渝不喜这样咬文嚼字的语言陷阱,更对他的报效没有半文钱兴趣。
“是么?”兰渝笑了一声,没再多说,只道:“后会有期。”
转身便走。
莫述自觉用了十二分诚意感激此人,看他似笑非笑如刺扎进眼里,倍觉风骨有损,犹被侮辱,一时脸色青白不定,握紧了手中折扇。
“莫先生。”
身后程子衿叫他,莫述心惊回头带上笑意,只扫量一眼便也知她哭过,忙垂头不敢多看,握着折扇的手更收紧,若连此人也治不好小郡主……莫述牙根一疼,不敢再想。
无论如何王爷归府前,他会替他照顾好这母女三人,绝不会叫她们有半点不妥。
梁安没想到兰渝走得这么急,他独自一人来,独自一人走,倒是轻快。
伏山嘟嘟囔囔:“皇帝咋这么小气,连个人也舍不得给你带?”
梁安斥他:“不准胡说。”
“哼。”伏山抱着两条粗胳膊瞪眼,不敢反驳将军,又不服气。
反正就是对那破烂皇帝一点儿好感也没有,心里想着什么时候快些换人,好把他们小兰放出来。
兰渝笑笑,拍拍伏山手臂:“是我不喜人多麻烦,说了我会骑马,看病人也是紧急事,便一路自己赶来的。”
伏山拽着兰渝,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他壮得牛一样的身子,在兰渝身边扭来扭去实在叫人腻得慌,梁安想骂两句,也能理解他心情,张张嘴又无奈咽回去。
“小兰,就不能跟咱们一起去淮州吗?我听老卢说了,这马上进八月,盛先生准备要走呢。”
兰渝一时间没说话,梁安也沉默。
“师父在等什么?”兰渝问。
梁安想,兰渝知道师父不急走是有缘由的不稀奇,他本就是他们之间与师父最心意相通的那个,但他这些日子没来琳琅阁院,自然不清楚。
“在等……”梁安说出两个字,默默缓一口气还是说完了,“王爷纳夫人。”
这事伏山知道,却直至今日没敢跟别人说过,尤其李不为那小子,伏山认定李不为喜欢皎洁,就是傻了吧唧不肯说,这下叫小王爷抢了先机。
伏山想,人王爷长得跟天上飘下来的牡丹花儿似的,这白面书生身子弱得鸡崽子似的,病了一场到现在还没好利索,伏山都不知道到这一步了,他还拿啥跟小王爷争。
而且伏山瞧着小王爷根本不喜欢皎洁,皎洁也说不上喜欢王爷,伏山对男女之事是没什么经验,可他自认不傻,心里喜欢一个人能不露在面上么?
像他似的,喜欢小兰就想亲近过去,小兰平日里愿意惯着他臭毛病,伏山就更爱粘着他了。
喜欢一个人论得着什么男男女女,男的是人,女的也是人,就算不是人,单说棒骨那条大狗好了,谁喜欢了也想摸两把。
要说喜欢,伏山看满院子人若非要拎出来一个,小王爷只喜欢将军。他脸是冷的,可看着将军的时候眼睛骗不了人呢。
尤其小王爷眼睛跟别人乌溜溜的又不一样,有时候伏山不经意瞥过去瞧见小王爷看着将军的眼神,淡色眼睛里淌出水来了一样,给伏山麻得浑身刺挠。
反正伏山自认看得清楚,至于小王爷和皎洁这俩人也不晓得咋回事,不喜欢也能成亲么?喜欢不喜欢是一回事,成亲这事是伏山知识盲点,不晓得,不明白。
也兴许成亲和喜欢确实是两回事,看他和小王爷都喜欢将军,那总不能他们都跟将军成亲,这叫啥事儿?没听说过。
虽然他仔细想想,这辈子也不能用小王爷那样的眼神看将军,但再想想,这也怨不着小王爷,肯定都是眼珠子惹的祸,再加上小王爷长得比个漂亮姑娘还好看,难免的,难免的。
伏山挠挠后脑勺,张了张嘴觑两眼梁安还是闭上,生怕说着说着说漏了啥话,他大嘴巴自己是知道的。
他咳了两声:“我去瞧瞧西苑那一片空地的树栽上没有,听说要运几棵上好的荔枝树来,这可好了,兴许下回再来能吃上荔枝了,这玩意儿我光听人讲过,还没往嘴里塞过,不知道是个啥滋味儿。”
他边说着咂摸两下嘴,像是已尝到了,听李不为说书上写了是如甘露果蜜一般的甜,晶莹如玉满口生香,说得伏山口水都要淌下来了,想着这辈子总也得尝尝这水晶果子到底是个啥味儿。
正想着拉开院门出去,瞧见门外走过的春晓怪道:“妹子,怎么在这儿?”
春晓轻笑着打招呼:“伏大哥,瑞王殿下体恤咱们,叫我四处溜达着玩呢。”
伏山回神掩门,“哦”了一声:“这儿光秃秃的有啥好玩的?不如叫小春子带你去踢毽子多好。”
春子听梁安吩咐一直在小王爷身边照应,平日里跟春晓少男少女的一起玩得多,关系不错,因此伏山才这样说。
春晓抿唇笑笑:“春子哥被老先生叫去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