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
梁绍从来喜欢在外面奔来跑去,天一阴下只能困在屋子里俩人瞪眼,不知有什么有趣的。
一想到梁绍,难免开始把一家人想了个遍,梁安仔细思索,是不是悄悄把娘的棺椁迁到父亲身边。
梁守青逝前想到这点,艰难带上一点笑,握住了妻子留给他的一段青丝。
“你娘知道。”
知道什么,梁守青没说。
那时梁安只顾着伤心悲痛,没再深思这个,如今想来,梁守青也许是想说,不必非要葬在一处,纪宛知道梁守青一生所求,会原谅他独自葬在赵祁两国交界处亲眼看着儿子抵御敌军。
要掘墓也实在是大逆不道,即便是梁安也难以做到,如今想想,便也算了。
梁安怔怔出神,一转眼瞧见有人朝红楼去了,那人男子装扮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左右张望着很是警惕。
倒不像个男人。梁安想。
他歪头想再看清楚,距离不近又有雨雾,实在模糊。
“纪爷。”
韵儿来了。
梁安回头:“姑娘,又来打扰。”
韵儿仍然抱着琴,只是衣着简单几分,顺手把琵琶放下,这次很有些“闲聊”样子了。
“纪爷言重,昨日咱们说好了。”姑娘走动起来婀娜生资,带着淡淡花香味道坐到梁安一侧,笑起来恰到好处令人如沐春风,“爷尽可来寻我。”
梁安看她美好,便由心赞道:“姑娘行走坐笑之姿合宜美丽,颇有画中美人样貌。”
他语气坦荡真诚,面色如常,说完自顾点头肯定自己。
韵儿抬眼扫过去反而一愣,已浸淫风月地多年的风尘女子都两颊一热,情不自禁就偏脸不肯再看对面男人。
梁安当即想是自己说错了话,当她不悦,慌忙解释:“在下是粗俗人,若是唐突还请莫怪,说的却都是实话。”
“不。”韵儿急摇头,一眼过去又飞红脸颊垂眼轻轻摇头,“不。”
她默默起身,坐在离梁安远些的地方,平静后又仰脸轻笑道:“昨日初见只当公子来此地说些胡话逗我开心而已,今日再见,倒很有些羡慕了。”
“羡慕?”梁安一愣,“什么?”
“想必那定然是位极好的姑娘,公子生怕冒犯那位,不愿听些污秽之言学了浑话去,偏到此地来问我。”韵儿温柔笑着,“不,是来‘请教’。”
她话说得没头没尾,梁安有些茫然,只是听她说“姑娘”又忙摆手。
韵儿笑道:“说来冒犯,不止是羡,更有些妒了。不过并非嫉恨的妒忌,只是恨我此生难遇一位如公子一般的良人。”
“何出此言?”梁安正色,“我与姑娘不过匆匆两面,却说出这样重的话叫人不安。”
“没什么。”韵儿摇头,“公子想聊些什么?我必知无不言。”
她不想多聊,梁安也不好强求。
说起这个,却又退缩,不是尴尬,是有些话在心里,乱糟糟的又不知该怎么说出来。
“公子问我,两人无倾慕之意是否能做尽亲密事。”韵儿见他为难样,率先开口缓解气氛,她轻笑道:“今日我可答复二字,‘自然’。”
这……这……梁安瞠目。
“不过‘自然’二字约也分在何时何地,譬如就在此地。”韵儿翘出食指,指指地上,弯唇笑道:“除公子之外的人来此地,公子以为是来作甚?公子口中所谓‘亲密事’又究竟有多亲密?唇齿相依,亦或者两人赤条条滚在一处做事?”
耳根到后脖颈都红透了,腾地冒起热意,梁安被韵儿的“譬如”吓得几乎坐不住了。
韵儿被他逗乐,笑眯眯接着道:“看来对公子来说,连口述之事都太过九分。那于公子而言,同那位之间的‘亲密事’,究竟是如何亲密呢?”
其后想想,能与这俊朗公子谈情的想必也是位闺中小姐,二人发乎情止乎礼,也许隔着手帕牵手也很了不得,说得过分露骨已吓着他了。
“……”梁安一副拼了视死如归的模样,也弹出一根食指,冷着脸指在眼上,脸黑得像要去杀人,“这里,他碰过来。”
一根手指又弹出一根,脸色又凝重三分:“两次。”
没憋住,韵儿掩嘴笑出声,笑得梁安黑着脸发懵。
“对不住,对不住公子……”韵儿笑得失仪,却忍不住,眼前男人可爱,实在有趣。
外面有了声响,梁安探头皱眉。
韵儿空当里解释:“不必紧张,天色暗了,琼楼舫该开动了。”
等她总算笑够,追话本儿似地饶有兴致追问:“用哪里碰的呢?”
若是听见他答“手指”,那韵儿真问不下去要笑昏过去了。
“这儿……”梁安冷脸偏着脑袋指到嘴唇上,又掩耳盗铃把手挪开攥成拳头。
这位小姐倒是大胆。
韵儿吃了一惊,随即释然又想,小姐不大胆些,靠这位呆头呆脑的公子怕是没戏唱的。
初见丰神俊逸翩翩公子,没想到这位小爷这样有趣可乐像只呆头鹅。
“倒是果真亲密。”韵儿一本正经点头,“公子以为,这是何意?”
船果然开动了,晃得人头晕。
梁安摇头:“他说,是他阿娘教给他的,家乡习俗中对亲密朋友才能做的……”
韵儿一惊:“那位不是赵人?”
不好解释赵宴时身份,梁安干脆点头:“是西番。”
怪不得如此大胆,原来是位异国小姐,不过……
韵儿脸色精彩,憋了半晌小心说道:“我亦见过许多西番贵人,不曾听闻有这样习俗?”
梁安更是惊慌,怔怔“啊”了一声。
“那是,那是……”
“咔——轰隆——”接连几声,几道闷雷滚下来炸得震天响,梁安条件反射一顿,回身去看,天上的闪电都泛着红光,不像寻常雷雨。
韵儿吓得站起来退了几步,慌张拍胸脯:“哪里来的雷这样吓人?”
梁安关上窗户安抚:“姑娘莫怕,恐有大雨。”
刚说完又是一阵惊雷声,声音之大像是劈在了头顶上,这下不止韵儿,屋外都能听见惊叫声了。
“姑娘莫怕。”梁安看韵儿吓得已靠在墙角要站不住了,匆匆过去小心照看,弯腰哄道:“不过是寻常雷雨而已,有在下陪着,姑娘放心。”
雷声不绝于耳,着实吓人,本不是梁安三两句能安抚好的。
忽然外面有人惊叫一声:“走水了!”
整座船坊乱成一团。
梁安脸色一变匆匆要出去查探,被韵儿死死拽住袖口,姑娘已吓得脸色青白,梁安只好拍拍她小臂安抚着,推门吼了一句:“情况如何?”
有跑来的龟公哭丧着脸道:“失火了失火了!”
他边哭已跑远了,梁安紧皱眉心,仰头看失火地,此时倒还看不出来火势。
偏偏船已开动,狂风卷来掌舵不敢再动,干脆就在此地抛锚,一群人紧急爬上去救火。
“莫慌,此地流水不急,就算火烧到底跳下去就是。”梁安关门退回去冷静劝道,“不会有事。”
他语气平静,担心韵儿更怕。
其实光秃秃的指甲已掐进手心里,他不会泅水,更恐水胆怯,若跳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人固有一死,只是死在此地,未免难看。
“放心。”梁安拍拍已吓哭的姑娘,顺手把被狂风吹开的窗户关紧,把已下起暴雨的窗外也挡住,笑道:“现下不聊了,不如弹支拿手的曲子来听听。”
一再有人安抚,韵儿似乎也有了些底气,克制着怯意站起来,抱起琴坐下,弹得七零八落,也算是个响声,好像真没那么害怕了。
门外的叫声喊声救火声似乎都隔远了,两人渐渐归于平静,韵儿低声唱起曲儿。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不知多久,梁安自顾胡思乱想。
【江南好,能不忆江南?】
门被人一脚踹开,发出巨大声响。
琴声曲声戛然而止。
两人怔怔回头看向门外,阴沉沉的脸色吓人带着些诡异笑意。
“倒是惬意。”
梁安心一下子跃出喉咙含在嘴里,瞪得两眼溜圆,方才在心里滚了无数遍的人活生生站在眼前。
湿淋淋的赵宴时扫他一眼,又看向对面抱琴的姑娘,又笑一声。
“来得不巧。”
他笑缓缓敛起:“真是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