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着,风来,震动的木窗终于禁不住狂风“哗啦”一声吹开,撞在墙上清脆响声,吓得抱琴呆坐着的姑娘霎时间弹起来一哆嗦。
屋里窗幔围帘随风卷起,四处飞舞着令屋里屋外的人若隐若现,烛火剧烈晃动着,终于在风又袭来时灭了。
因室内暗了,站在门外没再往前一步的男人映着身后晃动的烛火光亮。
她盯着门外阴恻恻的男人,湿淋淋的头上身上淌下的水将他周围的地面打湿,从发尖坠下的一颗水珠掉进水窝里,好像听见了闷沉的落水声,砸得女人心头一沉。
风直吹着,有人提着灯笼赶来,照亮了门前人的脸,她呼吸一窒,意识到后背因风冷得叫人发抖,却不由自主退了半步,离窗口更近。
好冷的眼睛。
只一瞬间人已被挡住,方才与她一同怔愣的纪公子已大步流星过去。
“这里走水!谁带你来的?!”
听焦急担忧的话,看眼前脸色难看的人,赵宴时毫无反应,只有唇角慢慢露出一点似有若无的笑。
梁安问完也意识到不对劲,又重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问完也等不及听回答,急匆匆攥住袖口擦掉赵宴时从额上汇聚的水,他脸色冷淡,梁安心里一紧,口中一涩,心疼道:“这是在做什么?搞成这样。”
他没见过赵宴时这样狼狈可怜样子,揪得人身上身体里生疼,比起初见苍白失血的人更叫人难过心痛。
梁安不知是自己还是赵宴时的缘故,从前见的样子应当比现在可怜百倍,他小心躲藏着割破的手腕,迟迟不说出口的委屈,身心俱惨,但都不敌眼下,就在面前。
不过是被无害的雨淋湿了,映在梁安眼里却可怜得仿佛无家可归的孤儿遍体鳞伤,那些从赵宴时身上滴落下来的水一颗颗砸在梁安眼里心里,又涩又疼,无比难过伤心。
想把他抱在怀里,想要将他好好擦干好好看看他,即使他连一丝笑意都没有,是如此冰冷淡漠。
赵宴时越过他的脸侧,看向身后的姑娘,似笑非笑:“名花清丽秀美,你倒不虚此行。”
他又这般没头没脑说这些话,梁安一下子清醒,忽然急道:“船上失火了,你怎么会来?!”
赵宴时眼神回落到梁安脸上,诡异笑了一声:“怎么二位丝竹声中得意,不睹不闻身外之事?大火滔天还要奏上一曲为祝融喝彩不成?”
这话太重,太难听,即便迟钝如梁安也回应不来,一瞬间把梁安也浇透了。
梁安缓缓皱眉,抿唇盯着赵宴时,头一回与他这样僵持。
“将军!”
伏山也来了?
梁安一惊,眉心更紧,究竟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两个全凑一起来了?
伏山过来的空档赵宴时没再与他无声对视,旋身离去,眼神也没再留下一个。
梁安掐住掌心,拦住了将要迈出去的腿,等到了伏山。
“将军!你咋也在这里?!”伏山惊叫。
“你低声些。”梁安拦他,“我在此地是值得四处宣扬的事?”
他问:“你又为何在这里?”
问完停一瞬,又放低声音:“王爷又为何在这里?”
他声音越来越小,伏山凑过去才瞧见背后还有位姑娘,韵儿识趣,这下回神抱琴福身从偏门再退下。
伏山道:“王爷么,我不知道,小李先生跟着他呢,你问他嘛。”
“他人呢?”梁安皱眉,“你呢?”
伏山这才想起来激动,两眼放着光:“寻见皎洁了将军!”
梁安一惊:“什么?”
伏山拽着他往外走,倚在三楼围栏上往下一指,兴奋道:“瞧见没?就在那里!”
梁安先抬头看:“火灭了?”
“这么大的雨,救火的人又多,没出大事。”伏山跟着他仰脑袋,撇撇嘴:“不过我过来时候听着路边有人传得怪吓人的,说半艘船都要烧没了,这些人还真是能编瞎话,都传到闹市里了,说是远远能瞧见烟呢。”
伏山还在嘟嘟囔囔说百姓们以讹传讹的闲话,越说越夸张,梁安顺着栏杆往下望,越过人群,看见坐在其中遮挡着面容的人。
果然是皎洁。
她怎么会在这里?
“将军,你不知道这天底下有这样巧的事,我领着兄弟们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找,还多亏了那些乱讲闲话的我听着怪瘆人的,寻思着过来瞅一眼,结果你猜怎么着?竟然正巧就让我撞见皎洁!”伏山一高兴拍着手几乎要跳起来。
怎么能不高兴,找一个有心藏起来的人犹如大海捞针,结果竟冥冥之中被他撞上。
“这叫那个啥来着?好好种棵树死了,胡乱栽一棵又活了!嘿嘿~”伏山叉着腰高兴。
梁安默默看着女扮男装的皎洁,眼神微暗,淡淡说:“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
伏山忙点头:“是,是!不为好像是这么教我的。”
梁安皱眉,想说什么,心又一动,赵宴时已到皎洁身边,似有所感,抬头看向梁安。
他心中一紧,默默躲开,对伏山说:“去问清楚皎洁姨母可还有心留她在家中,若是愿意,她男人欠下的我来平账。”
“啥?”伏山当自己听错了,抠抠耳朵瞪圆了眼,“你说的啥嘛?”
梁安径自朝楼下走,没回头道:“照办就是。”
“将军,你咋个出这种主意嘛?皎洁那个姨母姨丈都是牲口样儿,不然能把好好的女子送进狼窝里,好不容易把人找回来了,你又要我送回去那不成害人了?”
伏山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搔头挠耳朵,不知道梁安怎么会有这样的决定。
他找见皎洁正高兴着,梁安这一说话吓得他不知如何是好。
“若她姨母有心留皎洁在身边,除了这个,再问她可要搬离宿州府,车马费用也不必她操心,路上怕有麻烦,也可派人护送过去。”
“将军!”
从三楼走下二楼,眼看要看一楼了梁安还没放弃这个念头,吓得伏山噔噔两步跑到他面前拦他。
伏山呼哧呼哧不理解:“将军咋个回事吗?”
他有些生气,不知道梁安怎么回事。
往日里最是打抱不平的将军,从前别说就在眼前的祸事,就是远在别处的将军都恨不得带着他赶过去打一架给人争个说法来。
十几岁正是意气用事的年纪时,梁安甚至说过“凡我小梁将军所经之处,绝不叫人瞧见一处欺行霸市欺良压善的下贱事”这样听来刺耳的话。
伏山自知脑子不够灵光,但知道梁安是这世上顶好顶厉害顶聪明的人,梁安要做的没有错事,梁安说出来的话没有错话。
如今遇上皎洁的事,竟和伏山料想的不同。
在伏山脑袋里根本没想过找到皎洁之后要怎么安置,当然是带回家里好好照顾着,跟着他们在一起不信皎洁还有被人欺凌的一日。
但梁安的冷漠刺伤了伏山,他笨嘴拙舌,又说不上来话,又不想顶撞梁安,但说出口的简单几句还是带着怒气,更是瞪着眼不可置信来回扫视梁安没有波澜的脸。
梁安看他:“你想如何帮她?”
伏山立时喊道:“自然是好生照看着,叫她有饭有酒别叫些混账王八欺负了去!”
他声音之大传到了旁人耳里,纷纷朝楼梯口看来。
梁安没理会,也没因伏山激动不听话生气,仍旧冷静问道:“谁照看?你?还是我?”
“那自然是——”伏山说了半句噎住,因答不上来。
他怔住。
不止皎洁日后如何安置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没想过。
在伏山看来,大家在一处有酒有饭就能活得自在快活。
他这十几年来就是这样活过来的,代入皎洁自然也可以。
但他没想过,皎洁不是像他像小春子小豆子一样的,家中变故成了吃不上饭的孤儿,被纪宛被老卢捡回青州就又有了一个家。
他们在青州营这个家里活得痛快自在,也不必谁额外照管都壮得牛一样长到了现在。
哪里需要考虑这些?
皎洁是个女子,甚至是个娇滴滴貌若天仙的美丽女子。
伏山长到如今相处的女子不多,除了纪宛夫人之外就是棠月妹妹,再就是唯一称得上女子好友的皎洁。
伏山喜欢她,对她是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情,不是存着暧昧心思的喜欢,大约是对她过往的可怜心疼,又因她常常坐在树下毫不扭捏给伏山唱过一支支好听婉转的歌儿。
很奇怪,本是毫不相干的人,但伏山透过她想到远在京都的梁棠月,又莫名透过她的歌声想到死了不知多少年的娘。
所以在得知她又受了欺负气得头顶冒火,恨不能两拳把她那下贱的姨丈捶死算了,在找她时再苦再难也不想放弃,想着能找到她啥苦都不算苦,他吃苦算不了啥,别叫她遭罪了。
总之他喜欢皎洁这个朋友,但又忘了皎洁是个美丽的姑娘。
如今被梁安这样一问他支支吾吾说不上话了,挠挠脑袋急得冒了一头汗。
“我们都是外来客,如何将一个姑娘接到身边?”梁安看他这幅焦急为难样子又暗叹气,放缓了语调:“我们迟早要离开宿州,或许明日或许后日,叫个姑娘跟在咱们身边奔波四地亡命天涯?”
伏山急想着该如何才好,想得脑子都疼了灵光一闪,语气都欢快了:“咱们问问小王爷叫他帮忙照顾不就好了!”
被他的理直气壮气得说不出话,梁安一噎。
“小王爷人好又好看,接皎洁过去俩人坐一起还怪养眼,等咱走了到夜里俩人闷得慌皎洁还能唱曲儿。”
“皎洁唱得可好听了!对了对了,大骨头也喜欢她,到时候叫大骨头在旁边守着,叫小王爷听皎洁唱歌儿,俩人闷了还能对饮两碗好酒,哎呀,美得很美得很~”
伏山越说越觉得有搞头,刚才的沮丧一扫而空,兴奋起来干脆替赵宴时和皎洁畅想起了未来。
“小王爷喜欢皎洁就最好,他俩都长得跟画儿似的,哪有这么相配的人,将军,你说是——”
“够了!”
说得兴起,伏山根本没注意到他们将军额心上的青筋都鼓起来开始乱跳,莫名异常暴躁,挥着拳头警告叫他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