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赵宴时不在,梁安里里外外在阁院走了一圈,叹道此地真是适宜居住之地,凡眼可见处,处处有花草。
若果真如小丫头所说,这些都是程子衿亲自栽下照料的,真是了不得。
事实上琳琅阁院不算大,梁安没费什么功夫就摸透了里外。
他小心跃上屋顶,四处观望,府上伺候的人算不上多,都住在一处,四处开阔应当是为方便走动,无论去哪里都不必绕行。
这个时间,已有巡视的府兵在四处走动,府上人想得多,一早派人去问过老卢,又呈到梁安面前,问平南将军是否派自己人巡查,对府上侍卫三班倒巡府可有指示。
梁安心知,又是宣王府叮嘱的结果。
他扫量一眼呈上来的图纸,是极平常的布置,只有赵宴时眼下居住地没派上人。
宣王府连这点都想到了,这样安排显然是担忧给初来乍到的赵宴时压力,因此主屋四周反而没有布防,给了居住在其中人充分私隐。
他们府上讲究至此,梁安收起图纸赞了声不错,没再格外安排。
总之他与赵宴时不过一墙之隔,若有异动能第一时间知晓,不必再兴师动众显得像是不信任宣王府人。
毕竟梁安迟早要走,没有下道圣旨来,赵宴时还不知要在宿州待到几时。
已到宿州,梁安也有心慢慢减弱自己言行举止对赵宴时日后的影响。
他半蹲在屋顶,恰巧隐在茂密树冠的阴影下,一阵微风吹来,沁人心脾得凉爽,舒服得人长叹一气,干脆就地坐下,眺望远方灯火。
耳边渐渐响起模糊声音,有枝叶被风摇动的沙沙声,屋顶下有三两个走动着忙碌的下人但不匆忙,只是走着,偶尔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梁安就知道,巡逻的队伍经过此地又走远了。
他叼了根掉落在胸前的叶梗在嘴里,微微眯起眼睛,像听到有人扬着胳膊叫他。
“靖之!来!”
是大哥。
梁绍例行查验完布防,站在营外沙丘上的最高点挥手,梁安总能看见。
因为不等天黑梁安就会等在那里,他知道,到了时间,大哥一定会出现。
这个季节,正是夜明虫生得漂亮的时候。
只要天一日没冷,梁绍梁安兄弟二人都在青州,不必日日约好,两人也会心照不宣碰面,一起去看灌木丛里点点星光似的小虫儿。
野草生得高壮,约有一人高矮,人不走近,浮着一层雾气似的蒙蒙亮,但只要有人经过,藏在其中的夜明虫呼啦一下子飞出来,照亮夜空。
无论看多少次,梁安从来不腻。
大哥在笑,梁安回头就能看见被夜明虫照亮的,梁绍的笑脸。
这世上再没有比大哥更好的人,梁安无比确信。
人活在世上是有偏爱的,小兰说人心不在正中,是偏着长的,人心生来就是偏的,喜欢一个人总有多少。
比起父母妹妹朋友师父,加上这世上所有人,梁安也能毫不犹豫选择,在梁安心里,大哥是梁安比自己性命还更要紧的首位。
梁安没同旁人讲过,但无数次深夜,那些狰狞恶念作祟,梁安总想,去他娘的天下吧,大哥在国家战争里无辜身亡,连个念想都没留给他,他何必再管这些。
但梁绍连在人梦里都是正直无邪的化身,每每又在梦里拽着梁安,他说:靖之,哥信你。
其实梁安也分不清,究竟真是梁绍说的,还是被梁绍教导着长大的梁安发自内心说的。
更多时候梁安是冷静清醒的,他就又会想到,他有多爱大哥,就有多像大哥。
梁绍永远不会做逃兵,梁安也不会。
泉定中的幻影又闪在眼前,梁安眸光微闪着,连带着后背都疼起来。
他知道,赵宴时说得对。
如果是大哥,如果那真的是大哥,不会眼睁睁看着他的小靖之坠落屋顶半点不心疼,不会眼睁睁听梁安嘶吼着叫他而不回头。
尤其不会还活着,却不回他拿命相护的国,他的家。
嘴里叶梗被咬烂,泛出苦涩味道。
拿下那片叶子,梁安想,他有长进了,头一次这样想起大哥,竟然丝毫不想哭。
他垂眼看着手里的叶子,嘴里的涩味还没消散,像兰渝每回硬塞进他嘴里的苦药丸子,一股子青泥味,比起吃药,真是宁愿病着。
兰渝……时至今日,梁安仍然想不明白,怎么会把兰渝牵扯进皇宫里。
师父平日最疼爱他,足有半年没看见兰渝回去,若师父知道他害的兰渝进了皇宫身处危险之地,会不会怪他?
梁安仰头,看着天上亮堂堂的月。
他还真是一件事也没做好。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哭过,痛过,恨过,厌过,撕心裂肺肝肠寸断过……但身边的人他一个也没保护好,身边的事他一件也没能挽回。
就连他深以为被自己拯救的赵宴时,似乎也并非如此。
还真是没用。
梁安笑了。
他随手丢掉叶子。
过去的事不可挽回,往后的日子,他总得打起精神做点什么,无论需要他付出什么,总要跟头上的天斗一斗,跟藏在暗处的贼人搏一搏。
如此才不算愧对他名里的“梁”,总不能日后也去见了爹娘大哥,跪在他们面前连句“不负所托”都说不出口。
那也太可笑了。
事情不算糟到极点,很多事也算得上好。
比如青州有鸿羽在,比如赵宴时远比他想的还更坚强。
这也算上天垂怜,没叫他梁安殚精竭虑而亡。
一个青州,一个宿州,都不必他孤身一人顶着。
有他最好的兄弟在,有他最……
梁安怔住,他心里一动,缓缓抬手,落在了左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