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咧咧的伏山行事小心起来,他人不机敏但实在懂得看梁安脸色。
从梁安初到青州伏山就跟在他身边,这些年来无论谁都曾在梁安身边停留走走,但伏山没有,无论还是个孩子的梁安偷溜出去做点顽皮事,还是长大后上阵杀敌,伏山总在他身后。
别的伏山看不出来,也没心思去看,但他能看出别人看不出的,梁安的变化。
一早有人来说梁安醒了,伏山鞋没提好一路跑去看他,看见活生生的梁安眼泡里瞬时含上眼泪,又抬着胳膊硬蹭两下。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从前跟将军打完仗回来,胳膊后背都被枪剑刺开了花,他都从没这么想哭过。
伏山说不上来,但就是不一样。
那时候的梁安总是笑着的,被兰渝摁在床上硬倒了一盆药粉刺得皮肉抽搐也是边笑边叫唤,有时候急了一口叼在人手上,倒霉的那个总是伏山,恨得他冲着林鸿羽发火。
“下回你站这边摁着!”
林鸿羽总恨恨冷笑:“你个憨包能不能盼着他好?!这种事想什么下回!”
但上战场的次数多了,人总不能回回毫发无损,伏山也奇了怪了,怎么无论他往东站往西站往南往北,将军的嘴跟长眼了似的,偏偏就往他胳膊上叼。
伏山从没怨过梁安,纪宛夫人是他顶顶要谢的救命恩人,梁大将军给他饭吃给他事做,他们一家教他打仗教他做事,就是要他拿命抵这一条也是不够的,只是咬两口,忍忍就是。
每回伏山都眼泪汪汪听梁安吱哇乱叫,想下回可别再伤在将军身上了,这伤我替他受了就是,但每回他想挡在将军前面的时候都被将军抢了先,这一晃就是七八年过去了。
真快啊。
梁安脸色仍然不好,但能稳稳当当坐着,身前不止伏山一个人,他在交代事情。
看见伏山过来,梁安朝他招招手。
“听裴府人说一早裴真有客来访,你且去等等,待他有空我当面道谢告别。”
伏山没想到他刚醒就要走,有心想劝两句,还没张嘴,梁安已又嘱咐道:“不要耽搁。”
这下军令如山,容不得他讨价还价,伏山忙答应着往外走。
老卢跟他细细说了这几日的事,从京都来的那些兵一向是被青州兵一对一看着,出不了乱子,梁安心里有数。
“皎洁姑娘不愿到裴府来打扰,我安排了人在客栈看护着。”
梁安没就这些多打听:“我方才说的叫李不为的,你可记得了。”
老卢点头:“将军放心,方才你大概说了几句属下心里有数了,最近日日到客栈外寻皎洁的那呆头呆脑的书生恐怕就是。”
看来还真是赵宴时所说的那般,想想也极正常,才子倾慕佳人,更何况是皎洁这般美人。
梁安不在意这些。
他把一切安排妥当叫人去做,他不能在泉定再耽误下去,最迟三日后他要送赵宴时到宿州。
不能再走一步看一步,梁安要尽快掌握局势。
人人都以为弘文帝绝没有再痊愈的可能,但眼下竟有了转好的迹象。
这是个说不清好坏的消息。
新帝不是雷厉风行的手段,对眼前一切尚且采取怀柔政策,但弘文帝一旦清醒,之后的一切也许都会有波涛变化。
梁安不会再去赌皇帝心思,无论赵琮时还是弘文帝,他们想做什么也好,梁安会让他们做不到。
如果一个披肝沥胆绝无二心的武臣能得到的只有“忌惮”这一条路,那梁安已想好了,他要他们明知梁安远在千里之外仍然不敢动梁棠月一根手指,要他们比梁安更祈祷梁棠月安安稳稳活着,要他们知道梁棠月对梁安重要到若她性命不保,那平南将军将不复存在,而只剩一个拼上性命报仇的哥哥。
他站起来,赵宴时正接过下人的汤药进来。
“喝药。”
梁安接过痛快喝完道了声谢。
两人对视,赵宴时没想到这一次意外对梁安是洗髓般震荡局面。
“听说裴真待客,暂时没空,要出去走走吗?”赵宴时问。
梁安看着他,片刻后才说:“好。”
他们两个走在同一条路上,一言不发,直到像是回到了起点,又走到湖边。
“被我吓到了吗?”赵宴时开口,“昨夜。”
许久后梁安才答道:“是。”
赵宴时垂眼笑:“那很抱歉。”
两个人再度沉默,沉默到赵宴时的笑一点点敛起。
他抬头,看梁安:“之后,打算怎么做?”
梁安回头,也看他:“你呢?”
“什么意思?”赵宴时问。
“之后你想做什么?在宿州。”梁安没再像从前一样躲开目光,坚持看着眼前不再笑的赵宴时,“太上皇醒来,对你,对我,会有怎样变故?”
赵宴时又笑了,只有一点点,甚至称不上是笑。
“为何问我?”
梁安干脆答道:“你比我想象中要更厉害。”
“哦?”赵宴时扬眉,“再说仔细点。”
“我总以为我能保护好你,事实却好像并非如此。”梁安从怀中掏出来摊在手心,“宵行,这一路走来真的是我在保护你吗?”
顺着他手心那截彩绳,赵宴时一点点扫到梁安脸上:“你以为如何?”
梁安缓缓收紧手里的彩色绳子,几不可见摇头,声音也低到要听不见:“我不知道。”
“没关系。”赵宴时探过两根手指,轻触在梁安手上,施力合上他的手掌:“你可以收回,随时都可以。”
他带上笑,再看梁安:“我从来都是一个人走来的,谁走谁留都好。”
梁安终于颤抖了,他眼神闪动,握紧手里的彩色绳结,他艰涩吞咽,嘴唇仍苍白着,说出的话都嘶哑,像走失的旅人显得可怜。
“我也……”他喉结上下滚动过,再直视赵宴时,“可有可无吗?”
“不是。”赵宴时答得利落干脆,不像他一惯面对梁安的模糊,“我只是回到最开始,把选择权交还给你。”
“将军!”
梁安收紧彩绳装回怀中,回头看见来人眉心一动。
老卢手里抓着因被迫跑动而气喘吁吁的人。
“咳咳咳咳——这……这位兄台,咳咳咳咳——”
梁安叫:“李不为。”
不知道怎么就被这人抓住一路狂奔的李不为还在调匀呼吸,听见人叫他抬头更是吃了一惊。
“你!”
不必梁安张口,一个眼神老卢已道来:“属下刚要出裴府,在内院瞧这人眼熟,一瞧果然就是李先生,这就带来见将军。”
“这位大人,早知是你何必这样粗鲁,直白说来就是。”李不为好不容易喘匀气,忽然脑子一懵,愣了半晌,看看老卢又看看梁安,扑通跪倒匆匆说道:“不才李不为有眼无珠,跪见平南将军!”
梁安尚未痊愈,老卢代他扶人,口中说道:“李先生,我们将军不是在意这些的。”
梁安抬抬下巴。
“属下告退,这就去整顿队伍准备离泉。”老卢说完悄悄看李不为一眼,留了个心眼多说了一句,“皎洁姑娘的车交由属下安排。”
他说完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