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往前(1 / 2)

欺君 胭脂独白 3613 字 2天前

凭心而论,赵宴时承认沈濯灵不是个叫人讨厌的人,赵宴时对他的种种冷漠基于来自本能的防备。

至于防备什么,很显然,沈濯灵知道他不知道的,他面对赵宴时总有种胸有成竹的笃定,就像是他非常确信赵宴时会按照他的设想做事,而他不在乎早晚,只是在等。

正如眼下。

他从容走在赵宴时一侧,这像是他期盼来的一次和平相处,但邀约人却不急着说话。

裴府或者说裴家庄占地面积足有两座山头那样阔,一路花红柳绿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看见萧瑟模样,这个地方像山水画中被描摹好的场景,一点一滴都雕刻而成一般的不错丝毫。

很快有人碎步赶来,躬身在二人身侧道:“沈爷,少爷差小人带人过来撑伞,日头大了,爷怕晒着两位爷。”

沈濯灵不为难他,停下半步说:“你回去告诉裴爷,我和他说好的,不想有人打扰。”

来人忙道:“沈爷放心,来撑伞的是哑奴,听不见也不会说。”

这是沈濯灵一早知道的,但仍然温和拒绝:“我已说过了,他若不悦我替你讨公道。”

他这话说出口不敢再说下去,伺候的立时顿住脚,拱手送别,这才退下去回话。

前面是初来裴府时碰上的那个湖,不过是另一端,这里四处开阔,无处藏人,是安心说些话的好地方。

沈濯灵请他坐在一侧凉亭里,很快不知从哪里来人送了茶点上来,又匆匆退下。

“裴老板好大手笔。”赵宴时端起面前的茶淡淡说道,“皇帝眼前未必有如此舒心之地。”

沈濯灵丝毫没在意他随口提起“皇帝”的话,笑道:“有话虽俗但是正理,有钱能使鬼推磨,到了裴家人这种能靠钱手眼通天的地步,自然比身居高位的更自在。”

这世上人多拜高踩低,笑贫不笑娼,士农工商四民中被瞧不起看不上的只是小商小贩,到裴家如今生意遍布四海,无惧北赵士人,像裴真这种自出生起已被天下顶尖丝绸包裹的裴家人,更是信奉这样的道理。

裴真一向抱持这样的态度:没有利益的事他不做,只要天子和他没有生意上的往来,皇帝对他而言和街上行人无异。

但这样的人,应当眼高于顶,却把沈濯灵放在眼里,容不得赵宴时轻视他。

面对沈濯灵,赵宴时总有种心余力绌的胆怯,这些话只是赵宴时自己心里想过,他不会叫任何人知道,哪怕只是对着一株草一棵树,他也不会把这样的念头说出口。

面对如此深不可测的人,真诚是最快回旋进自己脏腑里的刀尖,赵宴时切身体会过,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而他愿意抛开这些接近沈濯灵的原因有许多,其中最莫名的一条是相信沈濯灵对他没有恶意。

依附虚无缥缈的念头去判断一个人有没有恶意简直可笑至极。

赵宴时不得不在心里冷笑一声嘲讽自己。

但无论事实如何,赵宴时想要……从沈濯灵身上知道点什么。

他说:“你好像一早猜到我会答应和你走走。”

比如他一早和裴真说好会跟赵宴时单独聊聊天。

“这不难猜。”沈濯灵笑,“我想你应该到了想要和我说说话的时候。”

赵宴时抬眼:“怎么?沈老板会卜算周易之术?”

这样刺耳的话沈濯灵却不生气,照旧是平和样子。

“我不懂这些。”他像是当真了,认真回了一句,又笑道:“只是对如王爷一般的年轻人有所了解。”

赵宴时不习惯也不喜欢他这幅“过来人”的嘴脸说话,更何况即使知道在沈濯灵面前他确实算得上年轻,但这张脸实在具有欺骗性,赵宴时下意识就把他当做同龄人。

沈濯灵当然看出了对方的不悦,他解释:“你不要误会,小王爷,我没有要将你与他人比较的意思,我所说的年轻人不过是也曾二十岁的裴真。”

甚至可以说他是看着裴真长大的,事实也确实如此。

二十五岁的裴真和三十四岁的沈濯灵听起来差得不远,但十一岁的裴真遇到的是二十岁的沈濯灵。

在一个十一岁已远走他乡带着商队学做生意的年纪,遇上的二十岁的大哥哥像是裴真人生中指路的明灯,裴真身体中有一部分灵魂是跟着沈濯灵长成的。

“请王爷无论如何不要带着我抱有恶意的想法来听我说的话。”沈濯灵这样说着,可以想见之后的话不会是对方想要听见的。

果然,他接着说:“当一只鸟儿遇见比自己凶猛百倍的兽,会拼全力展开翅膀,人把这种行为叫做‘虚张声势’。”

水杯里的茶在晃动,赵宴时做好了准备,但仍然为沈濯灵不经心一样从嘴里说出来的话惊心。

“但我想这样的故事也不过是人胡乱编来的。”沈濯灵笑道,“我久在四处奔走,见过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鸟,当它们害怕,可不会只张开翅膀以期能吓走野兽……”

他伸手,碰到赵宴时手中握得极紧的茶杯。

“完全张开翅膀,也正把最脆弱的部分袒露给敌人,而大部分鸟会拼命扇动翅膀,毕竟再凶猛的野兽也飞不起来,”

“鸟面对凶猛百倍的野兽也不会忘了生来就有的本能,智者弃短取长,天生翅羽御敌难道叫它自剪?”

茶杯没有在两只手里僵持,赵宴时很快松手,沈濯灵难得诧异微微挑眉慢慢把杯子收到自己手里,替他添了一盏新茶。

“你见过专门捕鸟的丝网吗?”赵宴时淡淡问道。

正缓缓注入的水柱几不可见抖了一下,沈濯灵放下茶壶。

头上正掠过一排雀鸟,在树梢间发出扑棱棱的声音,赵宴时偏头看去。

“若着急抓住它,就在网前布上诱饵,再谨慎的鸟也有被吸引的可能,当它展开天生而来的翅,扑进网里的结果就是万劫不复,这时候翅膀扇动越快,丝线会缠绕越紧,甚至勒入皮肉中。”赵宴时收回目光。

他看沈濯灵:“智者弃短取长,也能断尾自保,空中有丝网,地上有走兽,沈老板以为它该如何?”

沈濯灵眼神微闪,手里的茶杯烫手,袅袅水汽蒸腾,他垂下眼睛,收起的笑又慢慢展开。

他抬头,重新看赵宴时,缓缓说道:“或许,该寻求同类的帮助。”

赵宴时勾起唇角,眼神冷漠:“有些鸟生来没有同类。”

沈濯灵说:“鸟是群居物,它们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始终需要同类同行。”

两人都停下,沉默许久。

“沈兄。”赵宴时再开口时换了称呼,“你在找什么人?”

沈濯灵只犹豫一瞬间,很快回他:“一个如果尚且活着,那么就是这世上唯一还与我流着同样血液的孩子。”

赵宴时皱眉:“你的孩子?”

沈濯灵摇头:“也不算是个孩子了。”

他终于彻底失了笑颜,眼角眉梢唇边,都失了温和样。

“我在找一个比你还大几岁的姑娘,我是……她舅舅。”沈濯灵对赵宴时说,“但我从未见过她一眼,甚至不知她是否出生是否活着,但人生如此,总得找点事做才能撑着这口气,我不确定她不在,就会当她还活着。”

赵宴时皱眉:“你从未见过她,不知她生死,又怎么在碰上她的时候确信自己能认出她?”

“只要她长得像她的母亲。”沈濯灵回忆,眼神闪动,“我总能认出来的。”

这是叫人听来简直失了智一样的疯言疯语,沈濯灵说得平静,叫在他面前的赵宴时知道,他就是这么想的。

赵宴时相信了,相信沈濯灵跟他说了实话。

不止因为他说了实话,人生如此,总得找点事做才能撑着这口气。

与赵宴时无异。

“我可以说出我的秘密。”沈濯灵的笑又慢慢回来,终于推出了一直在手边的茶杯,“如果你感兴趣,咱们可以更坦诚了,宴时。”

本该拒绝的,不需要任何意外事件出现的,赵宴时眼神落在面前的茶上,还是接住了。

他想听听看,沈濯灵的秘密。

-

梁安醒得很突然,就像很平常的一天夜里渴水,睁开眼下床自己倒了杯水喝,抬手那刻后背刺痛,水杯停在嘴边,记忆像从天而降的水,瞬间涌进来,不真实又叫醒他。

他脑子一空,赤脚跑到门前哗一下拉开门。

“我没事。”

梁安怔怔看着就在眼前的人,他什么也没问,什么都没说,但赵宴时看见他焦急出门,比他想问的先一步回答了他。

赵宴时没问他别的,扶住他赤膊朝屋里走:“夜里凉,才刚醒,别再倒下了。”

他自然到像是一早知道梁安会醒,不惊不喜,像梁安确实只是睡了一觉,而不是昏昏沉沉又烧又病在床上整整五天。

对赵宴时来说,梁安确实每天都醒着,只是梁安不知道。

而对于赵宴时来说,他一直在等着梁安醒来的这一天,面对一些事。

俩人坐在一起默默无语,赵宴时拿了衣服给他披好。

想问的被答了,梁安不知道到底得说点什么,又好像不说点什么不行。

“……棒骨呢?”

“它也没事。”赵宴时自然探手摸他额头,“我是傻了,忘了它在水里比我安妥。”

他的手凉,梁安下意识缩脖子,看见赵宴时笑了。

赵宴时收手:“身经百战的梁将军,背上数不清大小伤疤里多了些被瓦片刺伤的,再回青州会被人笑吗?”

梁安勉强笑笑。

“去屋顶做什么了?不是去找皎洁?”赵宴时问完又说:“你也不必担心皎洁,她那日只是被人群冲散,有好心人搭救。”

梁安果然松一口气:“她没事就好。”

“你不好奇是什么好心人?”赵宴时问了,但没打算卖官司,“好巧不巧,是李不为。”

李不为?

那真是太巧了。

梁安吃了一惊。

“还有另一个消息你听见可能会更高兴。”赵宴时说,“李不为对皎洁姑娘似乎……别有青睐。”

这的确是更没想到的消息,但一时间梁安没反应过来赵宴时为何认为他会更高兴。

赵宴时问:“若你无大碍,咱们明日启程如何?”

梁安眸光一闪,意识到这为什么算是个好消息,若李不为真对皎洁有倾慕之心,那么说服他一同去宿州想必也更轻松几分。

背后又是一阵刺痛,提醒了梁安他为何会摔下屋顶,不省人事前又看见了什么。

他猛地站起来,披在身上的外衫掉了,能看见他绷紧的肌肉在颤抖。

“靖之。”赵宴时平静看着他,“我知道,你在担心棠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