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大阪监狱。
铁栅栏外最后一缕暮色熄灭时,陈旧的日光灯开始在霉斑墙壁上投下昏黄的涟漪。剃了光头的平三郎端端正正坐在自己十平米监室的桌子上,用一下午缝衣服磨出水泡的拇指翻开《日本战国史》的扉页。
放风时攒下的废报纸被他裁成书签,此刻正别在《战国史》的某段段落间,走廊传来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喘气声,据说这是接触水俣病的工人们的神经系统症状,明明二十年前就出现的症状到现在才得到了承认,但是两代人早已被水俣湾排放的甲基汞所荼毒。
而平三郎的指尖正划过书页,某种清凉的触感顺着铅字爬上指腹,恍惚间牢房四壁竟生长出家乡萨摩才有的琉球石蕗,这是一种叶形似莲的植物,从江户时代开始就作为庭园观赏植物,但其实这是一种药材,可清热解毒。
巧了,平三郎看到的战国历史,也出现了一个药用植物。
“日本是一个土地狭窄、物产稀薄的国家,如果你有一支百人的士兵,也许你就可以堂而皇之参与日本战国时代的争霸天下计划了,但那时候的领主们也有苦恼,他们苦恼于,如何把士兵喂饱。”
战国时期有个医生想了个办法,用胡萝卜、甘草和荞麦面搓成三公分左右的‘兵粮丸’,声称一天只要吃三颗,就可以不用担心饥饱。
但可惜,士兵们天天吃这玩意,也依旧填不饱肚子,依旧面黄肌瘦,直到1799年,一名医生自告奋勇向江户城城主端上贡品,据他说,这是一味神药。
疑惑的城主命令士兵们吃上一丸,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因为繁重劳役和战争而天天叫嚣着各种腰疼腿疼的士兵们真的容光焕发了,个个倍有精神,甚至连饭都不想吃了。
城主大喜,于是将这种药品命名为‘一粒金丹’,后来才知道,这是医生手搓的应诉丸。
按这个道理,日本也应该跟清末的中国一样,被这种药毒合一的东西搞得欲生欲死民不聊生才是,但日本这个天天海啸地震的地方压根不在西方列强的统治计划中,于是亲眼目睹了隔壁大清国被压片彻底玩完的日本,却似乎发现了一个新的生财门路。
明治天皇不允许压片进入日本,自己却偷偷搞起了应诉种植,在海外兴建了大量种植园,压片年产量达到了惊人的60万斤,这东西带来的暴利甚至一度承担了相当一部分明治时候的军费。
这时候的日本,应诉提炼的马飞产量已经位居世界第四,海洛英更是世界第一,已经当之无愧东亚‘毒王’了。
“1888年,日本药学博士长井长义在研究咳嗽药物□□的时候,意外发现了□□,日本军方没多久就发现,吃了这种东西的人,可以连续三四天不吃不睡,精神愉悦情绪高涨,于是这种他们将吃了这种神药的士兵,称作‘觉醒战士’,于是富含□□的药品又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除倦觉醒剂’,简称,觉醒剂。”
“吃了这个,你们就可以百里行军而不知疲惫!吃了这个,你们就可以三天走到威瓦克基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拦你们的脚步,帝国勇士们!”
翻页声渐渐远去,靴跟与泥地的摩擦声由远及近。油墨气息混着牢房特有的铁锈味被潮热密林里遮天蔽日的腐败气息取代,钻进了人们的鼻腔。
平三郎看着他们面前像打了鸡血一样的中队长崎峰,后者正在鼓动一个士兵吞下做成药丸的觉醒剂,后者吞下药丸,踉跄着撞翻军医,动作夸张、语无伦次,身体不受控制地扭动起来。
他像一只野猪一样横冲直撞起来,臂膀上青紫血管正像蚯蚓般在皮下蠕动,来不及细看的平三郎只觉得他像张牙舞爪的鬼影。
“都去死!”这个陷入狂躁的家伙抄起工兵铲砸向队伍,所有人吓得抱头鼠窜,甚至平三郎也一时半会不能跟他正面较量,这种不顾一起的的冲击力让大家震惊不已。
“看到了吗?这就是神药的威力!吃下一粒,你们可以克服所有的困难!”
士兵们眼放光芒,如果真像崎峰说的一样,吃下一粒可以三四天不吃饭不睡觉而且力大无穷,那这确确实实是珍贵无比的神药。
“平三郎,你本来就是参天巨汉,如果你吃下一粒,能发挥的作用会更大的!”
崎峰似乎很想看到被药物催动之后发怒发狂的平三郎,但平三郎并没有如他的愿,实际上在平三郎的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了母亲的话。
“三郎,这是药丸,你要看清楚了,这可不是糖丸,是不能吃的!”
在母亲还没找到糖厂的零工,在平三郎还是个四五岁正渴求甜滋滋味道的年纪,母亲手搓的黑褐色药丸,总是被平三郎这个坏孩子当做糖果,就算洒在地上也想扑上去舔一口。
尝不到甜味反而被苦涩药味辣的舌尖发麻的平三郎嚎啕大哭了起来,但他并没有得到母亲的垂怜,甚至又挨了一顿打。
“没病,谁会吃药丸呢,三郎!”
母亲的威胁和殴打一起涌来,平三郎看着手里同样颜色的药丸,忽然产生了一种极端的想法——有病的人才会吃药丸,帝国的皇军,似乎都生了什么病,所以每个人才会都要吃这种黑色颜色的药丸。
400里的徒步行军开始了,腐叶在军靴下发出濒死的呻吟,平三郎每抬一次腿,都需要用□□劈断三根以上横生的藤蔓,那些泛着油光的蛇形植物仿佛有痛觉神经,断裂处渗出乳白色汁液,沾在迷彩服上便灼出细小的溃烂。
白天的时候,空气稠得能拧出绿汁,这种密林的树冠层筛下的光斑像无数只窥视的眼睛,在蕨类植物锯齿状的叶片间游移。
而晚上的时候,水蛭会顺着裤管向上攀爬,除了这个,平三郎咒骂着扯开领口,发现皮肤上密布着细小的红斑——那还不是水蛭的叮咬,而是孢子植物释放的致敏粉尘,仿佛一呼一吸之间正随着呼吸渗入肺泡。
平三郎刚刚把夜视仪镜片上的荧绿擦干净,就见相田久秀挪了过来:“三郎,跟我一起去找蘑菇吧。”
平三郎发现相田久秀这个小个子的耐力似乎更好,七小时前他们趟过泥地,嵌进小腿的水蛭的毒素让所有人痛痒难耐,但是相田久秀就可以不吭声,平三郎依稀记得矮个子的马也比其他马更吃苦耐劳一些。
但他越吃苦耐劳,越要受到其他人的指使,崎峰早就命令他去采集蘑菇了,随身携带的干粮越来越少,中队不得不随地采集食物,远处朽木缝隙里钻出的蘑菇又大又圆。
但相田久秀不敢一个人走太远,因为他害怕当地的土著,那可是有食人族传说的土著。
皇军早就被告知,新几内亚的密林中,生活着赭石色皮肤上布满龟裂纹的土著——他们用树脂与火山灰混合的涂料涂在脸上,每年雨季前由巫医以秃鹫骨针重新刺绘,他们会蜷缩在火堆旁打磨燧石,用染成靛蓝的牙齿咬断藤蔓。
千万不要跟他们对上,皇军的子弹打死一个这样的土著,就会有更多的土著在深夜中冲上来,肩胛骨凸起两柄弯刀的弧度,凸起的牙齿随动作碰撞,发出细碎的咀嚼声,据说他们会吃同类,吃同类的时候眼白充血,带着游戏般的残忍。
“三郎,三郎!”
平三郎一个激灵,手里的枪差一点掉在了地上,他以为相田久秀真的遇到了食人族。
但实际上,相田久秀却抓着一块椭圆状的东西发出惊喜的叫声:“三郎,有土豆!”
相田久秀捡到了一块没人要的土豆,让两人大为惊喜,他们不想带回中队,于是偷偷生了火,满心期待地烤熟了,但吃了几口才发现是一坨马粪。
相田久秀和平三郎拿着马粪回去了,只要不说是马粪,就没人知道,中队的人一边吃一边夸赞他们,说从未吃过味道这么好的土豆。
但平三郎却知道,密林中的马粪说明澳军已经进入了距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形势绝对没有长官们说的那样好,工兵团面对的危险除了复杂的地形、随时可能遭遇的土著,澳洲军队的围追堵截之外,还有头顶上据说早都逃跑的麦克阿瑟的空军呼叫。
当第一颗炸弹钻进树冠时,燃烧的树脂伴随着黑烟流淌下来,像剧毒的脓疮一样,那些千年古木化作巨大的火炬,树冠层里逃窜的树蛙在坠落过程中燃烧起来,跳动地比整个工兵团还要剧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