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公主不与云起计较。”
“她叫云起吗?倒是好名字。”暮雪道,抬手让旁人出去,独自和曾秋华说话。“再没旁人了,想说什么就说吧。”
曾秋华犹豫了一瞬,道:“她如此桀骜不逊,确实与身世有关。”
她再次俯首,额头贴在蓝色如意纹羊毛地毯上。
“或许公主不太清楚,我们这些陪嫁人口中,有不少是三藩旧人。”
“像我与云起,便是从前平南王尚之信麾下旧臣出身,朝廷平定三藩后,我等没入官中,入内务府为奴。”
静了半晌。
曾秋华心里直打鼓,公主会如何看待他们,觉得他们晦气?不配伺候?还是斥责他们曾为乱臣贼子?
只是,也许还有一点点希望。她会看重他们的经验,愿意用他们。
虽然这个希望比较渺茫。
她倒算了,郑云起那般的心计才华,若真埋没了实在可惜。
许久之后,暮雪终于开了口。
她喃喃道,第一句话是:“好家伙,我相当于把你们从岭南带到了漠北。”
第二句话是:“这些年,你们该有多不容易啊。”
曾秋华一瞬间被泪水迷了眼。
第36章 追随 作话有拜年小剧场~
这是一段怎样的波折呢?
曾秋华捡要紧处向公主禀报。二十岁以前, 她在岭南小有名气。曾父是平南王府中的首席大夫,她是长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 熏陶之下,可为姐妹姨母诊疗。嫁到一户有功名的人家, 也算得上荣华富贵。
然而战事一起,境遇从此完全不同。平南王败, 他们这些属臣受牵连全成了罪臣。首恶者斩,包括她的父亲。其余妻儿子女没入官中为婢, 一路为朝廷官兵押送着,送到京中。
“我先前的丈夫在战争中死去了, 因此我进京时是寡妇身份,论理, 该配人。一般是旗人家倘若有未娶妻或想纳妾者上报统领,从我们这些寡妇未婚女中配人过去。”
曾秋华眉眼低垂:“只是因缘巧合, 我与张大夫相识,他原先在太医院做事,有些贵人承过他的情, 于是求人硬要我要去。只是也因此失了前程。后来您的陪嫁户选人,就将我俩一同派来。”
“至于云起,”曾秋华道, “她长于谋略, 当时王爷发动兵变囚禁老王爷夺权,她亦在场。只是因是女子身份,外人待她不过以为是一小妾。当然也正是因为此,清算时得以保全性命。”
这样漫长而波折的故事,当真说起来, 原来也不过是一盏灯烧半只蜡烛的功夫。
自宫里带出来的彩绘座架挑杆灯,烛火微微跃动。帐外朔风掠过驼铃的声响,听起来有些怕人。
暮雪望着眼前的女子,三四十岁的年纪,鬓角已有不少白发,垂落在洗的发白的旧衣上,经纬里尽编织着前尘旧事。
“昨日之事不可追,可喜你们都熬过来了。”暮雪想了想,道,“本宫赐你一坛酒,漠北的风沙大,我正缺你们这样的利落人。”
曾秋华俯首:“愿为公主效忠。”
暮雪传人拿酒时,荣儿进来悄悄说:“有位妇人,说是来与您请罪,在帐子后面跪了有一阵了。”
暮雪望了一眼曾秋华,曾秋华微微颔首,示意是郑云起。
曾秋华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人还是有点分寸。
暮雪原本打算让郑云起进来,话到嘴边,忽然改了口:“再等半炷香叫她进来。”
帐外,从缝隙里漏出的暗淡烛光照在荒漠贫瘠的地上,曾秋华盯着那土,膝盖隐隐为碎石膈着疼。
其实大帐正面,铺有一大块鹅黄毡毯,但她特意选了侧边的阴影处跪着,不至于太显眼让旁人疑惑,但知内情的人却可注意。
伍嬷嬷领着侍女搬来酒,从她身边路过时,留下一声冷笑。
活该,为了在公主面前出头,故意说怪话,显着她了!
郑云起恍若未闻,依旧神态自若地跪着。
她是在曾秋华进帐后来的,本已跪了半个时辰,自通传后,又跪了半炷香的功夫。
郑云起进帐来,布袍膝盖处明显一片灰痕,可知时实打实跪了许久。
到公主面前,她俯首请罪,跪下的动作艰难。
“多谢公主。”
“谢我什么?”
“一谢公主有容人之量,二谢公主为奴才考虑。”郑云起道,“若真有幸为公主效劳,多跪些时候也好不如此遭人恨。”
暮雪笑起来:“果然聪明。”
她转头向曾秋华说:“你扶着她坐下吧,慢慢的。”
曾秋华再次叩首道谢,落座之后,道:“奴才想,秋娘大概将我们的过去,都说与您听了。奴才是被指给一个六十岁的低阶旗人做续弦。然后没两年他死了,他的儿女把奴才退回内务府种菜,而后就跟着到了您的队伍里。”
她的态度倒是坦坦荡荡:“之前奴才是真的以为此生大约就这样了,只是见了您,又觉得也许天无绝人之路。”
“奴才斗胆,殿下是要做额驸的月亮,还是喀尔喀的太阳?”
暮雪并不直接回她,只是问:“前者如何,后者又如何?”
“各有各的法子和路数。”曾秋华道。
“若愿做月亮,则额
椿?日?
驸身上需多下功夫,每逢佳节向京递请安信,日子倒也安稳。”
“可若是想要当太阳——”她抬眸,“无外乎八个字,与人为善、积蓄力量。恕奴才直言,您如今可用之人实在太少了。真正毫无毛病才干兼备的官员,全然不会派到您身边。八旗士兵更是不可能任您所用。您的家底,只有一个长史两个侍卫带些家丁,身边这几十个嬷嬷太监,外加我们这百来口陪房。”
曾秋华笑道:“若不是这个情形,奴才也不敢行险事在您面前出头。”
这人倒是将她的处境看得很透彻。
她现在的困境,在于没有什么可用之人。但凡有选择,哪个人才宁愿京城不待跑到漠北?即使是暮雪的长史,别看有个四品官的名头,要是此时四阿哥开口愿意接人,他四品乌纱帽不要了也宁愿去四贝勒府当个小官。为什么?有前程啊。
那些世家大族也多半是此想法。即使是暮雪的外祖家也一样。她跟五阿哥闲聊时才知道,原来郭络罗氏已经向他请求过,等五阿哥返京开府,就让郭络罗氏家族的人到他府上做长史。
暮雪当时听了,心里有些不舒坦,她在京中的公主府特意设宴邀请外祖家来,结果谁都没提想要跟着她做事的。她是和硕公主,位比郡王,但即使自己的亲娘舅,也会把贝勒爷排在她前头。
可单凭她一个,独木不成林,想要做什么事,实在太难。
暮雪叹了一口气,点头道:“你说的是,这确实是我现如今的难处。”
她温和地看向两人:“然而我相信德不孤,必有邻。你们二位不就愿意在我身边辅佐了么?这是个很好的开始。我也期待着二位将来为我带来更多助力。”
公主这般态度,明显就是将她们视作幕僚相待。
这可是从前没有的机会。
曾秋华与郑云起闻言,对视一起,默契起身相拜:“愿效犬马之劳。”
“行了,犬马也是要吃东西的。”暮雪上前,一手挽曾秋华,一手挽郑云起,兴冲冲道,“正好,我之前备了黑芝麻糊粉与藕粉,说起来都是南国滋味,正巧你们来了,就一起吃。”
话题忽然从严肃转为轻松,曾秋华与郑云起都有些愣。
公主是真的叫人弄了三份黑芝麻糊与藕粉,另外热了甜牛奶赏给她们。
说是远嫁一方的公主,算起来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子。郑云起吃着糖水,心都柔了一分。
饮罢糖水,残留的甜意还未散去。时候已经不早,曾秋华与郑云起欲告辞,公主却忽然喊住了她们。
她挥了挥手,示意侍女上前。
侍女手中托盘里,竟然是两个艾灸包。
暮雪拿起来,亲手递给郑云起,叮嘱道:“回去好好敷一敷膝盖,不然会疼的,明天还要赶路呢。”
很轻很轻两个艾灸包,散发着淡淡艾叶气息。郑云起愣了一瞬,双手接过:“多谢公主。”
“我也听说风沙中你仗义保护人的事。”暮雪道,“这样很好,有你护着他们,我很放心。”
从公主大帐出来,两人相伴而行。今日无星也无月,夜空中是厚厚的絮絮的云层。
除了两旁点燃的灯火,没什么光亮。
曾秋华叹道:“被选中远赴漠北之时,没想到还能有如此奇遇。”
“距离不是问题,最要紧的是人。”郑云起道,“公主是个人物。”
“哦,与你曾侍奉的那位相比如何?”
她从前侍奉的那位,郑云起想到往日旧事,摇摇头道:“完全不同,小王爷是个不择手段的疯子,刚愎自负。囚父叛君,想做就做,投降了又反叛。但凡愿意听几句,凭借他从前在先帝身边做护卫的情谊,何至于沦落到这个结局,连带着我们这些人都……哎……”
“而这一位——”
她琢磨了一下,道:“有些类似刘皇叔。”
这一路行来,郑云起暗中观察,公主确是弘毅宽厚之人,最难得是,虽贵为公主,她竟然奇异的没有王孙公子那种高人一等之感,反而愿意关心庶民百姓。也是奇怪,刘备是编草鞋、过过苦日子出身,可四公主却是养尊处优,不知如何也能有如此心境。
曾秋华赞同:“你这么一说,确实有些相似。”
她微微有些感慨:“只是公主仁德有余,可有些时候,野蛮比仁德更有用。”
“有些事需得残酷手段方才推行得下去。”郑云起道,“如今我在公主身边,不正好能补足这一点?我反正不怎么怕死,也狠得下心。”
曾秋华听到这,脚步一停,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
“前个儿某位姐姐还在骂我,‘做梦遇明主’,结果不过与公主打了两个照面,连商鞅也愿意为她做了?”
郑云起也是一愣:“你不说,我还没察觉到,哈,还真是。”
遥遥可以瞧见陪嫁人口的帐篷,有两个孩子很兴奋地谈论着牛肉干的口味,一个说“五香的好吃”,另一个说“辣味的才香呢”!
“跟着公主真好啊,有肉吃。”那个坚持五香牛肉干最好的孩子感叹道。
郑云起也笑了。
对于底下人而言,丰功伟业固然吸引人,但多少有些飘渺。她自己见过高楼起、高楼塌,因此感受更明显。
公主的手段说实话并不很高明,相反质朴得有些直白。可是,倘若跟着她,即使是最底层的包衣,也能有衣穿、有肉吃,不会随意挨打骂、受欺凌,即使在这样风沙肆虐的大漠,她也决不会轻易放弃你。
追随这样一位公主,怎么不是一件幸事呢?
第37章 生气 晨钟响遍京城之际,一骑红尘入城……
晨钟响遍京城之际, 一骑红尘入城门。
驿马所载的公文箱里,是四公主递给皇帝奏折与信。
康熙皇帝一瞧见那奏匣,就知道这是四阿哥教出来的手笔。这孩子递奏折递信, 总爱密封得严严实实,没想到如今四公主也学了这一手。
这一对行四的兄妹在路上相处得似乎不错, 康熙心想。
他将奏匣打开,一封信, 一封奏折。
信里写了几句家常话,比如汗阿玛我初次见识长城景色雄伟云云。家常闲话, 倒也温情脉脉。
康熙捏着信纸,瞧着这一手秀丽小字, 眉头舒展不少。
四丫头性子内敛,比起凑到他跟前说话, 借助信纸反倒更显女儿情怀些。
看罢信,他打开奏匣将奏折取出。
奏折的口吻则明显严肃许多, 全然是臣子该有的姿态。先言所见走西口之现象,再提她认为此举有利之处,可安定边地, 最后提到她想请汗阿玛赐归化城土地与她作为胭脂地,开垦田地吸纳口子内移民,所得粮食可就近供应驻扎士兵。
末了, 还附上了一张地图, 大致描绘了一下哪片地区的土地适宜耕种。
康熙翻着地图,笑了一下。
长进了,知道实地勘验之后,再言之有物的提要求了。
要些胭脂地问题不大,从前孝庄太后所生公主亦在所嫁巴林部附件有田地五百顷, 比照着这个来即可。走西口现象方才引起他的注意,值得让南书房的人讨论一番。
康熙往奏折上批了个准字。又另起了一道旨意,御笔朱字,写明了赐四公主归化城清水河沿岸四百顷田地。
他把手在玉扳指上摩挲,思索着,把兵部大臣召过来问:“如今漠北喀尔喀地区的驿路如何?”
听见这个,兵部大臣就有些为难。
那一片地带哪里有什么驿站?前些年漠北还不服朝廷呢,后来被漠西准噶尔打惨了,一路撵到漠南,方才老老实实称臣。如今战事结束不过一年,连土谢图汗并大喇嘛
春鈤
也是前几个月才回到王庭库伦。那里就能立刻变出驿站来?
不过万岁爷既然这样问了,大约就是有想在那边建驿路的想法。兵部大臣硬着头皮回答了没有,又说了一些实际困难,比如路途不熟悉啦,这一路太远建驿站得建几十个、成本太高等等。如果只是简短沟通,或许直接派人带足口粮带信过去也可。
观察着万岁爷的脸色,兵部大臣最后补充道:“……不过如今漠北归顺,确实要将建驿路之事提上议程,臣回去就召集人手考虑此事!”
康熙和蔼地点头:“知道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漠北如今连个正经驿路都没通,四公主却要到那种地方去。不由得也有些愧疚之情。
四公主呈上的地图仍摊在桌上,康熙的指尖落在在归化城的字样上,想起四公主未嫁时鼓起勇气所言,另外拟了一道旨意,让新任归化城将军寻觅合适建公主府地方。
到底是抚蒙,这张婚事是彰显朝廷对土谢图汗部的恩宠。于情于理,四丫头都得去婆家住些时日,等过两年归化城府邸建好,再让她住过去,也算是成全了他这个做阿玛的爱女之心。
当康熙的旨意从京城传出时,暮雪一行人正在穿过茫茫戈壁。
连日的劳累,骆驼的驼峰都小了些,软趴趴歪着,整匹骆驼瞧着也无精打采的模样,只有停歇喂豆饼时,骆驼才能有短暂的欣喜神气。
连向来精气神足的五阿哥也蔫了,见今日又是烈日炎炎,索性跟暮雪一起坐车。
他拿一把宫扇猛扇,仍嫌弃不凉快。
“唉,要是此时有冰用就好了。这个天气,在宫里,太后会做冰酥乳酪,冰凉凉的,浇上酸甜果酱,那滋味别提了。额娘也会做冰梅汤,吃了又清爽又畅快。”
五阿哥这么一说,暮雪也想起宜妃做的冰梅汤来,越想越渴,喊人翻出一罐盐渍梅子,同五阿哥一起分食。
“这是最后一罐了。”暮雪拿出一粒梅子,吃得很慢,试图让味道延续的更久些。
到了库伦,在商路全面繁荣之前,她估计是吃不到这盐渍梅子了。
这几日郑云起自发忙起了与商人沟通的事,她这样的年纪身份,同哪个商人打交道都方便,不至于像太监那样一看就是宫中出来的人,令人不敢多言。
她是个很灵活的性子,因前半生经历多,什么话题都能聊上两句,加上从暮雪这里支取的经费,在商人队伍当中混得如鱼得水。
范家是最上道的,不动声色帮着郑云起与其他商户熟识。
郑云起大致弄清楚后,再一一回禀暮雪。这首批去漠北的商人共有十二家,卖粮食的,卖药材的,另外还有卖丝绸布匹的、卖金银铜器的……莫衷一是,后头骆驼拉的货也是杂乱杂乱的,虽有些商户原先是卖茶或者什么出名,但或许是因为首次去库伦跑买卖,全然没有分得那么清楚,基本上是掌柜估摸着什么好卖,就带什么货来,预备着看到时候卖得如何,再行调整。
先前的风沙,着实使一些商人丢了点货,他们正发愁万一未来的路若是再遇上风沙又该如何,幸而公主仁慈,准他们跟着陪嫁人口一起走。人多了,好歹也有个照应,譬如不会遇到路匪马贼之类的,前边那么多八旗旗帜,远远看见就跑了。
暮雪听过之后,怕忘,拣重要的用拼音英文简体字混合记在手记上,猛一看上去乱七八糟,以为乱写,但她却能明白。
到库伦之后,她预备将这些商人组织起来,作为她可利用资源的一部分。在漠北驿路尚未完全建立之前,这些流动的商人倒可以充当传信的一环。
另外,公主直接出面开商行这事,听起来容易让人觉得不妥,朝廷内外大臣也许会以官不与民争利为由唠唠叨叨。可若有个代理人,多了一道幌子,许多人却宁愿接受了。
那个范家,看起来有成为她明面上代理人的潜质,只是需再观察观察。
她心里想着事,吃东西的速度也慢些。吃了三粒梅子的功夫,五阿哥已经吃了十粒。
五阿哥见暮雪似有心事,又摸了一粒梅子,关切道:“你是不是跟敦多布多尔济吵架了?”
“嗯?怎么这样说?”暮雪回过神,看见他吃了这么多,立刻把那罐盐渍梅子收拢在怀里,“喂喂喂,我说你口下留梅。回京你有得吃呢,好意思抢我的。”
五阿哥小声嘟囔:“这么凶难怪敦多布多尔济生气……”
“谁生气?”
“你额驸啊,”五阿哥道,“他这几天骑马也不说话,也不跑来找你,你没意识到?”
“不是,他为什么生气啊?”
五阿哥道:“你的额驸,你问我我问谁?哎呦,感情人生气了好一阵,你一点都没觉着?”
暮雪眨巴眨巴眼,她这些天都忙着呢,还真没太意识到。
她有对他做什么不太好的事吗?没有啊,不都好好的。
为了确认,暮雪后头问了问荣儿与伍嬷嬷、赵妈妈,要他们帮着想想。
荣儿一直贴身陪着她,闻言,心里有点数,小心翼翼道:“公主,风沙那日后,额驸来寻过您一次,可是……您正忙着议事,请他回去。似乎自此之后,额驸就没来主动寻您了。”
赵妈妈在后宫浸润多年,一阵见血道:“额驸大概是有点伤心,觉得您不在乎他。”
真是稀奇,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只在年轻宫妃身上出现,觉得皇帝忙于朝政少来看她,因此赌气。
暮雪使劲回想,想起了那时风沙,多尔济将她护在怀中,虽然此举也有可能是带着做给四阿哥五阿哥看的因素,但那一瞬间她确实因吊桥效应很感动来着。
只是后来急着她的陪嫁人口的安危,忙着忘了这一茬。
所以,他是为了这个生气吗?
暮雪觉得很新奇。
一个人,因为她没有第一时间重视他,所以生气?
敦多布多尔济瞧着不是这样容易纠结的性子啊,为了这点事生气?这反应也不像是出于联姻恩爱夫妻的考虑,那是为了什么?
她想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夜深千帐灯。
多尔济在灯下,漫不经心地翻着汉语兵书,却难以完全投入进去。
这样安静的夜晚,公主这时候在做什么?
他忽然有了这个念头,然而下一瞬,却为了这个念头生气。
吃饱了撑的,想这种小事,还为这种小事生气,哪里像素日的他!
男子汉大丈夫,如何会这样小家子气!
他是生了什么毛病不成?
这个女人简直是捂不热的冰!多尔济恨得牙痒痒。算了,以后就按照该有的礼遇待她就好,旁的什么再不提!
正心烦意乱间,听见帐外蒙克欢欣雀跃的声音:“公主来了!”
多尔济下意识要起身,然而停住了,端正坐好,脸色如冰,一心只看兵书。
即使公主进帐来,他也没动,只垂眼看书,冷冷道了句公主吉祥。
“你真在生气吗?”
公主凑到他身旁,发丝垂在纸上,扰了人看书。
多尔济不说话,只是盯着她发丝遮住的那个字。以行动沉默表明他的态度。
公主又凑得近些,语调满里是笑意。
“你是真的很在乎我,是不是?”
多尔济侧过身去,不看她,冷冷道:“我在不在乎,反正公主不在乎。”
他这样侧着脸,美好的轮廓与高鼻梁全然为灯影所烘托着,因不笑,更是好看。
好像有点难哄的样子?
暮雪不信。
她忽然倾身,在他右侧脸上轻轻啄了一下。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第38章 公主来归 他未动,只是浓密的睫毛轻轻……
他未动, 只是浓密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春鈤。
有一种如梦初醒的迟缓。
暮雪噙着笑意,往后退了一步,不料正在这时, 他忽然起身,书案为主人的动作“吱呀”滑动一寸。
端砚里的墨汁泼在白纸上, 多尔济已探身过来,一双大手不容置疑地将暮雪整个圈住, 贴着她腰后的掌心分明炽热,隔着软缎氅衣, 把苏绣的梅花都烙得滚烫。
一张放大的俊颜,橙红烛光在他眉骨上跃动, 平添两分妖冶与危险。
她屏住呼吸,几乎以为他要不管不顾地吻回来, 可是他没有——
多尔济只是用灼灼目光,一寸一寸地打量她。从她的额头, 到她的眼,再到她小巧的鼻……
那目光好似一团暗火,从额头一路燎原到她的唇瓣。
他忽然低笑, 气息拂过她鼻尖,微微有些痒:“公主抖什么?臣可是什么都还没做。倒是您……”
……这小子打蛇随杆上的本领,真要做什么还了得。
暮雪把手抵在他胸口, 正色道:“你放开, 我们好好说会儿话。不然,我就走。”
多尔济的大手恋恋不舍,在她衣裳上的绣花摩挲了一下,方才放开。
即使是规规矩矩坐下,这人倒特意挨着她很近, 眼巴巴望着她。
暮雪有点想笑,忍住了,说:“我倒有件事要请你帮我。”
“什么事,你说。”
“我做了一身新衣,预备到了库伦时穿,想请你看看合不合适。”
“公主穿什么都是极其好看的。”多尔济道。
“别耍贫嘴,”暮雪道,“你看了再说,我是认真的,跟我来。”
衣裳头饰很沉,单独用一个箱子装着,如今摆在暮雪的大帐之中。
多尔济跟随暮雪一起到了她的帐中。
“你先用茶,吃些点心,等我片刻。”暮雪叮嘱了一句,被两个侍女簇拥着到后间去更衣。
茶是好茶,南边进贡的大红袍,倒进铜壶里与牛奶咕咚咕咚煮沸,那清逸的气息,绝非来往草原的商人们卖的砖茶能够相比的。
多尔济大马金刀地坐着,目光从咕噜咕噜沸腾的铜壶上移开,转而去看其他家具摆件。
公主偏好浅色的细胳膊细腿的家具,据说是什么梨花木,这一帐的摆件,瞧着就清雅。凭几上摆着一面蜀锦刺绣屏风,绣的风中竹林。
她似乎很喜欢南边的玩意儿,多尔济想。
帐内的西洋自鸣钟噔噔响了两下,侍女将煮好的奶茶舀出,装在自清宫带出来的御贡汝窑盏中,递给他:“额驸请用茶。”
多尔济“嗯”了一声,接过,缓缓吹着奶茶。又见侍女摆上了两盘九宫格茶盘,一盒装着炒米黄油等传统咸味物,另一盒装着……玫瑰花?还有果干、红糖等,瞧着就知道是甜的。
说起来,公主爱吃甜奶茶这事,多尔济还有些不解。不过尝了两次,他也能接受这种奇怪的甜奶茶,摒弃偏见,其实还不错。
他捧着茶,袅袅茶香中,忽然又想起先前在生公主的气,可是现在那一点气全然烟消云散了。
多尔济摇摇头,觉得自己有一丝可笑。
公主此时并未全身心的爱上他,这件事,他心知肚明。
不过愿意花心思哄他,总归是件好事。
一盏奶茶吃完,正要续时,忽然听见窸窸窣窣响。
多尔济回头,帘子掀开,他正倒奶茶的手腕顿在半空中,奶茶险些溢出盏中。幸亏他回过神,将提壶放下,方才免去奶茶泼出来的危险。
一旁搀扶公主的伍嬷嬷笑起来,打趣道:“额驸这模样,当时成婚瞧见公主穿嫁衣,都不似这般激动呢。”
这不是废话!多尔济心想。清宫的吉服,好看是好看,但对于他而言,怎么着都是陌生的,自然少了一份新郎见新娘穿嫁衣的激动。
可是此时——公主穿的是一整套喀尔喀大礼服!
他见过她穿满人的氅衣,也见过她燕居时偶尔穿汉女衣裙,但是平生第一次,瞧见她身穿喀尔喀礼服。
此刻,她一身多尔济最熟悉的喀尔喀打扮,红玛瑙珠子与银饰坠满头,望着他微微含笑。活脱脱是从他梦里走出来的心上人模样。
“如何,我穿的还像样吗?”暮雪笑问。
多尔济上前两步,目光灼灼:“绝美。”
是真的,美得令人过目不忘。这一路走来,多尔济只觉她越来越美了。
暮雪微微歪了歪头,银饰与玛瑙叮铃铃响。
“这银冠压得脖子酸。”
多尔济情不自禁摸了摸她的发梢。“草原的风大,得用重东西坠着。”
公主肌肤如雪,很适合红珊瑚。他已经在心里盘算库伦还有多少红珊瑚串,到时候挑最红最大的都赠给公主。
暮雪道:“抵达库伦时,我就穿这一身,如何?”
多尔济的神色有些庄重:“公主真打算穿这一身?”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身衣裳的意思。
暮雪点点头:“是,我既然嫁了你,就是喀尔喀的郡王妃,土谢图汗部未来的女主人。穿这一身不合适?”
“合适,哪有不合适。祖父瞧见,也会很高兴的。”他很认真地道。
暮雪瞧见他的态度,心里也就有了数。
衣冠,永远是第一眼就能瞧清的态度。
暮雪未离京时,便让人请教了理藩院,按照喀尔喀蒙古的习俗赶制了一身礼服。翘肩蒙古袍、配布满部落特色纹路的坎肩。最与众不同的是一套头饰,状如牛角,戴满银饰与珊瑚。到了库伦,土谢图汗部的民众见着她的衣裳,便会明白这位清廷公主是尊重他们的风俗与文化的。
她既然到了那里,就得让那里的人,觉得她是自己人。
这样,他们才会爱戴她,敬重她,甚至愿意追随她。
预备穿喀尔喀礼服见土谢图汗部民众的想法,暮雪同样知会了四阿哥与五阿哥。
五阿哥对于没什么想法,只是担心她穿着这身会不会热,不过京中夏日设宴什么的,也要穿同样厚重的吉服,他便没什么说法。
四阿哥想得更多一些。“这样穿不错,抵达时你可以先穿这身初见客,而后宴席时换上吉服。”
这样,既可以表示公主对于这桩婚事的珍重以及朝廷对于土谢图汗部的看重,也能在宴席时提醒诸位台吉——四公主是代表皇家来的。
事情既然已经决定,暮雪便让针线侍女根据她的身量再稍稍修改些衣裳尺寸。
换衣裳的时候,暮雪才发现,她长高了!
不知道是不是托了多吃乳制品的福,赶在青春期的末尾,她的个子又窜了窜,虽然说比多尔济还有些差距,但在女子中并不显矮。
不只身高,身型也略有变化。
伍嬷嬷倒有些担心,觉得是不是发胖了。
暮雪反驳:“才不是胖,是结实。”
是她骑马吃肉才练出来的结实,她自己对镜仔细打量过,并没有生出什么赘肉,她瞧着镜中的自己,反倒比从前弱柳扶风的样子更顺眼些。
更像她穿越前的模样了,暮雪隐约生出这个念头。
虽然穿越了一遭,可她的模样这两世其实差不了多少,只是从前整日闷在屋里,因心情忧郁吃喝很少,因此瞧着更瘦弱些。
现在,经过一趟长途旅行,骑马、日光、奶制品与肉,以及更广阔的天地,逐渐将她养回了她自己更喜欢的模样。
暮雪久久凝望菱花镜里的自己,笑了一笑。
镜中人也朝她笑了一笑。
终于走出来了么?穿越到大清之后,漫长无望的抑郁雨季。
她的身体明明白白告诉她:是的,你走出来了。
在这一瞬间,她甚至有些想落泪。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穿过大漠戈壁,历经漫长的旅程,六月初一,恪靖和硕公主的送嫁队伍终于抵达了漠北土谢图汗部的王庭——库伦。
虽然说是王庭,但实际上,库伦并不能算一座严格意义上的城市,没有城墙,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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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连绵不绝的草原上,是连绵不绝的大大小小的毡包。
最核心的位置,是土谢图汗的王帐以及大喇嘛的寺庙。
这里的人逐水草而居,即使是王帐,也随着季节位置有细微的不同。只是前几年此地建起了一座巨大的黄教寺庙,因此台吉们的大帐多半是围绕其而设。
暮雪的大帐也会设在寺庙之侧,紧挨着多尔济的金帐。这是先遣士兵先探得传回来的消息。公主来归,自然不是什么都弄不清楚,莽莽撞撞抵达再处理。
在大部队离库伦约莫还有百里的时候,一支十几人的八旗兵已经抵达王庭库伦,向土谢图汗传达了公主一行人到底的预计时间。
四公主、四贝勒爷与五贝勒爷三位贵人抵达库伦,自然是一件大事。
连即将要举行的那达慕大会,也只能为此让路,延迟几日。
土谢图汗下令,所有台吉皆需盛装相迎,给足了清廷面子。
抵达那日,日光正好。
暮雪坐在轿中,几分忐忑几分兴奋。
帘外,多尔济的声音响起:“公主,准备好了吗?”
“嗯。”
“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他斩钉截铁道。
暮雪出轿,将手伸向他:“好。”
多尔济握住她的手,掌心滚烫。他穿着与暮雪同色的礼服,两人站在一起,恍若一对璧人。
她的掌心微微有些出汗,多尔济察觉道,小声说:“放心,他们会喜欢你的,就像我一样。”
暮雪只是笑笑,没说话。
踏着日光,暮雪一步一步走到队伍最前头。
黑压压一片,都是喀尔喀服饰打扮的人。
夏日的风吹过他们或年轻或苍老的脸庞。
寂静了一瞬,当他们看清了清廷公主身上的服饰,人群中迸发出激动的议论声。
一位老人率先跪下,连带着一大群人纷纷跪下,口中欢呼着“恭迎公主千岁”。
第39章 敬酒 盛大的相迎,还有一大群人载歌载……
盛大的相迎, 还有一大群人载歌载舞,唱着吉祥如意的民歌曲调。
跳舞的不仅女子,亦有不少肩宽膀圆的汉子, 脚踏在地上,一片豪迈气质。给暮雪看得一愣一愣的。
她尚且矜持, 身旁的多尔济已然激动起来。
终于回家了!
“敦多布多尔济,你终于带新娘子回来了!”一个络腮胡子大叔迎上前来, 哈哈大笑。
“是,回来了!”多尔济侧首同暮雪介绍, “这是我的舅舅朝鲁。”
在路上,多尔济曾与她介绍过, 舅舅朝鲁是多尔济在土谢图汗部最熟悉的亲人。朝鲁作战勇猛,乃是土谢图汗麾下一员大将, 在征讨准噶尔时也出了不少的力。
暮雪笑了笑,同多尔济一样喊他, 说:“舅舅好。”
“好好好,”朝鲁笑得络腮胡子都在打颤,“我妹妹若能见你, 也一定欢喜。来,可汗正在王帐中,只等你们来饮下马酒。”
一行人移步, 骑马径直往王帐去。
暮雪骑在马上, 专注瞧着周围的一切。
虽不似紫禁城般以重重宫墙作为界限,土谢图汗的王帐亦有自己的禁卫森严。最外一圈是连接不断的士兵白帐篷,以粗壮绳索相连,间或有岗哨长戟、严密圈住了王帐之内的地界。
众人行至绳索前,可以瞧见许多木制带刺拒马杆。
朝鲁翻身下马, 冲着四阿哥、五阿哥与四公主一抱拳:“诸位贵主,按规矩,进入幔城皆需下马。但各位是从清廷远道而来的贵客,可汗特意嘱咐,四贝勒爷、五贝勒爷以及和硕公主可骑马至王帐前,只是其余人等,要麻烦下马走进去。”
土谢图汗是万岁爷封的亲王,论爵位这里的人没有大过他的。
四阿哥淡淡道:“也是情理之中。”
他发了话,其余随从纷纷下马。
暮雪身侧,多尔济也利落地翻身下马,冲着她一笑:“我们确实是这个规矩,正好,我可以帮你牵马。”
他牵过缰绳,缓缓地引暮雪进入幔城。
行了一会儿,遥遥瞧见王帐,帐前分列六杆长戟,各有勇猛岗哨守卫。
王帐之前,铺有一大片毡毯。毡毯之上,摆有几张长案,不知是何作用。暮雪正思量着,忽闻一声马头琴响,紧接着四胡与火不思等乐器齐鸣。
苍劲雄浑的乐声中,时年六十四岁的土谢图汗被部下簇拥着出来。
他生得颇为富态,背着手笑道:“贵客至,请饮下马酒。”
声音一落,立刻有侍女走出,将雕花银酒杯并马奶酒坛放置在长案上。
土谢图汗依次斟酒迎客。
到暮雪时,她学着先前四阿哥五阿哥的动作,先蘸酒敬天,敬地,再敬祖先,最后饮下马奶酒。
她把银酒杯杯底向土谢图汗亮了亮,一滴不剩。
土谢图汗笑起来:“我家小子,一路上未曾冒犯公主罢?我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一定要敬着公主。”
多尔济闻言挑眉,笑道:“那当然,公主说东我不敢往西。”
“谁要你说话了,我听公主说。”土谢图汗抬手拍了他肩膀一下,“之后,他若敢欺负你,你尽管告诉我,我打他。”
暮雪笑道:“没有,额驸待我很好。”
土谢图汗点点头:“那就好,来,进帐来说话。”
一进王帐,倒也同进了宫殿差不多,地上皆铺着软软的毯子,因夏日天热,能敞开的窗金敞着,细微的风拂面,说不上闷。
前边议事的厅堂当中一把牛角大椅,侧边挂架上悬着一张虎皮,估计冬日是铺在椅上的,因夏日天热,如今便悬挂起来。
土谢图汗在那把大椅上落定,与四阿哥、五阿哥寒暄起来。问一问康熙皇帝的身体是否安康,关心一下他们过来的路上是否遇到什么麻烦,再感谢一些清廷对于土谢图汗部的重视,愿意将公主嫁过来。
都是些客气的场面话。
在这样人很多的场合,若非必要,暮雪向来话不多。她只是静静坐着,观察着帐中的一切。
大帐里的座位排定,左侧尊位留给了远道而来的清廷贵客,右侧则坐的是土谢图汗部的贵族。右侧第一位是当仁不让的是敦多布多尔济这个未来继承人,而第二张桌则坐着一个因眼袋较重,显得有些阴郁的中年男子。
暮雪想了想路上多尔济同她说过的情况,这一位大概是多尔济的叔父,土谢图汗的次子阿海。
或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阿海抬头看向她。
啊,看人家被抓到了。
暮雪有点尴尬,讪讪笑了笑,低头拿一节奶酪棒吃。
供王帐食用的奶酪,品质自然是漠北最好的,奶香浓郁。
吃了两块,土谢图汗与四阿哥他们也寒暄完毕。
四阿哥道:“不知大喇嘛何在?”
“他在寺庙呢,诸位正好可以去看看。”土谢图汗招呼多尔济,“你带贵客去。”
多尔济答应一声,领着几人出王帐,骑马往寺庙去。
远远的瞧见一座新建的庙宇,被其余佛帐围在其中。
原先这里的庙也是以帐幕的形式存在的,躲避兵祸那段时候,大喇嘛前往京城待了几年,与康熙皇帝与太后都曾探讨过佛学,也看了不少京城内外的寺庙,对于那边的庙宇很是欣赏。回来后,便主持建寺。
只是到底此地距离遥远,石材之类的跟不上,因此现在只有一座大庙差不多完工。外边的一排白塔格外新,洁白如雪。
大喇嘛与土谢图汗是兄弟,如今有了年纪,兄弟的样貌看起来越发像了。
他笑眯眯地给暮雪献上哈达:“祝公主在这里幸福安康。”
两位重要的掌权人都打过招呼过,天色也暗下来,盛大的接风宴在黄昏时拉开序幕。
以肉食为主的盛宴,烤全羊与烤全牛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多尔济担心暮雪吃不惯,从前在京中,她吃得可精细了,这种有点粗犷气质的美食似乎吃的不多。他便拿着一把小银刀,将手把肉上的肉一丝一丝剔下来,装在碗中。
几个蒙古台吉瞧着他笑,打趣道:“诶呦呦,敦多布多尔济现在这么讲究了!”
暮雪倒有些不好意思,悄声说:“没事,我拿着吃一样的。”
“嗯,我剔完这根。”多尔济全然不在乎,只冲着那几个人
椿?日?
道,“谁教我好命有公主做妻子呢,你们想也没有。”
暮雪夹了一筷子羊肉,一边吃一边笑。
对于多尔济的这份坦然,她是很受用的。
本地的宴饮,没有酒是不成的,最多的是马奶酒,也有白酒,还有为暮雪这样的女客特意准备的甜些的果酒。
土谢图汗的次子阿海端起满满一碗酒,敬四阿哥和五阿哥:“这碗酒,敬三件喜事。第一件,敬我喀尔喀漠北喜遇明主;第二件,敬我们的主子爷宰了准噶尔那狗娘养的噶尔丹,让咱们能重回草原放牧;第三件,是主子爷将美丽的女儿嫁给我的侄儿,并且让两位少年英雄护送来此。为了这喜事,我干了!”
阿海说着这话,眼神却注意着土谢图汗。瞧见父亲满意的弯了嘴角,他也笑起来,一仰脖,连饮三大碗。
朝鲁原本就挨着多尔济坐,见此情景,皱着眉在多尔济耳畔嘀咕:“他倒会出风头。”
这些话明明该多尔济说更合适!
暮雪也在一旁,听了个正着。心想看来这土谢图汗部的风也未曾平静过。
多尔济不置可否,只道:“叔叔是这个性子。”
这样冠冕堂皇的祝酒理由,四阿哥和五阿哥推脱不得,也只得一碗一碗酒的吃下肚。
这还不够,左一个“听说您新封了爵位,这是大喜事,来来来,吃酒。”
右一个“听说您侧福晋养了孩子,这也是喜事,再吃一杯。”
……
他俩到底是京城里养尊处优的阿哥,论拼酒,如何拼得这些把酒当水喝的人,很快,脸上便有了醉意。
暮雪在旁边看着,把筷子一放,有些坐不住了。
真让四阿哥与五阿哥吃醉了,万一出丑,那丢的可不止是他们的脸!
她欲随便寻个什么理由,例如收拾行囊、旅途劳顿等,让他们到此为止。正欲起身,手却被多尔济按住。
他捏捏她的手,笑了笑:“我去。”
说完,多尔济换了一个海碗,倒了满满一碗酒,踏步出去:“叔叔没喝尽兴啊?来,陪侄儿喝一个。”
阿海瞥了他一眼,呵呵笑:“行啊,只怕侄儿在京城呆久了,学了些贵人的习惯,吃不惯咱们草原的酒的。”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多尔济伸出酒碗,与阿海一碰杯,酒碗相撞,碰撞间,洒出好些酒来。
见多尔济与阿海拼酒,四阿哥与五阿哥暗自松了口气。
周围人的气氛倒是热烈起来,见着喝完一碗就喝彩,还有鼓掌的。
暮雪看着,眉毛倒皱起来。
这群人简直有毛病,小酌怡情便算了,非要这样比赛一样拼酒。
若是她是宴席的主宾,她非得把这些酒全换成奶茶不可!
还在拼酒。
多尔济年轻,又不似阿海之前喝了那么多酒,几大碗酒下去,仍面不改色。
阿海倒不行了,看着就是一副想吐又硬撑的样子。
多尔济观其形容,就驴下坡,最后端起一碗酒,却是敬土谢图汗的。
“这杯酒,敬英明的可汗,感谢您数年的辛苦,我们才能安然在此畅饮。”
他趁着上前敬酒的功夫,低声道:“祖父,差不多就好了,真醉了回头会生气的。”
土谢图汗望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孙儿,亲昵地骂了一句“狡猾的小家伙”,然后举杯起身:“来,再饮最后一杯。敬长生天!”
众人一起举杯:“敬长生天。”
第40章 萤火 暮雪的大帐,就设在多尔济大帐的……
暮雪的大帐, 就设在多尔济大帐的旁边,处于王帐之东的位置。
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公主,在重返故土扎帐时, 土谢图汗便特意空出了这一大片,专门候着她来。毕竟公主下降, 在整个漠北也是头一次,不是其他部落, 偏偏是他们土谢图汗部,足以见皇帝的恩宠。相应地, 土谢图汗部也会拿出足够的尊重给这位公主。
在公主与贝勒爷们宴饮之时。公主随行的部分侍女太监并后头的陪嫁人口,便先行到这里扎帐。
伍嬷嬷并掌事太监都跟着公主身旁, 赵妈妈领命先来主持大局。
头一件自然是在随行士兵们的帮助下将公主大帐安好,接下来就是各自的小帐的安设。
因为都知道是到了地方, 底下人都愿意选一块好地方扎帐,多多少少有些争执, 动作就有些慢。
赵妈妈一面盯着公主大帐的摆设,一面又要关心那头太监侍女们的帐子,还有几个陪嫁不知从哪里攀上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怂恿同乡太监或出了五服关系的侍女,想绕过陪房掌事找个好地方。
人多,事情也多, 乱糟糟的。赵妈妈吵得头都是大的。又偏偏领来了许多蒙古侍女, 说是土谢图汗赏的女奴,来伺候公主的。
一时间、蒙语与满语与汉语在营地周围萦绕着,不好容易扯麻纱扯清楚了。提前退了宴席的长史穆森过来一瞧,立刻把赵妈妈喊过来:“这样扎帐不行,怎么陪嫁人口的帐子到老远的外头去了?”
“可是从前, 在京里时他们都是在郊外的,公主喜静,这些人个个拖家带口的,若离得近了,怕饶了公主清净。”赵妈妈分辨道。
“此一时彼一时,”穆森甚少插手管事嬷嬷做的决定,这时候却格外坚持。“要他们拔帐,重新迁到里公主大帐近侧的外圈。”
他背着手,严肃道:“这是在异乡,自己人,一定要团结在一处。”
要是真在京城,自己的地盘上,他这个长史早躲回家去找清净了。可是这里是漠北,全然陌生的土谢图汗部。等贝勒爷并八旗兵一走,整个草原上满打满算他们的人不过两百!是失心疯了还是怎么的,还分散在各处?
公主就不说了,身份尊贵,怎么着额驸和土谢图汗都会保着。然而他们这些公主属人,万一零零散散住在外头,和当地贵族起了冲突,那麻烦就大了。
这一说,赵妈妈立刻领悟。“怪我,忙起来都没想到这一茬,我这就叫人挪动。”
“你稍等。”穆森想起刚才吃酒时见着侍卫黄忠在那里四处攀交情,便喊了另一位有品级的侍卫佟守禄,要他领着十来个护卫跟着去。
八旗子弟兵是不会跟着留下来的,在京中时,公主府另外招募了五十个游兵散勇充作护卫,这一路上奉公主之命,这些半路出身的护卫都由黄、佟两位御赐侍卫领着,与八旗兵一起同吃同住同训练,几个月下来,瞧着也有个样子。这时候刚好派上用场。
佟守禄一听,二话不说挎着剑就点人走。
有着他这张黑脸压阵,并十几个佩刀护卫,拔帐再扎帐的速度快了许多。
月至中天,宴席散。
暮雪瞧着人一路将四阿哥、五阿哥各自送回帐。又嘱咐他们的随从夜里值夜务必要警醒些,好好照顾贝勒爷。交待了一番,方才预备回自己的大帐。
多尔济在星空下等着她。
“安顿好了?我们回家去。”
说到我们回家几个字,他的语气不自觉柔和了几分。仿佛数年前同样美好静谧的夏夜,额吉与阿爸喊他回家一般。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能让他说“我们回家”了。
暮雪点点头,方才多尔济出头劝酒,她并四阿哥、五阿哥都领他的情。虽然回家两个字对她而言有点变扭,这样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如何能称得上家?但瞧着多尔济似乎兴致很高,她便也没驳他,只是说:“好,我们回家。”
草原夏日的夜晚,极其安静,只听见风与零星虫鸣。
暮雪心里一会儿琢磨着宴饮时所见,一会儿惦记着她的陪嫁人口是否安定好了,偶然间瞥见多尔济,他也正出神,嘴边擎着淡淡笑意。或许是回忆起了什么高兴的事。
“在想什么?”暮雪问。
多尔济却问她:“你瞧见了那边的萤火虫吗?”
暮雪勒马,眯着眼仔细瞧,远处当真有星星点点的光亮,大约就是萤火虫了。
她看了一会,轻轻拉了拉缰绳,白马缓缓地走。
“很好看。”
“确实,”多尔济道,“小时候,有一次我跑出去玩,特意甩开侍卫的那种,结果天黑了找不到回家的路。后来沿着几只萤火虫的方向走,正巧遇上了举着火把来寻我的阿爸。”
暮雪颇有经验
??????
地问了一句:“你要挨打了,是不是?”
“我当时还真怕呢,”多尔济道,“阿爸生气起来挺可怕的,我瞧他脸色不好,当即调转马头往回跑。”
这人真是,打小就淘气。暮雪想象着当时的场景,笑出声来。
多尔济也轻轻笑起来。
“结果被追上了。本来嘛我那时候年纪小,跑马跑不过我阿爸。”他微笑道,“追上了,阿爸也没打我,他只是说——敦多布多尔济,你额吉怕你找不到家都哭了。”
“我额吉是个很英勇的妇人,她年轻的时候,徒手杀过狼。”说到这里,多尔济换成单手控马,从衣领里掏出一枚狼牙。
“这个就是她给我留下的,还有一把刀,现在属于你的。”
他把那枚狼牙吻了吻,重新收进衣领:“在此之前,我都没见过她落泪。听见她哭,是很惶恐的。”
“后来,额吉听到消息赶来,也没对我说句重话,只是说,‘我们回家吧’。”
故事到这里,就完了。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怅然地笑笑。
暮雪知道他未说完的结局,又想起刚才他同自己说的那句,“我们回家”,一瞬间心潮微荡。
他们骑着马缓缓前行,谁都没有说话。直至瞧见他们俩的驻地。
多尔济的大帐与暮雪的大帐,沉默着并列在夜色中。外围亦有一道小幔城,有帐篷与士兵驻守,今夜总值岗的是暮雪熟悉的人,蒙克。
他瞧见二人归来,高兴道:“主子和女主子回来了!”
立刻有人往里通传,让侍从们做好准备。
时间太晚了,不便去多尔济的大帐看看,也不便让他进自己的大帐。
因此暮雪同多尔济说:“我那里估计乱糟糟的,就不请你进去坐坐了。我先回去休息了,晚安。”
多尔济点头:“明日也没什么要紧事,估计着贝勒爷们醒来的也晚,你好好休息,多睡会儿也没事。”
“我知道,若明日赶得及,我们可以一起用早点。”
多尔济笑了:“有公主这句话,我一定赶得及。”
两人分别走向各自的大帐。
先前过来安顿的赵妈妈领着人出来迎接,简要讲了一下情况:
“……总归是先扎帐完毕安顿下了,其余行礼等日后慢慢收拾。”
暮雪带来的百余人陪嫁,在外城扎帐,在靠近她大帐的那一侧的幔城之外。公主长史、侍卫并总管太监嬷嬷侍女等人之帐,皆在大帐周围,小圆圈一样包裹着她。
暮雪看了一圈,点头:“这样不错。”
赵妈妈也不居功,笑道:“是长史大人吩咐这样安顿的。”
长史穆森?这位爷终于肯管点事了?暮雪换顾了一下远处自己人大大小小的帐篷,想着她那位长史虽然爱躲懒,但在大事上还是比较稳当的。
她又问:“那些旅蒙商呢?在哪里安顿。”
“那位叫云起的,向我禀报说这些商人出于安全考虑想要和我们陪嫁人口尽量挨着,便先让他们在陪嫁人口对面那一处扎帐了。”
“这样很好。”
说话间,暮雪在随从的簇拥下已走至大帐前,惊讶地发现,她的大帐周围竟然种了一圈金莲花,正在夜风里轻轻摇曳。
她驻足,久久凝望。
一个瞧着就是蒙古侍女模样的圆脸女孩上前来,笑着向她行礼:“听说郡王妃喜欢这花,郡王就提前派人来传信,叫人种满了。”
月夜下的金莲花,很轻易地勾起了她关于多尔济骑马越过河流采花的回忆。
她伸手采了两束花,带进大帐,寻出从宫里带来的御造白瓷瓶,装好,摆在床榻前的香几上。
菱花镜前坐定,荣儿领着侍女帮她卸头饰,换寝衣。
暮雪问:“外头似乎瞧见一些蒙古女孩。”
“她们呀,说是土谢图汗和额驸担心您使唤的人不够用,送过来的侍女。”
暮雪望着镜中的自己,镜子里有另一个她,重影相叠。
她平静地吩咐:“先让她们在外间伺候,不许到里间来。”
荣儿将她鬓边最后一支玛瑙簪取下。
“嗻。先前赵妈妈是这样交代的。”
“这样就好。”
换上丝绸寝衣,料子贴着肌肤,水一样的凉。暮雪卧在榻上,荣儿将帷幕放下,她最后瞧了一眼香几上的金莲花。
花开极妍,很美。
可是暮雪却无端想起方才那个陌生蒙古侍女的话——她称呼她为“郡王妃”,而不是“公主”。
辗转反侧,她颇为烦躁地拉开床帘,瞪着那金莲花,心里头隐隐有些悲哀。
到底是政治联姻,他们中间牵扯着千丝万缕,暗潮涌动。她曾经少女情怀所期盼的纯粹的爱,怕是很难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