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芝麻杏仁糊 第二天,暮雪醒来时,天光……
第二天, 暮雪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昨天那一套大礼服实在压得人脖子疼,暮雪换了一身用淡紫色宫绸制成的蒙古袍, 简简单单梳了两条长辫,戴上珍珠小帽。
这样一身走到外间, 几个蒙古侍女都悄悄看她。
虽然说不是传统的穿搭打扮,但是郡王妃这一身袍子, 还真好看呢。这样有光泽的绸,真稀罕。
暮雪注意到这目光, 微笑着就近问一个蒙古侍女:“你觉得我这身衣裳好看吗?”
那圆脸女孩猛地点头:“好看!我看过那么多……”
她本想用蒙语称呼的,但想到来之前, 年长资历深的侍女反复强调过,爵位之类的要遵从清廷的叫法, 于是硬生生改了口。
“我看过那么多福晋,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袍子呢!”
暮雪听了, 若有所思。
她的陪嫁里可有好多匹丝绸,都是贡缎贡锦,随手拿出一个, 都是来往草原的商人手中难以出来的好货色。土谢图汗的原配已经不在,但尚有几个宠妾。一人送些,也算结个善缘。多尔济那位叔叔的福晋也可送去一些。
转身就用汉语吩咐伍嬷嬷:“回头把带来的缎子理出几匹, 用盒子装好, 当做见面礼。”
在此间对于这些普通侍女而言,汉语还是有点加密效果的。伍嬷嬷立刻领会,下去准备。
暮雪简单问了那蒙古侍女几句话,原来这些女孩中许多是出身牧民家的孩子,前两年战乱, 连带着家中的牛羊草场都损失不少,便把家里的一个女儿卖了换草料钱或新的羊羔子。
她们这一批过来的,共有十二人。来之前由土谢图汗的侧室手下的侍女调教过些日子。
“那么你的名字是?”
那圆脸侍女抬头,受宠若惊:“我叫吉雅。”
“吉雅,很好听的名字。”暮雪道,“我从前在宫里,也见过一位极其聪慧的蒙古侍女,我们叫她苏麻喇姑。草原养出来的女儿,都好着呢。”
被贵人这样夸着,吉雅因激动涨红了脸。
这些蒙古侍女得有人看管着,暮雪想到原来在京中负责照顾多尔济起居的康嬷嬷。如今已经回到漠北,康嬷嬷少了一桩大差事,正好可以来管这些女孩子。
暮雪问:“康嬷嬷何在?”
“奴才在这里。”
康嬷嬷原先安静站在门口,乍闻公主唤她,立刻出来。
暮雪吩咐她道:“就由你统一看管这些新来的女孩子吧,吃的用的和咱们的普通侍女看齐,也不许排挤人家。”
送到她身边来,也就算她的人了,正好她也需要一些熟知本地情景的人。即使如今初来,一些要事还得防着她们些,静观人品,但不妨摆出个好态度。
简单交代两句,延喜太监来报膳食已经准备妥当。
“那就传膳吧,”暮雪道,“知会额驸一声。”
太监抬着膳桌前脚进来。紧接着,多尔济也后脚进帐来。
他看见暮雪便笑:“我真
椿?日?
是有福气的人,每天都能欣赏公主的美。”
“少贫嘴了,”暮雪抿了抿嘴,“对了,谢谢你种的金莲花。”
“既然谢我,那就让我多吃两天公主的早膳好不好?”多尔济在她身边坐下,驾轻就熟。
还没等暮雪开口,他又道:“公主就当可怜我,吃惯了您这里的点心,草原上的厨子可难捏出来这么精细的。”
又不是没送给他吃过,每顿都不落的好嘛。暮雪看破不说破,只是点头答应。
多个人多双筷子,况且相处这些时日,她渐渐发现多尔济陪饭的一个好处。他的长相不赖,秀色可餐,吃到好吃的,一双眼就亮亮的,瞧着就觉得:他吃得东西好香啊!不知不觉间,就让人能多吃下半碗饭。
“禀公主,四贝勒爷、五贝勒爷来了。”延喜忙着跑进来禀告。
才来禀告没多久,就听见了五阿哥的声音。
“好香啊,四姐,你又弄什么好吃的了!”
五阿哥动动鼻子,指着膳桌上的竹蒸笼道:“这个香!”
“荣儿,给两位爷拿碗筷来。”
暮雪一边吩咐,一边起身将竹蒸笼揭开:“你倒鼻子灵,新试验出来的羊肉烧麦。”
各地的烧麦做法不同,有些包糯米,有些包肉。这羊肉烧麦,是用薄若蝉翼的面皮,将细嫩羊肉包裹起来,上笼一蒸,满满的肉香。
五阿哥咬破一个羊肉烧麦,滚烫肉汁流出来,弄得他蛇一样嘶嘶嘶地,却仍坚持着吃完了。
“这个好吃!怎么想起让厨子做这个。”
暮雪笑笑:“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既然到了这,有些从前吃惯的点心,难得弄来原料。我便想着让厨子尽量用本地的食材做些吃食。”
四阿哥拿筷子的手一停,看向微笑的四妹。
这一路相处,他完全觉出了四妹的敏感性子,有些心里的想法总爱藏着掖着,只是很浅的透出来一瞬。例如此时,说的是吃食,但又何尝不是其他?
到底,是要留她一个人在这异乡。
他因此皱了皱眉。
五阿哥倒是没觉出什么,又夹起一只羊肉烧麦,赞道:“回宫后,我也让厨子做。这个太后一定喜欢!”
暮雪把筷子在羊肉烧麦的顶皮褶皱上轻轻拨着,语气平静:“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呢?”
五阿哥烧麦还没咽下去,四阿哥开口道:“三日后。”
“这么快?”
“四姐,我们也想多待几天。”五阿哥终于赶着把烧麦吃完了,解释说,“只是要趁着秋日赶回京,还有许多事等着做。过年前汗阿玛大概有其他的事需要我们分忧。”
暮雪点头:“确实,若是天气冷了,下雪,路不好走。”
四阿哥又看了她一眼,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什么,最终没有开口。
兄妹几个用完早膳,由多尔济领着,去见土谢图汗。
复又进王帐的时候,暮雪注意到,四阿哥竟然刻意落后了一步,让她走在最前面。猛一看上去,仿佛是她领着两个小弟出街一样。
一开始,暮雪拿不住这位哥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可是当落座之后,她知道了,他是特意做出这副模样的。
满满一帐的漠北贵族,甚至连车臣汗和札萨克图汗部也特意派遣人过来,迎接远道而来的清廷贵客。
暮雪照旧静静坐着,昨夜睡得不安稳,阴天的大帐,蒙语寒暄的嗡嗡声催人犯困。
她半阖半张着眼,桌上的银碗却被拿了起来。
大约是侍女添奶茶,暮雪没太在意。
盛满温热奶茶的银碗放在桌上,轻轻一声响。她抬眸,瞥见那放银碗的手竟然带着一个玉扳指。
一霎间,她的眼睛睁得很大。
这些人里有带玉扳指习惯的只有——
她猛地一侧首,果真是四阿哥!
素日里,他很是有点傲气,又因为在年岁上比暮雪稍长些,在她面前一直是兄长模样。还曾经训斥过她。
结果这时候,四阿哥亲手给她沏奶茶,还一副恭敬的模样端到她手边,哪里有一点平时端着的冷傲兄长样子?
暮雪着实震惊了。
不是?她是获得了什么金手指吗?王霸之气大开到四阿哥也愿意做仆人伺候妹妹了?
嗡嗡的交谈声忽然一静,对首几位台吉彼此交换眼神。
四阿哥倒浑然不觉一般,慢条斯理地将奶茶倒好,重新回到座位,一掀袍角,复又端正坐下。
土谢图汗目光从奶茶碗扫过,笑道:“四贝勒爷倒是和四公主关系很好。”
“向来如此,”四阿哥淡淡道,“即使是汗阿玛,也十分疼爱四公主。”
五阿哥后知后觉,抚掌道:“对!整个宫里,从太后到汗阿玛,都把四姐当成掌上明珠。谁都不敢给她气受!不然,太后和汗阿玛准饶不了他!”
言外之意,整个清廷都特别重视礼遇四公主,你们这些人欺负她一个试试。
土谢图汗抚一抚胡须:“如此尊贵的四公主,漠北也绝不会有人敢欺负她的。敦多布多尔济,你说是不是?”
“是,”敦多布多尔济起身抱拳,凛声道,“除非我死,不然谁也不能折辱公主。”
四阿哥笑了一下,语气耐人寻味:“若如此,汗阿玛和我们做哥哥弟弟的,也能稍稍安心些。”
土谢图汗大笑起来:“请主子爷尽管安心。我会疼四公主比敦多布多尔济还多。”
暮雪端起奶茶,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眼眶。
让女儿姐妹抚蒙是真的,可偶尔的温情也不全是假的。
她低头浅呷了一口咸奶茶,不像是喝奶茶,倒像是喝了一碗黑芝麻拼杏仁糊,一半是黑、一半是白,调羹搅和在一起,混在一处,难以分清。
土谢图汗笑吟吟道:“公主远嫁来此,虽主子爷已有厚厚妆奁赏赐,但我们也准备了一些心意。”
他伸手比了一个数:“二百里牧场以及一万头牛羊,作为我们送给公主的见面礼。”
这倒是意料之外,暮雪放下银碗,目光与四阿哥、五阿哥交错。
四阿哥微微颔首。土谢图汗这手笔,也是为了展现对于清廷的忠心了。
这情景总觉得有些眼熟,暮雪瞥了一眼多尔济,心想他确实是土谢图汗的嫡孙,这豪爽的态度原来是从爷爷身上习得的。
她起身,向土谢图汗表示感谢,态度不卑不亢:“多谢大汗。”
管他是什么目的态度,到她口袋里的就是她的,暮雪已经修炼出一种态度,即使是糖衣炮弹也要把糖衣吃下去,炮弹打回去。
于是谈笑风生间,她又多了二百里地的牧场以及一万头牛羊。
这倒是件好事。
第42章 离离原上草 接下来几日,暮雪享受了一……
接下来几日, 暮雪享受了一段满洲姑奶奶抖威风的时光。
四阿哥做事一向力臻完美,既然打定主意给妹妹抬轿子,做事便要做全套, 此后的每一步就当真万分注意,处处留心。暮雪简直收获了一张“康熙体验卡”。他如此表态, 敦多布多尔济更是鞍前马后,全然的周到。连带着其余蒙古台吉也对她愈发恭敬。
无论去到哪里, 她都被簇拥着。
深入漠北一趟,巡视塞上也是理所当然。
巡视漠北驻地时, 她翻身欲上马,鬓边金钗忽然坠地。还没来得及俯身, 已经有四五双手同时探向那金簪,争着拿起来。
她坐在金马鞍上, 瞧着这一幕,心情复杂。
原来能令这些男子折腰的, 不一定是美色,更可能是权力。
这倒让她忽然想起穿越前所见的一幕,游人如织的旅游景点, 一个领导模样的大姐想要拍照,方才还在不耐烦地跟老婆抱怨“男人就是不会拍照,我能给你拍已经很好了”的男下属, 余光察觉到领导动作, 立刻三两步凑过去,笑容可掬。
“领导,这边光线好,您朝这边,我给您拍。”
旁边还有两三个下属, 有自觉拿包的,有指挥怎么拍好
椿?日?
看的,还有专职夸奖的。一个个忽然懂事细心的不得了。
终是一个离得近的小台吉抢先拾起了金钗,满脸堆笑,双手捧着呈上。
旁边的四阿哥道:“掉在地上,仔细尘土沾染公主,重新拿一个。”
太监延喜机灵,腿一动往大帐跑,没多久气喘吁吁地抱来一个紫檀匣子。一掀开,金光灿灿迷人眼,拿个递钗的小台吉向里瞧了一眼,吸了一口凉气。好家伙,八九只金钗金簪!皆是精妙绝伦,一望就是只有御造工匠才能雕琢出如此佳物。
暮雪撇过头去,有点好笑,这个延喜,直接把宜妃给她的一盒陪嫁抱出来了,真是……
随意挑了一只钗戴上,暮雪骑着白马,身后百余骑从之。
远远的有牧民瞧见这一场景,都连忙跪地行礼,顺便偷瞥一眼领头之人。叫这么多台吉竞相跟着,一定是个了不得的女子。
万众瞩目的感觉,竟然奇异的不错?
暮雪骑行着,忽然心血来潮,手中缰绳忽然勒紧,马儿停住——顷刻间“吁”声一片,随行之人也紧急停驻。
她情不自禁弯了弯嘴角,但也只是一瞬。
这是借来的势头,但是她总会将这变为独属于她的,牢不可破的一副依仗。
在库伦之北走了半日,暮雪一事,因问道:“张诚何在?”
传教士张诚扬声道:“在这里。”
他一手驾驭着马儿快快上前,一手拿着个指南针,估计是在为绘图做准备。
暮雪执起马鞭,朝着北方:“再往那边去,是不是就要到罗刹国?”
张诚把指南针换了一个方向,道:“是,估摸着有十天的路程能到,前些年我们去谈判的时候,回来是原来是想这么走的。”
四阿哥问:“是那一年谈尼布楚条约?”
“就是那一年,”张诚说,“本来快走到这边,忽然听说准噶尔攻打喀尔喀,于是索额图大人领着我们绕弯走了。”
暮雪环顾身后的多尔济:“现在罗刹人应该没有来边界越界吧?”
多尔济犹豫了一瞬:“我还没来得及去北边看,舅舅,你知道吗?”
朝鲁道:“上两个月我领人跑了一趟,没瞧见什么人烟。前两年不打仗么,也许人吓跑了还没反应过来。”
暮雪没再说什么,复又启程。
心里倒分析起来这些事的关系。汗阿玛当时是如何考虑的呢?准噶尔与喀尔喀开战之际,与沙俄谈判。大约是为了将这一边安定下来,以便全神贯注对付准噶尔。同时也可给喀尔喀一个态度,望他们早点臣服。
这样说起来,喀尔喀是否当时还摇摆过?被准噶尔打成这样,北上还是南下,总归是个问题。
休息时候,她暗自将自己的想法讲与四阿哥听。
四阿哥点头道:“你想的方向大致不错。他们当时或许真犹豫过,但是臣服我大清总好过于那罗刹,反正康熙三十年左右的样子,大喇嘛就已经在宫里面跑动了,你是一向不太理佛事,所以才不清楚。”
那时候他的养母佟佳氏皇贵妃新亡,四阿哥很是伤心了一阵,为养母烧香拜佛,偶尔也能瞧见那位大喇嘛。
暮雪若有所思:“四哥说得多,我该在佛事上操些心,回头我就在大帐里设一个小佛堂。”
看来这大喇嘛对于漠北局势而言当真十分要紧,他选择了南下进京,喀尔喀也随之归顺臣服。
进什么庙,念什么经。
她既然有心在这好好过,总得有个态度。
四阿哥看着她,全然懂了她在想什么,不禁哑然失笑:“你还真是……想的这些事。哪里把自己当新嫁娘啊,简直是像这里新来了一位封疆大臣。”
“那有什么不好的,”暮雪也笑,“权当是我为汗阿玛守边疆喽。再说了,草原上日子漫长,我总得找点事做。”
“算了,反正我说了你也是阳奉阴违,”四阿哥笑着摇摇头,“天高皇帝远的,你没规矩就没规矩吧。只是注意分寸。”
暮雪很乖巧地点头:“我知道的。”
四阿哥看看天色,道:“等明天天明,我们就要走了,四妹,我能帮你的,也就这几日,以后你得自个儿好好珍重。”
暮雪听出他语气中的真诚,起身,向四阿哥行了一个宫礼。
“多谢四哥这一程的包涵,我在草原上,会为你、为五弟、为汗阿玛等骨肉至亲祈福的。”
天明之际,草原氤氲在一片白茫茫雾气里。
八旗影影绰绰,在雾气里飘荡着。
临到走了,一向开朗的五阿哥却沉着脸,叮嘱多尔济:“敦多布多尔济,你一定好好照顾好我四姐,她万一有一点不舒坦,爷横跨整个草原也要来揍你。”
说着,还举起手来攥起个拳头给多尔济瞧。
多尔济道:“放心,五贝勒爷,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公主。”
骑着马上的四阿哥提醒道:“行了,老五,你已经威胁他很多次了。”
五阿哥最后扬了扬拳:“反正你要记住。”
然后恋恋不舍地同暮雪道别:“四姐,那我走了。”
暮雪望着他,这一幅格外孩子气的举动,让她笑起来。
从她决心振作以来,五阿哥这个弟弟总是以最热心的态度帮她。
暮雪忽然张开手,抱了五阿哥一下。
“谢谢你,五弟。以后的路,我会自己好好走的。”
五阿哥强忍着泪,嗅见姐姐发油的香气,是和额娘一样的玉兰花味道。
“再会了,姐姐。”
马蹄声响起,一行人缓缓开拔。
山坡上,几个太监侍女揉了揉眼睛,眼泪迷蒙。
被一众人陪伴的时候还没有那么感觉强烈,甚至隐隐有种出游的感觉。
可是此时此刻,八旗渐行渐远,一点点退出视线。从没有如此强烈的感觉——他们是真的要留在这草原上了。紫禁城也好,北京城也罢,生活了几十年的故土,将他们一齐抛下,如同蝉翼蜕皮。
“回不去了。”一个年纪小点的侍女喃喃道,两行清泪从脸上滑落,坠在青翠草叶上,了然无痕。
离离青草连天,萋萋满别情,王孙归去,公主与他们无处可归。
就连赵妈妈与伍嬷嬷这样老成之人,都忍不住为之动容。
伍嬷嬷一面伤心着,一面担忧地望向公主,望向她一手奶大的孩子。
公主向来容易感伤,此情此景,她们不可当着她的面落泪,万一引得公主越发伤心,莫伤心累及身子,倒是罪过了。
然而当伍嬷嬷瞧清了公主形容,却微微有些讶然。
公主年轻的脸庞上,并无伤感之色,却是异常平静,只静静望着天尽头。
察觉到伍嬷嬷担忧的视线,暮雪回过身道:“今日也没什么事,等会儿让大家休息去吧。总要有安静难过的时间才好。”
“喳。”伍嬷嬷劝,“公主若是伤心,不如哭出来,宣泄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些,不然伤身子。”
暮雪垂眼想了想,摇摇头:“我还好,大约是提前哭过了。嬷嬷别担心。”
她已经哭了太久太久,刚刚穿越到紫禁城那几年,简直头顶上的一片天就没晴过,整日泡在潮湿阴郁的繁雨中。这样被连根拔起丢到沙漠戈壁上的经历,于她而言已经不是初次,也比不上那一次痛之入骨。全心全意爱着她的父母,引以为傲的学业,眼见光明的未来,一切在顷刻间化无乌有。她穿到这个封建君主制集权到了极致的年代,除了伍嬷嬷的几句汉语,连话都听不懂!还有一堆女则女戒紧箍咒一样套在头上,毫无颜色的前路,以及囚在一间小屋里失去的自由。痛不欲生。
相比之下,被遗留在这草原,也就没有那么令人心碎了。
家已经回不去了,她清清楚楚明白,终于痛苦挣扎重新凝结一种新的信念——她自己一个人,就是自己的家。
她在哪里,家就在那里。
大雾散去,日光破云而来,照
𝑪𝑹
耀在草原上,一片金光。
雾气越大,却越预兆着极其晴朗的一天。
午后,暮雪独自到草坡上等待日落。
这样的天气,说不定有火烧云,能瞧见一场瑰丽的晚霞。
柔软的鹅黄短毯铺在草地上,暮雪静静坐着,几个随从都离得有一定距离。
她独自坐着,风浩浩荡荡拂过裙摆,远处好一些的芳草被波浪吹弯了腰,起伏着,绿色的海浪。
不经意回眸,瞧见多尔济站在山坡下,遥遥望着她。
他好像在那里站了许久了,暮雪想。
她向他招了招手,多尔济看见,向她走来,手里拿着一只草编花冠。
“闲着无聊编的,样子还行,公主可以戴着玩。”
暮雪接过那草编花冠,指尖触及间杂的一朵小花,花瓣摸起来茸茸的。
他是待了有多久,足够“无聊”到编制完一整只草编花冠?
她把草编花冠递给他:“帮我戴上。”
多尔济挑眉:“荣幸至极。”
说着,他走到她身后。
“你为什么在这里?”暮雪问。
“怕五贝勒爷横穿整个草原来打我。”
暮雪忍不住笑了一笑:“胡说。”
多尔济的手掌边缘微微触碰到她的头发,比照着草编花冠的位置。
“好吧,我向公主交代,一是觉得您看起来太孤单了,二是……也许您会因为伤心时瞧见我,对我好一些。”
“汉语里有个成语,叫乘虚而入,说的就你这个心思。”
“乘虚而入?”多尔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真好,公主又教了我一个新词。”
草编花冠戴好,他顺势在她身旁坐下,长腿微屈。
暮雪瞥了他一眼:“你再过来一点。”
“嗯?”
多尔济不解,但动作却很迅速,立刻离她近些。西沉的日影将他们俩的身影照得长长的,影子交错。
“不是要乘虚而入吗?”暮雪微微侧身,“我赏你这个机会。”
下一瞬,多尔济只觉肩膀一沉,公主竟然把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
多尔济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回过神,眼疾手快托住公主头上欲坠的草编花冠。
“别乱动。”暮雪望着晚霞道。
“遵命。”
多尔济将草编花冠扶正,任凭公主靠着,一动不动,除了上扬的嘴角。
她就这样静静靠在他肩上,眼见天际一点一点染色,变为粉紫。
夕阳渐沉。
和煦的暖风里,暮雪轻声抱怨。
“你的肩膀实在太硬了些。”
“我的错。”
又静了一会儿,多尔济的声音在耳鬓响起。
“其实,我的胸膛软和一些。”
第43章 商会 暮雪不语,只是反手擂了一拳,正……
暮雪不语, 只是反手擂了一拳,正敲在他胸膛。
低低的笑声响起,多尔济轻轻捉住她的手, 带着刀茧的拇指在她的手背上摩挲了一下,略显粗粝。
“好了, 我不闹了,你看那太阳要落下了。”
他们于是不再说话, 只静静欣赏着日落。
草原上的日落,多尔济瞧过很多次。但这一次的日落, 却总觉得格外美些。
他侧着瞧一瞧公主。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点点落寞与温柔的神气。格外惹人怜惜。如若不是公主拒绝, 他是真想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全然地将她保护起来,谁也伤不到她。
公主在这草原上, 只有他这个倚靠了。这个念头有些卑鄙,可是他又隐隐有些不可言说的窃喜。无论如何, 他会待她很好,不只是为了显示对清廷的尊重,也是为了他的心。
想到从此以后, 可以与她看无数个日落,多尔济便微笑起来。
广袤的草原上,暮色四合, 远处一群羊慢慢抵达羊圈, 落日余晖把羊毛都照得发金光。
同样的夕阳,也照到公主属人的帐房上。
今日送别后,公主发了话,除了几个当值的,都可歇息半日。
小丫鬟英子因此有时间伏在榻上哭了半日。
英子是公主府后来买回来的一批丫鬟, 平常跟着带教侍女看炉子烧水,才十四岁,年纪小因此格外伤心些。
虽然也烦也恨家人把她卖了,但想着再也瞧不见爹娘弟妹,她还是忍不住伤心,鼻子都哭红了。
一直到暮光透近帐房,方才哭累了,盘腿坐在榻上,呆呆地盯着地上那一丝消散的红光。
同帐房的另外三个丫鬟也都差不多,也是一脸泪痕。
芨芨草编织的门帘一挑,带教侍女提着一盏灯走进来,环顾了一圈几个小徒弟。
“行了,今个儿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明天好好当差,别在主子面前拉张脸。”她提醒道,“主子是好性,还有嬷嬷们留意着呢,规矩摆在这,到时候犯了忌讳,别怪我打你们手板。”
英子立刻挺直了腰,与其他几人齐声道“是”。
借着烛火的光,英子分明瞧见带教侍女的眼皮也有点肿。
“知道就行,出来吧,今个儿有羊汤喝。”
满满一大缸羊汤,架在篝火上,咕噜咕噜响,汤色偏清,星星点点羊油,草原的羊膻味轻,鼻子嗅见的都是香气。汤面上浮动着些碧绿。
“难为你们弄了些青菜来。”赵妈妈盛了一碗汤,递给对面的云起。
在得到公主赏识前,云起原是种青菜的菜户之一。
云起道了一声谢,接过羊汤,道:“哪里有青菜呢,不过是我们到边上一点的地方扯了些野沙葱,权当个意思,这地方的水土不大适合种植,人家游牧自然是有人家的道理。”
“也是,”赵妈妈瞧她神色如常,打趣道,“怎么,你们都没哭?”
“我这个年纪,见惯了乱七八糟的世间事。再说哭也是需要力气的,秋娘在那里看管着呢,都还稳着。”云起倒是关心起来,“公主还好吗?”
赵妈妈点头:“公主瞧着没有特别伤心。这会儿跟额驸一起用膳呢。”
“我等下去求见方不方便?”
“这也说不好。”赵妈妈道。
今日说不清额驸要留在公主帐中歇息,娘家人都走了,做夫婿的不得陪着安心?可是如果额驸在,公主一般是不会听人禀要事的。
她与伍嬷嬷整日陪伴公主的时间长,也能觉出些公主的态度。伍嬷嬷是有丈夫有孩子的人,或许推己及人,觉得公主与额驸相处得很好。但赵妈妈却以为,公主一直对额驸有些防备之意。
对一个远嫁的女孩子而言,这倒也不是坏事。她更喜欢在这样的公主手下当差,若是真对这一个全心全意、心里眼里都是额驸的公主,想想都有些头皮发麻。毕竟男子的怜爱,谁也说不好会有多长。
赵妈妈笑了笑,问:“怎么,有事?”
“商人的事。”
跟随公主队伍而来的旅蒙商清点好了货物,预备开市。这草原上也没有什么正经的市场可言,他们索性在公主大帐后头清理出了一片小小区域,就算当作买卖的市场了。
看了黄历,选了后日开市。商人们写了一张贴子,期期艾艾的,希望公主能出席,预备着明日由范家送帖子。
云起便想着提前与公主禀告一下。
她看得出,公主对于这些商人很是看重,这群人确实有些用处,值得引为己用。草原上许多东西难以造出,只能倚靠商人运输,且如今驿路未通,想要传递消息,这些来来往往做生意的商人一定能派的上用场。
等到月亮升起来,一个侍女过来禀报赵妈妈,说公主已经用完膳,
春鈤
额驸回帐。
赵妈妈起身:“那么咱们过去,趁着公主还没休息前,能禀一会儿事。”
她们快步往公主大帐方向走,正是换防时候,一班护卫与另一班交接,在大帐前一排长戟下站定。
云起暗自点了点头。这些护卫们的架势还是有的,即使贝勒爷们走了,态度也没有立刻松懈。
夜里防卫的领头人佟守禄见了她们,颔首示意了一下。
赵妈妈也微笑着点头,领着云起往大帐走。
大帐门口有两个太监值守,见赵妈妈领人来,一人进去通传,得了令,方才请她们进去。
大帐里灯火通明,燃着许多宫灯蜡烛,公主在夜里习惯多点些灯,看着亮堂堂的。
伍嬷嬷侍立在旁,公主坐着,手上翻过一页《心经》。
这倒是稀罕事,赵妈妈瞥一眼书桌,瞧见一摞黄皮子经书。
“行了,就在前边待客厅旁边,设一个小佛堂。要人一进来就能瞧见那种。”
暮雪吩咐完伍嬷嬷,将经书合上,看向赵妈妈与云起,“可是有什么事?”
云起将商人们欲开市的消息说了个大概。暮雪答应下来:“我会去看看的。”
她想了想,补充道:“干脆,弄一个剪彩仪式。”
“剪彩仪式?”
这词云起倒是第一次听。
暮雪解释道:“弄两根柱子当作门,中间拿一个大红彩带系着,到时候让商人们请我用剪子剪开,讨一个好彩头。”
云起道:“回头我就去布置,弄得热热闹闹的。这草原上的人瞧见了,一定愿意来凑热闹。”
“是这个意思。”
见帐中无外人,云起拱了拱手,道:“其实奴才有一个想法。”
“你说。”
“公主若想好好引导这些商人,不如设立一个行会,”云起道,“从前在京中,好歹还有内务府管着这些商人,可是如今漠北并无官员派驻,您若有心,不妨受累牵头,让他们好歹有个归属,做事也有章程。奴才私底下也打探过,这些商人们,也乐意有这样的行会。万一起了纷争,也有人可以出面调和。”
这几乎是很直白的同她说,趁着朝廷命官还没管到这一片,咱们先管起来。
暮雪把指尖在书桌上敲了敲,沉吟道:“确实可行。”
如今漠北初次有正儿八经的商人来行商,一切规则都是空白的,刚好占个先机,将他们笼络起来。
她想的更多一些,光有个名义上的牵头,也许有些商人未必全然信服。于是暗示云起:“听说朝廷对于漠北商人的资质管的颇为严格,每年得拿到票号方才可在这草原上行商。可是朝廷也不能未卜先知,万一有奸商混在里头作乱,激起群愤,那免不得要将这家的票号取消,你说是不是?”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用太费功夫。
“公主所言甚是,”云起一听就明白了,“万一有奸商行事,必定得将害群之马报至官府,除名!”
先礼后兵,懂事的,建立这个商会能帮着维护你的利益;不太懂事的,你可能就是奸商,要被取消票号。至于你问这个草原上谁来评判是不是奸商,答案不言而喻。
从公主大帐出来,云起踏着夜色,大步流星往外走。出幕城,穿越一座又一座毡房,瞧见一些旧旧的小帐子,那便是商人们的驻地。这些人有些从前在漠南跑商,所携带的帐子也是历经过风沙的,因此显得旧。又因为害怕沙匪抢劫,也没几个商人愿意弄些豪华装饰,看上去都灰沉沉的。
范家的帐子也是半新不旧,财不外露。有一个家丁受着,瞧见云起,立刻迎笑脸相迎。
“云姑姑这么晚还过来了。”
大家都不是傻子,邹云起一个陪房,不好好研究种菜,反倒有闲心这边瞧瞧、那边看看。就连公主身边的嬷嬷对着她也有个笑脸。那肯定就不是泛泛之辈。
范毓奇听见动静,立刻出来招呼。他的夫人见是女客,出来奉茶,而后很安静地缩在帐子角落里。
云起道了声谢:“范夫人看着今日气色好些。”
跑商苦,漠北这样的偏远之地就更苦。这些商人里几乎全是男的,就范毓奇带了一个夫人。云起因此对范夫人有些印象,这是个非常贤惠的女子。
范夫人很腼腆地笑了笑:“是。”
“她前几天难受得厉害,如今安定下来了,稍稍好些。”范毓奇微笑道,“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倒真是有两件好事。”邹云起道,“公主愿意出席开市典礼。另外,或许您肩上要担一担重任,该有个商会。”
范毓奇听了大喜,连忙过细问了情形,保证自己一定为公主马首是瞻。
送客远去,范毓奇瞧见范夫人,皱了皱眉:“之后在公主面前,你不要再是这样小家子气。”
他把范夫人接来,原本就指望她能够帮着在公主面前说些话。结果走了多久,范夫人就难受憔悴了多久,一副病容完全不可能在公主面前出现。
范夫人很是内疚,怕误了他的事,连忙答是。
第44章 寻狗 说是这样说,但真到了要觐见……
说是这样说, 但真到了要觐见公主的那天,跨进帐那几步,范夫人腿都打颤。
她是规规矩矩长大的,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娘家挪到夫家的院落。夫君回到老家, 成婚不过一月,就跟着公公到外头跑商去了。
这在她身边所见的常态, 似乎从亘古以来就是这样,男人们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 整日在外面跑,见不着面。她就在家里养下孩子, 侍奉婆母,敬着小姑。婆婆嫂嫂, 外嫁的小姑等都是这样过日子的。
虽然知道范家领着内务府的差事,或许在京中能见到一些贵人, 但那些与她都没有关系。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从前所见的身份最贵重的妇人,不过是县太爷的诰命母亲,七品的孺人。
可是这一回要见的是和硕公主!天呐, 和硕公主是几品的命妇?
范夫人被惴惴不安地引进去,一双眼跟长在翠绿团花宫毯上一样,不敢挪开。
范毓奇瞧见她这副畏畏缩缩的样, 嘴角抽搐了一下。早知道不把人接过来了。
幸运的是, 公主并没有因此生气,反倒让侍女倒奶茶赏给他们喝。
范夫人跟着范毓奇谢恩,然后捧着一碗奶茶安静地坐在角落,双手把奶茶碗攥得很紧。
也行吧,不说话不给自己找麻烦就好。范毓奇把视线从媳妇身上移开, 专心致志领悟公主的意思。
通常这样的大人物,有个毛病,一向不会将话说得太明白,万一说错了怎么办?得靠属下去“悟”。悟对了是主子英明神武,悟错了,那是下人不堪重用曲解其意。横竖不是主子的责任。
只是公主却不这样,她要办的事交代的很利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头一样,库伦商会的事,你回头与商人们商量,拿出个章程。”
暮雪把碗盖轻轻撇着浮沫,道:“你既然拜到我这里,有好事,我自不会亏着你。”
范毓奇立刻起身拜道:“奴才谢主子开恩。”
“尽心办事就是。”暮雪道,“我手上有一些玩意儿,放在那里也可惜。回头让人交于你,看如何处置。”
范毓奇自然无有不应,千恩万谢,又说了些奉承话。
悄悄走近一位太监,通传道:“额驸往这边来了。”
范毓奇识趣地起身,拉起角落里发怔的媳妇,向暮雪告辞。
小丫鬟们动作很快,收拾茶盏,摆回绣墩,也有替公主整理鬓发的,有条不紊。
暮雪倒是腰一塌,歪在美人榻上,揽过一个软枕枕着,懒得动。
要在外人面前维持尊贵的公主架子,也是很费力气的呢。
反正这次来的是多尔济,用不着起身相迎。
绣线软帘掀起,多尔济大步流星进来,也是不客气,直接挨着美人榻边坐:“我瞧你外边的小佛堂已经安置好了,怎么忽然对这个有兴趣。”
“想着可以为我汗阿玛和额娘念经祈福。”暮雪随口敷衍道。
“那正好,我可以教你。”
多尔济说做就做,拿了一本经书过来,摊开来,在暮雪面前举着,开始念起来。
这些经文他是自小就背熟了的,一口气念着,
??????
毫无停顿。
暮雪歪着头瞧他,他左边手腕上缠着两圈佛珠,据说是他叔爷爷,大喇嘛送的。平常倒是不觉得什么,这一下多尔济念起经来,不知为何有点怪。
“X圈佛子”几个字忽然从脑海里蹦出来,论起来多尔济好像也能挨上点边。
她越想越乐,笑出声来。
多尔济正念着好好的,瞧见公主在那里笑,莫名其妙。
“笑什么?”
回忆了一下,他也没有念错什么呀。
暮雪笑得越发厉害了。
多尔济见她笑,心情随之感染,不由得也微微含笑。把经书放在一边,拉住她的衣袖,眯了眯眼睛:“你不是在心里笑话我吧。”
“没有,”暮雪试图把笑意压下去,轻咳了两声,“我只是想到了高兴的事。”
多尔济挑眉看着她,一副“我就听你瞎编”的神态。
暮雪坐直了,抚了抚头发,道:“想起之前看到小狗打架,怪好笑的。”
她笑盈盈地将话题移开,道:
“明日那些商人预备开市,就在我这大帐后头不远处。我会去瞧瞧,你去不去?”
“当然。”多尔济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
他陪着公主说了些话,直到随从来催说时候不早了,方才起身。
“怎么,你还有事?” 暮雪有些奇怪。
“嗯,要向祖父那边回些事。”多尔济道,“晚些我再来寻你。”
因高兴,陪公主说话的时间长了些。多尔济赶着土谢图汗的王帐时,叔叔阿海已经同土谢图汗说了一会儿话了。
见孙儿过来,土谢图汗笑道:“是什么绊住了你的脚?”
“当然是可爱的公主。”
土谢图汗哈哈大笑起来,虽说娶公主是出于政治目的,但见着孙儿能和喜欢的女子在一起,他这个做祖父的也欣慰。
他一笑,王帐里的其他人没有不笑的。阿海也笑,然而心里却有些鄙夷。
一个大男人,沉迷这些情情爱爱的事!就这样还是土谢图汗部未来的继承人!
明明大哥死后,他才是土谢图汗最得力的儿子。
结果让这乳臭未干的小儿抢了先。
依着漠北草原上以前的规矩,强者继承,他这个正值盛年的儿子合该继承父亲的一切。然而臣服清廷之后,依着朝廷的意思,设了什么爵位,也学起那一套嫡长子继承来。这让阿海私下里很是愤愤不平。
然而这个敦多布多尔济不仅封了多罗郡王,更是成了大清的和硕额驸,将这继承人的身份敲定得牢牢的,简直可恶。
阿海目光从多尔济身上一掠而过,颇为不屑地扭头不看他。
今日议事,主要是说那达慕大会之事。
打败准噶尔,重返漠北以后的第一次那达慕大会,土谢图汗打算好好地热闹一番,已经提前知会了漠北另外两大部落,邀他们的勇士一起过来共襄盛会。漠北三部以土谢图汗部为尊,既然要办,就必须拿出个样子。
“敦多布多尔济,赛马这一项你得好好准备。”土谢图汗道,“也好清廷公主,瞧一瞧你马背上的风采。”
“是,我既然在这里,就不会输。”多尔济斩钉截铁道。
闲话聊了几句,土谢图汗将招待各部落的事划分下去,又听众人讲了些要事。
多尔济将商人们要开市的消息禀告详细。
土谢图汗倒是没有特别在意,于他个人而言,要什么东西没有?清廷皇帝早早地赐给他与大喇嘛诸多赏赐。
只是对于寻常贵族以及牧民来说,确实需要商人们带来些草原上见不着的东西。尤其是在归化暂住的那段时间,他们与漠南台吉有所往来,添了一些新用品新习惯。担心回漠北用不到了,陆续在土谢图汗耳边提这事,啰里吧嗦唠唠叨叨的。这才有了请旨通商的事。
听说公主会去,多尔济也会去看看,土谢图汗点点头:“你自己安排就是。”
他不在乎,其余贵族们倒有点兴趣。回归漠北半年多了,当时带过来的一些用品消耗得厉害,譬如茶叶之类的。原本预备让手下人去,但听说公主与小郡王都会出席,这样一来倒可以考虑过去瞧瞧,顺带拉近些关系。
议事完毕,土谢图汗回后帐房歇息。毕竟是六十岁的老人了,又经过多年战场厮杀,病痛多,坐得久了没有精神。
待大汗离去,众人三三两两散去。
阿海倒想跟父亲多说两句话,追到后头去。
土谢图汗有些累了,见他来,神色有些淡淡的。“怎么,还有事?”
阿海道:“那达慕近在眼前,又有车臣汗部与札萨克部来人,想必到时候比赛情况激烈,谁能夺冠,也很难说。儿子训练了一些勇士,摔跤、射箭、骑马,都是好手,想着也能让他们上场好好宣扬我土谢图汗部的威风。”
土谢图汗瞥了他一眼:“刚才敦多布多尔济说的话,你这个做叔叔的不也听到了?”
“侄儿有志气,少年意气,是好事。我心里也盼着他能力压群雄。”阿海笑道,“只是侄儿到底在京城待了那么久,回来又要长久陪伴公主,这骑马射箭的本领若有些生疏,也是有可能的。有我部的其他勇士陪着,万无一失,就算真的有什么闪失,也不会丢我部的脸。”
“也可,”土谢图汗挥挥手,“你也下去歇着罢。”
阿海背着手往外走,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走出王帐,瞧见多尔济正与两个台吉攀谈。
是在图谋什么事?
阿海不动声色掉转了脚步,朝着他们那边走去。
“在聊什么呢?有没有我可以帮得上忙的。”阿海笑着凑过去。
那两个台吉与他挺熟,一人说道:“小郡王问我们牧场有没有新下的小狗。”
“小狗?问这个干什么?”阿海皱眉。
狗在草原上挺重要的,既能够看守蒙古包,也能够帮着放牧,狩猎时也能帮得上忙。因此有些牧民会有养狗的习惯。
不过对于他们这种贵族而言,放牧不必亲自去,看守也有护卫,便也没有特别的必要养狗。
多尔济笑了一下,道:“贝勒爷们走了,公主一个人呆着有些无聊,她好像喜欢狗,我想寻一条好狗,送给她养。”
阿海:……
他呵呵一笑,道:“挺好的,我先回去了。”
背过身去,却翻了个白眼。
还给公主送狗,费那个劲做什么?我看你就挺像公主的狗。
第45章 和气 此子难堪大任、难堪大任呐。 ……
此子难堪大任、难堪大任呐。
说不定有朝一日能把他拉下马, 换成自己上位。阿海哼着小调回到帐中。他的福晋正在镜前,由侍女拿着一块新料子在身上比划。听见动静,忙上来问候。
阿海盘腿坐下, 接过奶茶,心情颇好地说:“这料子瞧着挺不错, 正好给你裁新衣。”
“是吧,我也说好, ”阿海福晋把手滑过那宫缎,“是公主特意赏的呢, 不愧是宫里的料子,摸上去可真柔软。”
“公主送的?”
阿海端奶茶的手停了停:“什么时候?”
“就前两天, ”阿海福晋道,“听说给大汗的侧妃也送了。只是不多, 差不多就够做一身衣服。”
这样好的料子制成的衣服,只能做一身, 真是可惜。何况穿过柔软的料子,再换到稍微差一些的,就有点难受了。
阿海福晋将料子拿起来比一比, 叹息一声。
“既然是南边带来的料子,也不只有公主有。”阿海道,“那些商人要开市了, 你可使人去瞧瞧, 有好料子买回来就是。”
这些妇人,眼里就只是些好料子,做衣裳。那位公主大概想的也是这点子事,眼巴巴地给他们送东西,大约是希望维持好关系, 让他们能照顾一二。
也是,这样偏远的地方,清廷的贝勒爷们都走了,害怕也是当然。
他回想起当时宴席上,四公主始终很安静地
??????
坐在角落,一副平平无奇的模样,心里不由得有些轻视。
就这么个女人,多尔济还一副讨好的神情,真是没出息的东西。
阿海福晋倒是挺高兴的:“从前在漠南倒有两条街能看看,回来后就没什么热闹了,可算是有个地方能逛。”
“你才在漠南待多久啊,就整天念着——”阿海忽然停顿一下。
是了,这女人家爱繁华爱热闹,连他的福晋都尚且如此,更别说公主了。忽然从繁华的京城到了这里,一定会有诸多不适应。要是这公主因为不习惯,觉得漠北草原的日子太难过,闹着回去。那么多尔济在库伦的势力又可削弱些。
“怎么了?”阿海福晋不解地看着他。
阿海摸摸胡子道:“公主不过一个小女孩,远离家乡至此,一定害怕。她还不知道后边冬天有多冷多难捱了,真到那时候,说不定哭着要走。你若见了她,也可以教一教她。”
多年的夫妻,阿海福晋如何不懂得他的言外之意,却有一些犹豫:“可是这,若是真如此,大汗也许生气。”
“生气也是对着那个看不住公主的没用额驸生气。”阿海把眼睛一瞪,“怎么,你有意见?”
他生得五大三粗,沉下脸来时,还真有些令人害怕。
阿海福晋忙笑道:“没有,我记着了。”
到了商人们开市的日子,阿海福晋约了另外两位熟识的贵妇人一同去。
因提前知会了公主与小郡王会来,调了些侍卫来站岗,也用木桩拉起了下马绳。放眼望去,来的都是衣着得体的体面人——本来消息只在库伦核心范围传播,且是头一次正儿八经的开市,寻常牧民压根连消息都不知,更别说过来了。
一共十二家商人,分成两列扎了毡包,简单用木板写了招牌摆在门口。毡包后面用车堆着打包好的货物,方便取用。
因着天气好,大多商人都在外头临时支了一个摊子,把货物摆出来,一望就知道有什么东西。用麻袋装的药材、粮食,摆在布上的瓷器、一块一块码成小墙一样的茶砖。
这些都是草原上目前没有生产的东西,紧俏得很,几乎每个摊子前都有人问价。伙计一脸含笑地答了价格,但是不卖。
“请贵客稍稍等候片刻,待公主过来剪彩,我们才正式开市哩。”
“剪彩是什么?”客人不解。
“就是祈福,”做生意的自有一套吉祥话说法哄人,“请长生天保佑贵客和我们都顺顺利利的,保佑草原水草丰茂。”
阿海福晋四处张望,跟在身后的侍女提醒:“福晋,你瞧那最前头,一定是卖布的。”
日光下,一块极其漂亮的丝绸搭在龙门架上,轻轻波动。为日光所照,那丝绸简直流光溢彩,耀着光。虽然与公主赠她的是不同样式,但是一样的好看。
其余两个福晋也瞧见了,赞叹道:“好漂亮的丝绸。”
这些人也不知道怎么,能够织出如此精美的织物来。
她们抬脚正欲往那边去,忽然听见一阵喧哗声,紧接着一个透亮尖细的男声响起:“和硕公主到——”
阿海福晋等人转过身,瞧见公主在小郡王以及一众随从的陪伴下款款走来。
她所到之处,邻近之人纷纷弯腰行礼,倒像一道风吹得草压低一样。
各家掌柜连忙从毡包里转出来,俱是一脸微笑着紧紧跟在随从后头,围着公主走向最里处搭好的木台。
范毓奇端着托盘,恭恭敬敬立在一旁,托盘里装着剪子。
暮雪在木台中心站稳,扫一眼台下围拢的人们,心想来的人也真不少。
论理,这种时候应该要发表一番慷慨激扬的开市词才好,但是暮雪不习惯,只是捡重点讲了一句:“愿草原商路从此愈发繁荣,方便大家。”
然后就拿起剪子,对着大红丝带一剪子下去,宣告开市。
台下,侍卫黄忠率先鼓掌,其他的人不明就里,也学着他的模样拍起手来,一时之间,倒是很热闹的一片掌声。
既然开市,大家纷纷同商贩交谈要买货。
都瞧见这群商人来时的车架,估计是头一次来,其实也没有带那么充足的东西,还是要抢先买了再说。
阿海福晋想着阿海的吩咐,望望公主,又瞧瞧那边风中招展的丝绸,有些纠结。
其他福晋喊她:“怎么了,快过去吧,我看琪琪格都跟那商人说起话来了!”
想到那张大黑脸,阿海福晋只得忍痛道:“你们先去,我在这里看看。”
“那我们真走了。”
“走吧走吧。”
打发掉那两人,阿海福晋领着侍女悄悄跟在公主后头,想着找个机会与她攀谈。
这位清廷来的公主,似乎不大爱交际,虽然瞧着和和气气,也叫身边嬷嬷给人送了些礼。但自己却不爱与人说话,也不愿喊人进她的帐子。阿海福晋曾让人问过,回来的消息是“公主那边东西还没收拾好,有些乱,不大方便让福晋进去。”
客客气气地,就是不让人上门。再问就是公主怕生,公主喜静,亲人们刚走有些伤心,并不是专门不见您云云……
好不容易趁着这个机会瞧见,有好几个人都想趁机上去同公主混个脸熟。
然而一堆随从,包括多尔济这个大高个,往中间一横,把公主身影遮挡得严严实实阿海福晋硬是瞧不着公主的影子!
这小子都满了十八岁了,一年不见如何又长高了?
阿海福晋皱着眉,只好跟其他两三个试图找公主套近乎的人一样,跟在后头。
公主一家一家的看过去,问一些话。这些商人都是汉人,公主说的也是汉语,阿海福晋他们几个压根听不懂。
好不容易瞧见公主脚步往丝绸铺那边去了,阿海福晋脸上一喜,也趁机上前,只听得她交好的几个福晋的随从在嚷嚷。
“凭什么不多卖给我们主子些,又不是买不起,你知道我们是什么身份吗?”
公主走过去,轻声问:“怎么了?可有什么难处?”
见是她来,众人都不说话了,那个伙计从柜台后绕出来,点头哈腰道:“回公主的话,因为路途遥远,我们只带了少量从江南采购的上好丝绸,可是……可是贵客们都想要。为了能让诸位贵客尽可能都买到货,我们掌柜说就限量卖,一个人只好买两匹。”
“原来是这样。”公主道,“这也确实是你们的不足,然而第一次到这做买卖,难免有疏忽,你们掌柜是?”
“是草民。”范毓奇从人群中钻出来,连声道歉,“这一回确实是备货不足,路上又遇见风沙,折了些货,方才这样。之后一定给各位贵人都带足货了。”
“我可先替你记住了。”公主道,“既然这样,你也给我来两匹丝绸吧。我瞧着确实是不错的料子,不输宫里的呢。”
公主表了态,原先一两个还打着以权势强压着这商人以低价多卖些的贵族,倒不方便开口了。
只得跟着老老实实买两匹,还得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