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慎最实在,他道:“依我看,什么都好。只是,王上和太上王,差着一个辈分呢。”
楚阙:“……”
真想撕了你的嘴。
“那就想办法,想办法!”楚阙唤人给他们斟酒,又说道:“王上既说了这话,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你们未必不知道。若是这样僵持下去,难道对谁有好处?若是燕王震怒,撕毁盟约,归燕起兵,咱们难道不吃苦,百姓难道就安生?”
姬如晦点头:“如此一看。王上倒不是宣布喜事……”
大家看他:“什么意思?”
“依我之见,王上的伤心和吃醉酒,全是假的。”姬如晦道:“他这是要逼咱们好好地替他谋划,还要逼燕王承认。今日之事,一旦说破,只有一个结果,要么同意,‘和平联姻’,要么,起兵。”
“若是燕王起不了兵,纵不同意,也变成了同意。”
“有着燕王起兵的威胁,哪一个人臣敢不同意?日后,倒省了麻烦。也不必劝谏了,眼下,大家直接跟咱们王上,站到了同一战线。”
楚阙惊得瞪大眼:“王上好奸诈。”
“你想啊,燕王若不同意,真的起兵,谁敢担得起这个责任?”姬如晦摇头,叹气说道:“反正我是不敢。什么于理不合?你们说一个试试?于理不合重要,还是‘不叫燕王狠揍咱们一顿’重要?”
符慎“啊”了一声,悟明白了:“竟是一箭三雕。”
“说不准,刚才是那两位,怕咱们说三道四的不同意,故意作戏呢!”
“那……若是燕王真不同意呢?”
“燕王本就重信,毁约于他而言,恐怕难堪;再者,他自有仁心,若要起兵,哪里能等到今日?”姬如晦道:“他若不起兵,传出去,岂不就等于答应下来了?”
“这么看来,恐怕是……咱们王上等得心急了,想叫人家,早日给他名分呢!”
第106章 将方舟 做你床上的一条狗。……
秦诏这一招, 将所有人都打懵了。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连燕珩都堵住一点火气,全然骂不出来。
昨儿, 是自己主动亲的。
今日宴上,不承认也得承认。诸众瞧着, 兴许觉得他在作戏,难不成夜里颠鸾倒凤, 白日里倒又冠冕堂皇起来了, 说出去也叫人笑话。
燕珩被人将了一军。
若不是昨天是他临时起意,他都得怀疑秦诏早有预谋, 只下了套等着他钻。可秦诏惶恐,并不知情, 总不能是,背地里说服梁太王后也陪他一起做局。
没大会儿,秦诏跪进来, 迎接他的, 便是一道茶盏。“霹啪”一声,连着秦诏的心, 都碎成了许多瓣。
燕珩问:“你是想逼寡人?”
秦诏望着他, 道:“逼?燕珩, 你为何这样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叫人揣测……我便只说是我一厢情愿。难道你我,不是两情相悦?”
“如今,就算你答应我,旁人也不过以为,是燕王无奈,抑或为了两国之平定,分毫不影响你的英明神武, 燕国之权,我一分也不会肖想,秦国之广阔长土,也都交到你手中。我只要一个你,难道也算过分?”
燕珩道:“秦诏,寡人说过,寡人并不能给你这样的‘唯一’。”
“为何?”
燕珩沉默,无话可答。
为何?为着那样的‘唯一’太可笑,帝王家有什么情根深种?连同骨血与躯体,都不过是权柄的一部分,连带着王君姓氏的光辉,繁茂地绵延和继承下去。
“不为何,总之,不行。”
秦诏跪住不动,视线幽邃,然而那里面,却藏着难言的躁与火。
燕珩狠下心去,避过他的视线,并不看人,只又说道:“寡人虽然喜欢你,却不是‘非你不可’。秦诏,你未免太……自以为是。”
一句话,差点叫秦诏烧起来。
他反问:“不是非我不可?”
“正是。”
“那是谁?除了我,还能有谁、还会有谁——燕珩,你分明在骗我,我不信!”秦诏跪行至他跟前:“你定是为了我夺天下之事,还生我的气,才这样说,对不对?你心里,分明只有我、分明只喜欢我的!”
燕珩垂眸,冷笑:“寡人喜欢谁,干秦王何事?秦王自有妙计,夺得天下。往日是寡人心软,愿赌服输,怨不得别人。你我虽有盟约,但……那时那日,在燕宫,却也定下了一条规矩。”
“秦诏,你不会忘了吧?”
那时,燕珩说:[秦王若想迎寡人去临阜,须以天子之名。自此,鞍前马后,无所不从,若无寡人的应允,不得近身……]
“寡人愿赌服输,秦王,也该,一言九鼎。”燕珩眯起眼来,冷冷地瞧着他:“若是不然,你我二人,这便撕毁盟约。寡人倒要看看,秦王如何定下这场联姻。”
秦诏心中一凛,他知道,燕珩说到做到,从无虚言。
若是两败俱伤,实非他之所愿。
他咬牙,不情不愿道:“我自然,信守约定。”
“只是……”
燕珩冷哼,仿佛不屑似的,“秦王不必再使些诡计了。明日上殿,与你的诸臣说个明白,自说自个儿吃醉了,再也别提才好。”
若真要这样说,秦诏想,自己此生便再没得第二个机会了。
哪有出尔反尔,王君戏言之说?
秦诏敢怒不敢言,心中生出情绪来,只又追问了一句:“燕珩,你到底为何,不肯给我这样的唯一、不肯与我相守?难道,只叫我做你床上的一条狗,你便满意了吗?”
他以为,燕珩至少也哄他两句的。
奈何那位正在气头上,竟也只冷笑一声,点头道:“正是如此。”
见秦诏愣在那里,燕珩反倒来了兴致,他挑眉,将话说得薄情而尖锐:“寡人要娶妻生子,万世千秋,西宫里容不下你。敢问秦王,做寡人床上的一条狗,你可愿意?”
“若是不愿,你我也不必提什么相守,寡人并不会为难你。”
那话刻薄,给秦诏气得浑身发抖。
他本是愿意的,但:“就算做一条狗,你的床上,也只能有我这一条——燕珩,你凭什么娶妻生子?你有夫人不行,有公子,也不行!”
燕珩拿靴子尖,踩在他大腿上,因跪着,绷直了强劲有力。
“凭什么不行?秦诏,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这样管寡人?”燕珩道:“寡人想娶谁,就娶谁。想要谁,就要谁。那,又怎样?”
秦诏有瞬间的失神。但形势所迫,如今被燕军拿矛抵在临阜,如指着心口,他进退两难,颇有种“人为鼎镬,我为麋鹿”的伤感。
然而,那伤感被更重的伤心与痛苦激散了,他握住燕珩的脚腕,抬脸,直视于人:“燕珩,我,不许。”
燕珩反手掐住他的脖颈,冷笑:“你不许?……你有什么资格,不许?”
手掌愈发用力,秦诏脸都憋红了,然而他却不反抗,只望着他,亟待呼吸的肺腑将眼泪挤压出来,叫他整张脸都显得狼狈,那双眼睛流淌水光,却情愿,哀伤。
那力气不算重,但秦诏还是滚下来两行眼泪。
燕珩心尖微颤,跟着松了手,别过脸去了。
秦诏道:“燕珩,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你一日心软,我便一日得寸进尺。是,我恃宠而骄。”但他学着燕珩的口气,冷笑道:“但,那又怎样?你为何不将力气再重些——让我死在你手上,难道不好?”
燕珩不说话。
那沉默之中,流淌着微妙的懊恼与怒火,还藏着针锋相对的情绪,隐忍,伤感和无措。总之,沸沸地烧灼起来,两个人,谁都不好受。
仿佛再难忍受一样,秦诏站起身来,两条手臂将他辖制在椅座之间,俯下身去吻他。那动作粗暴而强势,侵略性的肆意游走,令人难以招架。
燕珩有短暂的失措,手摁在他肩头,欲要推他起来。
然而秦诏力气惊人,顺势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扣在他的后颈处,膝跪在椅座的中间,仿佛焊在那里一样,分外野蛮得将他环绕住了。
燕珩“唔”了一声。
他拿另一只手去掐秦诏的脖子,可惜那影响显得微弱。正因这样地擒住,秦诏仿佛窒息似的,便从他唇齿间汲取更多;骤然的缺氧和用力,叫他脖颈青筋跳动,喉咙间的血脉也跟着蓬勃,在燕珩手掌心底下,迸发出再难辖制的威胁。
是了,狼子野心,一分一毫都不再加以掩饰。
他的野蛮,强悍。
他狂纵的爱欲和渴望,他急切地撕咬和醋意,就着涎水吞咽下去,再没有一丝扮弱的意思。
吻毕,秦诏含着泪问:“你杀了我啊?为什么不动手,舍不得吗?你爱我吗?”
燕珩喘息不匀,竖眉凝视着他,仿佛也因缺氧,短暂地忘了怒火。
秦诏轻嗤笑,更多的,却是哀伤地讥讽:“燕珩,和你那个光辉的帝王名声比起来,你这样胆怯和懦弱,竟连一条狗都舍不得杀吗?”
“你!”
燕珩抬脚,踢开他,趁着人摔在地上的间隙,他站起身来,怒哼:“你不要以为寡人舍不得杀你,就是爱你。纵只是养一条狗,吃了那许多年的粮食,寡人还舍不得呢。”
他站定,侧脸隐没在阴影中,冷厉之声仿佛只剩了不屑:“你凭什么以为,寡人会为了你,放弃所有?”
秦诏爬起来,跪在原处,仍望着他,“我没有叫你放弃所有,只是姬妾而已。我就那样见不得人吗?仅仅只是一个名声都比不得?难道你我相守,你就做不得帝王了?”
燕珩想说,寡人不想做个有瑕疵的天子。
然而那话说出来,却更伤人了:“是。”
秦诏急了,跪行爬过去,扯他的袍衣:“燕珩——分明不是这样的!”
燕珩甩开他,冷笑:“你年纪小,做事那样的不稳重,寡人不怪你。所谓……”时至今日,那句话再说出来,却有了别的意味:“子不教,父子过。你蠢钝,是寡人没能教好你……只是日后,没这样的机会了。”
秦诏怔怔地落泪:“你什么都想要,唯独不想要我吗?”
这话才胡扯!
燕珩当然想要,恨不能现在就要了他!
更恨不能,此时此刻,便将他从地上拖起来,摁在床上,将那眼泪吃干净,叫他在床上狠狠地闹、狠狠地哭,求着自己,在膝间挣扎却逃不开,最终只得一下、一下,又一下,痛哭着求饶,无措得认命地臣服,只能做他脚边最听话的狗。
然而,他没有。
帝王开口,声息隐忍而冷漠:“寡人是天子,做不得西宫之主。更不会愚蠢到,将一个男人,放在那里做王后,就算是你,也不行。”
秦诏凝视着他,轻声笑了起来,眼泪随着笑声一起滚落,那话里还有藏不住的怨:“什么天子?什么名声?不过是自私,那是帝王的自私与薄情。”
燕珩眯起眼来,沉了一口气,神色危险。
秦诏那句话,仿佛拿着匕首,在试探他的底线——这会儿,光影里,秦诏的表情在变化,仿佛变得虚幻起来……他忽然想起玉夫人那个含着怨的眼神,和那个冷漠到让自己有些难堪的微笑。
“秦诏,滚出去。”
秦诏起身,仍朝他笑:“燕珩,你也要做那样的帝王吗?”
燕珩冷笑,没说话,转身便走了。他绕过那道帘幕,挺拔而孤独的背影,终于消失在暗色之中,再也不见。
秦诏没有追,他只是跪在地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仿佛委屈似的,他呜呜地哭了起来,堂堂秦王,跪在燕珩的寝宫里,孩子似的哭,越看越叫人觉得可怜。
那哭声隔不住,隐隐约约地钻进燕珩的耳朵里。
帝王抿着唇,气哼哼地磨牙。
这小崽子,真该死。
总这样揪着人的心,耍无赖,分明是他无理取闹,当众叫自己下不来台,这会儿倒是哭得凄惨。
燕珩想,寡人这样的天子荣威,赏你例外的偏爱,你凭什么不满足?
然而自己将他搁在掌心里,养到那么大,一口米,一口水,恨不能嚼碎了喂到嘴里去的,才将他养得这样威风强壮、人人可畏。
叫他做了最威风的秦王,四海扬名,他总这样不珍惜。
难道这小崽子,就分不清孰轻孰重?做帝王,哪能如这等任性,想怎样就怎样?那口诛笔伐的声名,那四海皆谈的话柄,难道叫人心安?
燕天子之帝王威名,仿佛一块无瑕的美玉,他如履薄冰做了许多年无可指摘的王,又如何忍得下这样的“污点”?
燕珩生气。
为何,秦诏,总这样……不懂他的心?难道自己将心留在他这里,只同别人逢场作戏、造一个帝后相携的佳话也不行吗?
燕珩分明觉得他,不可理喻,善妒,刁蛮。
善妒和刁蛮的秦王,还在那儿哭。
哭得人心烦意乱,愁肠百转千回,这小贼!
燕珩烦躁,没大会儿,终是忍不住,复又出来了。
他站在殿里,看着人,扬了扬下巴:“够了。”
秦诏抽泣两声:“燕珩——”
“住嘴。”燕珩冷眼睨着他:“寡人叫你出去……来人!”
侍卫没进来,最先进来的却是德元。他捧着一盘锦盒,跪在两人跟前儿,为难得整张脸都皱巴了起来:“秦、秦王……小的拿来了。”
秦诏这才站起身来,摸过锦盒,打开。
一块新筑的漂亮玺印就躺在那里。他忍住满腹的情绪,轻轻呼了一口气:“原先,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如今……仿佛并不重要。这江山,并非只有我,才能治理得更好。”
燕珩挑眉:?
秦诏将玺印搁在他桌上,而后是从燕珩那里讨来的虎符、自个儿的秦国虎符,最后,他竟从怀里,掏出来那两道金钏:“燕珩,我把玺印留下,兵符也留下。秦国的兵符也留下。你这样地想要,我都给你。”
“还有这两道金钏,你赏我的。我长大了,再戴不进去。”秦诏将剩下的锦盒打开,那是燕珩赏他的玉簪,望着那些东西,他慢慢地开口:“你这样地想要公子,也好,日后,就将这些宝贝,都赏给你的好夫人、好公子吧。”
“我从来没想跟你夺。”
“我也从来没想过,要陪着你,做这样一个薄情的帝王。”
说罢这句话,秦诏竟连看都不看燕珩一眼,转身便朝外走去了。
临到殿门口,秦诏顿住脚步,又补了一句:“天子居于临阜,执掌天下,从无有什么不合规矩。今日,我交还玺印,再三月,我自会离开。”
“什么秦王?嗬……燕珩,你未免瞧不起我。”
“我秦诏,守着心爱之人,愿舍天下,却从没有想过,要做一条与人分食的狗。在这世间,我虽再无亲人,却也不会赖着‘父王’,吃那嗟来之食。”
那神色坚决、冷锐。
和幼时,他在燕珩试探的金锭子之中选择快步离开,如出一辙。
那时,比起金锭子来,他更想要权力。如今亦是,比起权力江山来,他心中,还有更值得垂涎的东西。
燕珩:……
德元小心翼翼地抬眼,头一次,在帝王脸上瞧见这样生动的表情。
生气、愤怒、委屈、不理解和震惊,还有一闪而过的慌张……仿佛这一刻,他竟真的要失去这小子。
燕珩感觉一颗心被人拽碎了,随着秦诏踏入黑暗的影子,被扯得七零八落,可他又想……自己分明狠心,从不在意的。
还狠心呢。
德元心想,您那不是含在嘴里都怕化了么!
但他也不敢吭声,跪着退出去,跟德福交换了眼神之后,端着空了的木盘,灰溜溜地逃走了。
自那之后,秦诏果然不问政事。
群臣急了,求见,不应。
符慎去见燕珩,请他出面主持公道,燕珩赏给他一个冷眼,没说话,转身走了。
大家傻了眼:“这……这是没谈拢?还是作戏给咱们看呢?”
符慎那聪明的小脑瓜一转,分明说出了他最笃定的错误判断:“一定是作戏!我有把握。咱们王上爱权如命,恨不能要做天底下最狂、最威风的王,怎么舍得不问政事?那可是他血汗亲征,打下来的江山……纵不爱权力,还有他心疼的秦民呢!”
“再者,燕王仁慈,那样的爱民如子。若叫他不问政事,怎么可能?那位可是天子,想当初,一分权柄不舍得让出,还差点杀了秦王!”
因而,符慎定论:“他二人,定是怕咱们不同意联姻之事,给我们作戏看,要我们主动表态,支持此事,方才有台阶下。”
楚阙一听,难道表示赞同:“这话说得有理。不得不说,将军就是聪明呀!这等事儿,竟也悟出来了!”
符慎威武,说起话来一板一眼,既不显得轻浮夸张,又有理有据,加之他熟悉两人脾气秉性,大家深信不疑,全被带跑偏了。
就连符定来问,符慎都说:“爹,两位王上是要联姻,若我们不同意,就这样罢朝下去!”
符定大惊失色:“啊?”
不过眼下,虽然罢朝,所有诸事还是都传到了燕珩那处,他批阅着两国册子,一一打理国事,政事仍旧井井有条。
那颗玺印就摆在他手边,别说要刻个“燕”了,就是刻上“燕珩”二字,也没人说个“不”字。
然而,往日里所想,真的得偿所愿之时,燕珩反倒觉得没意思。
此刻,他还不知道,秦诏在交还玺印之前,还干了个惊天动地的大事,那就是写了一道诏旨,盖了两国玺印,叫太王后带了回去。
那诏旨上只有简单的一句话:遣散后宫诸嫔,封赏郡主,择良为婿。
梁太王后临走,还赞许地看了燕珩一眼:“珩儿,母亲也明白了。”
燕珩只“嗯”了一声,并不知她明白了什么。但很快,从燕国传回来消息告诉他:那个“嗯”字也不该说的。
秦诏这小兔崽子,登屋抽梯、偷梁换柱,竟这样又给他摆了一道。
他怒火滔天之时,秦诏却不肯见他,只叫人传话来,说那时还没想到今天,虽荒唐,却是在交还玺印之前做的。若是天子不满,就再择选宫妃,抑或者将人召回临阜便是。
天子之言,岂能儿戏!
燕珩进退两难,气得冷哼一声,便不说话了。
再几日,政事繁琐如云,飞书纷至沓来,叫他也苦闷。
他本想问罪的,可想起那日秦诏的话和那张含着泪却果决说离开的脸,顿时又停住了,他强作镇定地坐下,又问:“已经月余,难道还是罢朝?”
德福忙答:“听说是的。”
“混账,江山也不顾了?岂能容他这等任性?”
德福哪里敢说话,将身体躬下去,退远了几步。
没大会儿,年予治来求见,将最新的图纸交给他,又问道:“已经月余,旨意通传,秦王一概不见,此事……”
燕珩轻哼一声,拈了御笔,写下诏旨又盖了大印,方才给他:“通传吧,此事着手安排。若是处理的规矩,想来半年,便可看见成效……你行事稳重,寡人也放心。”
年予治一看,那玺印搁在天子桌上,不敢乱猜他们私底下到底寻的什么主意。只想着两人兴许真是作戏。不然,若是针锋相对,何以这样共享权柄、共治江山?
因而,他本着人臣的忠心,决定给两位铺一点台阶:“太上王,有一言,小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如今,天下太平,四海居安。战事的阴霾才驱散,正该有件喜事来,才好叫普天也同庆。”
年予治心道,往年选秀入宫,诸众还要多说两句荒淫无度,但今年不一样了,既不需要选,便可成大喜,何乐而不为呢?
“如今,两位都是大好的青春年华,也不必费事……”
眼见那话头不对,燕珩便哼笑,问道:“你来替你们秦王游说?”
年予治微愣。
“枉费你也是贤良,这等荒唐之语,竟也说得出来!他自年轻,不问轻重,荒废朝政,你不知劝谏便也罢了,竟也跟着他胡闹——”
年予治吓得往地上跪,揣摩了三遍,都没听出燕珩有言外之意。
瞧着,好似真不悦。
因而,他不敢乱说,只得仓皇告退了。人臣急得直冒汗,也没搞明白,这两位到底是玩的哪一出。正在一群人慌得没主意之时,秦婋站出来了。
她笑道:“我自有办法。”
“这解铃还须系铃人。咱们天子虽然英明,什么都顶顶地通透,却有一样不明白的。”秦婋背后说人小话:“就像主子没吃过民间的米糠之菜,那位,高处不胜寒久了,未必知道真心、真情的好处。”
这一帮大老爷们,除了姬如晦成了婚,其余的都还是单身莽汉,哪里猜得明白这话?
但秦婋却不理会他们的好奇,只说道:“不必多说,现在就速速出宫,选上几十个形容姣好的少年美人,不拘男女,都要。”
“作甚?”
“替咱们王上,解忧解难!”
没多久,消息传至凤鸣宫。
燕珩仿佛不敢置信似的,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德福战战兢兢:“那、那个,秦王,正在饮酒看歌舞。”
“两月以来不问政事,寡人烦乱如麻,他竟在那里饮酒看歌舞?”
德元添油加醋:“是呀,娇美少年,日夜不出,笑靥如花,也不知……”他佯作苦恼地叹息,公开给人造谣:“兴许是秦王年轻,耽于美色再正常不过,只是男女不拘,实在也荒唐了些。小的不敢拦着,若说一句,秦王便叫小的滚出去。”
燕珩重重地搁下手中茶杯:“哼。”
德元见他不说话,还以为那话不奏效。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开口之时,那位却冷喝一声,道:
“寡人之剑,何来?”
德元和德福大惊失色:剑?!——啊!
阳春二月。燕王提剑而行,奔袭曦和宫。
第107章 冀幸君 只许看,不许吃。
曦和宫, 正热闹,侍卫们分明知道,那位是来兴师问罪的。可燕珩临视, 却无人敢拦,更无一人敢去通传与秦诏知晓。
燕珩抿唇, 冷哼,扬了扬下巴。
两个蛮汉侍卫得令, 便猛地撞上去, 拿肩膀将门扇顶开,摔倒在地上。殿外的冷光骤然打进去, 为奢靡酒宴造出更光辉的场面。
秦诏膝上枕着一个少年,臂环挂在那少年娇嫩白皙的手臂上, 因抬起手给秦诏喂酒,那臂环就垂落下来,风情万种。
另一名娇柔女子, 则靠在他肩上, 半阖着眼眸,手指捻着人的襟领, 细细地捋, 姿态极尽妩媚。
跳了一半的舞蹈, 因这位帝王的到来,而被迫停下。一众娇女回过身来看他,杨柳腰、细眉,玉唇含笑,姿容清丽,个个不俗。
秦诏仅仅是抬眸看了他一眼,便回过目光去, 吃下少年喂的那杯酒,神色淡定道:“怎么停了?本王还没有看够,继续。”
大家战战兢兢地跳起来,那鼓瑟琴声,也复又响起来,断断续续,而后在燕珩一个眼神中,骤然停下,一群人再不敢了,便慌乱地跪了下去……
秦王虽然有令,可谁不知道,如今这座辉煌的宫城,太上王,说了算。
大家狼狈地逃出去,只遗落一地狼藉。
枕在腿上的那个少年也要跑,却被秦诏一把扯住,狠拽了回来。
开口之后,仿佛是柔声地哄骗:“瞧你,跑什么……你怕他,难道不怕我?”他垂眸,那笑却是对着少年露出来的:“再说了,本王这酒还没吃醉,你怎么就跑呢?”
燕珩感觉腹部升起来一种难言的情愫,那是过去从未曾有过的复杂滋味儿,好似带着愤怒,嫉妒,质疑,和克制不住的失落,整颗心被人狠狠踩在脚底,践踏着……
那个只跪在自己眼前讨宠的人,竟这样对别人温声软语。那只手碍眼,那张脸上的笑,更刺得人心口发疼。
秦诏每说一个字儿,他都想捅人一刀。
燕珩心中汹涌,可面色却极淡然,仿佛波澜不惊似的。他挑起剑来,锋刃直指上首席案,口吻微妙:“寡人,给你一个机会。”
那话不知是对谁说的。
秦诏仿佛不惧怕,可那少年却吓坏了,脸色惨白,挣扎着脱开手腕,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外逃,才跑出去一步,又被秦诏扯住脚腕,拽倒了……
燕珩微微笑,阔步走近前去,那剑锋一挑,寒光闪过头顶,秦诏后脊一凉,迅速躲开,竟叫人一刀削掉了半个发冠。
那一缕头发伴着金色的冠子坠落在桌案上。
那少年吓得惨叫一声,终于躲开秦诏的桎梏,几乎是腿软着爬出去的。
两人对视。
秦诏这才抬起眼来,眸光挑衅,漫不经心地抛了一粒葡萄咬住吃。
他缓慢地咀嚼,见燕珩不说话,遂又轻嗤,拎着桌上的一壶酒,肆意往嘴里灌。他灌得急,将自己呛得咳了两声,而后又放肆地笑出声来……
“天子大驾光临,秦诏有失远迎,还请恕罪。”秦诏道:“不过,父王剑法退步了,还以为,要的是我的项上人头呢。”
不等燕珩开口,他又轻嘲道:“哦,也对,如今交了玺印,要我的性命便也无什么用了——您也不必费那等事儿。杀了我么,还脏了您的剑。”
燕珩隐忍,开口:“你在与寡人置气?”
“置气?父王说这话倒奇罕。”秦诏笑道:“父王认我做个不肖的儿子,将我当做一条随时可以撵走的狗,我还有什么资格跟您置气?如今,不过是学着父王的样子,尝尝人间风月,到时,多娶几位夫人,多生几个公子,早日叫您享那——天伦之乐罢了!”
“怎么,如今,父王瞧着——并不开心?”
燕珩冷哼,将剑尖往下挪,抵在他心口:“秦诏,寡人命令你,收回这句话。”
“命令?……”
秦诏沉默了片刻,又笑:“父王吃醋了吗?”
燕珩道:“你不问政事,就是为了寻欢作乐?难道秦王,就没有其他的正事可做?”
“玺印、兵符全都交给您了。天子治下,要我一个秦王有何用?还是说,我如今待在宫里,也碍您的眼。若是如此,我此刻便可以走。”
“混账。”
“混账?——”秦诏握住那剑尖,朝自己心口狠狠抵近三分:“这不就是您想要的结果吗?您做您的英明天子,我做我的糊涂虫。您高兴了,来逗弄我,不高兴了,便叫我滚。”
“你!”燕珩神色变化,那强压下去的妒火堵在心口,以至于口吻并不自然:“除了你,寡人难道——难道,宠幸过谁吗?”
“您是没有。可您,想娶谁,就娶谁,想要谁,就要谁。难道我——有资格说一句吗?”秦诏微笑,口气混不吝的:“这话,可是父王自己说的。”
燕珩终于怒了:“不要叫寡人父王。森*晚*整*理”
秦诏挑眉,掌心的血嘀嗒嘀嗒的坠落:“那您,想让我叫什么……我的王,我如今,连躲在宫里,都叫您厌烦了吗?”
燕珩发觉自个儿的心肠变得更软了,仿佛眼睛见不得血色,他抿唇,冷哼:“松手。”
秦诏嘶了口气,顿住片刻,才终于松了手。
紧跟着,燕珩俯身,一把扯住他的襟领,将人拽倒在跟前,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那个巴掌响亮,却不算重,酥麻地异样感受,带着香风蒙在鼻息上,秦诏呼吸微智,仿佛酒意醉的腹火乱窜……
两月来的想念,被那个巴掌扇醒了似的,激流将他拱得喉结乱滚,而后,什么东西抵在桌案上,硌的人生疼。
秦诏轻“嗯”了一声。
却不是因为疼。
他眯起眼来,笑。那潋滟目光裹着欲念,直直地投在人脸上。他放肆,又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不是疑问,而是定论。
“燕珩,你吃醋了。”
“你嫉妒了,是吗?”
秦诏说完这句话,便隔着桌案,猛地将人窄腰扣住,一把带过来。掀翻的桌案将酒水和金盏都打翻,潺潺的液体浇在两人怀里。
燕珩挣扎,两人滚倒在殿里。
秦诏将他摁在席上,笑眯眯地俯视着看他:“燕珩,你不做我的唯一,岂不是正好?叫我同别人欢好,不给你惹麻烦,难道也不好?”
“你想要做天子,我便给你打天下,还你玺印,兵符。连我的将军、我的臣子都早便铺好了路。他们都认你,你想要什么,一句话的事儿,连诏旨都省了。我待你,难道不真心?”
“你想要英明,不想叫人知道咱们二人的关系。那也好,我自躲开,抑或滚出宫去,给你留下所有的一切,不逼你,什么唯一不唯一的,我也不要了。我待你,难道还不够好?”
“可如今,我怎样做,倒都成错的了。”
“你说我不问政事。可这天下,本就是——献给你的。如今,仗都打完了,血也流完了,你不必再担心一分,只需安心地守着。有没有我,并不重要,难道不是吗?……纵我死在你手里,这天下,也照旧太平。”
“海晏河清,我兴许不能等到。但你……一定会实现的。”秦诏将人罩住,狠狠地压制,紧跟着,伸手去抚摸他的小腹,那笑带有几分偏执和病态的诡异:“谁说……我一个男人,怀不得帝王的孩子?这江山盛世,难道不是你我的一颗种子?燕珩……那是我种在你身体里的,该是你抚育,才好。”
那眼神直白,深邃,占有欲浓的几乎溢出来,叫人头皮发麻。
秦诏仿佛怕他听不懂似的,自顾自地柔声重复道:“燕珩,我说,这江山,是我种在你身体里的种子……”
那口气仿佛惆怅似的,又带着执着的深情,秦诏压在他耳边,缓声道:“你要叫它,长出盛世,诞育万万生民,难道……那些子民,不是我们的孩子?”
燕珩:“……”
此刻,燕珩若能瞥见自己脸上那一抹绯艳的绝色,必也能明白过来,秦诏到底为何会……这等为他痴迷。
那声息显得沙哑:“你……你这混账,放开寡人。”
秦诏顶了他一下。
“燕珩……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说出来,我都给你,好不好?”秦诏道:“你方才,是不是觉得,愤怒,想要杀了他们,也想杀了我。是不是觉得伤心,失落,背叛,仿佛叫人狠狠地在心上砸了两拳,那肺腑里的气,都喘不过来。就连血管、牙根都嚼着酸涩……”
“燕珩,你吃醋了,你嫉妒了。”
秦诏想要吻他,却被人挣脱开一只手,扇了个巴掌。
这次的巴掌重了些,将秦诏扇得头都偏过去。然而,却有什么更坚更实的锋刃,抵在了小腹,仿佛等着种下种子似的,赫赫然的肿起来。
“下流。”
秦诏摸起他那一只手,掌心的血液濡湿在人手背上……
他将手贴在自个儿脸上,轻声问:“燕珩,你打我的时候,心疼吗?”
燕珩微微别过脸去,抽回手去,想要推开他,然而秦诏太重,罩在那里仿佛一座山,沉甸甸地压住人,再不叫他动弹一分。
“燕珩,你别走,我想你……你打我的时候,我也想你,我也爱你。”秦诏胡乱地去吻他,却被人掐住下巴别开了。
燕珩开口,那话不知是承认还是些别的,总之是带着冷锐的怒火:“寡人闻不得这等下流的脂粉气,滚开。”
秦诏轻笑起来,望着他,“你看,你就是吃醋了。燕珩,你若不许我身边有别人,你又怎么能娶那样多的王后夫人呢?”
燕珩不语,抬腿别住他,猛地一掀,将他反摁在地上:“秦诏,休得放肆。寡人并不是吃醋,只是……闻不得。你休要,自作多情。”
“再有,你放任政事不顾,沉湎美色,实在荒唐……”
话没说完,秦诏手就掏下去了,逼得人“唔”了一声,竟生生将人的话头堵回去了。
他贴着他的唇,轻声喘:“燕珩,你的种子,想种在哪里?”
燕珩别过脸去。
察觉他越来越过分的动作之后,那位猛地擒住了人的手,要秦诏放开。
因挣脱开距离,才发觉秦诏沾了血的手,在自个儿袍衣上带了一抹血痕。他那神色不悦,然而凤眸之中,流淌着更深的,却是心疼和隐忍。
秦诏便松了手,肆意地躺在那里。他仿佛醉了。衣襟大敞,被削了大半的发冠散开,将人脸上的那个笑容,映衬的格外自由、野蛮,放肆。
他脸上,还有一个巴掌印,明晃晃的。
可是双眸因笑意微微弯起来,却全是快意和满足,以退为进,抛却权柄,追住一点虚幻的爱意,他的心,被燕珩那颗心绑在了一起。
便一起痛,一起想念。
燕珩撑着身子坐起来,冷眼睨他:“混账,你笑什么?”
秦诏道:“燕珩,我忽然觉得,你说得对。做王也没什么好的,人都会死,君王也会死。只是……这一生,只守着相爱的人,才有意思。”
“秦厉当年,最爱的就是我那两位兄长,我分明也是他的孩子,可他却那样的讨厌我,恨不得杀了我……燕珩,我不是你的孩子。若你娶妻生子,也有了别人,我又算什么?你说你的心搁在我这里,可未免不会被人偷去……”
“待你有了你的王后,你的长公子昌,我未必不是你的三公子诏。”
那话哀伤,仿佛带着并不连贯的关系。可燕珩却听得明白,他有了更深的被宿命捆绑的必须要爱的人,却不是他。那一颗承诺只安放在他身上的心,又能停留多久呢?
偏爱比不过权势,恩宠抵不过岁月,这样的爱,总会消磨、散得再无影踪。
燕珩冷哼:“你当然不是寡人的孩子。”
“但我要做你的爱人,做你的夫君。”秦诏道:“今时今日,你既然来了,我便当你承认了、同意了。这江山须得你我二人共享,这山河万里,便叫我们同看。同席共枕,相携百年——燕珩,你躲不开我。”
燕珩仍旧那样的冷,然而表情却松动开来:“寡人只是来瞧瞧,秦王不问政事,到底在忙些什么。谈不上吃醋,更不必说什么承认。”
秦诏不管,坐起身来,自抱住他的腰,枕靠在他肩膀上:“燕珩,你知道吗?这两个月,我的心,破碎成了不知什么样子,求你,心疼心疼我吧。再别说那样狠心的话!”
燕珩拨开他,冷道:“嗬,秦王既有那样的心思,寻欢作乐,日夜不出,又与寡人说什么心碎?”
他站起身来,抚弄了一下袍衣,好叫那些褶皱消下去,再不让人瞧出来,里面的境况。然而袍角的酒液和下腹的血痕,却明目昭彰,惹得他微微皱眉。
“燕珩,我没有寻欢作乐。”
“哦?那寡人倒是眼花了,瞧见那样许多的美人。”燕珩垂眸看他,仿佛不屑似的,轻讥讽道:“只不过,秦王眼光实在差了些,此等庸脂俗粉,也能入得了眼,叫寡人瞧着,好不可笑。”
秦诏听见这两句,忙爬起来,想起来自个儿还没解释清楚,便道:“燕珩,我只是叫他们来陪我吃酒,这些天,什么也没做,连手指都没摸过,我发誓!”
燕珩冷笑:“你既想要吃酒,不想做这个秦王,那寡人便也能成全你……”
秦诏听见那口吻危险,吓出了一身汗,方才的狂纵消散,察觉燕珩对他的关切和嫉妒之后,心里乱滚的焦灼反倒消失了,只剩下眼前,收拾狼藉的害怕。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请他们来作戏,全都是假的,我没有寻欢作乐。”
然而眼下,再说什么都晚了,燕珩挑起眉来:“方才腿上枕着的那个,叫什么名字?肩膀上靠的那个,又叫什么名字?”
见秦诏诧异,不知所措。燕珩方才继续说道:“说出名字来,寡人这便拟旨,将这两人赐给你,管你是封在西宫,还是留在北苑,想尝多久的风月,自随你的意——难道不好?”
说罢。
燕珩从地上捡起那把剑来,转身便要走……
秦诏慌忙扑上去,抱住他的腰:“燕珩,不要走,不要——我错了,我不要他们。我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我心里只有你,你分明就是吃醋了!如若不然,为何这样在意?”
“寡人在意?嗬,笑话。”燕珩凤眸半垂:“寡人只是不喜欢,如你这等风流之辈,爬上寡人的床榻,免得染些脂粉香,叫人腌臜。”
秦诏还想解释,被燕珩抬脚轻踢开了:“再者……秦王既不愿做寡人床上的一条狗,这等事,便也不必说给寡人听了,寡人没有那等闲工夫。”
燕珩转身便走,秦诏猛地就扑上去了,他抱住人的腿,望着人急切道:“我愿意,燕珩,我愿意!我怎么不愿意的?我那晚说的也是愿意——做那条狗!我做!”
燕珩垂眸,伸出手背摩挲着他的脸颊,转而露出一个戏谑的微笑:“可惜,寡人不喜欢……养狗。”
秦诏微怔,发觉燕珩那样戏弄他,但话已出口,再推诿辩驳不了,只得恶狠狠道:“那……那我做你的夫君!”
他站起身来,抱住人的窄腰,分明的强势姿态:“我若是做一只小狗,那也是你的夫君,你又是什么?……燕珩,你也跑不掉的。”
还敢骂寡人是小狗?
燕珩竖眉,轻哼:“放肆!”
然而,不容他放肆,那小子也得寸进尺,强行抱住人乱撒娇惹起来了。
他掌心还流着血,在燕珩身上、背上、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血色痕迹……有心人一看,便知道,这两位抱在一起,到底是怎样的黏糊。
“燕珩,你那日骂我,好狠的心。”秦诏抱住他,不肯松手,手掌在后背乱惹:“分明是你亲完人,倒不认账了,却说我贪心?我不过是想守着你,不叫别人靠近,难道也不行?”
燕珩心里乱,并不肯承认自己说了狠话,便道:“不过只是实话实说,缘何说什么骂你?寡人不想要与秦王‘喜结连理’,更不想叫天下人知此龙阳之好。难道也不行?”
秦诏无师自通,醍醐灌顶:“那……那你的意思是,不说出去,只咱们二人知道,却不封西宫了?”
燕珩没说话,只冷哼一声:“寡人并没有这样说。”
“可我却听见了。”秦诏道:“你没说,我却听见了。燕珩,你说奇怪不奇怪?——只是我怕你不宣于天下,日后再反悔了可怎么办?”
燕珩道:“秦诏,寡人并没有说:要为了你,不封西宫。”
秦诏不管了,一句话只听见后半句“要为了你,不封西宫”,
于是,他干脆地去吻人,支支吾吾的话音从唇齿之间溢出来:“燕珩,你别说话,我方才分明听见了。你就是这样说的……”
那日,包扎过后,秦诏顺理成章地住进了凤鸣宫。
燕珩撵他走。
秦诏却说:“燕珩,我洗干净了,绝没有半分脂粉气。如今……全是你身上的味道。我好想你,再叫我闻一闻吧,求你了……”
秦诏缠住他,抱得死死的,就站在榻边不肯走。燕珩抬脚,还不曾动作,他便轻声哼了两句:“燕珩,你上次踹我那脚,如今,还疼呢……”
“胡诌,寡人不曾用力。”
“燕珩,珩儿……我是‘心’疼。”秦诏还想往前凑,被燕珩扯开。
那位凤眸微睨,自带着万千风情,他坐在榻边,哼笑开口:“留下,正好,今日之事,寡人还不曾罚你呢。”
秦诏微怔,顺势就跪下去了。
他并不知道,燕珩打算怎么罚,总之,那模样危险,他还是先跪下为妙。十几年来,那膝下黄金不知被他跪出多少来,然而,他却甘之如饴。
秦诏舔着唇,笑眯眯问:“燕珩,你想怎么罚我?”
“馋了?”
“馋了。”
“那就罚你,只许看,不许吃。”
秦诏登时红了脸:……
那位轻轻解开袍衣,就这样坐在秦诏面前,光影流转,阴影和明亮交叠着闪烁,烈烈的狂潮,一如帝王的威严,风情然不可亵玩。
茂密处,林草乌青一片,那里玉竹冒了笋尖,趁着夜色,风雨正浓。
秦诏难耐地望着,喘息比那位还乱。
燕珩却轻轻拿脚,踩住他的手,不叫他自己乱惹,逼得秦诏几乎要发疯,连额头都生出了细汗。
良久,窗外投下一席月光。
白,泼在他脸上。
第108章 不开寤 该叫我将您也弄哭。
燕珩冷笑着看他。
那张脸上, 有绯色如烟霞,晕染在两颊……极淡,然而映衬着雪白肌骨, 却分外鲜明。并不似快意之后的绽放 。
燕珩襟领合体的拢起来,不曾沾染一丝轻浮之意。
那神容, 因压了阅历和读懂世事的稳重,就连喘-息, 也隐忍克制。只有零星几个唇齿间溢出来的极低的音节, 钻进秦诏的耳朵里。
但也仅仅是那个轻轻的“嗯……”
秦诏快疯了。
忍得浑身连着筋骨,都发疼。好似被烫住, 不能动,连牙齿都快馋得嚼碎了。
“燕珩……”
燕珩凤眸低垂, 半阖的眸子流露出深邃的光色,仍不忘了应他:“嗯?”
秦诏喉咙仿佛被堵上了。
他吞咽,但说不出话来:“……”
秦诏仰着脸, 感受那热雾萦绕, 鼻息间嗅到某种别致的……淡雅的香气和独属于燕珩的味道。
散开来的还有他额间的热汗,秦诏袍衣之下, 有什么醒起来, 沸腾。
忍得厉害, 后脊背都渗出湿痕。
那张俊厉而锋锐的脸,被零星的白遮住。
他勾唇,露出一个邪气而下流的笑容,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燕珩,片刻后,仍未曾得到人的应允,便兀自舔着唇站起身来。
燕珩抬眼, 嗓音带着满足之后的淡淡沙哑:“寡人还没有允你,起来。”
“燕珩,我……”秦诏动作比话快一步,几乎是迫不及待扑上去的。他抱住人的窄腰,一把将人带倒在床上,狠狠地钳制住。
“十年。”秦诏舔着他的唇珠,轻笑:“我等了十年了……燕珩,我再也等不得了。”
从情窦初开,到心意坦白。
从受人欺凌,到威震四海。
他等了整整十年,才换来一丝一毫的确定。燕珩为他,也生了别样的难-耐。他也会嫉妒,也会吃醋,也会想要将他困在身边,做唯一。
那是与他相同的念头。
秦诏不知道,那算不算得上爱。但对于那个一向冷淡自持的帝王而言,这样不经意间的失控,已然足够了。
足够他确认,那虚无缥缈的爱,有一个根,挂在燕珩的掌心。
那是他的风筝线。
秦诏衔住他的唇珠,咬着吃,然而吞不下去,那嘴唇所携裹的软肉便越来越多,从一瓣唇,到两瓣,再到舌尖,舌肉,舌根……他仿佛在品尝某种美味一样,分外细致的舔-吃,那浓重喘-息堵住人的话音,燕珩想说话,却全被吞进去了。
秦诏只是这样吻他,就有什么灵魂似的月光,从身体之中流淌出来。
燕珩微怔……
他感觉那点黏稠的爱意化作的水痕,全都浇在了自个儿腹部。
“你。”
燕珩就说了一个字儿,就被秦诏摁住狂吻。
威风的秦王经不住考验,如今,只将身体紧紧贴在他怀里,胡乱地抖,也顾不上羞臊,在余韵中肆意地乱咬。
再接下来,就全乱了。
秦诏掐住他的窄腰,咬着他的脖颈上的血管,吸吮,亲吻。两只手臂仿佛钳铁似的悍住,任凭燕珩怎么都掰不开。帝王有瞬间的失神,仿佛才知道秦诏彻底长大了、不受控制了似的,也不知从何时,他的力气那样大。
论剑法,秦诏逊色三分。
比近身对抗,那小子却有的是蛮力。
燕珩心口微紧,仿佛察觉到了某种危险,然而在更加舒服的热度中,头脑短暂地空白了一下。如此短暂的一个时机,也被人捉住了,秦诏猛地掀开他的膝弯。
那尖牙利齿,咬下去。微微刺痛之后,他埋首……终于尝到了从未曾有人造访之处。
燕珩:……
那一脚将他踹开,然而涎水拉开一缕银丝,却连起晶莹的颜色,在秦诏唇边闪烁着水光。
秦诏拿腿跪住他一条腿,抬手擒住他的另一条腿,扣住脚腕,咬住他的脚趾尖。秦诏一面吃,一面抬起眼来,直直地望着他,那神色分明挑衅、极具攻击性:“燕珩,我说了……我总想尝尝你的每一寸。”
“你……”
燕珩憋得脸色发红。
他坐起身来,欲要扯秦诏,却被人狠狠掀翻……
“燕珩,你瞧,你浑身都在抖……整个人都红了。”秦诏将方才的“爱意”涂抹均匀,在一片光色中,俯下身去,又密密地舔干净。他吻住人,轻轻地嗅,将那喘-息挤进人耳朵里——
燕珩挣了下,被人咬住,闷哼一声:“嗯……”
“你想做什么,秦诏,放肆!——你若敢,寡人必剥了你的皮。”
那威胁的声音夹杂着喘-息声,仿佛意味深长地撒娇。秦诏安抚地舔了舔,又吻他,憋得人将喘-息声压了再压,整个人抖得更厉害了些。
然而,帝王一向隐忍,他低声道:“放开寡人……秦诏。”这会儿,他仍旧低估了秦诏发馋的程度:“乖乖地起来,若吃饱了,叫寡人教你些……教你些,别的。”
“父王,您都自顾不暇了。”
秦诏因吞咽和舔-吃,话音呜咽不清……才得逞,他便品评,如美味一等:“燕宫的金菊,开得可真好……”
燕珩怒臊至极。
趁他沉醉之际,他便强行拿腿夹住秦诏的脖颈,一把薅住人的发冠,将人狠狠地扯开,掀翻。他的掌心扣住秦诏,还不等报复回来,就被秦诏再度顶翻了。
形势逆转,再逆转。一贯强势的,准备叫他哭着求饶的帝王,终于不淡定了,他怒视秦诏,强制住他,不叫人动作一分:“你,休想。”
“你……”
“我怎么了?燕珩。”秦诏也不着急,强忍着那些热汗,趴在他怀里,细细地舔-吃他的耳垂:“你想那样待我,我也想那样待你——这不是你教我的吗?我跟着您‘做学问’,大丈夫岂能屈居人下?再者……能叫您肖想,必也是极好的。但可惜……我馋您许久了。您也说过那样许多娶别人的混账话,我不这样做——我心里难平这口恶气。”
“小时候,你总那样欺负我,叫我痛哭了那么多次。如今,我长大了,也该叫我将您也弄哭,才算扯平了。”
“燕珩……我忍不住了,我好想。求求你……”秦诏舔吃着他的耳垂,整个人仿佛烙铁似的,直烫人。
燕珩掐住他的脖子、反过来,狠狠地吻:“我的儿,你不知那里面的道理。叫寡人教教你……”
等燕珩几经波折,将人踹下床的时候,秦诏已经得逞了几分。
那等恶劣,隐隐作痛,逼得帝王起了点怒火。他卧躺在床上,略带风情的凤眸冷睨着他,下巴微扬起来。
就是这样半睁不睁的凤眸,雪白肌骨散发着成熟风情,仙人似的五官,闪着水光的长腿交叠,还在抖动,窄腰之下,却伏起来漂亮的曲线。
那眼神,略含不屑,微笑,分明就是,看狗的眼神。
秦诏难忍,被人这样的眼神望着,整个人都怔住了。也仅仅只是看着,他就兀自抖了几下。
燕珩:……
竟被他这样看着,就……分明半点没尝到,没摸过,自个儿倒是快意过了许多次。他不解,这小子,到底是有多痴迷。
燕珩来了兴致,坐起身来。
他勾勾手,唤秦诏跪到跟前来……秦诏摸着发烫的心口,被人踹了一脚的痛楚犹在,可却不自觉往前爬……仿佛被蛊惑住了一般,燕珩那样冷淡地风情,叫他爱得想死,顿时又精神抖擞起来。
燕珩坐在床边,那只雪白的脚伸出去……
踩在秦诏的肩膀上,而后,缓慢下移。
秦诏闷哼了一声,头上的热汗冒得更厉害了。这会儿,什么都不重要了,他虽然吃不到什么金菊,可眼下,被那只脚踩着,解解馋也好的……
“父……”
燕珩哼笑,挑眉睨着他:“这个时候,还这样叫寡人吗?”
“燕珩,燕珩……纵你是谁,我也爱,你是我的什么都好——燕珩,你……你再用点力。”
……*……
翌日清晨,燕珩还困倦得厉害,秦诏却已经将他搂在怀里,不管不顾地吻起来了。
“?”
燕珩勉强睁开眼,哼笑着将人拨开:“滚出去。”
秦诏不肯,凑在他耳边,嘬了嘬那一粒耳垂肉,又道:“燕珩,今儿,咱们该上朝去了。”
燕珩抬手,揉着眉心,不爽道:“寡人为何要去?那是你秦国的事情。”
“什么秦国?什么你的我的,分明是咱们的事情。”秦诏道:“君王可一日一朝,至多三日一朝,天子虽一月一朝,却也要去的。你如今,作了天子,还须‘勤奋’才好。”
听他反过来教训自己,燕珩挑眉:“勤奋?敢问秦王卧病在床之时,何人处理朝政?敢问秦王吃酒作乐之时,又是何人处理朝政?现今,秦王胆子大了,竟也好意思说这等胡话。”
秦诏理亏,笑眯眯道:“话虽这样说,可是,今儿,您还是要去的。我不讲规矩惯了,若是不去,他们顶多猜测,背地里乱骂几句。可您一向规矩,今日不去,倒叫人心里慌乱……”
他说着,去捉燕珩的手指尖吻:“我这样的人可恶,已经叫他们乱猜了。这些天,凡诸百事,都仰赖你,你若不去,万万是不行的。好燕珩,叫我服侍你起来吧。”
燕珩懒得理他,自抽回手,强撑起身子来,仿佛不悦,“你这小贼,分明自己做的恶,为何叫寡人也受连累。”
“再者……”燕珩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昨儿那混账放肆的模样,以及他不知真情还是假意同人吃酒作乐的场景涌入脑海,连带着晨间那点困倦,一等一的气恼:“寡人瞧见你,便觉满肚子的气,分外不爽利。”
“自今日起,没有寡人的旨意,不得靠近凤鸣宫,连打这条路上过,也不好。秦诏,你最好,乖乖地绕着远道。”
秦诏大惊失色:“可……可昨儿,燕珩,你也舒坦了的,我吃得那样好,喂你喂得那样饱,你怎的,翻脸便不认账了?!这可不成!”
燕珩哼笑:“寡人还没追你的责,秦诏,你这小贼,胆敢以下犯上。今儿,没囚着你挂在城墙上,剥皮示众便是好的——哪里的地方,都敢肖想。岂不是自讨苦吃,想拿命来换?”
秦诏便凑到人跟前儿:“燕珩,咱们俩都是一样的心思,谁也不必说谁,难道您,就不想要我?这样相互的两颗心,还不能还清么?”
说到这个,燕珩更不爽利了。
他有那等心思,可半点都没摸到!秦诏这小贼,却先下手为强,手指和舌尖都尝了一遍……
不说还好,有了这一句,反倒叫他更生气了。
燕珩左思右想,往日里秦诏那等心思昭彰,分明就是要对他做点什么才能解馋了。不知是自己当他小孩惯了,还是自负日久,怎么自个儿就没往那处想呢!
现如今,叫人逗弄了一番,输他一筹,心里更过不去那道坎了。
叫那泪眼朦胧的“舍弃天下独爱一人”的狂纵感动三分,又被那吃醋的情肠re得心乱五分。心意才要摸透彻、软下去,就……叫人戏弄了。
燕珩才觉得,共治天下、相携白首,给他唯一,也并不是那样行不通;秦诏就又给了他沉痛“一击”。
那小子总是这样,自己每每为着心疼,要退让一步,他就更逼近一步。
如今,眼看着,退到穷途末路,再退,就……
就真成了人的西宫夫君了。
燕珩仿佛有点恼火,冷哼了一声,“你是怎么想的?秦诏,竟敢叫寡人‘服侍’你,难道疯了不成?”
“没、没、我没这样想。我怎么敢叫你服侍我?燕珩,你别生气呀。”秦诏厚颜无耻地凑上去,吻他嘴角:“我只是看你辛苦,怎好,这等事儿,也叫你亲力亲为呢?我年轻力壮,体贴服侍你,再好不过了。”
燕珩抿唇:“你……!”
——“寡人不需要。”
见秦诏歪着头看他,燕珩竟忍着薄红,又补了一句:“寡人乃是天子!你这贼子,胆敢……”
秦诏贴上去,打断了人的话:“燕珩,昨晚,被人捉住吻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我还记得,你说的是:‘秦诏,你放开寡人,明日再给你吃,寡人实在困倦,真的不许这样捉弄人了’……”
燕珩登时竖起眉来,抬手捏住了他的嘴:“住口。”
秦诏噘着嘴,顺道又拱上去乱亲了两下:“这等事儿,咱们日后再说。现今,还是政事紧要,就让我来服侍您起床。许久不去,也该给群臣一个交代。您放心,今日,一句不该说的,我也不说。”
燕珩脸色缓和三分,质疑睨他:“果真?”
秦诏望着他脖颈上那成片的青紫和红痕,佯作正色点头:“果真。一句也不敢乱说,决不惹您生气。”
要么他非得请人去上朝呢,这才是他的心思和目的!
秦诏干脆将铜镜也给人盖住,不叫他瞧见,然后,体贴地服侍他更衣正冠,陪同他上轿,一路朝议事大殿而去。
燕珩神容仍旧冷淡,只是不曾被盖住,或者说,是秦诏有意替人选出来的衣袍垂云领,并不能遮住一分吻痕,反而将那片“重伤”衬得更明显了。
秦诏这小贼恶毒。
分明叫燕珩变相地在诸臣面前承认。
大家一瞧,好么,前脚说了生气,后脚这二位,又搅和上了。什么不同意?分明就是作戏!
大家接连点头,对符慎当日的表态深以为然。
符定老儿,坐在右侧行首,瞧见那一幕,神色并不淡定……他掀开眼皮看一眼,复又垂下去,再看一眼,忍不住地哽住气息,整张脸黢黑。
倒是那帮“小贼党羽”,自觉他们王上胜利在望,喜不自禁。
今日朝堂议政,除了水利、收缴各地兵权之事,已有了眉目和定论;秦诏还叫闻呈韫主持革新事宜,诸事涉及赋税、田亩,县制,官衙层级,事无巨细。
那假意吃酒作乐、不问政事的两个月里,他其实,一直在与人谋划此事。可谓又算计了燕珩一把,叫人替他着手处理别的政事,方才按下心来,全面修整盘算。
如今一看那清晰的条目,燕珩哪能不知?
他垂眸,看了秦诏一眼。
闻呈韫便识时务地停了下来,问道:“不知太上王,可有何等示下?因革新大业波及众多,但有一分不妥,必定惹出祸乱。各等条目。尚有不足与残缺之处,还请您……”
闻呈韫压根都不问秦诏。
还能是为什么?显然已经是跟人商量过的。如今,就等着燕珩点头。若是这位点头,新政始,日后诸事,必也脱不开关系了。
燕珩惯会打太极的。
他开口,波澜不惊:“寡人大致听来,还算有益。此等条目,可叫秦王过目了?”
秦诏刚想使眼色:“父王,我也是才知道……”
闻呈韫就已然实话实说:“秦王已经过目,示下并无问……”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来,秦诏尴尬闭嘴,闻呈韫将最后没说全的那个“题”字单蹦出来,也闭了嘴。
群臣悻悻。
燕珩微微笑,只平静点头道:“哦,既如此,秦王已经示下,依秦王的意思便可。寡人不便插手秦国内政……”
不等秦诏说话,底下那帮人臣就主动开口道:“太上王此言差矣,您乃天子,天子治下,四海皆可照拂。再者,您乃我们秦国的太上王……此事,更该您示下才对森*晚*整*理。”
其余人纷纷点头,说是。
只有符定老头哼了一下。
秦诏还算满意,转过脸去,望着更高一层的燕珩,笑道:“您瞧,我说得才不算,此事,还须您来做主。照着我的意思,咱们先在秦邑推行,若无阻碍,再逐步退至全国,您觉得可好?”
燕珩无奈,被人架在那里下不来台,也只得点头道:“也好。待朝会散后,闻呈韫,你随寡人来。”
秦诏小声儿道:“这事儿,我也知道底细,您问我便是……”
燕珩只睨了他一眼,算作警告,秦诏便将那话憋回去、讪讪笑了一声作罢了。
他叫闻呈韫接着说下去,待所有条目清晰,诸众细细考虑过后,说了许多意见,此事方才有个大概的定论。
秦诏道:“父王,今日诸臣都在,日后新政推行,也需人才,秦国初建,许多规矩不如您眼皮子底下那些贤良明白……”
燕珩不知他拐着弯儿要做什么,便道:“说罢,又想讨什么?”
秦诏道:“我想跟您讨要几个人……”
“谁?”
“公孙渊、相宜两位大人。”秦诏道:“往日里,公孙大人在燕国主持要政、商贾往来,琐碎诸事,举止稳重,多年来不曾行差踏错,有他一起主持革新大业,我也好放心。”
“至于相宜大人,往日于我正有恩情,将他搁在燕宫,做那小尹也无用,反正父王如今……”秦诏话锋一转,笑道:“也不需再筹备什么姻亲大事了。”
你!
然而底下的话,他却不说,直教人无限遐想。
此刻,那话赶到这个当口,燕珩反倒不好拒绝,越是辩白,越是说不清,他停顿片刻,终也只说道:“也罢。”
“若是新政初见成效,再叫公孙渊回燕支持琐事,也算合宜。”
那两位,从秦诏十三那年,等到如今。
整整又十三年。
谓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他们终于等来了一跃飞流、直攀青云的机遇。自此之后,摇身一变,锦衣华袍,竟真成了秦宫里的半个砥柱中流。
眼下,诸臣说罢紧要事,便将目光放在燕珩脖颈之上,心中犹豫着,不知怎么开这个口好……
倒是秦婋,堂皇问了句:“昨夜,小女巡夜,打太上王后殿小径过,听见一些动静,并不真切,却乱糟糟的,不知发生了什么?”
秦诏微怔:“……”
那脸色唰地变了,那意思分明:小娘子,你这是疯了?
燕珩俊美雪颜,顿时也花花绿绿,他不好开口答,便转眸看了秦诏一眼,轻咳一声:“嗯?昨夜秦王值守,竟也不知?”
秦诏憋得脸红:“啊,对,是这样。昨夜……昨夜,是有小贼夜行,方才闹出一点动静,并无有什么大碍。”
正为这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秦婋将最关键的两样信息抛出来了。
昨夜动静那样大,秦王留宿凤鸣宫,两位关系可不清白。既如此,那燕王脖颈之上的吻痕,便也不用怀疑,是何人所为了。
诸臣忍笑,低下头去,全然明白了。
打那之后,政事紧要的册子之中,忽然莫名夹着几封“劝谏联姻”的上奏,偶尔两三封,偶尔四五封,换着人名和花样,总之,并不间断。
燕珩薄怒,将册子摔在人怀里:“瞧你做的好事。”
秦诏便凑到桌案之前,想要搂他:“燕珩,是我做的好事不假。可那天晚上……发出声音的,却不只是我。咱们二人,谁也推诿不开,该共同担当才是。”
燕珩哼笑:“那秦王,不要留宿寡人宫里,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若是不然,寡人倒要加强布防,免得小贼日日来——”
秦诏此刻,还笑:“就我一个小贼而已,燕珩,你防住我做什么?我每日里,给你暖身子,不要白不要呢。”
燕珩道:“寡人瞧你,实在是闲出来的。”
“还说呢!”秦诏靠着人,吻他的耳尖,仿佛不吃点香甜软肉,便说不出话来似的:“我一日也不得闲。白日里,您不在,我去上朝时,他们总那样呵斥我。”
“一会说此事不合规矩,一会又说那样的事情,实在不光明,叫天下人笑话——总之,倒把我骂成了糊涂虫。堂堂王君,竟什么也不让做。”
燕珩狐疑:“你又想做什么?”
秦诏听出那话危险,忙道:“没、没、没有……”
第109章 听浮说 十万精兵,换燕王之心。……
说起来, 秦诏挨骂也不冤。
他问的是……
现在生米想煮成熟饭还难,不过也快了。只是名声上,到底怎么做, 才能叫人接受。
大家不解:“这样于理不合,教天下人笑话。若是……若是生米煮成熟饭, 这样快。您为何还要名声,干脆只在暗地里……”
秦诏打断人, 招招手, 唤群臣坐近些,又低声道:“本王是怕燕珩反悔。待本王青春不再, 年老色衰,他变了心, 到时候将本王休弃,岂不是没地方说理?”
符慎:……
您现在也挺色衰的。
秦诏道:“眼下趁热打铁,定下两国之姻亲, 日后, 纵他想反悔,也不能不管不顾, 就干脆毁约吧?因而, 请你们几个来, 是要给本王想办法的。”
楚阙撇嘴:“王上,您也忒的没种了些……”
秦诏“啧”了一声,“你并不懂这里面的道理。再若是,哪日他心情不爽利,叫那三十万大军打咱们,你可愿意?”
楚阙摇头:“那不愿意。”
“可是,怎么瞧着太上王, 也不算愿意呢。”
秦诏道:“父王那是害羞,并不想叫人知晓。”
符慎忍了好几忍,到底还是问出了声儿:“王上,我还是觉得不明白。若是你情我愿,太上王为何不肯跟你成婚?再若是,他心里没有您,就算成了婚,那又怎样?”
秦诏笃定道:“他心里自然有本王!不,该说是,他心里全是本王、只有本王一人!”
大家面面相觑,摇头:“燕王一世威名,嫁给您,恐怕说不过去。”
“本王嫁给他,也行,这个左右不拘的。”
您倒是想嫁,人家也得愿意啊!大家撇嘴,又不敢辩驳,只得将视线望向已经成家立业的姬如晦。
姬如晦笑,便开了口:“此事,难在两处。其一,他乃天子,您乃王君,有以下犯上之意[1];您二人以父子相称,奉为太上王,则有违人伦之理。虽说,并不是血亲,可那抚育之亲,东宫之宠,如今的右宾之礼,王上,您躲也躲不过去的。”
“往日里,这种难题也好办。若是旁系、血亲之故,高门大户,往往推脱出个身亡之语,改头换面,做个假身份,再行姻亲之礼。可这等事儿,受足了委屈,您想要叫那位,为了您‘消失驾崩’,可不是寻常人家的道理。您如若敢开口,说不准,盛怒之下,连带着臣也要一起罚的。”
秦诏:……
这不全等于没说么!
“其二,王君为了家国之事,结盟成婚,假使是弱国,也情有可原。但燕国是什么地方?九州之最,于燕王而言,联姻本就是一种屈辱。”姬如晦看他:“叫人受委屈,这事儿难办。”
秦诏心里又添了一条“其三”。
他那等清高,却想叫他做底下那个,更是难如登天,面子里子都过不去!如今,自个儿挨了八百回的戏弄,不过才凿进去两根手指而已。
等着“鸟归巢”,还不知哪一辈子呢。
就算退一万步说,他有幸得逞,将那生米煮成熟饭,燕珩若变了心,顶多算是叫小狗咬了一口……帝王从不在这等事上纠缠,若狠下心来,便压根不放在眼里。
秦诏急了,叹了口气:“如今,除了家国大业,便只这一件愁心事。你们谁若能想出办法来,本王重重有赏!”
秦婋托腮,坐在离他远一些的位置:“王上,小女有一计。”
“哦?”秦诏看他,忽然又想起来,这小女跟旁人不一样。不仅聪明机灵,往日里手段也高,任凭什么美人计、还是苦肉计,抑或别的招数,总之能叫人死心塌地。遂恍然大悟道:“此等拿捏人心之事,还数你最聪慧,这帮蛮汉,并不懂里面的道理。”
百转柔情之中,那些曲折的喜欢和权衡,他们并不能体会。
秦婋道:“这等小话,留着私下说才好。”
秦诏将他们几个撵走的时候,就挨了骂:“王上耽于美色!罔顾人伦——自个儿没本事,留不住燕王的心,还嫌我们蠢笨,好不可耻。”
那话是楚阙说的,他才小声嘀咕完,秦诏就甩了一道册子,隔空砸过去,敲在人脑袋上,气得人嗷了一嗓子,脚底抹油就溜了。
符慎嗤嗤地笑,回头看了秦诏一眼,也溜了。
外头楚阙埋怨符慎的声音还在响:“将军好不仗义,眼见着我挨揍,为何不替我挡着?你,你这样五大三粗,不懂得怜惜兄弟,日后——再别求我帮忙!”
“哎,才一下也不疼……”
“呸,你这莽汉,怪不得一样娶不上娘子——”
“小侯爷说话无礼,你怎的骂人……”
那声音渐渐远去,听不清楚了,秦诏这才拱手朝秦婋笑道:“还请小娘子赐教。”
秦婋说道:“赐教不敢当,只是……事成之后,王上如何赏小女?那几位封功赏爵,我跟着王上吃尽了苦头,到如今,可没瞧见回头肉呢……”
秦诏笑道:“寻常的赏赐,你也不稀罕。如今你既开了口,说罢,想要什么?”
“我想要……”
“什么?”
“五州。”
秦诏微诧,而后挑起眉来,意味深长地笑道:“什么意思?什么叫‘你想要五州’,怎么个要法?”
秦婋笑问:“王上要不要?”
秦诏停顿片刻,坦诚道:“自然想要。若能开疆拓土三千里,岂不快意?”
“化五州为邑,您觉得——可好?”秦婋道:“我要兵马,我要帮江怀壁打下五州来。我还要……做五州的‘主母’。”
秦诏:……
“好大的口气,你凭什么——”
“若我做了主母,便主动带领五州朝我大秦称臣,如何?到那时,化州为邑,我要王上,封我五邑之郡主。”秦婋轻笑:“我知道王上的心思。这五州久留,日后也是祸患。”
“如今出兵,符将军抽不开身,没得更好的人选。再者,他们也不如我,有个顶顶好的底子——江怀壁信我、念我。若是因为当日,您和江怀壁的约定,就还他兵马,岂不是白亏了?这兵马您给我,却还您三千山河,岂不快哉?”
这条件听起来,实在动人。那野心,也着实昭彰。
秦诏不知一个从未曾领兵作战的女子,何以有这样的底气,但他从秦婋的眼底,却看出了更加深沉和隐忍的、对权力的渴望。
与他当日之心,未必有什么不同。
那时候,人人看他,不过一个最下贱的质子,凭什么得恩宠、入东宫?凭什么得以领兵、回国即位,还打着天子秦军的旗号纵横四海?
可最后,他赢了。
他不仅赢了江山,还将燕珩抢了回来。
转头去看,每一步,都恍然如梦。数落起来显得遥不可及的“妄想”,若在那时候说出去,恐怕都要叫人笑掉大牙。
可不管他用了如何卑劣和可耻的手段,如何伏低做小,他都胜了。如今四海称臣,为他秦诏俯首,如此,便足矣。
秦诏道:“你何以有底气?”
“这不重要。王上——您,要不要赌?反正兵马给他也是给,给我也是给。给一个自己人,总比给一个似敌非友的江怀壁,要好得多吧?”
秦诏沉默片刻,看着她,眯起眼睛来笑……
“你,想要多少兵马?”
“我要十万。”
秦诏讶然:“十万?”
“对,而且……是十万精兵。”秦婋道:“不过,这十万大军,我不是一次全要。我只带三万精兵开阵,剩下七万,到那时,自会传信给您。”
秦诏抬手,“十万精兵……倒也不是不可。只是,本王要如何信任你?”
“小女是想压下点什么来,给您作赌注。可惜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秦婋道:“若说信任,唯一能让您信得过的,恐怕便是,这些年来,从无有一次叫王上的信任落空。”
“再者……王上拿十万精兵,换燕王之心,难道不是很值吗?”
秦诏忍不住又看她:“果真?你说得这样笃定,若是燕珩到那时,并不理会我,可怎么办?你人都跑了,本王又捉不到你。”
秦婋两手一摊,分明是跟着秦诏一起耍无赖:“那没办法,就只能当王上看走眼了。愿赌服输,您说的,不是吗?”
秦诏:……
“王上就说,到底是赌还是不赌?”秦婋笑着起身:“若是不赌,小女便告退了。天底下值钱的买卖多了去了,不一定非得在您这一家。”
秦诏警惕地望着她:“?”
秦婋明媚一笑:“还有咱们燕王呢!这笔买卖,我想,那位也一定感兴趣。作为回报,我白饶他一个秦王的心。”
“你!——”秦诏叫人噎住,“你回来!本王又没说不答应,你走那样急作甚!父王那里不好说话,你还是……还是跟本王做这个交易吧。”
笑话。
若是燕珩应下了,别说白饶那颗心了。燕珩打下五州来,与他两相遥望,他岂不是更没有胜算了?
因而,他冷哼笑:“你也胆大,不怕本王将你捉住下狱,竟敢这样——强买强卖。”
“王上英明,定是不会,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人下狱的。”秦婋笑着坐回去,又说:“看在王上这样诚心的份儿上,我就先跟您说一点……紧要的秘密。”
因而。
有了那三两句话,秦诏心底有数了。
他不敢置信道:“竟这么简单?”
“正是这么简单。”
这不过是个引子,更紧要的地方,就得秦诏自己去悟了。
秦婋将话只说了个开头,便停住,给秦诏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剩下的,您须得自己去琢磨。这样的法子,用好了便是绝妙,用不好,倒要自讨苦吃。”
秦诏沉思,没答她的话,过了没大会儿,竟兀自笑了起来……
打那之后,秦诏仿佛有了主心骨,竟也不犯愁了。朝中诸臣朝她打听,问:“我说小娘子,也跟我们说一说,你到底有什么妙招?怎么王上现今,也不犯愁了,也不抓着我们寻主意了?”
秦婋笑,双眸亮着,只坦荡道:“我只说了一句话。”
“哦?哪一句?”
“叫咱们王上,万事不管,专心政事,勤勉治国。”
大家笑了,“这话倒蹊跷,王上平日里,也很勤勉,这样一句话,又不能解人难题,还能有什么用处?”
楚阙笑:“难不成,是看你这样劝勉,王上心中有愧,改过自新了?”
大家看他,那目光带着点笑意,分明没一个人能信。
不信算完,反正秦诏得了主意,心里高兴,便也不回应他们的揣测。
当下,这位秦王只按部就班地处理一切事宜,勤恳上朝,批阅上奏。那主持革新大业将要开启,便也忙得焦头烂额起来。
为了早日开革新大业,那诏旨命公孙渊和相宜即日启程。
公孙渊才听见消息时,心中惊怕地一夜没睡。他想了许多的应对之策,暗自盘算着,若是两个主子针锋相对,他又该如何周旋。
倒是相宜睡得呼呼的,并不放在心上。
第二日,相宜笑眯眯地和人碰头:“诶,老弟,我没说错吧?早见他携天子亲军镇压四海,便可知,此人非同寻常。”
公孙渊拢袖子,瞥了他一眼,没吭声。
“老弟以为如何?”
公孙渊被人问得不耐烦,才道:“不如何,可怖。”
相宜笑:“那时,秦王杀卫抚,确实将我吓得不轻。不过眼下再看,秦王有虎狼之心、鹰隼之志,正该这样的杀伐果断。老兄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定论!”
“什么?”
“有了秦王,我的官运,便要自此开始咯!”
公孙渊摇头苦笑,“我说,你还是顾好自己,谨言慎行吧!你既说他、说他狼子……”说到这儿,他又停住:“既说秦王志向不浅,知人杀伐果断,于他面前,便不要惹乱子。”
相宜点头,自觉胸中大志将要长舒,不得不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来。他眯眼,迎着来接的马车方向投入视线,却被路上的一湾水坑所反射的日头,照得眼底湿润。
时来运转,快哉!
他做这个小尹,也做了许多年,守在燕王身边,那位却压根不看他。他心道,也许他的官运与宿命,不在燕都,而在几百里之外的临阜。
这些时日,他总想起那个雪日来,想起秦诏抛落那道大红披风的单薄身影,和其瘦削脸上阴鸷的眉眼、略显沉郁的神情,然而,那小儿却总端着最后一点寒酸的风骨。
这点寒酸被燕宫的华奢驱散,那风骨,也在燕珩无底线的纵容和骄养之下,诞化成了更深重而诡谲的野心。
相宜仿佛才恍然大悟:“你看,他野心那样大,原是想要天下。”
公孙渊叹息,“未必只是天下。”
“那还能有什么?”相宜笑容可掬地坐进轿子里,忍不住重复与人道:“当年,我去秦国之时,可不是这样的光景。”
“你瞧,这样敞阔华丽的轿子,是来迎咱们的。”
公孙渊本不想和他同乘一轿,却不得已被人拉住了,只得跟着上轿坐下:“我说老兄啊,你可别忘了,那临阜还有一位呢!”
相宜乱猜:“眼下,会不会燕王已被囚禁了?若是自愿,叫人攻破都城,不战而败,倒是荒唐。秦王狠戾,兴许勉强留人性命,做个幌子。”
“说不准,背地里怎么折磨人呢。”
秦诏是想折磨那位来着,却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折磨。
公孙渊皱眉,听他说完,口气更是一句比一句沉重:“那是天子,天子!周朝八百年,任凭谁来做王,纵是名存实亡,也要尊着那位天子——若是如今,燕王做了天子,那是什么意思?”
“王侯之诸,仅剩一位。其余的都在牢里,有什么可担忧的?左右不过是他二人说了算。”
这话停到这里,便没法再接下去了。
这二人朝着临阜去的路上,外头就传来消息,说是楚淮镇压逆贼,如今凯旋,天下震惊。不日,从燕国来的官员轿子落地,城门前挂的,竟是那位楚王和其家眷的尸身。
此举无异于昭告天下,四海归一,是实权,并非虚言。
天下有秦。
亦有虎狼秦君,挟天子以令强燕。
公孙渊掀开轿帘抬头看了一眼,身子都僵住,停顿片刻,便忙示意相宜过来看。
待搁下轿帘,相宜也一头冷汗,跟着抖了抖胡子,“嘶,还、还真是……心、心狠手辣。”
这么一吓,那点肺腑里的期待之语,尽皆散去了。相宜忍不住回忆卫抚之死,又问道:“以燕军之力,迎回燕王,也不是行不通吧?”
公孙渊“啧”了一声:“我说老兄,你就管好自个儿,上头的事情,自有主子们操心,若是主子们说了定论,咱们就只管做好事情!”
“再者,当日我们与秦王交往,有那等纠葛。虽说是帮了他,却也不算安全。他不杀我们,反将我们迎至临阜,已经算是表态。”
“我们二人,自乖顺为他二位鞍前马后便是!若能保住性命,再图个富贵无虞,已经大大的好事,旁的,勿要多说。燕王若是知道,当时燕都之城门与燕宫内防图,有你我之力,必要杀了咱们的。”
“此事,在秦燕之争,不在你我。成王败寇,非咱们二人所能左右。”
那话振聋发聩,也不知相宜听见去了几分,只是神色紧肃了些。因而,他们入秦宫的头一件事,便是先去拜见燕珩,得了警告和应允,才去叩谢秦诏。
公孙渊现在一看秦诏,就想起城门上那一排飘荡着的尸身,忍不住冒冷汗。但他不知道,那“杀令”是燕珩下的。
当时,秦诏说:“燕珩,倒也不必杀他,关起来也好。”
燕珩只冷淡睨他一眼,撂下四个字:“示众三日。”
心狠手辣也好,薄情寡义也罢,总之,必须死。现今一时心软,日后若给他们可乘之机,江山飘摇动荡,便不知要死多少人了。
那样的仁心之下,是秦诏也敬畏的手段。
仿佛,正是因不识疾苦,少了慈悲,反倒能厘清疾苦,多了帝王仁心。这种在生死一念之间的坚决,是经久淬炼出的、被燕正手把手教出来的“规矩”。
秦诏自以为可亲,笑道:“往日里,得两位大人照拂,本王才有幸……坐在如今的位子上。现今,有一样大事可做,本王细想了三日,方才觉得,由你们两位来着手,再合适不过。”
相宜便问:“是什么?”
秦诏将革新大业与人说了个明白,又道:“你自捡了要职去做,本王与你撑腰,但哪里有不服的,自当禀告上来,该怎么做,想必大人有经验……”
公孙渊没吭声,倒是相宜千恩万谢,答应得爽快。
秦诏并非不知他的秉性。
那点盼着升官的渴望,以及墙头草似的摇摆之心,阳奉阴违地圆滑手段,虽不入流,却非常有用。变国为邑,跟下头人打交道,派这些讲究风骨的文臣下去,必定要吃瘪。
秦诏眼下缺的,就是这样一个逢场作戏的油子。
相宜作舌人之时,打点一路,那行事做派,略显欺软怕硬的性子,略施小计,仗着手中鸡毛似的权力,便将那些走马官训得心服口服,还感恩戴德。
用小恩小惠,换取丰厚报酬,相宜最懂根本。
凡在他手底下过的,就算知道他贪吃了大头,却拿捏不住这位一点话柄。那样的机灵,用在关键地方,便是一把锋利的刀。
国之栋梁,不可缺风骨,然筑基之底,却未必全是珠玉。——现今亟待整顿县乡一级官署衙的秦王,要的就是这等人。
再有个勒住紧要、把握要政的公孙渊,此事,有大半可成。
两人受命而去,秦诏心中满意,含笑垂下眸来。
他才捡起桌案上的册子,预备细看,忽然又想起来公孙渊当时受罚,并不曾将他招供之事,不由得勾唇轻笑了一声。
方才,也该再问一句的。
也不知道,他们方才去拜见燕珩之时,燕珩可与这二人说了什么?有没有追问当年之事,抑或疑心有他?
接连这近乎两个月下来,有燕珩下的死命令,秦诏都没敢再路过凤鸣宫。
既不敢请安拜见,也不敢传信通达。都是叫那两根手指惹的祸,现如今,燕珩看他,总是警惕戒备,仿佛自个儿要当场吃人一样。
秦诏有三分后悔,那夜不该太猖狂,将人折腾到半夜的。
他正想着,叫德元私底下去探探口风。
那头小仆子就来传话了:
“太上王有令:说是新割的鹿腿,和才足月的羊羔,请王上晚间去用膳。”
秦诏大喜,才站起身来,因想到了别处的紧要,复又坐回去了。
他清了清嗓子,不太自在地说道:“咳,那、那什么,与父王说,本王晚间便不去用膳了。近日政事繁琐,实在抽不开身。”
小仆子歪了歪头,仿佛早有防备似的:“王上,太上王说了,若是您不去,日后再也不用去了。”
秦诏:“……”
到底还是斗不过那位。
秦诏仿佛勉为其难似的,强撑着面子说道:“既然父王这样诚心,盛情难却,本王也该去尝尝,回去传话,待会儿,本王就到。”
说着,他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端起册子来:“嗯……本王处理完手头上的政事,便去。”
小仆子答是,转身便要告退。
才走到门口,秦诏又道:“哦,对了,传下去,日后都不许再称‘太上王’,只说‘天子’、‘燕王’,什么都好,总之,不许再叫太上王。”
第110章 绝久长 你闭眼做什么?
秦诏的命令不虚, 他不仅不让底下人叫太上王,自个儿也咬死了牙,在心底暗暗发誓, 定不能再喊一句父王了。
因而,他表现得极其矜持, 就连德福看了,都觉得怪怪的。
燕珩唤人布了两张席, 然而自个儿的帝王席偏侧, 紧挨着的地方,却另有一席, 相对而坐,可对杯共饮, 分羹而食。
秦诏进殿之后,行过礼,居然视而不见地坐在远处, 而非燕珩身旁。
德福那会儿还没看明白, 只有叫人将桌案上的杯盏挪过去,替这位秦王也布下一份子。
秦诏开口, 头一句不是撒娇, 也不是那句“我想你, 我好想你,想得快死了”之语,而是句客气的寒暄:“如今已过二月,天气转暖,不知您,近日觉得可好?”
燕珩抬眸,看了他一眼。
那位仿佛没反应似的:“尚可。”
秦诏便又道:“兴许要少减些衣物, 我还怕有倒春寒,再伤着您的身子。说起来,自拓宽三尺,添足了炭,我多问了几次,都说殿里暖和许久。”他自认为说的是要紧事儿,神情还算严肃:“我已经嘱咐了下人,并不要停下,免得骤然凉下去,叫您不舒坦。”
燕珩还是那副冷淡的姿态:“嗯。”
秦诏几度想追近前,到底又忍下来了。他道:“您今日,怎的想起来,召我一起用膳?”
——燕珩,你是不是想我了?嗯?你定是想我了对不对!
秦宫里的规矩,惯常是将每日最足的饮食份例,递给燕王过目,待燕王定下要吃什么之后,由燕宫里来的厨子选取食材。
待一切安排妥当,方才将剩下的往秦诏宫中递送,再之后,依份例分发。
这满宫里,没几个主子,几乎全是为了将燕珩伺候好。
燕珩听见那话,便回道:“这鹿肉与羔羊最细嫩的地方,便在此处。怕秦宫的厨子糟践了,便请秦王来尝尝……”
秦诏笑眯眯地望着人,心想燕珩可真体贴,竟连这样的地方都想去了。阳春月,配这等温热滋补之物,最是好的,再有两盏金爵,吃得是陈年佳酿,岂不快意?
秦诏去扶杯子,“许久……许久,没见您了,倒是。”
——燕珩,我想你想得心肝都碎了,难道你却不想我?
燕珩微笑,饮酒,平静道:“也不算久。”
——比起寡人坐在燕宫里等你的日子,才不过几天?
秦诏不似平日里那等馋,纵然殿内好似飘着燕珩身上、脖颈间的香气,他不断地吞咽,却不敢狂放一分,只是若无其事地将目光从他脸上挪开,强克制着不看。
燕珩见他奇怪,好像很馋、不断空吞,却只握着酒杯发怔,也微微蹙眉,问道:“怎么了?难道不合胃口?”
“没、没有,很合胃口。”
“那怎么不吃?”燕珩抬起筷尖,夹了一块鹿肉,那肉香气腾腾,还冒着白雾。他抬眼看秦诏……微扬下巴,分明示意他凑到跟前来吃。
若是往日里,秦诏早就凑过去了,不仅要吃了那块肉,还要将燕珩摁在那里狠狠地吃三个时辰。然而这一刻,他只将视线迅速掠过燕珩,便又避开了——“我自己来就好。”
燕珩微诧,便将那块香肉搁在分盘中,由着仆从们乖乖递上去了。
秦诏望着那块从燕珩筷子尖上滚过一圈的鹿肉,心绪复杂。
除了肉,他倒是很想咬燕珩一口,那点憋在心里的想念,在看见燕珩的那刻,沸腾着往上涌……他微微歪了下头,抬手抵在额上,挡住自己的视线,分明不敢去看。
燕珩也奇怪,今日的秦诏,显得格外冷淡,这动作,好像又心虚。总之,瞧着兴致不高,他便问秦诏:“如何,可是近日政事忙碌?”
“是,忙碌,因有革新之事,才要开展,我心中放着许多事,并不能日日来给您请安。再者,您下了命令,不许我路过,故而,我……”
燕珩轻哼,笑道:“如今,你辖管四海,战事才平定,各地还有许多要忙碌的,如此用心,也是好事。”
秦诏见人没有半点要解开命令的意思,便旁敲侧击道:“忙碌虽好,却也怕您一个人,待在宫里冷清。若是……”
燕珩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秦诏憋得脸都红了:“若是您想,可以叫……叫仆子们陪您,四处转转。再有几日,玉兰也要开了,春色正好,您也不要,总挂心政事。”
好客气地说辞!
燕珩忍不住微微皱眉:“秦诏,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秦诏:“没有……”
——当然有,燕珩,我想你,还想森*晚*整*理要娶你!
燕珩抿了唇,问他:“寡人听说,你还要调十万兵?”
“是。”秦诏点了点头:“是为五州之事,我打算派人出征,不过,打下来,却不是给江怀壁,这块肉,决不能叫五州得便宜。”
“十万兵马,破他内部,未必有用。”燕珩道:“若是江怀壁一人之力,得不到江骊的支持,五州反而会因为更加紧密,到那时,得不偿失。他们不过是丢一个‘棋子’,你却实打实要折兵马。”
“江骊兴许不会同意。但她,却也绝不会放任其余四州,杀江怀壁。”秦诏道:“把赌注压在江怀壁身上,正是这样的妙处。”
——燕珩,你舍不得杀我,难道江骊就有那样狠的心吗?
燕珩从这两句话中,读出来微妙的言外之意,不由得冷哼一声:“成也是他,败也是他。在五州,由江怀壁做主,无异于中原之地,女子为王。”
秦诏轻轻一笑:“他一个男子,做不得就做不得。本来也没打算叫他做‘主母’……”
燕珩微微眯眼,没听明白那话的意思,不让他做,又能让谁做?再者说了,江怀壁没有姊妹,若是扶持他,却不叫他做主,那岂不是戏弄人,他焉能愿意?
秦诏没有解释,只是笑。
“此事,我自有对策。您放心,我绝不会再叫五州,在咱们家里闹一点儿事!”
因一句“咱们家”,倒给燕珩噎住了,他没答话,复又看了他一眼。
不看还好,这一眼,瞧见秦诏那张含笑的双唇,因吃酒沾了水光,便想起那夜,被人埋在身底乱吃的触感,登时心底冒出来一阵异样的感觉……
燕珩扶杯爵,兀自吃了一杯酒。
两人心中各怀鬼胎,竟都没再顺着那话说下去……
往常最热闹的场景,今日也冷下来。分明不说话,静得只能听见吞咽的动静,可却越发觉得空气里冒着热雾,乱糟糟地将人都点燃了起来。
终于,秦诏吃热了似的,汗涔涔地开口:“我……”
他还没说出来,便被燕珩的话音打断了:“过来,给寡人斟酒。”
秦诏没法拒绝,不仅是送上门的机会,还是那位的命令。
燕珩仅仅是敛了下袖子,他跪下去的时候,就嗅到了一阵淡淡香气……燕珩着袜跪坐席间,雪袍层层叠叠散落下来,秦诏望着,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去掀、去吃的冲动。
“……”
燕珩:“洒了。”
——“寡人说洒了。”
那酒都淌出来了,潺潺的溢满酒杯,洒落在人腿上。
燕珩说了两遍,秦诏置若罔闻,他忙去扶杯,而后挑起眉来,一把薅住人的襟领,将人扯到跟前儿:“寡人方才说洒了,你作甚?想什么想得这样入迷……”
近在咫尺的距离,说话间落在他脸上的香雾。
秦诏呼吸一滞,怔怔答了句:“啊?”
燕珩微微偏过头,垂眸。
秦诏痴痴地盯着他,那唇瓣几乎贴着他的唇;隔着微张的唇齿,他仿佛都能尝到燕珩口中带着酒气的香甜汁液。
——被蛊惑了一般,下意识地,秦诏就闭上了眼。
燕珩轻笑,那两瓣唇擦过去,却蹭着他的脸颊抵在耳边:“寡人叫你倒酒,也能想歪了去?再有,你闭眼做什么?”
秦诏脸蹭地红了。
他唰地睁开眼:“我……啊,我只是,困了。”
“?”
燕珩贴在他耳边,轻轻地笑,那点热息都钻进耳朵里去了,仿佛勾起秦诏的魂儿往外跑。那个当口,热流乱滚,秦诏还想着,怎的燕珩的声音那样的好听……
“我的儿,给寡人倒酒,却困了?凤鸣宫里,倒是有宽敞的床榻……你睡不睡?”
秦诏哑声,偏了偏头,躲那热源远了三分:“我、我不睡啦……我,有精神呢。”
他心里乱,想着那朵金菊开得那样好,那样鲜嫩多汁,只咬一口,便颤抖着渗出水光,连带着两岸软白的丘陵,都湿润了……
此处若是种下竹子,随着风声瑟瑟地抖,必定别有一番风味。
秦诏想着下流事,因而,答话的时候,便心不在焉、显得颠三倒四:“我不……没敢乱想,我只是饿了。才吃那鹿腿,鲜嫩多汁。”
燕珩睨了他一眼,松开人:“哦?”
“寡人今日不罚你,许你留宿。”
秦诏听见这话,沉默片刻,却说:“我,我还要回宫,今夜政事繁琐,不便留在凤鸣宫。”
这会儿,轮到燕珩诧异了。
才叫他吃了两口,倒是这样冷淡了?帝王那颗心,才要捧出来,露了个端倪,秦诏反倒没有往日的热情与亲切了……燕珩不知他的态度何以变化得那样快,一时有些不悦。
“哦?竟这样忙?”
生怕燕珩看出什么来,秦诏忙垂下眼去,老实儿答道:“正是,眼下大业初成,各处都要用心盯着,因而,暂时不能……不能耽搁。”
“耽搁?”
燕珩那口气微妙:“如今,与寡人待在一起,倒成了‘耽搁’?”
“再者……”秦诏解释道:“您有令在先,不叫我留宿凤鸣宫,就连路过,都不允许。我自守着您的规矩,半分不敢逾越。”
燕珩听见那话,心里更不得劲儿了。往日里,若说不叫他来,他可是半个字都不会听的,必定违背命令、见缝插针地来拜见请安,抑或找些别的理由,同自己见面。
再之后,但凡叫他进了这道门,必要缠着人留宿。不知要被抱住吃多少口,这会儿,却说什么讲规矩?
如今,也不怪燕珩奇罕,秦诏那副体力和惦念程度,平日里到底有多肉麻?满满一箩筐,都是叫人听下不去的害臊话。
下流无耻惯了,燕珩确实没摸透,秦诏这次,到底是要做什么?
这两个月来,不仅不请安,不遣小仆子来传话,就连今天进了门,也没一句腻歪……不止如此,竟叫他留下,他偏要走?
燕珩抬手,指尖碾磨在人唇肉上,那声息极轻:“竟这样……急着想走?”
不知道是不是那一杯酒,威力太大,秦诏自觉自己吃醉了,头脑晕乎乎的。再去看燕珩,听那话,不知怎么,小腹底下也热得厉害。
因肿起来,已经快要麻木。
他怔怔地舔了两下人的指尖,被人拿手指缠着舌,戏弄似的缓慢搅动着。
那涎水垂落,沿着人漂亮的指线,坠在衣袍上,分外的叫人眼热。
秦诏任凭那位百般调戏,越是这样,越是不吭声。虽两颊红起来,汗水湿了半张脸,顺着两鬓直往下流,却仍旧摇头:“须……须得走。”
燕珩睨了他一眼,哼笑:“也罢,那,寡人便不留你了。”
秦诏微微俯身,擒住他欲要往回抽走的手腕。而后,慢腾腾地露出笑,抬眼望着他。不等燕珩再开口,他已经伸出舌尖来,沿着人的指尖、指缝,指根,一点点将人沾了水光的手指舔干净。
“燕珩……”
秦诏声息哑得厉害,却仍旧拒绝了,说的话,也显得冠冕堂皇:“你说要我当英明的王君,是你教我的。该将心思都放在家国大业之上,不许肖想别的。总之,我叫你那样难受、那样碍眼,我不会留下的。”
说完这两句话,他便松开人的手,站起来了。
燕珩:?
秦诏桌案上那几道还冒着微弱热气的肉炙饮食,几乎没什么动,连酒水也不过只吃了一爵,人便告退离开了,留下怔在原处的燕珩。
德福随着燕珩的视线朝外看,秦诏竟真的走了……
片刻后,燕珩不悦,“叫人盯着点儿。去瞧瞧他这几日,上哪里了?”
德福微微诧异,发觉他们王上,竟也要开始查人行踪了。
不仅如此,燕珩还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再有……秦王年纪还小,最容易受人蛊惑影响。将那些个从宫外送进来的少年们……”
燕珩抬眸,淡定道:“都送出宫去。若是……不肯走,就——杀了罢。”
德福心惊胆战,却分明知道背地里的意思。
他们王上,这是怀疑……秦王心中有别人了。若是乖乖离开,自然皆大欢喜,若是说不肯走,必定与咱们秦王暗生情愫——那就该杀了才是。
可说起来,那位又那样大度。
仿佛波澜不惊似的,也不与人吵闹,只是暗地里查人行踪,将那些个不老实的都处理干净。那样狠戾的手段和分外沉静的心气,细看,不止嫉妒,还有什么更深处的,对秦诏的容忍。
——仿佛秦诏年轻,纵然犯过什么错,他也该原谅一回。那等容不得沙子的心,也终究拿锁链似的爱,困住了。
不过可惜,秦诏满心里只有他一个,再没有一丝缝隙,能装得进去别的。
他将人撵走三个月之后,秦诏也没发现这件事儿。
曦和宫夜色的灯火里,这位秦王缓慢将手挪下去。他枕边搁着燕珩的外袍,还有那条偷来的、仿佛还带着余香的亵裤。
亵裤蒙在头上。
就在眼前,却仿佛隔着千万里;几个月不见,却比三年都难熬。
那灯影颤抖,一抹白色洒落在燕王的外袍上,那是秦诏的杰作——他仿佛再不能等下去了。然而为了更深的情愫,他又必须得克制。
秦婋给他的主意果然很简单。
先是:万事不管,专心政事,勤勉治国。
再是:躲起来,不见。
最后:等。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秦诏这些日子,苦熬得难受……偏偏燕珩也觉得奇怪,见他冷淡下来,反而多召他去宫里。
白日里,他只问些政事等闲,秦诏心里有鬼,虽装得平静,可心绪却乱。燕珩偶尔留他吃酒,纵坐在人身边,他也只得将脸别过去。
燕珩问:“想什么呢?”
秦诏乱想,却随口答:“也没想什么……只是忧虑政事,虽说眼下,水利之好提上日程,眼见各处官署之革新,也有条不紊地铺开,可到底有些阻碍。您不知道,越是往下一级的衙署,越是有人滋事,里外勾结起来,蠹虫一样地咬着梁。这等小人,说话行事小心,只不配合,也不好派兵镇压,若是相宜等人也不顶用,日后倒更麻烦呢……”
燕珩便拿手指摩挲他的脸颊,比起往日的淡漠,但显得包含怜惜——也不知道是不是计策管用,秦诏觉得,燕珩待他分明更温柔了。
秦诏心中既喜又慌,打定主意要继续如此,好让燕珩待他更加亲近……
因而,他试着平复心境。但自制力,却微乎其微。
那位说话时微微张开的双唇,珠肉和唇瓣包裹的两席贝齿,越发的水光潋滟,漂亮,丰腴。他想吃……只得掐了两下手心。
半年没开荤,他快疯了。多看那位一眼,都觉得热。
燕珩瞧他出汗,便问了句:“怎的这样热?”他伸出手去,拿帕子给秦诏擦汗,才摸到脸颊,便被人擒住了手。
秦诏投落视线,直直地盯着他,仿佛着了魔似的幽深,诡谲,里面搅着万重巨浪,几乎要将人掀翻。
前些日子,秦诏烦闷,曾唤人来开方子。——赵医师给秦诏把脉之后,与燕珩回禀的是:“思虑过多,气虚元亏,尤须注意身体。”
所以,燕珩现今看秦诏,只当他是小可怜虫,定是为了政事忙碌,才虚成这样的。
秦诏并不知晓,望着燕珩,因吃不到,反叹了口气,又别开了脸。
燕珩摸着他的脸,微微笑,而后又扣住人的脖颈,将人扯进怀里,轻轻搂住。他含着酒意,俯身去亲秦诏,爱意浓重,先是眉毛,而后是眼皮儿,鼻梁,鼻尖,最后落在唇上。
秦诏没法拒绝,又不敢说话……那浅浅一吻,他强忍着,才几乎没怎么回应。
令他感觉奇怪的是,燕珩这次并未曾调戏他,只说了句:“乖乖回去养息,政事虽忙碌,却也不该这样思虑,若是伤身,倒不好了。”
秦诏听懂了,却又仿佛没听懂。
字面意思,他是明白了,可背地里好似意味深长地叮嘱,却全没悟出来……
没多久,秦诏发觉自个儿的膳食全变了。
他望着面前被撤下去的酒水,只剩下了各色药膳,吃过之后,晚间还有搁在床边的一碗药汤。
秦诏倍感诧异,他问德元:“本王午间才说了要吃牛肉……”
德元道:“这是燕王特意为您准备的,您还是吃了吧。小的待会儿还得去复命呢。”
“他竟这样关心我?”秦诏露出笑,端起碗来便灌进嘴里去。
那味道浓重而苦凛,待全吃过了,他方才又问出口:“可是,好端端的,为何要吃药膳?哦,还有这碗汤药,就更奇了。我并未生病、难道是春末烦躁,他叫人……”
德元笑道:“滋补。”
秦诏还没听出言外之意来,自笑眯眯地赞道:“怪不得呢!还是燕珩那样疼我——竟还想着这样许多,为我滋补身体……”说到这儿,他忽然又顿住:“等会儿,滋补?”
德元低声道:“王上,此物最是滋补,保管能强身健体,养足精元。”
秦诏愣在那儿,挑眉起来,几乎不敢置信似的,他问:“养足什么?我?——本王?本王这样、这样强健!何须养足那劳什子的……”
他说不下去了,脸色臊得发热,憋住红,像是被自己气到了似的。
老半天,秦诏都没说出话来,一贯伶牙俐齿的人,在明白过来燕珩这些时日的怜爱之后,分明怒了。
怪不得燕珩留他,原是觉得他没什么“威胁”了。
怪不得燕珩叫他不必那样着急,原是觉得他“不行”了!
好么!……这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德元以为他自尊受挫,忙安慰人:“哎哟,王上呀,您也不要心烦,这等事,越心焦,越是急不来的……兴许是您政事忙碌,才会……”
秦诏挑眉:“胡扯!”
“都怪秦婋!这小娘子,出什么主意不好,偏出这样的损招。这下好,本王这样强健,满肚子憋火,倒成了个没用的草包了。”
秦诏竖着眉毛,哼气道:“怪不得燕珩看本王,好似柔声哄着,也不罚本王了,原是这样想的……你瞧本王,哪里想那等无用的?”
德元没敢吭声。
他自收了汤药碗,乖乖退下去给燕珩复命去了。
秦诏因实在荒唐,竟气笑了。他“唉”了一声,往那长榻上躺倒,兀自失神起来……
他眼前闪过当日立于战场上的淋漓血光、刀剑锋芒之时;也闪过躲在长阔燕宫里,钻进那个暖盈盈、香喷喷的怀抱的情形。
他看过九州最飒爽的风雪,熬过边境最苦的寒冬,赏过秦宫最寂寥的玉兰,他骑过天下四海最肥壮的战马、用权力征服最桀骜的猛将,然而……
没有一个瞬间,能比得过眼前这碗汤药的苦涩。
燕珩居然……
居然——嫌他不行?
他?秦诏,天下威名赫赫、荣光万里的秦王,居然会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