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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西堂 千杯灼 22036 字 6天前

第41章 虎兕争 权贵两抛,只为父王。

这等得宠, 作个生辰宴,燕珩怎可能不闻不顾?

帝王亲自唤人与他量体裁衣,作了一身明艳金橙华袍, 倒像裹了阳光在身上似的。先前沉下去的眉眼扬起来,硬叫燕珩将人养成个公子哥儿模样。

燕珩颔首, 越看越觉得满意。

早先沉郁,虽模样端庄, 然而烧了朦胧的狠戾压身。

如今骄扬——笑起来唇色光亮, 瘦削到丰腴,更显得矜贵。

越看, 那笑意越深。

秦诏乖乖行礼,笑着问他:“父王, 您这么盯着我……可是有什么嘱咐?我穿这身可好?”

“依寡人看,不错。”燕珩道:“过来,让寡人仔细瞧瞧。”

秦诏乖乖凑近了。

燕珩将手中朱笔搁下, 微微调转身子, 面朝着秦诏,将人细细地看了一晌。片刻后, 他拉住秦诏的手臂, 要人转一圈……

那宽阔肩膀并瘦窄腰身, 还有一道金丝玉簪,自簪角斜飘落下来。身戴环佩珠玉,腕垂金钏银环,并一条坠金玉带挂在腰间,华奢无比,相得益彰。

那衣袍穿戴制式,皆是燕地的式样。

就连宫宴, 都是照着东宫诞辰的规格,不可谓不珍视。

燕珩轻笑道:“如今长一岁,也算是个样子。”

因他父王坐着,秦诏站着,那姿势落差,便不得不将目光低垂。他弯腰歪了头,探进人眼底,笑问:“什么样子?父王,您瞧我,如今,是不是更威风了?”

燕珩睨着人,似笑非笑。

秦诏往前凑近两步,挤在人膝盖之间,又问:“父王,今日我诞辰,您可要赏我点儿什么?”

还不等燕珩开口,秦诏便折了膝,坐在他父王腿上了。

……

燕珩只冷笑一声:“放肆。”

不仅放肆,而且胆大包天。

秦诏往人怀里一扑,挂住人脖子,道:“可……可父王,今天是我的诞辰,连这样抱一抱父王,都不行吗?”

——“不行。”

秦诏分明抱得更紧了。

燕珩薅住他后脖颈的襟领,轻哼:“寡人说,不行。你这小儿,装没听见不成?”

秦诏听见了,但秦诏不承认。

他恋恋不舍地放手,乖乖站起来告罪道:“是,父王。您既然说不行,那我便不敢再造次了……这边立刻站起来,滚得远远的。”

——笑话,抱都抱完了。

——再者说,那得逞后眉眼飞扬的模样,哪里是不敢的样子?

燕珩挑眉,冷冰冰地撂下句恐吓:“日后再放肆,寡人就剥了你的皮。”

秦诏辨认得出,那是他父王口不由心的纵容。因而,便笑眯眯道:“是,父王,我再不敢了,您就看在我诞辰的份儿上,饶了我一次吧。日后倘若剥皮,也不能挑这样的好日子。”

燕珩站起身来,哼笑一声,又问:“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德福替人答道:“酉时,再有一个时辰,宫宴便开始了,诸位大人已经入宴等候。王上,让小的替您更衣吧。”

“嗯。”

燕珩着正服,朝冠十二冕旒,玄衣曳地华袍,佩海明珠。

秦诏守在人眼前儿,一步不动,神色看得呆滞了去。

那等威仪棣棣,端严华贵,直教人觉得如梦似幻……若不是两瓣藕色唇肉丰腴、又含着笑,还只当那张神容,是雪色中渡了彩光的金菩萨呢。

“父、父王……您穿得……”

燕珩侧转脸来瞧他:“如何?”

秦诏讪讪地凑上前去,请他坐下……那手不自觉的往上摸,叫人猛地擒住了腕子。

燕珩问:“你这小儿,要做什么?”

秦诏恳求道:“父王,您叫我伺候您正冠吧!有那么一分的偏了……”

燕珩转眸去看铜镜,轻挑眉,质疑道:“哪里偏了?……寡人并不觉得。”

秦诏追着人的视线去看,铜镜盈盈、幻影荡漾。长眉凤眸被珠旒轻遮,然却在华贵的珠光中,显得更加灼热漂亮。

那声息是挤出来地叹息,沙哑得厉害:“好漂亮……”

燕珩微诧:什么漂亮?

——他并不觉得自个儿“漂亮”。

这副姿容,怎么看,都跟“漂亮”二字沾不上边儿。再因帝王威严太可怖,这大夫仆从,便更无人能品读出什么漂亮不漂亮。

就连史官,端着册子写时,也只能想到“威仪尊严、长姿威猛”八个字。

因而,威猛的燕珩困惑了。

瞧他父王神色变化,秦诏意识到自个儿失言,忙解释道:“父王,我是说,父王的珠旒甚美,隔着铜镜,流光溢彩。”

燕珩轻哼笑,调侃道:“也罢,知道你这没见识的东西,定不曾见过。”

“十二冕旒,只有天子可戴得。”秦诏自他手中解脱出腕子来,终于有机会去触摸,方才道:“秦宫哪里敢有这等东西……秦王的冕旒,不过是满宫里搜罗、强凑起来的破烂罢了。”

燕珩自镜中不作声瞧着他,露出微笑:“倒会作践你那便宜爹。”

秦诏答:“我才没有什么便宜爹,我只有父王您……”

他如了愿,答完这句话,便专注替人正冠。

指尖有意无意地掠过珠旒,似把玩情人最柔软细腻的耳垂一般。越轻柔珍惜,越压不住那肺腑里的热烈,亟需摧残蹂躏一般的欲望被压下去……

喉腔都烧干了。

燕珩未曾察觉,只嫌他磨蹭:“你自这等粗手笨脚,待会儿迟了,大夫们未免要嫌寡人失仪了。”

“是,父王……马上就好。”

待他整理好,又恋恋不舍地松了手,指头自人耳后一侧滑落。

不等燕珩开口,他又自身后凑近了人,脑袋挂在他肩膀上,歪了歪脸,去看燕珩:“父王好威风!”

“嗬。”

秦诏又问:“方才问您,您却不答……这次的诞辰,您到底赏我些什么?”

燕珩感觉那呼吸就落在侧脸上——“凑那么近作什么?嗬……这样的放肆,寡人什么也不打算赏。”

秦诏瞪大双眼:“啊?”

燕珩置之不理:“嗯。”

“父王,我只才放肆一次。”秦诏道:“我自答应了您,再不敢那样了。您就饶过我吧……”

燕珩轻抖了下肩膀:“那你还烦扰寡人作什么?”

秦诏只好将脑袋挪开,乖乖站直:“父王,待会儿,我能不能跟您共坐一席……”

燕珩问:“如何?又要喝醉了酒,枕在寡人腿上睡一觉不成?”

秦诏被人点破了,却不肯承认,只道:“父王,上次是我心中没底。这回才不会再吃醉,保管叫您——大吃一惊。平日里,我叫德元常滚一小碗八珍米酒吃吃,如今,练的可是个丈夫量!”

燕珩看他,似笑非笑……片刻后,没忍住,扯住他的脸蛋,哼笑:“你这小儿,竟还偷吃酒?……也不知吃醉了伤身体。”

秦诏呲牙咧嘴道:“父王,那酒甜甜的,只喝一小碗,不会伤身的。”

燕珩勉强信了。

但等到那小子又又又红着脸躺在自个儿腿边的时候,他终于生了愠怒。

——嗬,还丈夫量呢!

好不可恶的小子!

但这次,虽耍赖似的枕靠,秦诏却没有失仪。

他只往人怀里窝了一小会儿,便睁开了眼,好像方才短暂地跳脱了时辰,如今接上醉倒前的那岔儿,仍旧没事人似的,将方才没来得及给他父王斟的酒斟满了……

燕珩:……

秦诏小声儿道:“父王,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方才困得难受,这会儿就好了。”

燕珩哼笑,没理他,只举杯朝大家道:“今日本是家宴,并非朝宴,诸位开怀畅饮,不必拘束。吾儿诞辰,本是举国欢庆的事儿,但如今养息生民,故而低调操办……”

其他人讪讪:您登基时冠的十二冕旒都抬出来了,这还叫低调?……

他们如今,也看清楚了形势,不好跟这位小主子硬碰硬,便只得顺着燕王的意思赞叹父子相亲,乃为佳话。

但仍有那个别不识相的,插进话来:“可他毕竟是秦国的储君,王上这等轻率,将人召进东宫,未免要天下人说闲话。”

燕珩抿唇,不曾开口。

倒是秦诏粉着脸,率先替他父王申辩道:“燕有天下为臣,燕王有秦储君为子,两国之好,必为天下人所追随……我自孝顺父王,也是民心所向,有何不好?”

燕珩轻笑一声。

好么!这马屁拍到了心坎里。

秦诏略停顿片刻,见座下无人说话,便又道:“再者,我并不贪慕东宫之名。得父王恩宠,已是万幸,我怎么敢奢求那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呢?秦诏并非贪慕富贵之人,今日既是我的诞辰,我还有一请,求父王应允。”

燕珩皱了眉,“说来听听?”

所有人都静待下文,生怕他说出什么“毁天灭地”的狂言。

哪里知道秦诏露出坦荡笑容,双膝跪下去,依着无比亲昵的称呼,与人请恩道:“孩儿要求父王——允我一件事。”

“那便是,无论日后怎样的宠我,必不会将这东宫之名赏于我。孩儿不敢肖想此等尊贵身份,孩儿一心所求,只有父王的恩宠与关爱——父王所想,便是秦诏所想,父王所欲,便是秦诏所欲。”

他稍一停顿,出言铿锵有力:“孩儿愿为我大燕,除去这‘东宫易主’的隐患,令父王安心,令诸位大人安心,也令天下人安心……纵秦诏不作东宫,必也为父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一口一个孩儿,一口一个父王。

尤其那句“为我大燕除患、为我父王赴汤蹈火”,简直像在发誓,赤诚到了尘埃里去。

群臣目瞪口呆:“……”

燕珩心肝微颤:“……”

所有人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分明不解!他为何要如此?为了躲避猜忌,竟堂堂正正请求燕珩答应:日后绝不会将他封为太子。

连公孙渊都呆了,若是顺水推舟,以他之深沉心机、再依燕珩之宠纵,封入东宫,岂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他竟真的不想么?……

然而诸众不知,这一招,竟是个以退为进罢了!

这等“清高狂言”出口,分明将嫌疑,洗得干干净净。

不仅如此——还将燕珩的恩宠推到极致。燕珩本来也没打算将他封为东宫,这么一说,倒像是这位帝王已经拿定主意似的……

群臣猜疑,已是必然。

燕珩,未必没有想到这一层。

然而……若秦诏只是想作戏,却没必要堵死自己的后路。这位帝王心中宽慰,恐怕……这是为了不叫他为难、抑或落人口实,才这样果决、洒脱。

燕珩微眯凤眼,盯着跪在地上的人。

锦衣华服,比拟不得其高贵品性一分,如今,不得不再高看他一眼了。

燕珩微笑,探他虚实:“吾儿,你想好了?——那东宫凤仪,可不止富贵。”

秦诏跪的端正,视线穿过灯影,直直地撞进他父王双眼里。而后,才缓声开口:

“权贵两抛,只为父王。”

——他没得半分虚情假意。

是了,什么东宫凤仪,什么富贵荣华,哪里比得上他父王。

他不要做他的孩子。

他要坐在他父王身边——

第42章 于廷中 “舔一舔。”

燕珩答应了。

不管他作何目的, 燕珩都应允下来了。

与他而言,驱散诸臣的猜疑,确实重要——恩宠不过是不值钱的玩意儿, 就像逗弄宠物似的奖励,跟帝王荣威、储君实权相比, 实在是太容易了。

燕珩想,这小儿实在傻, 竟做了这样一笔不划算的买卖。

但他转念一想, 这样傻里傻气的,倒也好, 碍不住自己多疼他点儿,便是了。

秦诏什么都不要, 只要那点可怜的宠爱。

那种全心全意、不曾有一分瑕失的赤诚,叫帝王心情愉悦。

没了这个“东宫威胁”,连带着群臣都多吃了几杯酒。

秦诏也跟着吃酒, 全然不谙世事。宴席才进行到一半, 他便已被酒意烫得脸颊粉扑扑的,又因吃的是那甜米酒, 故而没再醉倒了去。

燕珩好笑, 嘱咐人不要贪杯。

秦诏忙不迭的点头, 待燕珩提前退席,仍缠着人,要送他父王回宫。

燕珩拗不过,叫他在后头跟着。

然而那声响扰人:

“父王……”

“父王,您听见蝉鸣了没有?”

“父王,您走慢些,我脚发软……”

燕地的长风吹拂。

热闹宴席至于天光大明, 恭维庆贺声不散。笙箫响彻在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中,月光流荡着自赤红檐角坠落,徒留一地的阴影与独白。

居诸不息,岁聿其莫。

这长风就这般掠过两人,吹了一年又一载。这样的锲而不舍,将秦人对故土的相思都吹散了。就连淡淡的恨意,都被烙印成了燕地那华奢的制式……

雕琢着凤蝉纹样的赏赐,在东宫堆积如山;夏月流转,自有珠光宝器,伴着岁月消磨。

唯有那唤着“父王”的声音,不曾停息。

“父王,您还记得前年的诞辰吗?……”

听见这句话,那脚步便慢了些。

庆元陆年,少年十六,在燕宫过得第三个诞辰。而这一年的秦诏,终于追上了他父王——那位总是眉眼冷淡、敛袍端行在金阶玉径上的帝王。

秦诏在宴席上“表忠心”的话犹在耳畔。

燕珩停住脚步,并不曾折身回转:“记得。今年又乖巧了些,知道不说什么糊涂话,也知道守了规矩,竟连酒量,也长进了些。”

那年的秦诏,抱住他父王,只枕住肩窝。

今岁的他,自身后扑上去,环住那瘦腰——脑袋搁在肩膀上,刚刚好。

“父王,我说的都是真心话。那年是,今年亦是。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父王的恩宠,若父王想要什么秦国,我也会乖乖地献给您……”

燕珩拿肩头掸不开他,嘴角慢慢勾起一丝笑意,道:“才说长进,又耍起酒疯了。”

秦诏将鼻尖贴在人颈上,亲昵道:“父王,我不是耍酒疯,我只是满心里装着父王,这会子,想同您亲近。不知为何……只靠在父王肩膀上,便觉得安心。”

燕珩侧了侧头,躲开他,只当他孩子气吃醉了,便道:“往日里顽闹,也就随你去了。如今,年及舞象,也该规矩些,怎么总往寡人身边挤——好不像话!待哪日给你赐了姻亲,也叫娘子瞧你这等胡闹不成。”

秦诏抱得更紧些,急道:“父王,您答应了不赶我走的!”

“浑说。不过是定桩良媒,怎么就叫赶你走?——若你不舍得离寡人远些,寡人自挑几处上城的好宅子,与你住。”

秦诏压根儿没听他父王说什么,叫风吹得狠,这会儿已经醉了个七八分。

拿鼻尖蹭住人脖颈,深深地嗅了一口,为着那肌骨自然流淌的体香,喉间紧了三分,他懵懂道:“父王,为何你身上,总是好香?”

“你这小儿,吃醉了便要耍酒疯——”燕珩轻笑一声,阔步朝前走去,带的人往前踉跄了一步。

秦诏防着撞到他父王,忙松开了手:“哎——父王。”

转过那挂角去,便是凤鸣殿。

燕珩头也不回,叮嘱道:“德福,送他回去休息,好好地醒一醒酒。”

凤鸣殿帷幔飘摇,绮罗帐、玉黛纱——燕珩静坐在妆台前,才抽出一支簪子来,便听见那小子跪行在殿中,隔着朦胧纱帐恳求的声音。

“父王,父王——”

燕珩又将那支簪子戴了回去:“怎的又追来了?”

德福讪笑:“王上,小的没拦住人……”

说实在的,此事也不怨他。毕竟……这三年来,秦诏常在此处‘撒娇打滚’,日渐熟稔,他焉能拦得住呢?

燕珩耐着性子站起身来,拨开纱幔,居高临下睨视着人,下巴微扬,姿容气度逼人,连声音带两分冷。

秦诏抬头,被那目光盯住,不惧,反而添了笑。

“父王,我想伺候您解冠更衣。”秦诏道:“求您了,就允我吧。方才……还是我替您正冠的呢。”

燕珩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粗手笨脚的,寡人无须你伺候……免不得又缠着人不肯放手。”

秦诏忙起誓道:“父王,必不会的。”

燕珩轻哼一声,没搭理人,转身便坐回去了。

秦诏忙跪行追到跟前儿,瞧见燕珩没撵他出去,便又大着胆子站起身来,试探着去伸手……

“秦诏。”

秦诏叫人吓住了,手乖乖停在半空中,不敢再动。

“若是扯断了寡人的一根儿头发,必叫你今晚先吃杖子,来解解酒。”

秦诏点头,又讨好笑道:“是,父王,我必会万分小心……纵您不说,我又哪里舍得呢。”

燕珩自铜镜中睨着秦诏的动作,果不然的——分外轻柔小心,自条理乖顺的替他梳解发冠、伺候仪容,越发的轻车熟路。

然而……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燕珩瞧着那张脸,惋惜地叹了口气。

“如今长大了,倒越发不可爱了。”

秦诏:“……”

才养起来的肥硕脸蛋子,都瘦削下去。身子倒强健,然而模样凌厉起来,棱角越发鲜明,便不叫人生什么怜爱了……

秦诏轻声辩驳道:“父王,我分明生的俊朗。连符慎都曾说,我越发有男子汉气派了。”

燕珩没搭理人。

他还是喜欢那软嘟嘟的脸蛋。

见燕珩不说话,秦诏慌了两分,凑近了问:“父王,您难道真嫌我不可爱……要将我赶走了不成?”他自个儿寻出缘由来,登时涌上泪痕来:“怪不得父王方才说要,将我撵出宫去,跟什么人成婚,原来是嫌我累赘了——”

忆及宴上的笑谈,再有月余,燕珩便行选秀之事,秦诏一时怔怔的……那眼泪才滚到腮边儿,又赶忙抬手,只轻拭了去,生怕叫燕珩不悦。

燕珩眯眼:“……”

秦诏察觉自个儿失言,只得道:“父王,我……我并非争风吃醋。只是一时心急浑说的,您万不要放在心上。”

燕珩没打算接话,淡淡地“嗯”了一声儿。

——什么叫“嗯”?

眼见燕珩并不打算解释,秦诏真急了。

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是眼泪噼里啪啦的掉。跟早先落泪的样子不太一样,如今更内敛隐忍些,不像讨宠的骄气——反倒生怕人看出来似的,只将眉眼沉的更低。

燕珩哼笑道:“再低点,是要将脑袋……杵进地缝里不成?”

秦诏不敢忤逆他,然而又慌的手发抖,差点扯乱人嵌在冠中的一缕头发,便只好停住动作,喘歇了三两次,方才将那十二冕旒珍惜搁下。

秦诏忍住情绪,轻声道:“父王,发冠已经摘下了。我……我不太舒服,想先告退。”

声息里的哽咽明显。

他垂着眼,不等听见人的应允,便要往外走——

燕珩伸手,猛地擒住人腕子,将那小子拉到自个儿跟前儿来。

探究的视线撞进人泪眼里,帝王明知故问,轻嗤笑:“哪里不舒服?……不如,叫寡人瞧瞧,是哪家的小儿,十六的年纪了,还要跟人讨骄?”

秦诏不吭声,去握他父王的手腕,又摸摸人的掌心,小崽子似的乱蹭。

——“父王不再喜欢我了。秦诏就得识相,躲远点才好。”

“寡人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你了?”

“您方才还说——不可爱了。”

燕珩嗬笑:“我的儿,你如今长大了,是个威风少年郎,哪里还有什么可爱不可爱?”说着,他复又捏了捏人的脸蛋:“寡人想念你那肥嘟嘟的模样——逗你玩儿,这话焉能当真?”

秦诏又凑得更近,指头自人宽袖中滑进去,眷恋地摩挲着燕珩的小臂。

燕珩没留意,只又说道:“瞧瞧,长大了,也是个黏人的糊涂蛋!”

“我就只想黏着父王!”

“要给你赏赐个漂亮娘子,你倒不领情,非说寡人要赶你走。旁人家十六七岁,也早该许亲的年纪。你现今不着急,哪日里,待闺秀娘子们都许定了人家,倒该为你犯愁了……”

停顿片刻,燕珩又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早先你也见过不少娘子小姐,有没有……”

秦诏脱口而出:“父王,没有。”

燕珩:“……”

片刻后,他又道:“那也无妨。”

说罢,燕珩抬起手来,递出帕子替他擦了擦眼泪,又拭去人额头上因吃酒生出来的一层细汗,才道:“你只说喜欢哪样儿的?寡人自替你寻,可好?”

“不好——”秦诏猛地握住人的手腕,抬眼,盯住燕珩,神色沉而严肃:“我只喜欢父王。我不喜欢别人。”

“浑说,这岂能一样?眼见你还不开窍罢了,哪里有不成婚的。”

“那、那……父王为何不成婚?”

燕珩轻哼笑:“谁说寡人不成婚?再有三月,必有贤夫人,入主西宫——到那时……”

秦诏打断人,目光骤然幽深下去,握住人手腕的力气也紧了三分,那口气也露出点端倪来——他道:“入主西宫?到那时,父王便不要我了?只记得什么夫人娘子不成?”

燕珩微怔,这才发觉异常。

他回转视线,盯着被人狠攥的腕子,挑了眉:“?”

秦诏猛地反应过来,吓得跪了下去。

“父王……我……”

头顶的声音冷哼道:“混账——”

还不等再训斥两句,秦诏便说道:“父王,对不起,您打我吧——只要您别生我的气,别不要我。”

燕珩垂眸。

再抬起头来,秦诏泪痕满脸。

因隐忍着不出声,咬得狠,唇瓣便冒了红。

瞧着可怜,叫人心肝紧。

燕珩轻哼,伸出手去,拿指腹蹭了蹭他的唇瓣。

“松口,不许再咬了。”

“舔一舔。”——止血。

秦诏直直盯着人,噙着泪的双眸中,有复杂难言的幽邃情愫。

他舔了舔唇,又唤了句:“父王……”

獠牙被这头森*晚*整*理小狼崽子藏了起来。

但燕珩仍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尽管难猜。因而,这位帝王,不由得在灯影昏色中,眯起了眸子。

第43章 豺狼斗 不许这等玷污他。

燕珩敏锐, 若说毫无察觉,必不可能。

然而,他总觉得这小子缠人, 是往常便养出来的,自个儿纵容偏爱许久, 有这等情肠也不为过。

可如今长大,不见收敛, 倒越发的放肆了。

——那擒住手腕的力气生猛。

含着泪的双眼之中, 有藏不住的浓重占有欲。幽邃之难测,不似平日乖巧。疑虑一遍又一遍的在这位帝王心中滚过去, 提醒着他,某种危险正在酝酿……

半晌后, 燕珩下了命:

“德福,挑几个机灵的女官,给秦诏送过去。”

德福眼见秦诏那等缠着人, 心下也明白了一两分, 他们王上这是嫌小公子不开窍呢。如今已是许亲的年纪,须得讲规矩、识大体了, 再不能那样往怀里钻才是。

——“是, 小的这便去。”

“慢着……”燕珩又止了声, 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道:“将人带过来,与寡人过目。寡人要给吾儿,选个最合宜的美人。”

德福忙称是。

帝王自一群姿色各有千秋的女官中选中了一位。唇红齿白、涂的胭脂娇艳,再有那眉目含情,明媚动人……

最妙的是眼尾轻挑,添了颗朱砂痣。

燕珩端着茶杯, 轻呷了口茶,细思慢想:这等艳丽美人儿,秦诏定是喜欢的。

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燕珩抬眸,淡淡地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官行礼,倒是端庄不怯:“小奴名焦儿,年已十八。”

燕珩搁下茶杯,想到什么似的,慢腾腾地嘱咐道:“寡人那小儿,往日规矩不拘,若是……”

焦儿镇定答道:“小奴会的花样儿多,保准伺候好小公子,请王上放心。”

燕珩:“……”

帝王神色微变,倒也不必说的这么清楚。

德福难得纳了闷儿,怎么瞧着王上,想赏又舍不得呢?难不成……

因燕珩那点儿犹豫,德福便会错了意,赶在他发话前,与人台阶下:“王上,女官开春入宫,本是为王上预备的。如若不然,可替小公子……”

焦儿:……

燕珩:……

帝王睨他,不悦道:“糊涂。”

德福忙讪笑着躬腰,心里只叹可惜,那一群美人儿个顶个的漂亮,竟没一个将他们王上引住的。于是,没大会儿,便全都撵出去打发了……

当日,燕珩行赏,焦儿便入了东宫。

烛光才暗下去几分,那红裙挂着珠链,姗姗摇曳的身姿便坐近在宽榻上。

秦诏敏锐睁眼,将她往自己脸上摸的手擒住——两道眉拧得老高:“你是谁?”

“小奴名唤焦儿,来教公子一件顶顶要紧的事儿。”焦儿另一只手去抚摸他的肩头,惊得秦诏猛然坐起来:“放肆。”

焦儿笑了。

这句放肆,倒学了他们王上几分威严呢。

秦诏顿了片刻,松开人,道:“谁派你来的?”

“公子明知故问,还能谁派小奴来的?自然是王上。”焦儿见他仿佛不识风月似的,便自个儿将那衣襟更解开来,露出狭窄腰肢并瘦削肩颈……

“王上是怕公子不懂得这等事,特叫我来……教教您。”

她轻勾唇,自觉那两碗豆腐似的乳,少不得要将秦诏吓到。

奈何秦诏神色镇定,只瞥了她一眼,便将目光移开,冷着脸道:“原是为此,不过是父王戏弄我罢了。”

焦儿微愣。

秦诏拨开外袍给她披上,而后越过她下了床榻,背对着人说道:“快将衣服穿起来吧,好不失礼。我自外殿等你,有话要问。”

——问话?

——不睡觉吗?

没大会儿,焦儿穿好衣服,裹上秦诏的外袍,端正跪在殿中。她抬起脸来,静静盯着那位坐在宝座上的少年公子,因扶手雕花嵌玉、夜明珠光辉盈盈,衬得神容冷淡如寒月。

“公子要问什么话?”

秦诏开门见山地问道:“父王为何要派你来?可曾嘱咐了什么话?”

“为了不叫您缠着人罢了,只说您不懂得这些规矩,才那等亲近。”焦儿一五一十道来,又说:“我是王上选中的。王上瞧着我喜欢,兴许您也喜欢。”

秦诏冷笑,垂眸睨着她,视线扬着发问:“父王瞧着你喜欢?哦——那你跪近些,让我也瞧瞧,是何等的漂亮,竟让父王喜欢——”

焦儿聪慧,敏锐察觉其中的不对劲儿,迎上人的审视,不卑不亢道:“王上爱屋及乌,是瞧着公子喜欢,为公子选人,自然瞧着谁都觉得喜欢。”

秦诏:“……”

这话挑不出错儿来。

焦儿便又道:“可容我问一句,公子难道对我无有什么想法?”

秦诏言简意赅:“没有。”

“莫非公子不懂?……”

“你!……我怎么不懂?”他微顿,也不知道生了哪里的气,口气有点不爽似的:“就算你生得好,也未必人人都喜欢——父王怎能这样待我,平白作践人。”

焦儿明白了。

她淡定道:“赏女官本是恩赐,公子这等不高兴,想必是有喜欢的人了?”

秦诏皱眉,不语。

“这燕宫没有旁的女眷,王上的秀女我也都见过,虽美艳,但未必是公子喜欢的模样儿。”焦儿沉思下去,又惊诧道:“难道是符小将军?……”

秦诏压根儿没将她的揣测听进去,就记住了“秀女”两个字。他近些日子,正为这事儿烦躁,因而,听见这话,他忙追问:“你方才说,那些秀女你都见过?——如何?”

“混个脸熟罢了。什么如何?宫中秀女,个顶个的才华出众、品貌双全。”

她才夸了两句,秦诏就黑脸下去了。

思及王上的态度、如今的形势,个中渊源,也不难猜。

焦儿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变化,又火上浇油道:“我本来也是选来伺候王上的,给他解闷儿,好给秀女们传授经验……”

“什么?”秦诏险些坐不住,急道:“那、那你和父王……?!”

焦儿道:“公子关心这个作什么?纵王上不宠幸我,自也会宠幸别人的。”她拨了拨领口,将白皙锁骨露了一小片儿,才笑道:“听闻王上身子强健,美颜威仪……”

秦诏愠怒:“够了。你住口——不要再说了。”

“公子,又怎的了?”

似乎随着她的话,想到了某种见不得人的画面,秦诏猛地涨红了脸,轻喝道:“不许这等玷污父王。”

片刻后,他压下怒火,又道:“你留下吧,就在东宫,哪也不许去——不许再见我父王!”

有了这等前因后果,焦儿已然摸出端倪。

秦诏这等反应,不是求恩宠,便是生了私情——又或者,都有。

此刻,盯着秦诏复杂变化的神色,她刻意将患处拨得更狠:“这可使不得,小奴伺候完公子,还得去伺候王上呢!小奴会的花样多,说不准王上喜欢,也封我一个漂亮宫殿住住……到那时,公子还得唤我一声夫人呢。”

秦诏怒而抬手,拂倒了旁边桌案上的果盏。他站起身来,快步下了玉阶,自架子上抽剑,回身一扫。

剑锋闪过一道银光,刃尖直直地挑在焦儿下巴上。

秦诏冷声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什么狗屁夫人——那是我父王。”

当下,焦儿心底明白了个七八分。

她佯作不解:“您这话无礼,怎的作了您的父王倒不能有夫人了?”

见秦诏隐而不发,她又丝毫不惧的发问道:“女官之职,本就是伺候主子的。我奉命行事,安分守己,公子为何要杀我?再者,您若杀了我,王上怪罪起来,恐怕……”

秦诏强忍胸肺喘息,凛声道:“笑话,父王岂会为了你罚我?”

“就算不会罚你,却怕……王上心中不悦、白白生了龃龉。公子不值当的为了我,伤了‘感情’。”焦儿笑道:“与其杀了我,公子还不如留我在东宫效力呢!”

“留你效力?”

“正是,我自安分守己、鞍前马后,为公子谋划一二分,那秀女并各处宫门……”她轻笑道:“我比公子还熟悉两分。”

秦诏审视盯着她,似乎在判断她有没有利用价值。

焦儿不打算挑破背后缘由,只笃定道:“公子不想让王上娶亲。”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公子希望王上宠爱渐远,那我没得话说,您杀了我便是。若是公子想要恩宠渐盛、不想王上娶亲……”焦儿伸手,将那剑轻轻拨远,蛊惑笑道:“我自有办法。”

秦诏来了兴致,问道:“哦?你有什么办法?”

“这个嘛……暂且保密。”焦儿轻笑道:“公子这是答应留下我了?”

秦诏收剑入鞘,回身过去背对着她,不答反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焦儿沉下眼睫,停顿片刻,复又微笑如常,“自然是些钱权利、自由身,若是公子大方,再分我些旁的,那我也不拒。”

“旁的?”

秦诏折身,回眸笑看她,意味深长:“是要秦宫的……还是燕宫的?”

“于公子而言,秦宫的也好,燕宫的也罢。不都是……唾手可得么?”焦儿压低了声音,迅速找准了自个儿的定位:“公子在燕宫,跟闺秀打交道,总归是不方便的。有些事儿,还是女人做起来顺手。”

——那相宜拦不住的,她自有办法。

秦诏慢吞吞地走近人,而后蹲下去,将手臂搭在膝盖上,与她平视:“你若助我,此生富贵荣华……必少不了你的。”

“公子归秦之日,放我出宫——抑或……带我回秦,如何?”

秦诏盯着她的眼睛,漫涌上来复杂心思,那口气也不由得生了疑,“你要跟我去秦国?”

焦儿坦诚道:“我是秦人,自然要回秦国。”

秦诏拧眉,竟没想到。

他问:“你是秦人?——那你为何……”

“我是被人卖出来的。”焦儿嗤笑道:“男人么,不都一个样子?垂涎美姿容、好身子骨罢了……不过我么,倒霉些,十岁便叫人卖了。卖来卖去,又凭着点子运气,入了燕宫。”

秦诏:“……”

“我要回秦国,我要杀了他。”

“谁?——”

“谁卖我,我便杀谁。”

“谁卖你?”

“我喊他爹。但现在,他不过是个该死的人罢了。”

秦诏轻笑,巧了,我也准备回秦国杀爹的。

“我们秦人,素来骨气铮铮、爱憎凭心的。”秦诏站起身来,眯着眼笑看她:“你这性子,倒是不错。往后,就在东宫做事。四处都知道……你是我的人,凭着东宫女官的身份,也便利些。”

焦儿随着站起身来,又镇定问道:“今晚,你不打算要了我?牙子们为了卖的贵些,不曾伤我。因而如今,我还是处子之身……”

秦诏怔了片刻,尴尬摇了摇头:“我还小。”

在焦儿惊诧的目光中,他又道:“我父王……眼光不错。”

停顿片刻,他缓声道:“今晚留下来,就躺在那张床榻之上,拿出你看家的本事,闹点动静出来。明天一早,去回禀父王,就说……秦诏已通风月。”

第44章 我之隅 寡人果真白疼他了。

这事儿就搁在东宫里压住。

秦诏依靠在殿中宝座上, 无意识地摩挲着小臂上的金钏,如今,那物尺寸更紧实了些。他父王给他的恩赐, 慢慢收紧成为锁链,将他桎梏在“东宫”的位子上。

——有实无名的宝座, 不允他逾矩。

秦诏发觉他父王敏锐、手腕高深,自己未必斗得过。所以眼下, 只能将计就计, 装傻。

他知道,乖乖躲开, 不耽误人成婚,是最好的法子。到那时, 选了旁的秀女,免了卫、俞二人入宫作妃的乱子,甚至忘过去, 将人冷落撇下, 更是再好不过了。

但秦诏不想躲开、不想给夫人们让地方。

他腹中烧灼,顶得心口难受。

方才掀翻的金色果盏, 此刻正静静躺在地上。滚落的林檎果, 也沾了灰尘, 叫小仆子们跪行着捡起来了。

德元示下了个眼神,撵他们走,自个儿则是含着笑上前去,问道:“公子这是生的哪里的气?王上心疼您,赏赐美娇娘,岂不是大好的事儿?”

秦诏睨了他一眼,轻哼一声, 没说话。

“这父子恩情,同那夫妻之间,定是不同的。王上纵成了婚,养育公子也尚需时日,再有个三五年,公子归秦,又岂会管什么恩宠不恩宠的?”

秦诏仍不语。

桌案上还剩了一粒葡萄,秦诏捡起来,捏在手心里摩挲着,片刻后,他下了几分狠力气,那紫色的果肉被糜烂在手心里,汁液飞溅,自指缝里淌出来……

德元问:“公子的意思是?”

秦诏淡淡地开口,“我说过了,父王是我的。”

——是我的,任凭谁,也夺不去。

德元不敢搭腔,生怕秦诏将他当葡萄一般,掐在手心里。

可人精儿似的仆从,什么风浪没见过——他抬眼,望着秦诏幽沉的神色,怔神了那么两秒,复又垂下来,心里直犯咯噔。

他不太敢猜。

但他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公子,宫里也有……”

秦诏闻声应道:“有什么?”

德元没底气地说道:“也有……男官。”

秦诏:“……”

那几个奇妙的字眼儿滚过去,自秦诏心底一闪而过。某种解脱似的恍然大悟涌上来,而后不敢置信似的,他又皱了眉,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叫男官?”

德元不敢答,自匣中取了画册来,双手奉到人面前。

“公子,这……”他战战兢兢,犹豫着给不给似的,“这里面,可都是些……”

秦诏不耐烦,摸过来便往后翻。

“……”

两个勾画逼真的小人“缠斗”,皆是男子。

画面冲击力实在太强,以至于秦诏感觉手心之中,属于浆果的汁液开始粘稠,湿漉漉地舔着手心。

又慢腾腾地翻了几页之后,秦诏抬头:“……”

德元对上人的视线,从那双眼中找到沉重的尴尬。

他迅速开口,替人挽回颜面:“啊……公子勿要误会。是按照规矩,东宫每样册子都该您过目的,所以小的……才拿给公子看。若是公子要罚,就狠狠地罚小的,您可万万别放在心上啊。”

这台阶递的恰到好处。

秦诏哼笑:“是该罚。你这没眼色的东西,拿这个给我看,岂不是腌臜人的眼睛?什么男官女官的,不过是些糊涂虫罢了!要是成天介寻思这些,那正事儿还做不做了?”

“再者说了……旁的人,焉能跟父王比?”

“是、是是,公子说得对。”德元忙将册子收回来,替人找补道:“公子讲的是父子情深,小的给的是风月镜花。全是小的没眼色,会错了意。”

秦诏何等聪慧?

这一下,全都明白了!

少年肚皮里那点花肠子,叫德元捋得顺溜。

何处的百转千回、何来的心肠烧灼、何时涨起来的情愫、滚热了的占有欲,不过在尺寸纸页上,画得淋漓尽致……他现下知道苦在何处了!

原是自个儿的心思,不清白。

好歹德元给人留了点面皮儿,秦诏也就借坡下驴,佯作不知情罢了。

实际上,这会子,两人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敢点破。毕竟,那心尖上若是搁旁人都罢了,偏偏搁着那惹不得、瞧不得的人物,岂不叫人害怕?

德元也跟着装傻。

心道,再有个三五年,这小主子归了秦国去,一切便太平;又或者……待他们王上成亲,这事也就尘埃落定了。

少年心性哪里长久的了?转头哄两天,便是了。再者说,少年到底懂不懂得里面的缘由,还未可知,兴许只是贪恋那恩宠,天然生出来的亲近之情罢了。

秦诏显然不这么想。

他只花了三分钟,便消化了这里头的曲折,接受了这个事实,并将自个儿过去那等怒火、贪恋与忍耐不住的情愫全悟明白了。

——他可不愚钝。

聪明人,从来不跟自己较劲。

因而,第二日一早,他便给了焦儿一个眼神。女官得示下,含着笑点头,而后朝金殿去了。

焦儿添油加醋,回禀给那位听。

帝王冷着脸,先是问:“哦,他倒不害臊,竟未曾拒绝?”

殊不知他自个儿小时,便从未有人近身。预想中秦诏义正辞严将人撵走的情形并未发生,而是将她留在东宫一整夜——经过这夜风声,四下里早已耳闻。

焦儿道:“公子威猛,不曾扭捏,才不过一夜,风月尽知。如今识了趣儿,正不舍得小奴走呢。”

燕珩沉默,指腹不作声的摩挲着袖口的绣金凤纹。

“公子说要来与您请示,让小奴日后留在东宫。小奴不敢答应,故来回禀。”

燕珩微微眯眼,“看来,寡人选的不错。”

焦儿见他不辨喜怒,便轻声道:“焦儿不敢邀功。只是……公子确实说过,还是王上您最疼他。知他心仪何等女子,这样的体贴心思,除了您,旁人必是不知的。”

燕珩端起茶杯来,垂眸轻吹时,眉线微微放低,姿态尊贵而冷淡。饮了两口茶水之后,他才慢腾腾地说道:“他还小。”

言下之意分明。

是不许她再去了。

焦儿没有争辩,只乖顺说是,而后又不经意地扯住襟领,露出一大片刻意为之的红痕,她犹豫着开口:“主子的话,小奴不敢不听,更无留在东宫的意思。只是今晨离开之时,公子瞧着是要哭了……”

燕珩动作一顿,皱眉看她,“哭了?”

——为了你?!

焦儿答:“正是。小奴怕……若是不回去,公子是要伤心的。”

燕珩抿唇,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冷哼道:“不长进的东西。”

焦儿替人说话道:“公子才通风月,对这等事上心,也不为过。再者……听闻是您赏赐的人,公子自感激万分,兴许是为了您。”

不说还好,这两句话,将燕珩顶出肺里一口火气来。

为了谁?

难道不思进取、沉湎美色,竟也是为了寡人么?

焦儿仔细观察人神色,小心道:“那小奴可还要……”

燕珩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只冷淡地抬了眸,轻轻吐出来一句:“滚出去。”

那声音不大,勉强还算平和。

焦儿得令,忙磕了头,急匆匆退了出去。

才走出金殿,她便扶着胸口大喘了两口气。要说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燕珩毕竟是九国最威严的主子,不比秦诏那等少年好说话。

好在,燕珩虽不悦,却也没罚她,甚至默许她回东宫。

得了赦,焦儿如释重负。

可里面那位,却不怎么爽利。

燕珩将茶杯重重地搁在桌案上,碗口溅出来一湾琥珀色的茶水,而后淅沥沥的自桌角坠落下去。滴答、滴答……纷扰的乱着人的情绪。

燕珩不悦:“今日谁煮的茶,怎的是陈汤?”

德福纳闷儿,不会啊,是新采的芽尖……

片刻后,他猛地悟过来了!

——坏了,今儿……秦诏怎么没来奉茶请安呢?!

怪不得他们王上生气。难道真是昨夜闹的动静太大,给少年熬干了身子不成?……

他不敢答,只得说:“不若……小的再给王上煮一碗新茶吧!是从公子那里取得方子,小的也会煮酸果茶,王上觉得可好?”

燕珩冷哼一声,道:“寡人不喝,寡人最不喜欢那等酸涩口感。日后,也叫他不必再来了。”

德福见他们王上口是心非,又不敢拆穿,只得替人说话,宽慰地劝道:“王上政事忙碌,公子兴许是不敢叨扰。那日叫王上冷着脸撵走,兴许是伤了心。”

“再有……王上日后有后宫亲眷要顾,早厘开些亲近,也是好事……免得日后,公子徒添眼泪,觉得是您冷落了他。眼下,公子有了少年心事,也不全是坏事。”

“嗬,你倒与他沆瀣一气,来给寡人说教不成?”燕珩不悦道:“说是日日奉茶请安,不过是个没心的东西。谁说——日后寡人有了后宫亲眷,便要冷落他的?”

“是,王上没说,是小的胡猜。”德福讪笑道:“可王上素来喜欢清净,几次三番撵人走。如今公子大了,有人陪着,也好过来烦扰您不是?”

燕珩:“……”

那脸色结了冰。

燕珩又道:“还说什么日后孝敬寡人。依寡人看,倒十足的靠不住。前些年,有了符慎,自也不爱来寡人这里了。如今才相识多久,便为了个小小的女官,忘记给寡人奉茶请安。”

——“寡人果真白疼他了。”

德福苦笑。

可……人是您撵走的,女官也是您赏赐的,那缠人更是您先不爽利的。

这能怪谁呢?

但他可不敢说,只得旁敲侧击的哄劝,让人消火。

谁知,等了半月,燕珩那点火气没消下去,倒让秦诏拱得更高了。

原来,秦诏这半月不曾老实请安,只奉茶跪在外殿,搁下茶杯便溜得无影踪了,竟连一句挂念他父王的话都没有。若是询问仆从两句,更是黑天白夜都不见人。

因而……

两个月后,秦诏来时,免不得吃了顿狠骂。

那位声息发冷:“嗬,不必你来奉茶。”

紧跟着,是“啪”的一声脆响。

眼见那茶杯自帷幕下朝人飞来,跌碎在秦诏面前,德福人都傻了。

“王上息怒……”

第45章 云雾会(1k营养液加更) 我有心上人……

燕珩冷着眉眼, 力气并不重,只是那茶杯珍贵易碎,碎了实属正常。

秦诏装傻道:“父王, 可是我哪里惹您生气了?这些时日来,我依着您说的规矩, 再不敢来缠着您。再有功课并练武,一样也没落下, 只是不知……您为何这样不悦?”

燕珩道:“功课?……寡人难道不曾问过舍卫, 不曾瞧过你的功课?不过了了。再有,符慎这几个月并未入宫——你同谁练的武?”

符慎不曾入宫, 秦诏当然知道。

这三年来铺的路,诌的幌子实在, 早已将符慎骗住;如今算算时间,符慎这会儿,怕是已经在秦国住下了。

但秦诏避而不谈, 只说道:“父王……符慎虽然没来, 但我不敢松懈,是自己练的。至于功课嘛……”他故作心虚道:“那功课, 我用了心的, 只是仍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冷笑, 那位又道:“什么用心?依寡人看,怕是只思风月,不通文采。”

秦诏犟嘴:“我没有。”

“你没有?”

“是,父王,我没有。”

仆子们得示下,轻拨了纱幔,依靠在宽阔龙凤椅宝座上的那位, 露出真容,然神色不悦:“还顶嘴?”

秦诏微微偏过头去,不服气道:“父王,我没有思什么风月。是您将那女官送到了我的床榻之上,我遵从王命,与她交欢,难道不是——父王所想所愿吗?”

“……”

燕珩挑眉:“哦,那依你的意思,是寡人叫你不思进取,与她天天厮混在一起的?”

秦诏不语,神色倔强。

“反正这人不是我自己找来的!父王既送给我,怎么又反悔了?难道是想将人留在自己身边不成?”

“你!——”

燕珩抿唇,顿了片刻,方才微眯起双眸来,命令道:“德福,去拿戒尺。”

“父王说不过,便要罚我?那日诞辰,分明是父王嫌我黏人,又叫我再不许来缠着您,我方才每日奉了茶便走、连句话也不敢跟您说的。”

“再后来,父王嫌我不通风月人事,我方才缠着那女官学点‘规矩’,父王倒又嫌我跟她走得近了?”

秦诏盯着人,似乎生了愠怒,质问道:“父王仗着自己的身份,竟说话不算话,欺负小孩不成?”

——好个胆大包天的秦诏!

燕珩哼道:“一个女官便叫你茶不思饭不想,如今为了她,竟敢与寡人这样说话。你这不长进的东西——是不是寡人太纵容你了?”

秦诏道:“父王蛮不讲理!”

燕珩:“?”

秦诏道:“敢问父王,让我不要再来缠着您的,是谁?”

沉默片刻后,燕珩微眯眼:“是寡人。”

秦诏又道:“再问问父王,赏赐女官给我的,是谁?”

燕珩:“……”

秦诏抓住人的小辫子,追问道:“父王为何不答?可是理亏了?”

燕珩抿唇,道:“是寡人。”而后,他挑眉扬眸,那神色居高临下,意思分明:是寡人又如何?

“那便是了,都是父王的意思,我老实照做了,您为何又不悦了?”

秦诏跪在那里顶嘴,可瞧见燕珩拿下巴瞧他的那副姿容……心里又忍不住泛起一阵酸甜来。

要说这两个月,谁心里念得更紧?

必然还是他自己。

——想父王想得发疯,可他面上还得憋住。要不是今儿就为了来“闹一场”,他才舍不得惹人生气呢!

“寡人就是不悦,就是要罚你?何如?”

秦诏:“……”

坏了,忘了他父王也不按套路出牌了。

“那、那您总得有个理由吧?”秦诏瘪嘴,“再者说了,再过几天,便是您的选秀之日,您自有了夫人们陪着就好,又何必秦诏来请安?”

燕珩指尖勾了勾,唤他跪在跟前儿来。

秦诏老老实实地往前跪行,等到了人身边,便听燕珩在头顶上的冷淡声音:“如今不给寡人请安,也学会钻空子了?”

——秦诏冤屈,他日日都来请安,只是跑得快罢了。

但他仍争辩:“父王,难道你是想叫我来陪你?——父王,”他歪了歪头,追问道:“父王,您是想我了不成?……父王,是不是我不缠着您,这殿里冷清?”

燕珩微顿,垂眸睨他:“寡人不喜欢热闹。”

秦诏如今长了几岁,心眼越发多了。这么一琢磨,便觉得他父王就是口是心非。于是,他拿下巴往人膝头上搁,亲昵道:“父王,您若现在收回那话,我再不那样了……”

试探、争锋,妥协。使性子、耍心眼儿……

秦诏始终在摸,他父王的底线在何处。

但燕珩不吃他这一套,自接过戒尺来,冷淡瞧他:“伸出手来。”

秦诏不服:“父王——您纵是打我,我也没错。”

听罢这话,燕珩顿了片刻,又将戒尺抬高几分才狠打下去,“没出息的东西,学着争风吃醋、招蜂引蝶,倒是在行。”

秦诏冤枉道:“父王,我没有!——”

眼瞧着燕珩软硬不吃,秦诏急了,含着泪道:“父王您……如今为了一个女官,竟这样苛责待我。依我看,父王就是移心别恋,想将我赶出去,好赶紧给那些秀女夫人们腾地方!”

燕珩:“?”

那戒尺又重了三分,“啪”的一声破风打下去,掌心顿浮起来一层红肿。

“寡人教你读书识字,你却不知进取。眼瞧着……自甘堕落,忠孝也不顾了。竟还不认错?”

秦诏咬住唇,忍痛道:“我没错,自不能认——父王难道想‘屈打成招’?”

自心肺涌出来一点复杂的情愫,混着心疼与隐忧,还有这两个月的惦念,搅乱成一团,便顶住一口气……哽在帝王喉间,再无有一个字。

燕珩不语,神色愈发冷峻:

不叫他来,他便不来了。

有了女官,连着父王都忘记了。

戒尺打得重。

秦诏嘶声,忍得厉害,连唇都咬出血了。任凭眼泪滴答滴答的滚,可就是一声也不吭。

他不认错,也不喊疼——

逼得燕珩先开了口,冷声道:“你还不认错?”

秦诏含着泪,哽咽道:“秦诏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要如何认错?难道听父王的话,也是错?”

燕珩道:“不给寡人请安,也不算错?”

秦诏道:“若是父王想我了,我却不来请安,那就是错,大错特错。可若是父王并不想念我,只嫌我黏人,不让我来请安,那我晨间奉茶请安,躲着父王,便没有错!”

燕珩:“……”

——这死小子。

这是想要……逼着自己承认想他。

燕珩心思敏锐,哪可能会认?只冷笑一声作罢。而后,他又将戒尺重重打在秦诏手心,说道:“纵这件事不算……”

秦诏忙打断人,含着泪急道:“什么叫这件事不算?父王,这件事顶顶要紧,怎么能不算呢?您……这两个月以来,就真的不想我?”

燕珩眉眼不动,唇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却仍淡淡道:“不想。”

秦诏慌乱抬头,确认道:“父王,竟一点儿都不想?”

燕珩心里发笑,面上却无甚表情:“一点儿都不想。”

——秦诏“哇”的一声就哭了。

燕珩:“……”

哭声连一旁的德福都惊住了。

不是,公子您都十六岁了,怎么还能哭得这么惨?

那成熟端庄的脸和过于伤心而凄惨的哭声拌在一起,极不协调。

燕珩差点笑出声来。

——他轻咳一声,将手指抵在他唇上:“住嘴。”

秦诏憋不住泪,哭了好大一会儿才停。

结果,才住了嘴,心里的伤心还没完,手心里就挨了一戒尺。

秦诏瞪着哭肿的泪眼:“?”

——怎么还打?

燕珩接着道:“方才说的那件事不森*晚*整*理算,还有旁的账,要跟你算。”

秦诏懵懂道:“什么账?”

“如今,燕宫上下传得沸沸扬扬,说你东宫夜夜笙歌。纵你……纵你才思风月,也该节制才是。正事不做,思恋女官,难道不是错?”

秦诏咬了咬唇,看着他父王,蹦出来一句:“不是错。”

“哦?”

“我不曾思恋女官,那是父王赏我的,我方才将她留在东宫。我自有美人搁在心里想——我有心上人,却不是她。”

燕珩挑起眉来,那神色深沉,十足的耐人寻味。

他道:“小小年纪,哪里懂得什么心上人。依寡人看,不过是糊涂虫。”

“父王,我不小了。”

燕珩不以为然,哼笑:“才两月不来请安,竟有了心上人?”

秦诏咬住后牙,从齿缝里挤出来一句:“一直都有。”

“哦,是什么人?”燕珩慢腾腾地转过眸光来,睨着他,问道:“上次寡人问你,在宴会上可有瞧见什么喜欢的闺秀,你为何不说……”

秦诏打断他,蹦出来一串陈白:

“我的心上人,正是三年前,那副画卷所画之人。”

“父王见过。”

“燕枞说不三不四,可我却觉得,他生得凤眸妩媚,是个十足的美人。”

燕珩:“……”

这位帝王陡然变了脸色,自握紧戒尺,缓缓坐直了身子,沉下去的眉眼,生出了一种困惑似的愠怒来。

秦诏神色凛然。

于燕珩眼中,这简直是一种鲁莽的挑衅。

“父王,您瞧见过那幅画,照您说,难道不美吗?还有……您不是说,您知道吗?是我在秦宫的故人。”

这话将燕珩的怒气堵回去了。

是您自个儿装作没认出来的。

是您说……那是秦宫的故人。

是您说……无妨,日后不要再画了便是。

——既然您不让我坦陈,那我,自也不会给父王机会……弥缝其阙的。

寂静幽沉,在殿中散开来。

片刻后,秦诏将戒尺痕迹浓重、几近糜烂的掌心递到他面前,而后在泪痕滚滚中,露出一种幽深的笑来。

“父王,您打吧——纵打死我,秦诏也决不喊一声疼。”

第46章 日冥晦 我好喜欢你。

燕珩握紧了戒尺。

秦诏盯着人, 还有两分紧张。那指尖微微蜷着,想将手抽回来,却又不敢, 只好又主动打破沉默。

“父王,我如今, 竟糊涂了。”

“嗯?”

秦诏道:“父王……这两个月来,因怕您厌烦我, 故而, 我只搁下茶杯便急着走了。您难道不了解……我是怎样的心肝吗?”

“嗬。”

那小子抹眼泪。

哭了两声,才又委屈巴巴地说道:“上月廿三, 戌时,父王说坐久了乏累, 第二日的朝食,便做了药膳。九日,巳时, 父王吃了几粒葡萄, 又说天气好,还见了不知哪里的大人。一十五日, 申时, 父王饮茶时, 说近日虚浮上火,第二日的茶水便添了几样祛火的药果,父王难道都没察觉?……”

燕珩哼笑:“你自哪儿听见的?”

“我就守在金殿外头。”秦诏道:“我想念父王,便总来看父王,下课时来,练完功夫也来,夜里睡觉前更要来。晴日来, 雨天也来……可我不敢叫父王知道,就只好躲在外头……”

“躲在外头?”

秦诏点头,忍不住往人跟前凑:“父王——我虽喜欢美人,可我这等年纪,又开了窍,也不为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