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楚的话一出, 就让连带曲夏州的各地都满头问号。
给军中做后勤补给?
说得简单,知道要多少银子吗。
虽然朝廷是有这项规定,可这么多年来, 谁也没遵守过啊,早就形同虚设了。
这种情况下再提出来, 不是为难人吗。
不说其他地方, 只讲曲夏州内里,对此都议论纷纷。
纪大人去了一趟常备军, 是被岳将军灌什么迷魂汤了?
众人聚在廖知州书房时,忍不住问他。
“常备军不是装备了火器, 火器不是很好用吗,怎么还需要物资补充。”
“已经把工业作坊园的一部分产能让给他们,如今原材料那样紧缺,也是尽着他们先用,还不够吗。”
“是啊,常备军那边够用即可, 五万兵将, 可不是小事情。”
大家多是劝阻纪楚, 给出的理由也很合适,并非胡搅蛮缠。
而且最后一条也是大实话, 跟纪楚不熟的话, 根本不敢讲的。
军队向来敏感。
不能太弱, 太弱守不住边关。
也不能太强, 太强拥兵自重。
所以中间分寸的拿捏很不容易。
这不能怪他们片面, 实在是不了解具体情况,所以这般说的。
不过自己人都有这么多理由。
外面的官员肯定更不乐意。
其中一条罪名就是:“一个曲夏州刺史,还管起我们陇西右道的事了。”
“自己想给喜欢的常备军后勤补给, 那就给,不要带上我们。”
“是了,真把自己当人物了。”
这些话纪楚自然知道,就算他不想知道,也有人故意传到他耳朵里。
所以说,曲夏州的同僚们对他还算客气了。
主要大家知道纪楚的为人,他绝对不是为了一己私利,擅自作主的人。
他必然有自己的原因。
或许,他知道点什么?
工司景主事直接道:“常备军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场大胜,还有什么隐情?”
不愧是景主事,自从支棱起来之后,曲夏州工司俨然成为最重要的两个部门之一。
正因为他的厉害,纪楚现在完全不用担心工业作坊园跟数科的合作,双方显然更加紧密。
这对景主事来说,也是关键的一年。
他的能力已经被很多人看重,苏州府那边早就写信过来,想请他去那里建设工业园区。
所以明年曲夏州工业作坊园是否能够盈利,盈利多少,对他来说很重要。
即便如此,景主事还是问纪楚,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而即将掏腰包的户司卓主事同样不责问,纪楚救他多次了,他哪会对纪楚有什么意见,他只道:“是啊,那边是不是有什么情况。”
纪楚看着两人,不好明说,也不能不说,最后道:“常备军的情况不容乐观,各地城墙年久失修,工事更是勉强维持。”
这个情况倒是不意外的,多年来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之前不修,为什么突然要修?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景主事微微皱眉,没有再问。
而廖知州来了之后,对纪楚的提议自然无比赞同。
甚至不止西北常备军,全国各地的军备,都需要大力整顿。
若他们这能有个好的开始,那便是极好的。
平临国幅员辽阔,四面都有外族,哪里都需要防御。
可以说纪楚提出要给常备军后勤补给之后,曲夏州这边很快达成一致。
上有廖知州跟纪通判,
下有卓主事跟景主事。
卓主事不是个多事的,景主事聪明过人,猜出其中不寻常。
其他各司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就连最初跟纪楚不对付的同乡黎大人,都觉得听纪楚的没错。
但如何给,怎么给,给多少,还要翻出几十年前的旧例,看看当时是怎么说的。
纪楚选的时间,也正好是年前商议明年预算的时候,算是刚刚好的。
不出意外的话,明年该给常备军的物资,就会送过去了。
纪楚从十一月二十九回州城。
腊月初二边关大胜的消息传来。
现在不过腊月初五,他们这边便把常备军的补给提上日程,同时还给京城上书,奏明此事。
曲夏州的行动之迅速,让陇西右道其他四个地方长官脸都黑了。
你们给得倒快,还不是因为你们曲夏州有钱?
这么做的话,不就是把我们架上去了。
搞得好像我们不愿意给一样。
迫于曲夏州的压力,陇西其他四个地方,也不得不商议此事。
可分出一部分预算给常备军,就说明他们各地各部得到的预算就少了。
预算是什么。
就是明年自己部门能动用的银钱。
说白了,这是纪楚在抢他们的钱!
给常备军分了,那他们各部就会少。
一想到这,陇西右道几个地方,难免对纪楚心生怨念。
以至于各地官员聚在一起讨论预算的事,最后都会演变为对纪楚地大骂特骂。
这种情况传到曲夏州,自然也是故意为之。
说白了,各方都在给纪楚施加压力。
钱这上面无小事。
你们愿意给,那就给,不要扯上我们。
原本在陇西一带官声极好的纪楚,逐渐开始有人不满,尤其是各地官场,恨不得把难听话都讲出来。
纪楚家中,李师爷对此很是担忧。
不仅是他,就连蔡夫子都过来道:“咸安府的安主事你还记得吧,听他说,咸安府那边对你的不满越来越多,还想联名弹劾你插手其他州府事宜。”
而跟永锦府来往颇多的小宋训导同样在提醒,如今的情况不对,让他收敛一些。
就连跟乐薇合作的本地商户刘掌柜家,甚至说江浙一带不少商户,本就不满纪楚砍掉缝纫机订单,多做火器的事。
现在估计会趁机找事。
一时间,各方“新仇旧恨”一起找过来了。
对于这种情况,纪楚自然并不意外。
李师爷还道:“大人,即使您胸有成竹,也该管一管的,而且各地压力都在您这,总是不好的。”
意思就是,常备军后勤补给,就该让岳将军出面扛住压力,现在您直接出头,会不会不好?
这会书房里坐着的,都是纪楚最亲近的人。
李师爷,蔡夫子,以及乐薇,还有小宋训导。
故而纪楚也不瞒他们,直接道:“就算没有这件事,他们对我的评价又如何呢?”
众人面面相觑,因为都是自己人,大家说得也直白:“不算好。”
从纪楚年纪轻轻当上通判,再加上新皇给他朝请大夫的亲封,着实让人嫉妒。
当时就有风声传出来,对纪楚又酸又妒。
之后因为火器重启,需要占用工业作坊园的产能,对他不满的声音更多了。
这些事大家都知道,不过没当回事。
毕竟火器出来,这些怨言自然烟消云散。
只不过大家没想到的是,就算火器出来,对纪大人的不满依然存在。
经过纪楚的提醒,大家似乎意识到一个问题。
不管纪楚做什么都会有人不满意。
所以事情不在于纪楚做什么,而在于他这个人。
“是官职。”乐薇缓缓道,“是因为相公升官太快,而且只是举人。”
这才是根源问题。
没有缝纫机订单减少的事,也会有其他的事情。
或者说分为两部分,江浙一带,那是真的因为纪楚减少订单不满。
他们急等着出货呢。
而陇西右道几个地方官员,则对纪楚的快速升官不满。
毕竟明面上看起来,他也是运气好,跟着去了趟京城就升为通判了。
这是多少官员,一辈子都爬不到的位置。
一个举人,不仅比很多进士升职要快,实在让很多人心里难受。
所以当时就会怪话传出来。
等到火器占用产能的时候,反应才那么激烈。
这根本不是在反对火器,而是在反对纪楚本人。
等纪楚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时间已经有些晚了。
倘若只是反对这个物件,那他们只要证明东西确实好用就行。
若因为人而反对这件事,事情的阻力,那可要大多了。
既然这样,不如找个机会,让这些暗地里的人都跳出来,他一次解决了。
否则这些话还会经久不衰地存在。
“让他们闹吧,闹得越大越好。”纪楚笑着道,“让我看看,到底是谁冲在最前头。”
若是敌暗我明,那确实找不到当事人。
现在这种情况,就等着他们一个个跳出来,对自己来说,反而是有利的。
所以在陇西右道其他地方纷纷对纪楚表达不满的时候,他却继续施压:“让边关州府补贴常备军,本就是应当的,人家没问我们要前几十年的欠债,已经不错了。”
此话一出,更是把人气得要死。
“能不能别提了,若让岳将军当真,你知道要出多少银子吗?”
“之前朝中默许不用给常备军补给,咱们照做就是,干嘛又提起这事?”
“常备军的岳将军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你纪楚是不是能从中捞一笔?谁不知道军费自古都是肥差。”
肥差?
纪楚听到这话,还专门给这位官员回信,解释自己为何要这样做,还说边关的城墙真的需要修补等等。
眼看纪楚越说越起劲,暗中看他不顺眼的人自然更多了。
怎么搞的,你像个好人,为边关将士们考虑,我们是恶人了?
一个没有家世,也没有功名的举人,就连姻亲选的也很一般,就敢这么狂?
官场上,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吗?
一时间,对纪楚的讨伐声越来越大。
跳得最高的,还要数咸安府的工司主事,这位看纪楚非常不顺眼,屡次叫嚣要参他一本,觉得纪楚手伸得太长了。
这还真让纪楚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对他最不满的,应该是永锦府?
没想到那边虽然也不高兴,却没那么激烈。
再找人打听了咸安府工司主事的情况,纪楚心中了然。
原来是当年谈油菜生意的时候,让百姓吃了他家的利润。
这位主事的岳家是做油菜作坊买卖的,一直想要低价收购油菜籽,谁料纪楚跟安都事谈了个定价协议,让他们一年少挣很多钱!
当然了,这是他们自以为的。
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没占百姓的便宜,就等于吃亏。
除了这位之外,还有几个官学的学政,觉得他扶持数科,打压儒学,对他很不满。
再加上他官运亨通,还挡了不少人的路。
林林总总算下来,无形之中,自己竟然结了这么大仇?
“幸好发现了。”李师爷看着人员名单,还心有余悸,“这几个人家世不俗,在江浙还有产业,怪不得不满。”
“这几个科举成绩极好,但一直没有晋升,所以也不高兴。”
“大人,接下来怎么办。”
纪楚却并未多看,只让人注意他们的动向,开口道:“不做什么,他们也不算真正的敌人。”
知道是谁对他不满就行了,没必要直接报复。
对于同僚,或者说对于平临国的人,纪楚并不会做什么,因为接下来的事,自然而然会改变他们的看法。
如果等事发之后,这些人依旧不收敛态度,那就别怪他一个个针对了。
纪楚虽然笑眯眯的,可李师爷却默默摸了下胳膊的鸡皮疙瘩。
不要跟纪大人作对啊,大家怎么还没想明白。
就在为常备军后勤补给之事在陇西右道闹得沸沸扬扬时,京城那边情况差别不大。
已经进入腊月,京城的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大雪并未阻碍大家出门。
先皇去世,太子去世,让京城百姓在家憋了好久,等新皇登基之后,又看了看情况,这才敢经常出门。
不管朝中怎么想,反正百姓们觉得新皇的事没那样多。
而现在的勤政殿里,已经为军备之事吵了很久。
大概意思不用赘述。
基本跟陇西右道那边情况差不多。
都觉得如今的军备已经够用了,朝中为数不多的银钱,应该用在其他地方。
而且应该施行先太子的仁政,少生战事才好。
“再说了,火器的作用那样大,不是已经弥补了军备的不足,何必再花银钱。”
朝中抱着这样想法的官员还有不少。
主要是朝廷哪里都要用钱啊。
同时,也是保持自身话语权的一种做法。
维护什么不重要,维护自己才是关键。
就像陇西右道几个地方官员,多是因为自身利益不够多,这才对纪楚不满。
京城的情况基本一样。
新皇看着眼前众臣子,只觉得自己当了皇帝之后,有些明白父皇当年的独断专行。
你若退一步,那这大臣就会进一步。
等你再进一步,他们反而老实了。
至于他手中这次的筹码,更是足以让他们闭嘴。
“大哥仁慈,大家都知道。”新皇缓缓道,“大哥在世时的,对我们这些兄弟姊妹,都是很不错。”
大臣们连连点头,新皇看着众人的表情,自然知道哪些是先太子留下的,哪些是自己人。
“回陛下,正是如此,才要实行太子的仁政啊。”
只有这样,才不会动他们手里的权力,才不会让大家日子难过。
可新皇并不理这话,继续道:“尤其是对二哥,大哥更是仁厚大度,不管二哥犯了什么错处,都不会真正责罚。”
这不是废话吗。
二王爷那是太子一母同胞的兄弟,情况自然特殊。
当年也因为这事,太子党员内部也有纷争。
许大人就是其中一个,对太子包庇二王爷有些不满。
许义许大人抬头,想听听新皇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说白了,大臣们借着先太子博弈。
想维持先太子的旧政,不要做太多改变,那样他们就不会受影响。
而新皇想要实行自己的新政,必然要动这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