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二, 纪楚从曲夏州州城前往西北常备军驻扎地。
携带着六千枚手榴弹,以及二十杆火铳,两门火炮。
就算用了最先进的链条车, 路上走得也很艰难。
主要这些东西,既要防潮, 也要防震, 以免出现意外。
所以这次出发,纪楚既带了李师爷, 还带了穿云道长,以及两位造手榴弹的夫子。
不过让道长换上普通衣物, 毕竟去的是军营,难免有什么岔子。
夫子们则有点兴奋,他们想知道军中手榴弹的想法,看看有没有改进的可能。
十一月份的西北,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雪,要不是州城衙门差役都有全套的棉衣穿, 今年的运输只会更艰难。
只是更艰难, 不能不做。
毕竟这是军用物资, 跟其他东西不一样。
不过前去运送物资的差役们,难免有话要说, 这么冷的天气, 谁想出来做事啊。
纪楚知道他们的抱怨, 但事情不能不做, 让手下把后勤做好, 确保每日都有热汤饭。
加上纪楚与众人同吃同住,差役们的怨气也少了很多。
等路上熟悉起来,难免会问到心中疑虑。
“纪大人, 如今边关虽有骚乱,但也是小乱子,没必要如此紧张吧?”
说话的人在州衙门时间不短,他都这样说,其他人更是如此了。
衙门差役都这样,何况下面百姓,以及外地的客商。
这就是把战事瞒下来的坏处。
或者说,承平日久的坏处。
平临国很久没有经历过战事,去年岳将军不过透露一点,就闹得人心惶惶,有些地方匪贼竟然趁机闹事。
今年为了不扰民,多半小战事都被瞒下来,只有零零散散的消息传出来。
可这样一来,很多人并不在意。
承平日久,武备松弛,便会有战乱发生,史书上记载良多,但后人哀之而不鉴,也不是什么偶然。
对于官员们来讲,边关战事这种事,不管说与不说,都有弊端。
纪楚听着差役疑惑,解释道:“并非小乱子。”
纪楚突然意识到,只有他们在紧张军备,远远不行。
可如何对百姓们说,是个极大的问题。
说得轻了,大家不重视。
说得重了,则会影响日常生活,还会让歹人有机可乘。
既要引起大家的重视,又不能让百姓们觉得恐慌,必须要把握好中间度才行。
差役们面面相觑,不是小乱子?
怎么之前没听说?
果然,众人难免心慌:“那我们去这一趟,不会有危险吧?”
李师爷笑着道:“怎么会,也不看看,咱们运的是什么物件。”
对哦,运的是火器!
有这些东西傍身,肯定没问题的!
众人重拾信心,纪楚看着大家表情,显然有了主意,他看向李师爷道:“你出了个好主意。”
好主意?!
他?
他说什么了?!
李师爷跟在纪楚左右也六七年了,见过的听过的远比一般人要多。
尤其经历过京城的事情之后,更加与其他人不同。
方才那些话,也不过是顺势说出,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啊。
纪楚解释道:“要让大家知道外面不太平,还要让大家知道咱们有武器。”
两者都要说出去。
一味隐瞒,确实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应该适当透露些。
有了这个想法,纪楚对这次边关之行更加上心。
这期间还途经了安丘县,在安丘县好好休息半日后,众人继续启程。
这次就没有休息的地方了,一路直接到西北常备军的驻扎地。
黄百户带着人早早迎接,看到纪楚的第一眼,便立刻行礼。
一行人没有多说,直接往驻扎地走。
说是驻扎地,但像是一座边城。
连带军属加一起,差不多七万多人,所以整体看来规模不算小。
周围都是常备军自己种的地,半耕半军,也是边军常态。
不过今年种植面积直接减半,都是因为战事逐渐增多,大家更多精力都要用于迎敌。
纪楚走进边城,下意识看了看周围的城墙。
虽然能看出来,这里已经在尽力维护,但还是难掩经费不足的破旧。
再看将士们手中的武器,基本是同样的情况。
知道各地军备情况不好,跟看到这些问题,还是两种感觉。
走进这里面,气氛都变得不一样起来。
人人似乎都绷紧精神。
“走,南边城墙还需要巡视。”
“缺口堵住了吗。”
“堵住了,但对方又连夜给弄开。”
“连着几天,到底让不让人休息。”
“没听岳将军说吗,这就故意的,在比谁的耐力更强。”
听着来往兵将讨论,纪楚下意识看过去,对方自然也看到他们了,问黄百户道:“这是?”
纪楚拱手,黄百户语气里都带着兴奋:“纪通判,纪大人。”
只说了名字,对方脸上立刻出现狂喜。
纪大人!
终于见到本人了!
“见过纪大人。”
“纪大人怎么来了!”
这俩兵将嗓门都大,听他们这么一喊,周围人都看过来。
“纪大人?哪个纪大人。”
“纪通判啊。”
“是他?!我们快去看看。”
也就是岳将军带的兵将训练有素,否则肯定会把纪楚团团围住,不让他脱身的。
谁让纪楚的名字,在军营当中就是通行证。
之前说,平临国各地兵将都对他有好感,可不是一句虚言。
尤其是西北常备军,以及广宁卫。
别的不提了,就说一句棉花,便能让所有兵将们心悦诚服。
能在这冰天雪地里巡逻,如今靠的就是全套的棉衣,否则人早就冻坏了。
自从全军用上棉衣之后,冬日里的伤亡明显减少,这都是因为纪大人当年送来的棉籽。
要知道,那会整个曲夏州都缺棉籽,还独独留了一部分送给他们。
这也让西北常备军的五万士兵,是整个平临国最先穿上棉衣的一群人,这让他们无比自豪。
纪楚这个名字,也记在大家心里。
其实不止棉衣的事,之前各地训练乡兵,请他们军中将士帮忙训练的时候,他在的安丘沾桥两地,给士兵们极大的尊重。
一日三餐都是最好的,让那些士兵们至今难忘。
到目前为止,已经很久没吃过那么丰盛的食物了。
听到这,纪楚看向黄百户。
西北常备军,已经艰难至此了吗。
黄百户目光躲闪,不敢看纪楚,只对大家道:“大家该忙就去忙,我还要带纪大人去见岳将军呢!”
众人听此,立刻让开,不能耽误正事!
不过纪大人过来,所为何事?
方才只顾着说话,竟然忘记问了。
而火器的事,在军中并非秘密,直接道:“应该是送火器来了?”
火器?!
当真?!
对了,那火器,真像传闻中那样厉害吗。
但不管怎么样,有纪大人在,他们就能安心!
说起来,纪大人特别能赚钱,要是能改善一下他们常备军的武器装备就好。
这里指的武器装备,自然是冷兵器跟铠甲。
他们缝缝补补用了那么多年,实在是不行了。
不过大家又摇摇头,不要想太多,这么多年朝廷拨款就那么一点,想要换装备,实在太难了。
纪楚却看看他们,又看向黄百户,心里已经有猜想。
等他再往前走,便听到管仓库的士兵道:“前段时间发的兵器,怎么又坏了。”
“没办法,这兵器实在不堪用,你们再修修,给我们领一批新的吧。”
“说了多少次,真的没新的,你们用的时候要爱惜啊。”
两方都嘟嘟囔囔的,可也没什么办法,兵器短缺的问题一直存在。
以前小规模摩擦没那么严重,所以问题也不明显,现在却不一样,关外频频侵扰,武器不足的问题立刻暴露出来。
纪楚听到这,心里已经有数了。
而邓成已经小跑着过来,兴奋道:“敬安!你终于来了!”
“快!让我看看火器!”
邓成跟纪楚关系一向很好,根本不说那些虚的,直接要去看车里的物件,还啧啧道:“链条车,好东西。”
“军中正需要呢。”
这话的意思就是,连车带火器,他们都要了!
纪楚扯了个笑,眼中尽是了然。
好啊!
你们在这设连环计呢。
邓成就当没看到,搂着纪楚肩膀道:“让我看看,这火器到底是什么样的。”
邓成还跟李师爷打了个招呼,让人把火器箱子打开。
穿云道长把备好试用的火器都小心翼翼拿出来。
邓成看不出个所以然,他只听说曹千户他们说过,这东西威力极大,方圆十五尺内,都能造成伤亡。
就这东西?
这么小的?
“走,带着东西去见岳将军,他正在营房里等着呢。”
这里到底是固定的驻扎地,正常的营房还是有的。
甚至还能看出来当年的辉煌,当年也是正儿八经建设的。
但还是老问题,时间太长,一直缝缝补补的,能看出斑驳的痕迹。
岳将军穿着常服,头发花白,但一身戎马之气让人侧目。
今年已经六十的岳将军,比之一般人,身体自然健壮不少,可他年轻的时候受过伤,时常旧病复发,如今已经不怎么骑马。
不过身为大将,更多时候,就是在营房里运筹帷幄。
西北常备军能坚持这样久,没有岳将军的智慧,是绝对不可能的。
纪楚跟岳将军神交已久,在纪楚还是县令之时,两人就通过信件。
常备军这边,甚至还问安丘县要过补给物资,不过当时的安丘县并无多余银钱粮食,也就作罢。
如今真正见面,纪楚已经从县令成为通判,岳将军颇为感慨。
所以两人见面都无生疏感,很快就聊到一起。
岳将军感慨道:“多亏纪大人,否则常备军这边更难支撑。”
说的还是棉花,又道:“如今又主导火器重启,实在是我们常备军的大恩人。”
“岳将军劳苦功高,若这样说,下官无地自容。”纪楚连忙推辞。
等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笑意。
岳将军摸着花白的胡子笑:“那就不说了,纪大人先休息,等休息过后,咱们再去试火器。”
别人急着实验火器厉害不厉害。
但岳将军却看出众人赶路疲惫,让大家先歇息再说。
至于火器,他太清楚其威力了。
纪楚并不推辞,身边一行人冒着风雪赶路,确实应该休息的。
火器实验,并不急着一时半刻。
只是手下前去休息,他却并未离开,而是跟邓成一起在营地里四处看看。
邓成摸了摸脑袋,他也是个聪明的,直接道:“敬安,你看出来了?”
“肯定看出来了。”纪楚好笑道,“从黄百户接到我,再到现在,你们不都在表达一个字吗。”
穷!
我们很穷!
西北常备军真穷啊!
无论是进驻扎地的城门,还是附近的城墙。
以及将士们的铠甲武器,再加上库房兵将们的对话。
还有岳将军所在的营房。
都透漏同一个字。
穷!
纪楚无奈道:“我们从安丘县的方向过来,看到的城墙自然没那么牢固,但面对敌人那一面就不一样吧。”
一个房间两个门,前面御敌,后面是自家后院。
先修哪个门,还用得着说?
岳将军让人特意带着他走后院最破的门,还安排士兵们的对话。
甚至故意让周围人知道,纪大人来了,成功表达感激之情。
又是感激,又是真挚感谢。
还说起士兵们在安丘沾桥吃得好汤饭。
种种下来,就两个字。
打钱。
纪楚只知道现代军队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特意把最老旧的武器拉出来“充场面”,满脸写着打钱。
没想到,自己现在是被要钱的那一方啊。
邓成听此也不装了。
反正这会就他们两个,直接正色道:“虽然是故意表露,却也不是假的。”
在西北常备军知道纪楚要亲自运送物资时,便有了这个想法。
尤其是岳将军,立刻知道,这是个好时机。
纪楚为人不必再说,而且他还极为聪明,更知道利弊。
别的官员或许说不通,但他绝对可以。
常备军不缺人,不缺将领。
就是缺各种物资。
这要从常备军的拨款说起。
几十年的和平,自然带来军费削减,甚至已经成为常态。
按理常备军物资有两个来源。
一个是自己开荒种田,维持基本的需要。
然后是朝廷拨款,维持军需装备。
最后地方上支持,能相对改善士兵生活,以及修缮营地等等。
刚定下这规矩的时候,常备军过得自然还不错。
但时间越久,情况就越不对。
本地开荒种田,本来只是维持生计,可渐渐却成为收入来源的大头。
至于朝廷的拨款,以及地方支持,渐渐削减到近乎为零。
尤其是地方支持,基本上已经没有了。
这没有朝廷默许,必然是不行的。
也有人说,这都是当初定好的,为何不好?
自然因为,没有战事。
没有战事,还拨那么多钱粮,很容易让地方上拥兵自重。
所以不能让常备军饿死,同时也不能太富裕。
这是帝王的权衡之术,一直维持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即可。
这在平常肯定没问题。
关键在于,如今饿得太狠了,时间太长了,颇有些马放南山的意味。
毕竟边关只要不出大乱子,也影响不了几千里的人。
邓成道:“朝中向来哪有火救哪里,也不是一两年了,毕竟火不烧到自己跟前,谁也不会着急。”
“那边关如今的骚乱,朝廷那边怎么说。”纪楚问道。
邓成回:“想给,但没钱。”
说是国库空虚,需要用钱的地方极多。
物资倒是想拨过来一批。
可前段时间查各地军备库房,那不是有人火烧仓库,自然没什么东西。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朝廷既没钱,也没东西。
唯一给的,便是火器重启,以及允许曲夏州造火器,填补给西北常备军用。
纪楚听着前因后果,只得无奈摇头。
两人默契不再提这些,邓成只带着纪楚查看营地。
总之就是。
这里需要修缮,那里缺了什么。
武器盔甲,防御的,进攻的,吃喝拉撒的,全都需要。
打仗,打的既是将士们的勇猛,同样也是后勤。
后勤有保障,才能激发将士们最大的战斗力。
想象一下,双方打架的时候,实力差不多,一方有奶妈在后面加血,另一方是菜刀队。
那谁会赢不言而喻。
转了一圈下来,邓成颇有些不好意思。
想法都被纪楚看出来了,还是按照流程走下去,肯定不会不好意思啊。
但想想常备军的情况,邓成硬着头皮道:“常备军就是这个情况。”
眼看战事在即,真的需要物资补充。
朝廷那边他们在争取,地方上同样也要争取啊。
纪楚好不容易来一趟,一定要有所收获才行啊。
纪楚来的时候,就是为了送火器。
等进到营地之后,发现情况不太对,这会又听邓成“坦白”,只能道:“军中无小事,我也没办法答应下来。”
因为常备军缺的不是一两样东西。
兵器是一方面。
更重要的,还有士兵们的生活物资。
五万人的吃喝拉撒,哪一样不要紧?
就说生活物资能保证,那防御工事的修缮呢?城墙以及战壕的加固呢。
这里面随便拎出来一条,都够很多人头疼的。
邓成还安慰:“放心,冷兵器那方面,朝廷已经在想办法了,年后就能运过来一批。”
“主要是后勤物资。”
邓成目光灼灼,就差直接说,真的,靠你们曲夏州了!或者说靠你了!
纪楚当下属的时候,就喜欢在上司那薅羊毛,这会被薅的时候,怎么有点怪啊。
但同时,他也知道,邓成跟岳将军说的都是实情。
方才他在营地里走动的时候,确实发现兵将们的盔甲磨损严重。
以及士兵们的伙食非常一般,能饱腹,但说吃好,那绝对不存在的。
也是,当初规定朝廷,地方,军中,三方齐齐供养军队。
如今前面两个基本断供,只剩最后一方勉力支撑,日子过得自然艰辛。
晚上吃饭,岳将军特意从自己伙食里分出羊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