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 曲夏州沾桥县。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四个村子被抢。
纪楚都沉默了。
他知道沾桥县情况不好,却不知道已经到这种地步。
纪楚追问道:“可有伤亡, 人医治了吗。”
老吏桥文锋答道:“伤了四五个,都医治了, 人都还好。”
命保住了就好。
纪楚看向身边的黄总旗等人:“接下来就麻烦你们了。”
连带黄总旗, 一共二十六个人,分散在沾桥县一城两镇十五村里训练。
最好每家男丁都去, 遇到危险,至少有保命的手段。
黄总旗点头, 他肯定会组织起防御的。
纪楚让沾桥县的差役带着他们去下面村子。
黄总旗带来的人,练兵很有一套,这点不用担心了。
不过黄总旗看了看纪楚,明显有话要说。
纪楚道:“安丘县那边也做好准备,放心吧。”
毕竟沾桥县抢不了,肯定会打其他县的主意。
桥老吏知道这些军汉来的目的, 惊讶得说不出话。
他还在想怎么解决呢, 纪大人已经带来了最好的处理方法。
别说桥老吏了, 其他官吏同样诧异。
纪大人走这半个月,不仅处理安丘县的事, 还顺手解决他们沾桥县的麻烦?
众人看向纪县令的时候, 更多了几分认可。
大家还怕大人偏心安丘县, 没想到他不偏不倚, 对于底下两个县都很看重。
等黄总旗带着人离开, 纪楚坐到公堂上,看向下面的官吏。
沾桥县的官吏革职了大半,剩下的人要么胆子小, 要么容易被欺负。
至今也就出来一个桥老吏主动做事。
纪楚干脆道:“马典吏,你跟三班捕快多接触,看看需不需要补充人手,接管沾桥县乡兵一事。”
“还有今年的秋税,清查人口等事,你也兼管着。”
马典吏在安丘县,就帮范县丞管着征税一事,现在突然从二把手变为一把手?
马典吏惊喜万分,他可以的!
至于本地的账目,纪楚直接看向桥老吏:“人口户籍,账簿钱粮,你来暂管。”
差不多等于衙门主簿的位置。
快速整顿沾桥县人事,该做事就要做事了。
除了防御匪盗之外,沾桥县目前还有个难题。
可别忘记,马上既要收秋税。
平临国每年两税。
夏税收粮食跟麻布。
秋税则是一部分粮税,今年的人头税,以及征调劳役。
这两税从前朝前前朝开始,就从未改过。
对于现在的安丘县来说,交齐两税并不艰难。
但对沾桥县百姓,则是一种灾难。
所以方才还在高兴的马典吏,见手底下三班捕快们一脸尴尬,开口道:“怎么了?不是例行公事吗?”
说完之后,马典吏自己都打嘴巴。
他忘了,这不是很好收税的安丘县,而是经历过大劫难的沾桥县。
旁的不说,四个被抢的村子,那里的人家拿什么来交税?
先被抢,再被逼着交税。
这日子还是人过的吗。
马典吏下意识看向纪大人,他肯定有办法!
纪楚确实有些想法,他道:“先不提秋税的事,做好各村人数的统计。”
“孤寡残疾军眷等等,全都登记在册。”
没错,纪楚要做的第二件事,是清点沾桥县的人口,户数,田地,账目。
趁着上任官员死了没多久,赶紧核实本地人口,清理本地账目,以及本地实际的田地。
只有知道本地的实际情况,才能对症下药。
纪楚道:“去查,查清楚沾桥县一城两镇十五村,到底有多少户数,多少人口,多少田地。”
马典吏拱手:“是,属下听命。”
“乔书吏配合马典吏,务必账实相符,本官会一一查问。”
桥老吏同时领命。
一批批人派出去,纪楚身边就剩纪振在。
纪振对自己四叔钦佩不已,打着手语夸他四叔。
纪楚好笑道:“你也别闲着,帮忙做做文书工作。”
沾桥县衙门人手不足,识字的人也不多。
纪振识字,懂公文,帮着处理这些文书再合适不过。
纪振立刻点头,他十七岁跟着四叔来曲夏州做随从,两年过去,人也变得活泼。
说起来,做县令随从这种好事,本不应轮到一个哑巴。
但全家商议过后,还是让他同来,就是为了给他谋个前程。
纪振却觉得,前程不前程的倒是其次。
跟着四叔做事,总有种不同的感觉。
他可是眼看着安丘县百姓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相信,沾桥县会同样如此。
纪楚带着人在衙门清查账目。
从这些年的烂账,再到抄家之后充公的份额。
以及库房剩余的银钱物资。
各项收支算下来,以及把该赔偿的赔偿到位,那死了的王县令留下沾桥县一个烂摊子。
留下最有用的东西,大概就是强征劳役们盖的一百多间精舍房屋。
想来盖着房屋也不是为了住,就是为了贪墨钱财,所以库房银子所剩无几,总共算下来,还不到五千两银子。
一个好好的上县,成了如此模样。
如果说库房的银钱让纪楚无语。
那账面上的户数,人口,田地,才是最让人头疼的。
当年安丘县人口户数没问题,虚田多报了十五万亩,让当地百姓交七成田税,压得人喘不过气。
沾桥县的情况更为离谱,百姓交九成田税的地方,情况自然更恶劣。
之前说过平临国建国初期定下的县级标准。
七千到一万户,田税十万石到十五万之间,为上县。
经过一百多年发展,很多中县,甚至下县都能达到这个标准。
只看沾桥县账面上的数字,确实也在行列之内。
按照账面来看,沾桥县应该有一万七千户,人口共计八万五千六百九十一人。
各种田地加起来,在八十九万亩。
看这个数字,纪楚都已经气笑了,熟悉政务的人都能看出不对劲。
一共才八万五千多人。
田地就有八十九万亩?
无论男女老少,人均十亩地?
这不是开玩笑吗。
一岁的奶娃娃都能下地犁十亩地?
单看数据就这样离谱,实际情况只会更吓人。
毕竟按照账面上的田地来看,一年要交的田税,差不多五十八万石,也就是近七千万斤的粮食。
这再均摊到百姓头上,实在可怕。
只看这个账面,
由此也能看出来,死人王县令等人,圈钱有多丧心病狂。
说句不好听的,一边是盘盘剥削,一边是恶贼环伺。
当地百姓没有造反,已经是万幸了。
这样的情况持续下去,造反也是分分钟的事。
只能说,幸好这些年还算丰收,给当地百姓留了一线生机。
否则这边关小县,肯定会起事的。
纪楚把这些账面数字整理好,只等马典吏,桥老吏他们把实际情况送过来。
这期间纪楚也没闲着,骑着马去十几个村子转转,随机调查各地情况,确定统计的数据没有问题。
之前各村的整修水渠,修整田地,这些活已经陆陆续续停了。
既因官府没有银子,也因九月份要准备种冬小麦,播种不能耽搁。
无论贫家富家,不约而同地做同一件事。
原本混乱的沾桥县也因为耕种渐渐安定下来。
但巡查当中,另一个问题引起他的注意。
那就是沾桥县农户家的房子,十屋九破,根本扛不住冬日严寒。
破就算了,其中一部分人家的房子,只是茅草跟黄泥砌成,根本没有梁柱支撑。
大风一吹,大雪一压,绝对会塌。
平临国极大,各地气候各有不同。
之前安丘县的情况,大家都是知晓的。
但倘若不说出来,很多人并不理解冬日抗寒保暖的重要性。
在这种十月开始降霜,寒气直往骨子钻的冷意的地方,随着寒意越深,手脚耳朵面颊就会发烫发痒。
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没过几日,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就会冻伤溃烂。
好在是冬天,没有感染的风险,但这些地方伤口结痂,反复冻伤,直到皮肤坏死,手脚坏死。
因冻伤致残疾的,因天气太冷冻死在雪窝的,天一亮去摸床铺,人冰冰凉的,比比皆是。
不说冻伤的,再说雪太大压塌房屋,以及掉在河面冰窟窿,以及踩到雪窝子里冻僵摔死的。
甚至因为天寒地冻,没有饮水,柴火不够,做不成饭的。
这在暖和地方的人,根本没办法想象。
冻死了并非形容词,而是真实的表达。
用古人话形容,那就是雪漫天凉然冰冷,更摇天撼地狂风。
肚中饥,身上寒,住着半边天,端得心中冷。
沾桥县的地理位置,比安丘县还要更往西北一些的,冷意自然更重。
现在九月上旬,距离真正入冬不到两个月了。
纪楚让大家统计的时候,多了份各户房屋情况。
还好依靠纪县令在沾桥县的名声,本地一城两镇十五村的情况,很快统计出来。
跟账面上的情况,自然不相符。
账上所谓的一万七千户,八万五千多人。
实际上本地只有九千六百七十一户,人口更少,三万九千六百九十一人。
而真正的田地则仅有十八万亩。
账上离谱的八十九万亩,都把纪楚看笑了。
其中大部分田地,还在县里大户们手中。
百姓们真正拥有的农田在极少数。
多数人是大户们的佃户。
纪楚翻看卷宗的时候,面容逐渐凝重。
沾桥县百姓背负的实在太多太重,让人胆战心惊。
衙门上下噤若寒蝉,眼看着纪大人脸色越来越难看。
所以这事要怎么办?
马典吏知道纪大人之前的处理方法,是靠着全县上下,以及纪县令殚思竭虑才勉强补上。
就算到了今年,那虚账还差两三万亩,估计今年年底才能彻底平了。
换做情况更恶劣的沾桥县,想平这里的账,那只会更麻烦。
马典吏深吸口气,他已经能感受到接下来的为难。
不过没关系,能陪着纪大人做事,也另有一番成就。
不仅马典吏是这么想。
纪振乃至跟着纪楚来的差役都这么认为。
逢山开道,遇水叠桥。
他们就不信做不到。
纪楚的表情原本还有些严肃,见到手下如此奋进,忍不住笑了:“那边虚账不过十几万,这边虚账你们算过没?”
马典吏心算了下。
桥老吏更不敢多说话,毕竟是在他们手中弄成这样。
七十一万亩虚田。
不是在开玩笑吧?!
马典吏人都傻了。
纪楚又问:“还有本地虚报的人口,他们的人口税怎么办。”
账上八万多人。
实际三四万人,等于每个人要交两个人的人头税,甚至还要服两份劳役。
纪楚再次心道,真的,本地人去造反吧,造反他都觉得没问题。
众人再次沉默了。
沾桥县这账怎么平啊。
大家不约而同看向纪县令。
您说呢,听您的!
所有人都觉得,纪大人肯定有办法。
纪楚被大家看得更无奈了,直接道:“别平了,没意思。”
不平?
那怎么办。
纪楚把手头的账目一推:“交给知州,就说这是新找出来的罪证,那王县令丧心病狂,竟然瞒报至此。”
直接报给上面?
好像是个办法。
可其中盘根错节,难道不用管了。
要知道安丘县不敢直接捅上去,就是这个原因。
等会。
马典吏反应过来:“是王县令做的?”
把事情都推到王县令头上:“可他不是已经死了。”
就八月底的事,死了还不到十天。
纪楚道:“对啊,死了。”
所以这里的账他不打算平,他要直接坐实。
该是多少,就是多少。
缺失的数目呢?
那简单,直接推给死人头上就好。
谁也不可能把死了的王县令再扒出来审问。
香的臭的,都会进坟堆里,绝对不会有活人受到牵连,也不会有活人来找他麻烦。
甚至,还会感谢他。
毕竟把这些烂疮一一挖掉,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他等到王县令死了之后,才把这些旧账翻出,就是为了不让对方有辩解的机会。
可以说这是清创的最好时机,把腐肉挖掉,才能让伤口快速愈合。
七十九万亩的虚田,要平到什么时候去。
这些年本地人又要多交多少田税。
单是想想,纪楚这心里就不舒服,既然有了死人王县令,何必再费事。
安丘县的账目是不得不平,沾桥县却有清创的可能,要怎么选,不用再说。
纪楚打包好虚账的罪证,直接送到州城衙门。
给州城衙门带来极大震撼。
其中吏司官员眼前一黑。
刚把贪官污吏处斩,对方的罪证又来了,难道还能把他挖出来再杀一遍?
看完纪楚的文书之后,吏司官员确定,对方的目的并非定罪,而是把账目算明白。
算就算吧,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确实不能再拖。
跟纪楚猜测的差不多,这事从吏司再到户司,以及知州等人手中过一遍,都在大骂死人王县令罪大恶极。
最后沾桥县本地人口数字确定了,可那田地数字打了个问号,只让纪楚再查查,说是沾桥县田地不可能这样少。
账上八十九万亩,实际只有十八万亩。
差别太大了。
户司认为,至少也有二十五万亩才是。
户司主事跟纪楚也不是头一次写信,故而相信纪县令明白他的意思。
说白了就是。
他也知道这十八万亩是对的。
可那二十五万亩才是户司理想数字,你再找补找补。
这倒不是户司贪功。
毕竟能从八十九降到二十五,已经担了很大责任。
估计这是户司能承受的极限了。
从许知州再到户司主事,以及纪楚,一连串的平账侠。
马典吏等人松口气。
还好,多个七万亩而已,他们可以的!
就在马典吏要按照路径依赖做事时,就听纪大人道:“户司主事说得没错,十八万亩,确实不对劲。”
“此事要查。”
如何查?
要查什么?
纪楚并不是卖关子的人,直接道:“查大户们的隐田。”
纪振,马典吏,桥老吏,人都已经麻了。
他们这才意识到,就算跟着大人做事,也跟不上思路啊。
桥老吏眼神微睁。
纪大人看到田地数字,以及田地归属时,就提过大多百姓都是沾桥县大户家的佃户,还表达过不满。
所以那时候,纪大人就想查大户人家手中的隐田?
如果说各地虚报开荒数字,是官员们想要开荒的政绩,算是管理不严时常见的弊病。
那大户人家手中的隐田,便是另一种弊病。
隐田很好理解,各家隐瞒的田地。
就是开荒了,但不承认。
这样报给官府的时候,便不用纳税,是古代世家大户逃税的惯用手段。
他们若没有隐田,根本不需要雇佣那么多佃户。
在这种模式下,沾桥县大户人家简直在通吃。
首先官府谎报田地,以至于普通农户田税过重,重到负担不起,就会卖地成为地主家的佃户。
而地主家多了人力,便能多多开荒,并且利益输送瞒报田地,以至于家产越来越多。
大户势大,自然而然欺压百姓。
在这个环节里,受伤的依旧是普通百姓的。
纪楚不仅要把虚账直接平了,还要从这些大户人家里清出隐田,分给普通百姓。
让下无立锥之地的佃户,从此有自己的田地。
本来这事也不好办。
可他现在有了户司的命令。
户司说了,我们不信你们沾桥县只有十八万亩田地。
分明应该有二十五万亩才是。
那好吧,他就好好查查,剩下的七万亩田地,到底在谁家里,在谁手中。
不服管?
那就去问问州城的户司,看看他们怎么说。
纪县令一招清创之计,不仅挖掉表面的腐肉,还要对内里的坏死的血块下手。
桥老吏已经有些站不住了,纪楚看了看他道:“也不知道本地六家大户,愿不愿意主动配合。”
如果不主动配合,会怎么样?
桥老吏整个人一抖。
纪县令的手段,不是他们能对付的。
没错,是他们。
桥老吏众目睽睽下,朝纪楚行礼道:“大人,小人家中有事,还要出去一趟。”
纪楚点头:“去吧,不用着急。”
等对方一走,马典吏跟纪振都看过来。
而纪楚却看了看其他官吏。
三班捕快对视一眼,主动上前:“大人明察秋毫。”
桥老吏桥文锋是大户人家安排在衙门的眼线。
这也是他在衙门时,其他人不敢冒头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