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许知州递来的文书说得还不明白。
那吏部, 户部文书则就很清楚了。
先是户部跟吏部把安丘县升中县的文书带过来,确定安丘县以后的等级。
然后按部就班把纪楚的官职升了,一并送来崭新的官府官帽。
接着便是沾桥县临时任命的文书公文。
算着时间, 应该是州城差役邓成押送罪犯回去之后,各处就在加紧办理。
但临时任命他兼管沾桥县, 其实不需要这么正式的文书。
唯一答案就是, 这个所谓的临时,至少也要大半年。
“知州大人更加知道县令您的能力, 故此任命。”马典吏立刻肯定道。
纪振虽不能说话,却也一个劲点头, 他四叔好厉害!
邓成走之前,也是神神秘秘的,说什么沾桥县没有县首,实在不妥云云。
看来那会,他就打定主意要举荐纪楚了。
怪不得下面官员对州城的差役都如此恭敬,为的不就是这几句好话。
纪楚无奈之余, 也知道此事已定。
算了, 一只羊是赶, 一群羊也是赶。
领导都送通勤车了,还有什么意见啊。
纪楚认真算了算, 如果自己骑快马前行, 应该能在一日之内赶到地方。
再如果两地修好道路, 大半日就行。
可不管哪一点, 都谈何容易啊。
“走吧, 去看看知州大人送的好马。”纪楚对于骑马,还是原身的记忆。
但原身自己都是半吊子,所以一直以来并不大会。
现在有了自己的马匹, 肯定要看看。
外面牵过来的那匹马不说丰神俊逸,也是颇有精神,皮毛顺滑,确实是匹良驹。
知州给的确实是好东西。
不仅马匹不错,就连马具颇为精良。
这么看来,他们上司还挺好的,让牛马打工,也会给牛马一些甜头。
纪楚自然是开玩笑,几次接触下来,跟他基本上同年来曲夏州的知州,估计是被派来救火的。
没记错的话,他是安建三十年十一月到任。
新知州是同年的三月份到的。
当时他们这批举人被派过来的原因,正是朝廷查处贪墨官员,下了一大批官员。
他跟许知州都是被临时调任。
自己只是填补个位置,许知州大概率是来救火。
至于救什么。
大家心知肚明了。
发生在安丘县指荒为田一事,在沾桥县自然也有,他来这第一日就发现了。
想来,也不止这两处。
曲夏州十七个县,多数都不能幸免。
去年他压低田税,谎报上去。
本以为,上面就算知道也不敢查。
没想到对方不仅知道,还默许,甚至赞赏了此事。
看年底的上上考核就明了。
那会他推测出上面的态度,再结合对方到任时间,心里更是有数。
去年如此,今年他多次“麻烦”户司主事,也知道了这位主事的态度。
不管所为何事。
许知州,户司主事,包括他的目的是一致的。
那就是减轻百姓们的负担,在不动声色的情况下,平了指荒为田的账目。
既然目标一致,许知州肯定要多用他。
沾桥县的变动,只怕也不是意外,而是知州等人早就有所准备,借着田税的事迅速处决,让其他各县警醒警醒。
州城的权力争斗他不清楚,但管中窥豹,便能知晓里面斗争的激烈。
当然这跟纪楚并无关系。
他只是在试骑马匹的时候,稍微想了想,不用放在心上即可。
那些事,离他还有些距离。
对纪楚现在来说,最重要的事,还是匪患。
纪楚看了看沾桥县,再看看安丘县。
或者说,最重要的,还是安丘县的匪患。
之前安丘县不够富裕,匪贼都不愿意光顾。
现在两地情况转换,估计那边要倒霉了。
沾桥县上下则欢欣鼓舞。
纪县令如今也是他们县的县令了!
太好了!
这是他们做梦都想要的事。
不说纪大人名声本来就好。
只讲他从七月中旬到了本地之后,一个多月的时间,整个县的风气都不同了。
一个是组织大家修水渠。
另一个重振本地乡兵。
单这两件事,已经正了本地的风气。
以前的县令也会征调百姓,但要么是给他修房屋,要么给大户们修田地。
如今同样要用民力,可这民力却用在自家身上,干起活来肯定不同。
更不用说,他们还收到官府退还的粮食。
说是他们多交的田税。
这情形,谁见过啊。
沾桥县如此,那安丘县百姓得知此事,仿若晴天霹雳。
他们那么好的一个县令,去了隔壁一趟,怎么就剩半个了啊!
以后要两个地方来回跑?!
凭什么!
还是县令夫人跟李师爷出来说话。
讲大家都是曲夏州的人,也不好看隔壁县的人受苦,纪县令身为朝廷官员,肯定心系百姓,不管是哪里的百姓,他都会照拂,更不会忘了安丘县的人。
即便如此,安丘县各地百姓还是心慌。
就连一直喊委屈的魏家镇大户们,此刻都主动来问,我们不过喊了几句屈,怎么纪大人就要走啊。
年初他们刚想跟纪大人“谈判”,可大人根本不理。
现在说了几句为什么不给他们修路,大人直接走了!
他们要的不是这个啊!
可这些人也知道了,纪县令根本不是他们能谈判的对象。
那州城衙门让纪县令统管两个县,已经能看出来上面对他的看重。
以后可别说什么没根基没人脉了。
凭借纪大人的本身,多的是谁去当他的人脉。
此事一出,最先老实的,竟然是魏家镇,也是纪楚没想到的。
魏家镇老实,其他百姓则是心里发慌,不少人干活都没精神了。
这就算了,不少人对沾桥县百姓,竟然隐隐有些敌视,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等送文书的州城差役们离开,纪楚算了算时间,又听说安丘县百姓们的担心,还是道:“马上中秋,先回一趟安丘县。”
沾桥县大部分的事情已经顺畅,按部就班往下做即可。
上次主动问起如何平民怨的老吏桥文锋被纪楚重用,让他暂管县衙事务。
纪楚则带着身边人回安丘县一段时间,以安民心。
纪楚有点头疼。
回安丘县之后,还要安排安排两地公务,看看这异地办公要怎么搞。
这又不是现代,坐个高铁四百里都直达了。
总之,今年的中秋节在安丘县过,让大家明白,他确实是两地办公,不是留在沾桥县。
临时工作变成长久工作,大家都需要时间适应。
纪楚对沾桥县老吏桥文锋道:“有什么事派人去送信即可,差不多半个月后回来。”
安丘县需要处理的事情不少,特别是即将开设的磨油作坊,他肯定要亲自监督。
桥文锋虽然紧张,却也知道隔壁县在等着,连连点头。
纪楚赶在八月十五当天,终于回到安丘县衙门。
乐薇带着追风早就在等着,相公说回来一起过节,她便十分相信。
中秋佳节,安丘县各家百姓也买了新鲜瓜果,庆祝团圆之时。
得知纪大人回来,心里更是高兴。
纪楚一回来,大家的心就定了。
不少人还以为,大人以后就是沾桥县的县令。
现在确定上面觉得大人能者多劳,所以兼管两个县,终于松口气。
迎上来的李师爷,范县丞,谢主簿同样紧张,赶紧问了发生什么事,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变故。
纪楚一一都说了,马典吏也在补充。
纪楚最后看向乐薇道:“想来,以后上半个月在沾桥县,下半个月回安丘县,算是两地政务兼顾。”
他来回跑,妻子不好跟随,大概率留在安丘县。
毕竟制糖作坊还要她来看顾。
陶乐薇明白的,她更关心另一个问题:“可是这一来一回,岂不是很辛苦。”
说到这,纪楚无奈:“知州大人送了匹好马。”
这么想着,纪楚心念一动,要不然给娘子也买一匹马,还有振儿也是。
两人都会骑马,行动起来也方便。
那边李师爷傻眼:“大人,一个县的事情都那样多,两个县?”
“所以安丘县的事,你要多照看。”纪楚说着,让大家都坐下聊。
陶乐薇见此,让人送了茶后便回了内宅。
他手底两个县相比,自然是安丘县更为顺畅,按部就班做事即可。
反而沾桥县最为麻烦,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李师爷对这也更熟悉。
李师爷深吸口气,赶忙道:“必然不辜负大人期望。”
不激动是不可能的。
纪县令如此信任他,李师爷既觉得压力大,也觉得颇有挑战。
范县丞欲言又止,纪楚却让他等等,又对谢主簿道:“谢主簿跟李师爷一起,一定能管好本地政务。”
平常的事情由他们两人就足够了。
其他大事还是有纪楚的。
谢主簿起身应下,一直没说话的范县丞显然有些急了。
而纪楚也说出他心中的焦虑:“是不是匪贼的事。”
他这次回来,也是为着这事。
谁让安丘县现在名声在外。
纪楚一说,众人满是震惊。
也就经历过匪贼的马典吏,纪振表情还好。
他们安丘县已经许多年没出现过匪贼了,只是存在很多人的口中。
范县丞点头:“没错,是匪贼,乡勇来报,最为偏僻的通拜村附近有匪贼的探子。”
看来对方已经盯上安丘县。
毕竟他们哪富抢哪,丝毫不会手软。
当年纪楚刚来安丘县的时候,还开玩笑说,本地穷到匪贼都不看一眼,也太不给面子了。
好了,现在面子来了。
当然这也不是开玩笑的缘故,而是边关小县一富,必然有此灾祸,早晚的事。
纪楚把沾桥县村里被抢的事说了,还道:“抢了十多户人家,粮食家当全部搬空,还重伤了一人。”
都说破家值万贯,别看都是零零散散的小东西,想要购置齐全却要花费不知多少时间精力。
眼看安丘县百姓日子刚好起来,就被人盯上,想想就觉得难受。
认认真真干两年的活,每日累得倒头就睡。
然后来了一帮匪贼,嘴里喊着劫富济贫,把你两年工资带家当全抢了。
单是脑补一下,人都要气炸。
范县丞着急汇报,也是因为这个。
纪楚道:“他们暂时不熟悉安丘县的地形,所以不会贸然来抢,这就是我们的机会,在这段时间里召集乡兵。”
说着,纪楚看向范县丞:“并且加以训练。”
训练是要训练的,但看着他做什么。
纪楚开口道:“我想请军中的兵将来训练乡兵,好让大家有自保能力。”
乡兵日常训练,顶多是站岗放哨巡视。
说白了,就是比较业余,可以约等于保安。
但若让军中,也就是常备军的人来教,显然更专业,不仅能负责巡视工作,甚至组织起一定的反击能力。
以前让保安训练保安。
现在让军人训练保安。
效果不言而喻。
换了其他地方,自然不用这样做。
但这里是边关,他们安丘县还逐渐富裕起来,难免有人铤而走险。
听说附近匪贼不止一伙。
真让他们尝到甜头,以后后患无穷。
范县丞沉默片刻,开口道:“为何同属下讲。”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都看向他。
就连纪振都比比划划,忍不住参与讨论。
纪振刚来的时候,还有些沉默,现在明显活泼了,而且身边人多半看得懂他的手语。
纪振在说,大家都知道啊!
知道什么?
范县丞震惊了,而且并不是作伪。
他的下属马典吏脱口而出:“您不就是军中出来吗。”
李师爷,谢主簿同样点头。
范县丞沉默,他好像没瞒住。
其他人都知道了,纪大人必然清楚啊。
纪楚好笑道:“我头一年做冬日扶济,见你优待军眷,便知晓了啊。”
后来还有诸多细节,自然不用多讲。
甚至连卫籍子弟来县学读书,范县丞也问过,甚至推荐的呼宝成,也是军中出来的。
再加上平时做事的风格,定然是能猜到的。
甚至还有另一方面,纪楚道:“去年年底考核时,范县丞找的就是军中关系?”
“考课院三位大人,那位陈大人,是不是就是你打的招呼。”
那考课院三人。
宋右考是教谕的三叔。
领头的周大人应当是知州吩咐。
还有一位陈左考,大概率就是常备军有人递过消息。
范县丞更惊讶了。
纪大人神机妙算啊!
他确实是行伍出身,是当时少见识字的军中人,便被塞来做师爷。
之前的上司不求他们能帮到常备军将士们,只要这些小县不拖后腿就成,反正跟常备军一直有联系。
纪楚就是想借用这层关系,找几个得力的将士,专门训练乡兵。
不只是安丘县的乡兵,还有沾桥县也是。
再有可能的话,能反击匪贼是最好的。
“对比其他边关小县,咱们县太有钱了。”纪楚说完,大家下意识想笑,同时又知道问题。
若是肥肉,谁都想咬一口。
要是没人看护的肥肉,更不用多说。
也就是匪贼们之前不知道,如今知道了,必然跃跃欲试。
那通拜村附近匪贼踩点,便是一个开始。
所以只是普通乡兵,根本不够。
范县丞突然觉得心安了。
看来纪大人早就有盘算。
范县丞抱拳:“属下今日就去。”
这么快?
纪楚也没阻拦,反而道:“也好,趁着中秋送点东西过去。”
许知州送来的布料可以送去几匹,再把特产蜂蜜糖多包几包。
既然求人办事,肯定要做全了。
范县丞立刻去办,纪楚这边想了半天,总觉得遗漏什么。
“对了,蔡先生的两个徒弟呢。”
李师爷笑着道:“县令夫人安排妥当了,昨日就接回县城过节,就在衙门歇息。”
从七月到八月中旬,蔡先生两个徒弟一直在下面安装水车,再有四五个就能完工,中间赶上过节,陶乐薇早早就让人去接了。
纪楚笑道:“乐薇做事,很让人放心。”
总算把事情交代完了,纪楚最后道:“今日过节,还让大家过来一趟,好好与家人团聚吧。”
说罢又加了句:“过完节后,事情多着呢。”
大家心里刚感慨纪大人体贴,后一句心道,不愧是你啊纪县令。
但对此,众人并没有怨言,先不说大家多数是本地人,知道纪大人这般辛苦是为了什么。
再者,县令自己忙起来,那可比他们狠多了。
跟他一比,所有人都算清闲的。
纪楚一回来,别说百姓们了,衙门众人也觉得心安了。
回到内宅,纪楚坐在自家椅子歇歇,八月中旬的下午,风清日朗,微风拂面,难得的悠闲时光。
纪楚忙了那么多日,竟然在院子里睡着了。
等他醒过来已经是傍晚。
院子里摆上瓜果,众人都压低了声音说话。
中秋家宴,纪楚一家跟李师爷一家肯定一起过的,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两个陌生的年轻人。
纪楚这边刚坐起来,陶乐薇便看到了:“相公睡醒了?”
众人下意识看过来,刚睡醒的纪大人不像往日那般带着笑,但明显神色轻松。
他整个人微微坐直身子,眼神一抬,颇有些几分怡然。
如此俊朗青年,谁会想到做事还十分靠谱,是两县人的定心石。
纪楚被娘子扶了一把,坐正了,朝大家点头,笑着道:“你们便是蔡先生的弟子,班凯班贤?”
班凯班贤看着不过二十左右,自幼跟着蔡一繁学艺,也是见多识广。
两人起身拜见县令,纪楚摆摆手,让他们放松即可。
班凯班贤好奇地打量纪县令,他们刚来时见过这位一面。
当时只觉得这县令很年轻,今年不过二十六,其他读书人尚在科考的年纪,人家都把官做得这般好。
在安丘县越久,越知道对方的本事,怪不得师傅跟他关系很不错啊。
纪楚问了几句水车的事,就道:“你们对水利独有见解,若想在本地修储水的沟渠,以及好用的水坝,可有合适的地方。”
班凯班贤两人答了,又道:“这几处都可以修,到时候你们新挖的水渠,就能多存些水。”
既方便浇灌,也能够储水。
纪楚记下,让李师爷跟谢主簿回头去办。
剩下的没再多说,纪楚干脆躺回椅子上,好好过个节吧。
八月十五晚上,明月高悬天空,照的安丘县大地满是月光。
直到天头天尽处,不曾私照一人家。
天空碧澄,万里无云。
月亮不曾为某一人家放明,平等地照到所有百姓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