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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奇怪。

乘白羽紧抿一口气, 中毒的又不是自己,怎么四肢百骸如此冰凉?

哦,自己这不是中毒, 是恨。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好好好,好一味缄亡草,它迫使人钳口齰舌, 不能将中毒之事透露给第二人, 还会隐藏脉象, 看起来只是稍有不适, 绝无性命之忧,抽百妖生机维系中毒者表面的生气。

正摇摇欲坠,被李师焉接住。

李师焉也是接着信赶回来,并未多言,

只道:“别哭, 进去咱们闺女也哭, 你也哭, 霜扶杳平日最爱喜庆热闹。”

“我知道, ”

乘白羽扯他袖子胡乱抹脸, “我只是在想……”

“在想什么?”

乘白羽抿着青白的唇:

“在想他该有多害怕。”

好比凡人孤身涉于荒漠,好比琉璃罩子置于水底,水分与空气一点一点消耗殆尽却呼救无门,无人能听见, 只有眼睁睁囚困到死。

一直到死。

“藏书楼中有记载缄亡草的书籍么。”

乘白羽询问, 手中仍抓着李师焉袖子。

李师焉摇头,从怀中摸出一只琉璃瓶递去。

乘白羽接过,眉心猛然一跳。

“这……”

一只两指宽的琉璃瓶躺在两人交叠的掌心。

中有一丹, 龙眼大小,色泽澄黄。

金丹重铅,尝有大毒,往往使人中恶,这枚丹药看起来也如此,不过不知是暗纹还是颜色哪里,隐隐透出祥瑞生机。

目光锁在瓶身,乘白羽定定道:

“唯有这个法子了。多谢你。”

李师焉将他的手掌握住,连同小小一只琉璃瓶一起细密包裹:

“进去罢。”

热力源源不断自掌心传来,乘白羽站直身体,与李师焉相携步入屋内。

行至里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榻上霜扶杳的……脸。

甘棠一族容貌多秀丽,霜扶杳也不例外,而今霜扶杳的脸,脸颊瘦削面皮蜡黄,嘴唇青紫,再不复昔日丰貌。

“因此你的确敷胭脂,”

近处李清霄也正说起这个,她摸摸霜扶杳面上,

“是不是?生辰宴上我没有看错。”

“嗯,你没看错,”

霜扶杳晃晃脖子,指头绕在衣裳带子上顽,

“我想既然注定外人不可知,不如伪装久一些,也免去你们的伤心。”

吐吐舌头,霜扶杳说:“可算到头,胭脂水粉再麻烦也没有,比修炼还繁琐。”

……

见乘、李二人进来,李清霄眼中一亮:“阿爹和爹爹回来了!”

她眼里的希冀像是一道光,乘白羽冲她安抚笑笑。

几人说话,末了乘白羽打发李清霄去歇息,李清霄称不累,

乘白羽道:“我新写一张药案,旁人我不放心,你去煎来?”

李清霄这才依言出去。

“支走你姑娘做什么?”霜扶杳翻眼睛。

“想问问你,”

乘白羽走来榻边坐下,李师焉立在他身侧,

“疼么?”

霜扶杳静一静,摇头:“倒也习惯了。”

“皋蓼与你的渊源,你也不对我说?”乘白羽问。

霜扶杳仍旧摇头:“你自己的烦心事,已经足够多了。”

又道,

“你知道我父母?你审了皋蓼?”

“嗯,”

乘白羽深深一叹,倾身将霜扶杳一缕额发拂到耳后,

“阿杳……”

他的目光重似千斤,悲痛盈睫,望着霜扶杳一时说不出话。

“哇,你做什么?”

霜扶杳十分夸张抱住胸前衾被,一只手伸出来指李师焉,

“你道侣还在这里,你做什么这样看着我!我告诉你我可瞧不上你……”

顽笑的声音渐落,直至不闻,霜扶杳没精打采靠在枕上。

乘白羽:“你还有什么心愿。”

“啊?”

霜扶杳勉力笑笑,比哭还难看,“果真没救了啊。”

乘白羽嗓子发紧,李师焉在他肩上轻拍,他点点头,勉力对霜扶杳笑道:

“你这小花妖,你又知道了?”

“……什么意思?”

乘白羽:“意思是……”

他说完,霜扶杳接受很好,没什么挂碍的样子:

“看来的确没有旁的法子,雪母娘娘还是如此不留后路,你们两个想必花不少心思。”

“没有你在阿舟和阿杳身上花的心思多。”

霜扶杳静默一刻,轻声道:

“乘白羽,他们是你的孩子。”

“我原本早就应该死掉,是你,你那时修为也没有现在这么厉害,你差点打不过那群发狂的妖兽。

你还是选择救我。

你的灯真是神奇,咱们两个躲在里面的时候我就想,怎么会有人法器这么亮这么好看啊。”

“后来逃过一劫,你将我送到清霄丹地。

我还在想呢,这个人,他为什么不把我留在身边?

后来我知道了,你是自身难保。”

乘白羽勉强笑一笑:

“胡说,我身边有什么好,拜清霄丹地分明是上上策,倘若他们继续追杀你呢?只有清霄丹地能保你的平安。”

“说的也是,”

霜扶杳瞟一眼李师焉,对乘白羽说,“多谢你夫君啦。”

复道:

“不管怎么说,你那时真难。

我从前想着,你这样的心肠手段,一定救过许多像我这样落难的人吧。

没想到完全没有。

那时候但凡你外出,贺雪权就会不喜。”

覆在肩上的手掌力道微微加重又放开。

乘白羽张张嘴,霜扶杳抢白:

“你太惨了。”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总是你我这样的人命途多舛?

我却救不了你,只有拼命使你过得不那么惨吧。”

说完霜扶杳呲起两排白牙:

“乘白羽,有没有?我总算帮过你一些小忙,是不是?”

“何止是小忙,”

乘白羽道,“是天大的忙,若非有你在侧,阿舟和阿霄都不能平安长大。”

“也是谢天谢地。只是乘轻舟这个小兔崽子,不争气,”

霜扶杳眼睛一斜话锋一转,

“不过如今你有了李阁主,有他替你看着,替你硬着心肠,会好的。”

“算你眼光好一回,你们两个好好的。”

李师焉深沉道:“你放心。”

看样子霜扶杳并不很放心,一双眼睛张着凝视乘白羽,

乘白羽忍着喉间的哽咽:“你放心。”

又扯出一个笑脸,

“今日没得救,明日谁知道?乘轻舟还须你亲自教训。”

霜扶杳笑吟吟答应:

“好,好。”

手掌摊开,“拿来吧。”

李师焉提醒:“这方子我改过,服下立即生效,霜扶杳,须知你将苏醒无期。”

原来琉璃瓶子里正是潜息丹,李师焉改过的潜息丹。

服用之人不必等一月之期,立时就会血脉凝滞,进入假死之态。

“岂不清闲,”

霜扶杳击掌,“我且睡着,你们忙着摸索缄亡草的解药,再没我的事。”

“一定找得到。不过你不等阿霄么?”乘白羽问。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不等了,”

霜扶杳大大地啧一声,“你们人族,就是唠唠叨叨拖泥带水,不是说一定找得到?多等这一刻又是做什么。”

乘白羽将琉璃瓶子放在他掌心,他痛快倒出里面的丹丸塞进嘴里,还吧唧两下嘴,点评道:

“比先前的药汤味道好些。”

说完闭上眼,沉沉睡去。

睡颜很安宁,嘴角依稀挂着平日常见的嬉笑神情,似乎下一瞬便会睁开眼蹦起来。

可是没有,乘白羽细致端详,一刻钟、两刻钟,他都没有醒。

他短时间内不会醒来了。

泉台路非远,逝者无觉期。

后时李清霄回来,看见霜扶杳气息全无大惊失色,乘白羽将假死延命的法子说一说,笃定非常,她眸中光辉重燃,带着泪笑道:

“太好了,总是有希望。”

是的,乘白羽与李师焉互相瞧瞧,总是有希望。

无论多渺茫,总是一线生机,总有希望。

将另一枚潜息丹交给李清霄,乘白羽先一步启程回仙鼎盟。

总不能让霜扶杳的尸身……不,睡着的霜扶杳,不能让睡着的霜扶杳待在学宫吧。

要在近处收拾出一处宫室,要的。

“师焉,你说这样是对是错?”

飞辇里,乘白羽面上现出夷犹和迷茫,

“若是解药永远找不到可怎么办?希望未尝不是一种残忍。”

李师焉:“总比没有好。”

又道:“霜扶杳自己选的,他能承受得住,阿霄便受得住。”

“是,阿霄是个能定心的,”

乘白羽赞同,忽地脸色又暗,

“我又想起乘轻舟,阿杳可说自小伴他一同长大,即便是同我有嫌隙不愿见我,他也该回来看看阿杳。”

“你同皋蓼的问话问得详实,”

李师焉道,“是非善恶谁听不出?加之霜扶杳惨遭皋蓼毒手,若乘轻舟仍不能迷途知返,你只当白养了这个儿子。”

“嗯,有理。唉……”

“再说你真想见乘轻舟么?”李师焉直问。

两人目光相接,乘白羽摇头:

“还是你知道我。”

“我不想见乘轻舟,我只想他来,我好替阿杳将他拒之门外,任他再三恳求也不许他见阿杳的面。”

“这就是了,你可不许再叹气,”

李师焉细致拥住人,“你答应霜扶杳的,我也答应过,须保你怡心悦目,长乐无忧。”

“嗯。”

乘白羽安静伏在李师焉肩头,应一声-

千里之外,嘉鸿州濛水畔。

乘白羽和李师焉抱怨的这一人,乘轻舟,正在此地。

无人知道他在这里,也无人知道他同行的女子是谁。

这女子身披氅服,兜头盖脸,面貌看不清,只灰褐色的头发泄露出,她或许并非人族。

她的双手被缚,脸上虽然苍白倒还干净,不甚狼狈。

一路上乘轻舟始终一言不发,径直从仙鼎盟驻地行至这濛水边。

“阿舟,”

女子出声询问,“好孙儿,你是要放祖母一条生路?缘何到此?”

乘轻舟背对皋蓼,手中捏诀,皋蓼手上的禁物解开。

皋蓼欣喜若狂:

“好!不愧是孤的血亲,果然还是向着孤的!”

眼睛里精光一闪,又道,

“你此番放我一马,是否对你爹也是不满?不如你随孤重整旗鼓,咱们杀回仙鼎盟去……”

她的话被一道弧光打断。

枯弦双色锋刃在半空中划过发出的弧光。

“你的法杖不在,但你的法力想必还在,”

乘轻舟声音嘶哑眼眶充血,“我今日是替霜扶杳索命。”

“出招吧,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枯弦再度扬起。

宝剑或许曾蒙尘,或许剑锋曾指向谬误的方向,今夜重铮然,和着濛水鸣溅声,蓄势待发。

第72章

“你竟不是救我?!”

皋蓼声音尖锐, “我可是你亲祖母!”

“救、你?”

乘轻舟反问:“我为何救你?”

“我父贺雪权,遭你抛弃,

见他修炼有成功高名就才相认, 丝毫不谈他幼时颠沛流离之苦。”

“我父乘白羽, 受你打压,

百年间不得欢颜,好容易解契脱困, 几次三番仍要受你的侵扰。”

“我的族人, 被你拖累,

你穷兵黩武, 煽动仇恨,使我族人不能安居乐业静享太平。”

“我友霜扶杳……”

乘轻舟深吸一口气,这句话竟然不能说完。

枯弦的剑锋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皋蓼眉宇间锋锐一闪:

“我观那甘棠花妖与你关系非凡,你二人只是友人?”

“你说什么?”乘轻舟皱眉。

皋蓼面上逐渐扭曲:“你二人果然勾兑成奸?”

不等乘轻舟答话, “贱人!我早有猜想, 他引诱你是不是?一定是!和他娘一般的贱人!”

锵——

枯弦孤锋突起, 悍然向皋蓼头脸上攻去, 皋蓼手足禁锢已解, 岂能叫他得逞?速即飞身一撤,剑锋堪堪划过她颊边发丝。

“你果真出剑?!”

皋蓼又惊又怒,“我不过说你那小情人一句,你竟对你祖母兵戈相向!人族不是最重礼仪仁孝?你的孝敬之心在何处?”

“人族重礼孝不假, ”

乘轻舟双眸几乎融进夜色, “可我又不是纯血人族。且人族也重是非正邪,你出言污秽中伤他人,无论我是不是你的血亲我都要更正你。”

“呵, ”皋蓼眼睛眯起,“他使你作色至此,还不承认。”

乘轻舟缓缓摇摇头:

“除却情爱,世间还有许多感情。”

“或许你都不曾体会,你也不屑体会。”

“踌躇委决,儿女情长,”

皋蓼眼含睥睨,“我只须我的子民对我畏惧、顺从,什么感情?可笑至极。”

“我与你无话可说,你请全力以赴,倘你赢了,我随你处置,若侥幸我赢了,你须给霜扶杳赔命。”

乘白羽错步躬身,再度举剑。

皋蓼高声冷笑:“小子,找死。你不过金丹修为,你立时跪下求我,我或饶你不死。”

乘轻舟没答。

枯弦替他答!

转瞬之间乘轻舟跃至半空,一手捏诀一手控剑,枯弦凌空斩下,只见空中,双色的剑身飘飘摇摇似快似慢,细观之下竟也不能准确定其方位。

倏尔风雷役动,濛水激扬,星月隐匿,疾雨倏闪,一剑之威撼动河水,晴夜化雨!

“……”

皋蓼形容有一瞬的凝滞,嘴唇翕忽,好半天才道,

“不愧是贺雪权的儿子,贺老狗的骨血。”

袍袖一挥,修为高深如她,也被剑势逼退三尺。

打量乘轻舟的眼神满是愤恨:“不过仗着神兵在手,小小金丹修士也敢在孤面前逞风!”

“神兵?”乘轻舟端详自己经年的佩剑。

“是乘白羽予你的吧?果然紫重山家底厚得很。”

乘轻舟:“是。”

“我说要习重剑,爹爹原本是不喜的,却没制止,没一定不许我学。”

“费心炼制这把枯弦,莫师兄也说,我务必珍之重之,不能辜负。”

“可我……终究辜负了父亲的一片心。”

他蓦然抬眼,枯弦再出,一往无前,皋蓼盛怒,大妖之力毫不吝惜,恢恢然朝乘轻舟罩去,与剑影战在一处。

论修为,两个乘轻舟也不是皋蓼对手,但皋蓼一时之间不能力克。她内伤未愈,再一个便是乘轻舟太难缠,每一剑都不留余地,赫然是悍不畏死的打法。

又一轮剑光大炽,乘轻舟重剑在手,出剑却极其灵动迅捷,可见他的武学基底颇得乘白羽真传,剑锋灵巧,游走在皋蓼灵力死角。

收剑矫捷迅敏,一片布缕落地。

是皋蓼的兜帽,与项上人头只在毫厘之间。

“哈!竖子敢尔!”

皋蓼高喝,“与我狼族比拼身法!”

乘轻舟眉峰微挑:“我父也是半个狼族,这话你此时不说了?”

“休要废话。”

皋蓼长啸一声,神印在手,身形陡然拔高。

跃起时是凛然高傲的妇人样貌,再落地时,一头硕大无朋的灰狼显形!

她毛发褐白,眸光锐利如刃,獠牙寒芒闪动,立爪嘶风,狰狞的视线如同锁定猎物一般锁在乘轻舟身上。

“小子,”

巨兽喉中轰鸣口吐人言,“乘白羽虽伤我内府终究没有下杀手,他也忌惮我,你却送上门。只要化出原形,我的伤便可加速自愈,你是来送死。”

乘轻舟道:

“他没有下重手,不是仁慈的缘故,是顾全大局。”

“我不同。”

“我本半妖之子,狂悖无德,上不孝父母,下不悌手足,我顾什么大局。”

“我……”

“本欠霜扶杳一条命,若非守在我身边他何至于落在你手里?如今我还他也是应当。”

巨狼声气含浑高昂:“愚不可及。”

“不仅是我,你也亏欠,”

乘轻舟心下默数,

“待我到幽冥渊,我不去往生涧,我将遍寻鬼界,像霜扶杳父母那样的冤魂想必无法超生,一定还在。”

“我便对他们说,我乃皋蓼孙儿,皋蓼日夜惭愧,请他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说如何——”

“你敢!”

皋蓼截口打断,“分明是他二人叛我在前,我何愧之有?要你多事替我致歉?!”

正是现在!

皋蓼怒气升顶心念浮动,这是唯一的机会!

乘轻舟举剑刺出,后背空门大开也顾不得,这一击必中!

一剑既出犹如月出天山,直指巨狼咽喉。

然雪拥蓝关太行将登,剑势甫一起皋蓼便有所察觉,敏捷一跃,小山一般的利爪攻向乘轻舟后背。

她迟了,也没迟。

枯弦脱手而出,半道上剑锋改攻下,直插她的气海,受此重创,即便是她这样的修为也相当于去半条命。

她也没迟,乘轻舟到底修为搁在那里,顾头不顾尾,背后毫不设防全是破绽,尖刀样的爪子眼看拍上他后心。

届时他心脉碎成齑粉,断没有活路。

电光石火间,皋蓼猛然明悟。

她终于明白乘轻舟的用意,他不是以卵击石,他是玉石俱焚。

这个弱小蒙昧的半人半妖杂种,又鲁钝又天真,竟然言出必践,说是偿命就是偿命,他今晚根本没想活着离开濛水岸。诚如他所言,即便不能给霜扶杳报仇,他也要一尝心愿,随霜扶杳赴共赴黄泉。

“你!好大的出息!”

“你难道指望我有甚舐犊之情?指望我吊唁愧悔?”

巨狼丝毫没有收爪的意思,下一瞬,

“呃!”

巨狼哀嚎一声,庞大的身躯猛地弹开。

乘轻舟后继乏力,整个人自空中跌落,恰此时,今夜的濛水畔出现第二柄重剑,稳稳拖住他。

适才也是这柄重剑替乘轻舟挡下致命一击,黄铜剑首玄铁剑身,狻猊在握飞龙在天——夜厌。

看清来人,巨狼仰天长啸:

“天要亡我!我的子孙皆要置我于死地,老天待我何其不公!”

贺雪权一步一步行来:“无人要亡你,你自取灭亡。”

乘轻舟匍匐在地,断续呼喊:“父、父亲,她的气海已被我重伤!”

“你闭嘴,”

贺雪权没有好脸色,“阿羽拼死赋予你生命,费尽心力给你弄来枯弦,你倒好,说不要就不要。”

“……父亲?”乘轻舟面色大变。

贺雪权不搭理,径自走向皋蓼。

她的身上,毛色与他相同,她的眼睛,他也有。这是他的母亲。

与此同时,她还是凶手。

孟冬前后,贺雪权一步也没有离开学宫周围,隐去行踪扶保在侧,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俱已获悉。

一直陪在阿羽身边的那位甘棠花妖,不好了。以及他的爹娘,还有许许多多在战火中丧生的妖族、人族,眼前之人确系凶手无疑。

还有,阿羽。

若非乘白羽忍无可忍自行死遁,而自己,贺雪权心中苦笑,是个没心的,若两人不曾解契,乘白羽料也难逃皋蓼魔爪。

“父亲,”乘轻舟挣扎着爬起身,踉跄走来,“父亲不杀她?”

贺雪权缓缓摇头。

“我儿?当真?”皋蓼喜极。

“三日前,我到过万灵殿,”

贺雪权将她的狂喜彻底打碎,“解开血阵,放贺临渊的魂魄奔赴鬼界。”

“你……你……”皋蓼发出好似窒息的声音。

“皋蓼,你的狂兽害过多少人,”

贺雪权满目平静的审视,

“还有你的私刑,你的封阵,你的蛊毒,贺临渊到鬼界想必一呼百应,马上就会领着它们来找你。”

皋蓼恢复人形,素日里高贵雅致的面容此时扭曲无比,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

“她重伤至此,想必没有还手之力,只有任人宰割。”乘轻舟喃喃。

贺雪权颔首:“我最后问你一次,缄亡草到底有没有解药。”

濛水鸣溅溅,层云累至,乌黑压顶。

“嗷!——”

人形的皋蓼,口中发出狼族的呜咽嚎叫。

经久不息,似困兽犹斗,又似王途日暮。

“噗——”

到某一时刻,皋蓼霍地动了,她从身上拔出枯弦扔到地上,膝肘并行至水边,照水洗容。

她腰腹间一个血窟窿潺潺不止,她似未察觉,收拾停当,对着长河三叩九拜。

贺雪权眼风一动,移至乘轻舟身侧隐隐将人护住。

“她在做什么?”乘轻舟低声问。

不知。

无人知。

忽攸之间皋蓼向天呼道:“娲皇,弟子无能!”

“娘娘若在世,想也体谅我不甘受卑贱饿鬼侮辱的心。”

“弟子到泉下再向您赔罪!”

话音未落双手叩印击在自身丹田,刹那间鲜血喷涌,爆裂之声炸在河畔,汹汹旭旭,天动地岌。

“她自毁妖丹??”乘轻舟骇然。

她亲手震碎自己的妖丹,爆体而亡。

且到死,没有答贺雪权的话。

她不肯苟且偷生,不肯低下头颅。

她的遗憾和愧悔只对娲皇先祖,她的欲望和野心自始至终只为她自己。

河岸旁寂静一刻。

“走罢。”贺雪权拎起乘轻舟和枯弦。

这个倔脾气的孩子,稍稍挣扎。

“你祖父冤魂将至,不想死就跟我走,”

贺雪权声音涵沉至极,

“我送你回仙鼎盟。你父亲和你师父不都在?那里是你的家,能庇护你的小命。”

闻言乘轻舟停止挣扎,不再动弹。

是否该庆幸?

有亲长相救,有家可回。

从前的阿爹,没有这样的好命。

如今的杳杳,也没有这样的好命。

皋蓼身死,也换不回霜扶杳的命。

悲风烈烈,肃雨凄凉,多少悔恨和愧疚,乘轻舟终于痛哭失声。

第73章

濛水至鲤庭, 于夜厌而言不过几息功夫。

父子二人在鲤庭以西落地,红尘殿内火烛俱灭,并没有人走动的样子。

贺雪权凝目, 一时自嘲道:“我忘了。”

乘轻舟道:“他平素是在凤箫殿起居……”

贺雪权面上看不出喜怒。

新住处, 殿铭是‘凤箫’二字么。

驻足良久,

贺雪权:“回去莫提起今夜之事。”

“为何?”乘轻舟有些踌躇。

“说你鲁钝,你就蠢给人看?”贺雪权道, “霜扶杳已经不大好, 你再有个三长两短, 他该有多伤心?”

语气乍听轻飘, 实则严峻无比。

乘轻舟震动:“我、我没想到……”

随即黯然,

“我此前种种言行,只怕他恨不能没我这个儿子。”

“‘不大好’?父亲还不知道罢,我亲眼所见,霜扶杳口鼻无息已经身故。都是我……”

千万般悔痛难以言描。

“亲眼所见?”

贺雪权讥讽, “趁着没人扒在窗子上偷偷看的吧?你但凡好好进去请罪问句话。”

乘轻舟垂着目光:“……我实在无颜相见。”

“霜扶杳没死, 他服下潜息丹, 只是沉睡, 你若尚有良知, 好好惜命,寻找解药是正经。”

“当真?!”乘轻舟猝然抬起头。

贺雪权上下打量两眼:

“方才看你满脸只写着‘想死’两个字,此刻总算有几分生机,”

话锋一转,

“霜扶杳能活, 你的罪难逃。好好想想如何给你父亲赔罪吧。”

乘轻舟垂头丧气喃喃自语:

“阿爹……我伤透了他的心,伤透了他的心。”

贺雪权冷冷斜一眼。

倒霉孩子。

“我总是,疑心……”乘轻舟迟疑道。

贺雪权:“疑心什么?”

“疑心他们在议论我, ”

乘轻舟一吐为快,“什么我是魔修之子,什么我父亲、祖父母皆不是好人,若非师父和春行仙君约束,还不知道会闯出什么大祸。”

“当然不是说父亲的不是!”

乘轻舟连忙解释,“大家对魔族多有误解,以为是和鬼族一样图谋不轨阴险狡诈的异类,其实只是修炼功法不同罢了。”

贺雪权:“无妨,你接着说。”

乘轻舟眼巴巴:

“这些话听得多了,心中难免怏怏不快,祖母……皋蓼,皋蓼又悉心解意,说她也是多受人误解,未免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又派另一甘棠妖相伴……”

“啊!”无限懊丧,“我真的是糊涂啊!那时竟然觉着有个人肯听我发牢骚说说话,也不错……”

“……说你什么好,”

贺雪权无奈,“罢了,流言有时的确杀人于无形,不必过于苛责自己,你还小,往后引以为戒。”

“是。”乘轻舟肃着脸答应。

父子两个忽然相对无言。

贺雪权猛然间想到一件事。

不,不不不……

乘轻舟不算年小。

不算,真的不能算,贺雪权心惊如许,当年乘白羽也没有年纪很长。

日日拘在红尘殿中被迫听那些流言蜚语的乘白羽,并不比眼下的乘轻舟年长几岁。

贺雪权瞑目静思,细细体会心上一寸痛。

十笔慢刻,不过一个悔字。

他们父子俩啊,谁有资格说谁?他儿子伤透了乘白羽的心,实在是走他的老路,他也伤透过乘白羽的心。

良久,

“站直了,拿好你的剑。”

“你说他或许不会轻易原谅你,又有什么?总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你好好请罪,从前没想到的尽力去想,从前没做到的一心一意去做,等到他愿意原谅你的那一天。”

乘轻舟将这话来回念叨几遍:

“谨遵父亲教诲!”

“滚吧。”贺雪权袍袖一挥面无表情。

乘轻舟涉水而去,贺雪权一时没动。

从这里望去,红尘殿与六十多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

与百余年前也没有区别,当初婚庐择在这里时,这座殿宇即是这副风貌。

它已在这里矗立千年,想必见过许多悲欢离合吧?

后悔的人呢,它又见过多少。

贺雪权在看红尘殿,又不是在看红尘殿,直至晨光熹微。

某一刻,身后响起一道温润男声:

“你在这里做什么?”

贺雪权豁然转身:“……阿羽?”

乘白羽轻袍缓带,手牵一紫鹿,神色很疑惑:

“有事?怎么不进去?”

又道,

“都是你的老部下,不会对你喊打喊杀。”

贺雪权身形微颤,瞧一眼鹿:“你豢养的灵宠?”

“啊,不是,”

小小一头紫鹿在他身旁四蹄刨动呦鸣不止,

“神鹿时不时降世,这里渐渐吸引一些紫鹿汇集成群,我便开辟一座鹿苑,使它们总不至无家可归。”

“这一只,”

乘白羽轻抚紫鹿头颈,“不听话,一大早乱跑触发禁制,我来看一眼。”

“你不必对我解释行踪。”贺雪权道。

乘白羽讪讪:“并无此意。”

寂寂相对,乘白羽道:“我先送它回鹿苑,若无旁的事,你——”

“有,我有事。”

“……什么事?”乘白羽问。

贺雪权声音很沉:

“皋蓼被人从禁牢劫走,想必你已知晓,是我,现今已经料理妥当。”

乘白羽惊住,手上一松:

“他们查来查去也没查出痕迹,原来是你。你说已经料理妥当?”

按说他不该松手,这只紫鹿格外顽皮活泼,四蹄一跃蹦跶进湖边矮灌木丛不见踪影。

“……你这小鹿儿,”

乘白羽捏一个寻踪诀,“等碧骖山上的野兽将你叼去,看你还乱跑。”

转对贺雪权道,“烦你到正殿稍候,我去去就来。”

“不必,”

贺雪权掂一掂夜厌,“我也是野兽,想必是这个原因你的鹿才惊跑。我就两句话,说完就走。”

“好罢,什么话?”

他眼睛净白,光芒如晨星,可媲美从前春行灯的焰芯。

许是友人大难的缘故,这道光稍微染上阴霾,但不碍事,它还是那么明亮干净。

本不该,惹尘埃。

“给。”贺雪权递去一卷册子。

乘白羽没接:“是什么?”

“万灵殿拘有贺临渊的生魂,”

贺雪权伸着手,“我重新审他一回,这是笺录,你若想重开紫重山的山门,或许帮得上。”

“你知道?”乘白羽讶异,接过册子。

“嗯。”贺雪权含糊应一句。

他知道。

他在……紫重山后山的汤泉旁边听见的。

乘白羽大致翻翻:

“很详尽。我从前着重问手段,问出妖修助阵急怒攻心,旁的倒没顾上细问,多谢你。”

“……不必。”

乘白羽:“好吧。”

“……”

贺雪权并不强求,话锋一转,“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明明鲤庭风平浪静,明明风波乍起的是濛水,奇怪,怎么比在濛水边还要惊心动魄?

两人之间,太久没有这样的闲话家常。

会答么?贺雪权能听见自己胸腔当中嚣声震天 。

乘白羽毫无察觉,道:“好歹是修仙之人,难道还怕冷。”

“是,是。”

贺雪权喉间哽动,无声道:

可你从前,是很怕冷的。

我的那件灰绒大氅,你还留着么?

想必没有了,你如今用不到了。

“那我……”乘白羽指指紫鹿逃逸的方向。

贺雪权不发一言。

忽而诵道:“试托东皇问萧史,凤箫应许借人吹。”

乘白羽脚步一顿,回首:“什么?”

“萧史擅箫,秦穆公以小女弄玉许之,婚后一日,两人相对调笙箫,乐声高妙召来凤凰,接引夫妻二人羽化登仙,”

贺雪权静静地问,

“你们的宫殿名为‘凤箫’,乘盟主,你算是找到心仪的乘龙快婿,是么。”

乘白羽遥遥与贺雪权对视。

半晌,

“嗯。”

乘白羽头也不回朝林中循紫鹿而去。

他答得那么轻,那么短促,贺雪权闭上眼,是否是否,可以假装他没答过?

从花间酒庐到凤箫殿,居所而已无关紧要,他却这么上心。

他是真的很爱李师焉。

很爱很爱吧。

发完呆,贺雪权自袖中百宝囊取出几件人.皮,细细埋在山间-

几日后仙鼎殿议事。

乘白羽向左面一席询问:

“近来幽冥渊有何异动?”

一长老恭声道:“启禀盟主,恰巧紫流仙君刚传信回来,说虽有小股鬼兵滋扰,大体上并无异动。”

紫流仙君莫将阑是目前仙鼎盟麾下第一等的猛将,率军驻扎在大荒山,是抵御鬼族的第一线。

“如此,多劳烦几位。”

乘白羽温声勉励一番,

少时,转向右首一席,

“嘉鸿州有何消息?”

这一列几位的宗门驻地都在嘉鸿州境内及附近,乘白羽委派他们协助探查皋蓼之死。

贺吟惜越众而出:“禀告盟主,当时遗落在现场的法器已验明,乃魂幡碎片残骸,可以断定必有鬼族曾到场。”

贺吟惜现任瑶光剑阁阁主,正坐落在濛水上游,多年来效力仙鼎盟,此番探查他们也很是尽力。

当年在幽冥渊中走投无路决定一死了之的年轻人,已长成独当一面的修士。

她气势高华蕴灵,气度内敛,整个人犹如一柄古朴端庄的古剑,锋锐暗藏。

“鬼族?”乘白羽沉吟。

一旁蓝当吕道:“当日仙缘榜语焉不详,只说一代妖王陨落,还说妖丹全碎,难道是鬼族下的手?”

乘白羽凝眉:

“可是禁牢附近,并没有鬼族出没的痕迹。”

蓝当吕执礼抱拳:

“属下看管不严,幸得盟主宽宥不曾追究,这些时日已经逐一查过,盟中并无二心背主之人,只在后山发现几张……人.皮。”

贺吟惜应和道:“不错,鬼修有一脉的法门便是画皮。”

闻言众长老、各派属卿纷纷附和:

“是,是有此邪术。”

“……长久定然是不行的,修为高深者一眼便能看透。”

“……劫走皋蓼也无须太长时间,当时盟主与咱们一道又都在紫重山,不在盟里。”

“不错,怕就是画皮鬼糊弄一时,将人救出去……”

乘白羽抬手,殿中一静。

“如此说来,鬼族将人劫走,行至濛水,又翻脸不认人,将皋蓼杀害?”

蓝当吕猜测:“或许是皋蓼有什么许诺没有兑现,或许是另有分歧?”

殿中议论一刻,并无定论。

遂请出先前说的“画皮”,众人一一验过,证据确凿,的确是鬼修的勾当。

“铁证如山!”

“哼,与鬼族暗通款曲,找死!”

……

上首乘白羽暗暗一叹。

后山,鹿苑就在后山附近。

那里少有人迹,倒是日前贺雪权现身鹿苑,这些人.皮证据是谁放置,不言自明。

料理妥当,原来贺雪权口中的料理妥当,是这个意思,连后路也铺好。

乘白羽语气岑沉:“既有定论,此事到此为止,别族内部事务,证物交去就是。”

“是。”

“属下遵命。”

“盟主英明。”

……

又几日,风解筠回信。

她说妖族目前有两股势力:

一部分妖修拥护她,亲近人族,反感幽冥渊,恨不能与幽冥渊彻底划清干系,一点边都不想沾。

另一部分皋蓼遗部,既看不上鬼也看不上人,但他们对皋蓼十足的忠心。

“如何?”一旁李师焉关心道,“怎么执着信笺好半晌不言语?”

乘白羽眉目间有迷茫也有舒心:

“解筠使者说,非常奇异,眼下这两拨人,忽然变成一拨人。”

“呐,你看。”

笺子递去。

李师焉两眼扫完,笑道:

“一边急于证明妖族清白,一边意欲为旧主报仇,可不是拧成一股。”

“恭喜盟主,神木谷正式与幽冥渊宣战,也省去你不少心力。”

是啊,至此,妖族与人族战线统一。

乘白羽迷蒙:

“力保风解筠继任妖王,原本也是存的这个心思,只是想着慢慢促成罢了,绝非一日之功,没想到这么快达成。”

“你啊,”

李师焉倾身抚他面颊,“满腹的筹谋,偏偏作一副迷糊样子。也好,傻人有傻福。”

乘白羽瞪眼睛:“你说谁傻?”

“你这雀儿,”

李师焉掌心摊开,“说你有福,听不见?”

乘白羽低着眼睛:“你果真觉着我有福。”

李师焉:“嗯,我们阿羽是世间第一福灵衷情之人。”

默默。

再抬起眼时,乘白羽笑得眼睛弯弯:

“好。”

“天时地利人和,待今年开春,咱们打到幽都去。”

李师焉跟着笑:

“我不知道,你心里也想着开疆辟土。”

“到幽都想做什么?”

“想让鬼族称臣,”

乘白羽认真道,“让他们的鬼王立誓,永不再犯九州寸土寸壤。”

李师焉一副闲散语气:“倘若鬼王不肯呢?须知如今的鬼王恐怕姓闻,与你多少有点旧怨。”

“唉,我也不想的,”

乘白羽一副烦恼之态,随即面上转晴,“那么只好夺他的鬼王印替他号令鬼界了。”

“好,遵命,盟主大人盖世英豪,一统四界,千秋万代。”

“你这老神仙,一味打趣我。”

……

凤箫殿夜半私语,依依侬侬,谈声色小情,也谈天下至情,直到天明。

第74章

衍历两千九百零六年, 这一年将开年即发生许多大事。

先是神木谷发告天下书,申饬幽冥渊种种恶行,称妖族愿除残救暴, 伐罪恤人。

随着诏告, 妖王风解筠亲率妖修加入驻守大荒山的盟军,人与妖两族联盟正式成立。

紧随其后是三毒境。

三毒境呈到仙鼎盟一封请愿表,说是横行几百年的七位魔君厌倦割据征伐, 愿共治太平, 推选出一位境主, 想问问仙鼎盟, 新任境主上万星崖祈福祝祷方不方便。

这就很玄妙,怎么你们魔界至尊,还认万星崖的祈福呢?没听说过。

“真是奇也怪哉,闻所未闻,”

一名仙鼎盟弟子与同僚议论, “若真是信奉长星观, 自己跑去拜就是了, 做什么一定要问咱们?”

同僚道:“一根筋!你懂什么?我问你, 长星观是不是人族道观?”

“是呀。”

“归不归仙鼎盟管辖?”

“他们观主十分巴结盟主, 算是归咱们管的。”

“这就是了,”

同僚信誓旦旦,“要到你家后苑烧香祈福,不得请示你这主人一声么?”

“是要……等等, 三毒境竟然承认咱们仙鼎盟是主人?”

“是啊!且客气万分礼数周全, 魔界这是也要与九州修好了!”

……

这些议论尘嚣日上,很快传进乘白羽和李师焉的耳朵。

李师焉止不住笑意:“说你是福星,你说天时地利人和, 这不是?立刻灵验。”

乘白羽撂下手中书册:“你娶一位福星,你偷着乐去吧。”

“这是什么?”李师焉目光被吸引。

“啊。”

李师焉自拾起册子:“贺临渊的自述?何处得来。”

“唔。”

李师焉看看字迹:

“我在仙鼎盟旧日文书上见过这字,这是贺雪权的字。”

“嗯……”

“阿羽,”李师焉慢条斯理,“你自己说还是?”

“我我我,我自己说!”

乘白羽将笺录的来处,包括所谓皋蓼勾结鬼修一事,倒豆子说完。

“闭眼做什么?睁开,”

李师焉端详片刻,也没费心翻阅,只道,

“端的好谋算,离间神木谷,而今又对你俯首称臣——倘若没猜错,这位三毒境新任境主也是贺雪权?”

乘白羽一边嘴角掀着:“是吧?”

是的吧?

阿羽不知道呢。

“师焉,你再咬牙瞪眼睛。”

李师焉道:

“他为你这样尽心竭力,难道我毫无反应?”

“你倒是说说看,我再咬牙切齿你待如何?”

说时迟、那时快,乘白羽扯走册子整个人撞来,

“嘻嘻,我就亲你。”

说罢在李师焉左边面颊上吧唧一口,响亮极了。

后来这番理论自然是理论到床榻上,乘白羽一口东西都被贯得满当,再说不出一句俏皮话-

开拔日近,某日,李师焉陪乘白羽看劄子。

看一刻,李师焉提议一件事,乘白羽没答,丢开劄子去看霜扶杳。

“师焉,你确定?随我去大荒山,不留在盟里?”

两人立在霜扶杳榻前,轻声交谈。

这小花妖,平时没一刻安省,不是在笑闹就是在蹦跳。

此时安静非常,躺在那里,静得像……

像他的本尊,像一树静谧美好的甘棠。

“霜扶杳还在这里,还有,”

乘白羽朝殿外努努嘴,“还有那个不省心的。”

乘轻舟几乎在这处偏殿安家。

也是几乎,乘轻舟将藏书楼誊写搬来,整日埋首书海,偶得一沾着边际的线索便跋涉千里赶去,去看看是不是和缄亡草有关。

其余时候守在这里寸步不离,也不进来瞧,乘白羽不让。

“你别说,”李师焉声音低两分,“我夜里起来吐纳,几番看见他跪在殿门前叩首,是挺不让人省心。”

“大晚上没有人,独自磕头?”

乘白羽倒抽一口气,“别是魇住了?”

“我观他面色并无大碍,”

李师焉道,“我驻守在此,镇日看他这没出息样子?让清霄留下吧。”

“也罢,蓝护法也留下,应当出不了岔子,等等,”

乘白羽转过脸,“你晚上吐纳?”

“嗯。”李师焉答这个字,鼻腔里气流涌动,活像哼一声。

“做什么?学豕叫?”乘白羽笑逐颜开。

“我须加紧修炼,到幽都替你开路,不听话的鬼修都替你斩了。”

“是,是,”

乘白羽笑得撑不住,“不然被贺雪权比下去,可怎生是好呢。”

“乘白羽,”李师焉眼皮一撩,“你好自为之。”

“我好着呢。”

仰着脖子张着眼睛,真正恃宠生娇。

李师焉气势收敛,揽住人:“拿你什么法子。”

乘白羽双臂环着,缱绻相拥。

“你做我的先锋官?”

“好,”李师焉抚他的发,“某为主公鞍前马后,听凭差遣。”

微微弯腰,覆在乘白羽耳边又道:“定护你的平安。”

“听见没有?”

乘白羽稍稍撤开,对榻上霜扶杳道,

“小阿杳,你乖乖睡着,这个老神仙说的,我们一定平安归来。”

一定平安-

又一年李花盛开,荡剑台如坠花海,纷纷扬扬缥缈如梦。

季春三月,乘白羽点将荡剑台,伐北。

这是他首次站上荡剑台,敬告天地,授斧赐带。

真正走上来,举目四望,始知非凡。

南望碧骖,碧色如织,安宁祥和,北望大荒,黄沙莽莽,孤蓬银霜,仿佛四海八荒尽在足下,日月星辰皆在你手。

乘白羽依稀体会到一些昔日贺雪权的心境。

年年到此登临,玉龙提携,云中持节,凯歌长奏,万众拊髀。比肩者谁?子房夷吾,嫖姚相如。

这样的豪情满盛,心里是很难再搁得下儿女情长的吧。

乘白羽颂道:

“……

关乎天道,鼓雷霆以肃万物;

求诸人事,陈金革以威四方。

……”

念完毫不留恋,也不设什么武擂之类的花把势,即刻步下荡剑台领着兵士继续北上。

在大荒山,他们见到莫将阑。

“咦?”

见面第一句,莫将阑大为惊奇,“你们的两个跟屁虫怎么没来?阿霄呢?”

乘白羽叹气:

“我这是收的什么孝顺徒弟,明知霜扶杳昏着,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师焉则侧目:“阿霄是你唤的。”

“呵,”莫将阑扬起一个假笑,

“你们家就小阿霄一个好人,不提她我提谁?”

又道,

“听说已经结丹,择的什么器?回头让我指点她两招。”

乘白羽语气和缓:“怕是用不上,她择了琴,你会么。”

“?琴?怎会让她习琴?”

莫将阑犹如被噎住一般咳几声,瞪着眼道,“我不会,我师父没教,我上哪儿会啊?”

乘白羽:“唉?还是为师的不是了?”

李师焉:“天资愚笨,教也学不会。”

“两口子合伙挤兑人是吧?别教我捉着痛处……”

莫将阑小声嘀咕,眼睛一转,

“乘轻舟那小子近来如何?”

这个师弟,从来最不让人省心,让你们两个得意。

乘白羽平和道:“他近来新习医术,也算窥得些入门。”

“……你怎么不皱眉?不生气?”

莫将阑忍不住,“不会吧?连乘轻舟都不惹事了?”

“他不惹事,你怎么好似很失望?”

乘白羽摇摇头,

“你们两个什么恩怨?我倒没听说过。他如今结丹巅峰,有什么事你找他比剑处置吧。”

一时莫将阑活似被揪着尾巴毛:“我已经修出元婴,我怕他?尽管来比!”

说罢推出舆图沙盘,

“你们瞧瞧吧,我去走一套剑式。”

就这样怒气冲冲出去。

李师焉道:“他这性子,不知平日如何领兵。”

“诶,他平时想必不这样,你看,”

乘白羽在舆图一处并指一点,“两方兵力、行军阵列及粮草等事宜,明晰简练,此子确系将才。”

复道:

“大荒山绵延千里,幽冥渊天堑横亘,若想攻入幽都逼迫鬼王受降,还须一番谋划。”

李师焉目光如电:“大军压境不如奇兵天降,不如我领人乘血荼车暗中潜入?”

乘白羽笑道:

“可见心有灵犀,我也想着血荼车。”

“不过不是你,是我同你一起。”

李师焉望着他。

半晌道:

“唯有你真正去过幽都,的确更为稳妥。”

“嗯,”

乘白羽指向幽都附近一处,

“这里是鬼市,鱼龙混杂,可在此召唤黄衫子,届时必定大乱,咱们趁乱行事,引援军渡幽冥渊,打开城门,直取北内城鬼王洞府。”

说着摸出一只包袱,打开来,里面是一枚一枚鹅卵大小的珠子,无色透明,

“此物可保佩戴者不受鬼气侵扰,”

乘白羽感慨,

“从前我炼制这东西,前后须好几年,炼出来还有大半是废的。”

“盟主大人现在修为高深道法高妙。”李师焉莞尔。

“是吧。”乘白羽笑着回应。

厉害吧。

阿羽现在可厉害了,非复吴下阿蒙。

……

召众人来议事,与莫将阑以及军中几位主事说一说,都认为此计可行。

“事不宜迟,”

乘白羽负着手静静立在舆图边上,“即刻启程。”

“攻其不备,鬼族看来,我一行来此至少须修整几日。”

“将阑,点你麾下悍利兵士佩戴法器,潜行至幽冥渊畔待命,”

“其余营寨须按素日规矩行事,不得暴露,”

乘白羽吩咐,

“至于乘血荼车先行潜入者,传瑶光剑阁贺吟惜。”

李师焉有句话很对,去过的人,总是更稳妥,至少不会被漫天泼地的血色吓到失魂。

自然了,自愿为上,并不强求。

没想到剑阁这一代青年修士,真是,极争气,争相自荐,生怕落下似的,一个一个都愿再探幽都。

这就好办许多。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吉时不用卜,此时即吉时,走。

乘、李二人与五名剑阁弟子登上血荼车,神不知鬼不觉飞入鬼界,在幽都郊外落地。

“须知,”

乘白羽给每人佩好珠子,

“这珠子可抵挡鬼气侵蚀,却不是万全,若有意外,立即回血荼车避险。”

李师焉道:“分头行事,我在北城接应?”

“善,我先往鬼市,再往幽冥渊与将阑碰头,引路进城不过两刻钟。”

贺吟惜道:“盟主放心,必不负所托,到时城门一定大开。”

“两刻钟后见,”

李师焉定定道,“说定了。”

“说定了。”

乘白羽独自跳下血荼车。

……

幽都之上,乌云层叠如舟。

上有一人,眉目英挺眼眸细长,阎闻雪。

阎闻雪俯瞰脚下,目光追随着一袭黑袍往鬼市飞掠而去。

“乘白羽。”

“你来了。”

“你总算来了,我等得好苦。”

黑袍之下,乘白羽恍若未觉,一步不停赶向鬼市,心里还在想着两刻钟以后的约定。

第75章

“你为什么穿玄袍?”

“你不该穿玄袍。”

阎闻雪喃喃自语:“人说夫妻相, 可知不假。”

“你啊,你穿玄袍真像他。”

细观可见,阎闻雪的面貌不复往昔。他的整副下颌只余半截燐燐白骨, 大约从前莫将阑伤他不轻, 干脆削掉血肉的桎梏,只留下骨头。

他的眼睛也有变化,往日眸子里黑白分明、光采灵动, 现今变成绿莹莹的异色。

卷发鲐背, 手持一柄白色钢叉。

此时他诡异的眼睛里, 怨毒似鬼火烧灼:

“可惜你不知珍惜, 竟然抛弃权哥与他人成婚。”

“还堂而皇之在仙鼎盟出双入对,不知廉耻。”

“□□,今日叫你以死谢罪。”

此时手下鬼使侦察归来:“启禀鬼王,那车驾不知是什么宝物,我等一旦上前, 三丈之内便血气浮动不能运功, 恐有诈。”

“哦?好周详的预备。”阎闻雪眼中奇亮。

“传我诏令, 放他们进城。”

鬼使大惊:“什么?”

“我说不必关城门, 随他们进城, ”

阎闻雪胸有成竹,“这是血荼车,昔年营救剑阁弟子便有此物的踪影,装不下太多人, 且看他们能翻出什么风浪。”

“鬼王英明!”鬼使领命而去。

“有趣, 有趣,”

阎闻雪独自悬立在乌黑的云层中,“我倒要看看, 你们还有多少人进来送死。”

……

乘白羽潜入鬼市,一切顺利。

从前应孚灵的园圃芥子人去楼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茶肆。

寻常人间茶肆所贩者,不外乎酒水茶饮、吃食点心,鬼市的茶肆当然不同,右面一座屠钉墙,其上鲜血淋漓,挂满肝脏骨肉,十分……不美观。

乘白羽进去险些熏一个踉跄,蓝眼鳞纹的小二引座,乘白羽上到空无一人的二楼。

此时就是良辰吉日,此地就是风水宝地。乘白羽手藏在宽大的袍袖中,红翡葫芦托在掌心。

瞑目默念,古咒语徐徐缓缓,飘散进到处是血气的空气里。

一息,两息。

十息之后,楼下某处惊呼声暴起:

“啊啊啊好痛,是谁暗处害我!”

“……明明没人……”

“好烫!好烫!”

“……黄衣聻!是黄衣聻!”

“快走!越来越多了!”

“啊——!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我的手!”

“他被黄衣聻点着了,会烧完的……”

“……别看了快走。”

鬼市乱成一锅粥,渐渐波及城中,乘白羽自二楼翻出,朝幽冥渊方向缓行。

正如大荒山是人族和妖族盟军的防线,幽冥渊乃鬼族第一防线,鬼卒鬼士、修罗将鬼帅等,大小鬼修悉数驻扎在此。

黄衫子的到来直似地动山摇,鬼族兵士无不骇然至极自乱阵脚,兵戈催倾、营帐燃火,乱做一团。

趁着这档口,藏匿在幽冥渊上空的飞剑辇器霍然现身。

为首的是重剑紫流,托着莫将阑飞得又稳又疾,紧随其后是妖王风解筠,她也一同前来。

暗处乘白羽掀开玄袍露出头脸:“解筠使者,将阑。”

“师尊。”

“东北三千里。”乘白羽遥遥一指。

风解筠飒利一笑:“待我等将小鬼一网打尽。”

“如此,记你二人首功。”

“遵命。”莫将阑抱拳。

源源不断的人族与妖族兵士飞渡幽冥渊,继续深入,朝幽都攻去,乘白羽多留一些时候,待幽冥渊情势初定,引着黄衫子往幽都赶。

他抵达幽都时,四方城门皆乱。

援军赶到,贺吟惜等人不必再依托血荼车行事,各自与城墙上的鬼卒战在一处。

黄衫子再度大显神威,再凶的恶鬼族也要避让,城中鬼修四散奔逃。

紫流重剑如御风驾海,每出一剑轰鸣大振,所到之处无坚不摧势不可挡。

风解筠化出原身。

只见一条巨蟒腾在半空,吸气时,鬼修们手中的法器如同自己长腿一般被吸去,吐气时,力拔山兮气盖世,滔天的水柱将鬼族阵法冲得七零八落。

数十人合抱那么粗的蛇尾横扫,任你什么境界的鬼修都得避其锋芒。

乘白羽也在半空之中,他在掠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偶有人族修士与妖修遇险,全数被他一只葫芦及时救下。

如此,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很快一批精锐杀到城北,鬼王洞府前。

一袭白衣等候多时,李师焉道:“两刻钟,你迟了。”

乘白羽一点一点笑开:“累你久等。”

两人手掌中的红翡葫芦一模似样,仿佛血脉相通天生一双。

“鬼王没有现身?”乘白羽问。

李师焉:“不曾。”

“合围此地,先安幽都内外,不怕他不出来受降。”乘白羽下令。

“我守在此地,你通晓城中道路,你去。”李师焉道。

一缕白烟自乘白羽的葫芦中释出,缠缠绵绵绕上李师焉的。

“好。”

李师焉捏捏乘白羽手腕:“这回须几刻钟?”

乘白羽忍俊不禁,旋即敛容:“恐怕要个把时辰。”

“好,去吧。”

……

李师焉松开手,脸上没什么挂碍和忐忑。

他相信乘白羽,乘白羽功法深厚心思缜密,不会出岔子。

倘若他知道个把时辰后,乘白羽并未像第一次一样如约前来,不知他还会不会松手。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一直到又一轮日升月落,乘白羽也未归来。

“城北也没有?”

“没有,”莫将阑神情肃穆,“城东城北都没有师尊的踪迹。”

另一边贺吟惜也是焦急:“城南城西也没有。”

风解筠道:“幽冥渊到幽都,沿途也没有。”

李师焉陷入沉默。

“眼下怎么办?”莫将阑问。

“依计行事,”

短暂的默然过去,李师焉朝城中并指一点,

“紫流仙君,领人守住城墙城门,贺阁主,烦你收押幽冥渊及城中守军,妖主若得空,幽冥渊也须人坐镇。”

“依阁主所言。”

“是。”

“遵命。”

“一旦发觉盟主或鬼王踪迹,发号相告。”

李师焉祭出红翡葫芦,在空中打出一枚徽记。

几人各谋其事分头散去。

“阿羽,你在哪。”

李师焉注目乌黑的天空,

半晌,目光一扬:

“呵,小小幽都,还能吃人不成?”

“掘地三尺,我也要将你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