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对悟云颇为偏爱，再加上西夏国最近未在边境作乱，亦有议和之意，于是一方面派朝中官员拟定议和条约，一方面准备缩减兵马粮草的开支。

但悟云真如他表象那般心怀大义，不忍众生苦难吗？

我总觉得不太对劲，悟云一个假大师，更像是个为蝇头小利而使坏的小人，不像心怀大义的高人。

恰逢长公主要我暗中关注悟云的状况，吃几碗饭，几时睡下，有无思念长公主，以及谁在辩经时与他作对，都一一记下。

我多了心眼，特意悟云的书信往来，终于在地上发现一封撕碎的纸屑，我花了三个大夜将其拼凑完整，可惜信中有些字我并不认得。

林嘉明曾教过我识字，但也认得几个简单字。

我将这些不认得的字一个个拆开，问府中的先生，串联起来我发现一个惊天秘密。

悟云竟是西夏国细作，他在我朝大肆宣扬议和的好处，是为了让我朝子民放松警惕，他在下一步大棋，想要在我朝士气低迷、无战事准备的情况下偷袭。

如此一来，事半功倍。

我进握住拼凑好的书信，犹豫该如何抉择。

若是继续容忍悟云的存在，待西夏大败我军，皇上必定会追究此事，严查背后之人。

在大理寺的追踪下，悟云的身份将不会再是秘密。

与悟云所有相关的人将会受到重罚，而长公主亦是难逃其咎。

且长公主的罪责必定不会轻，皇上会把受妖僧蛊惑的源头推到公主身上，毕竟是长公主推荐其入宫，到那时我大仇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得报。

我的仇怨得解，那边境的百姓呢？

他们在大敌来临之际，又当如何自保，有多少个人会像我一样家破人亡，惨不忍睹。

那将士们又当如何抵抗突如其来的千军万马？

我问了自己很多问题，都无法答上来，我不能心安理地坐视不理。

在国家和仇恨面前，我选择了前者。

虽然丧失了打击报复公主的唯一机会，虽然不知下一次机会又会隔几年再砸到我头上。

我递交给相府嫡子后，他亦是大喜。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如此，待战败之时，公主必定受牵连。

倘若现在告知皇上，及时止损，没有造成伤亡，长公主有一万种能脱身。

他也如同我一般犹豫，但最终在国和仇之间，选择与我一致。

然而，皇上并未对悟云进行制裁，而是如往常一样宣召他入宫。

我十分理解，只能干着急，每日担忧倘若让无辜之人命丧黄泉，我该是多大的罪人。

直到前线大胜，我才送了一口气，明白皇上的谋划。

皇上表面按兵不动，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暗中提前布兵，杀西夏国个措手不及。

我因告发悟云有功，在庆功宴之上，长公主特意携我同去，她真正目的是想摆脱罪名，来之前教我如何在皇上面前回话，以撇开她与悟云关系。

一曲舞毕，皇帝果然提到了我，欲嘉赏我。

「长公主府侍女胆大心细，及时察觉出贼人的真正意图，如此朕才能将计就计，大获全胜。朕甚是欣慰，我朝百姓若都像长公主府侍女般谨慎警惕，西夏人绝不可能渗透到我朝内部。」

「朕要嘉赏此女，奉为楷模。并昭告天下，凡告发细作者，经查实后皆有赏赐。此女何在？」

皇上声音雄厚，看似笑容满面，却传达出不怒自威的气场。

我站在长公主身旁，为其扇风送凉，脑子里思索着该如何回答。

长公主拉了下发怔的我，低声教训我：「水月，你傻了吗。快去，别忘了本宫教你的话。」

她又嘱托道：「你尽管提，可多要些黄金傍身。你若看上在座的男子也尽管提，皇上最爱指婚，看喜事成双。」

我虽曾为驸马的妾，却在驸马惹怒长公主之后恢复我的自由身，委身做妾本是为了救我，驸马既死，便不再作数。

长公主能为我着想，我心中不免有所触动，能得她一份关心是院内所有奴婢们梦中所求。

现如今，我深得长公主信任，升为长公主府管家，身份地位可谓是飞升，京中的七品官员若是认得我也要恭恭敬敬。

长公主对我不再动辄打骂，时不时赏我一些小玩意，我积累的银钱是已够下辈子所花。

我还必要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控告长公主吗，有必要赌上这条性命去对抗皇权吗？

此次与公主正面对决，不会再像上次幸运，若是败了，无人能救我这个小人物，或许迫于长公主的淫威连肯为我说情的人都不会再有。

我垂眸看了眼长公主，心中登时有了答案。

我冲她笑了一下，走到正中央，朝远处的皇上三叩首，缓了口气，接着声音响亮道。

「民女不需任何嘉赏，只恳求皇上彻查长公主。民女以性命起誓，状告长公主营私植党，以皇上您的名义收贿卖官，威逼京中官员为其做事。」

「此外，长公主草菅人命，为一己私欲残害少女，鱼肉百姓。京中百姓谁人不知长公主霸道蛮横，却皆怒不敢言。望皇上严查，切勿姑息，为百姓主持公道。」

言罢，在场人窃窃私议。

「告长公主是在打皇上的脸呀。」

「此女子真大胆，但长公主是该查了，我早看不惯她，还曾上书弹劾过，却被我老师拦下。」

许多官员对长公主颇有不满，却无一人站出，都在观察皇上的脸色。

长公主怒极，从坐席起身，抄起瓷碟砸向我额头，破口大骂：「狗奴才，本宫待你不薄，你却如此胡言乱语污蔑本宫，说，你是受谁指使。」

我跪爬在地上，一言不发。

长公主越是失态，越能让众人看清她。

皇上远在高座，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他凝眉扶额，这件事着实令他难办，一边是自己的长姐，一边是天下人的心。

更可气的是无法动眼前的小侍女，刚在众人面前要嘉奖她，若是强行压下此女，岂不显得自己是个罔顾律法的昏庸之君。

一时间，宴会陷入尴尬的局面。

最后打破平静的是一个断臂御史，他与我一样赌上他的前途，从人群中走出，在我旁边停下，双膝跪地行礼后，掷地有声道：

「臣以性命起誓，此女所说句句属实，恳请皇上彻查此事。」

声音如此熟悉，我缓缓抬头，侧目看去。

那人竟是林嘉明，他眼眶湿润，哽咽道：「花月，你叫我好找。」

三年未见，他憔悴许多，我于心有愧。

当年我一意孤行要与他解除婚约，他以为我是嫌弃他身子残疾，没再挽留我。

直至我出事入狱，身带镣铐在街上撞上他的视线，只一眼他便认出我，他疯了般冲出人群想要带走我。

我低垂下头，哑着声音说不认得他，要他滚远点。

后来他一直再找我，即便兄长告诉他花月已死，他也不信。

瞧见他的这一刻，我一直紧绷的神经稍有些放松，不管结局如何，我终于可以歇息。

在林嘉明挺身而出之后，相府嫡子紧跟其后，接着陆陆续续有众多官员也愿为民请命，严查长公主。

得知官府在搜查长公主罪证，最初百姓或有犹豫，在我的鼓动下不少百姓前去检举。

「在宴会之上正是我揭发的长公主，你们瞧，我现在活得好好的。大家放心，皇上圣明，乃一代明君，关爱子民，绝不允许任何人做伤害百姓之事，更不会因此报复各位。」

「若是此次不能将长公主定罪，日后免不了继续遭受长公主的魔掌。以后会有像千千万万个长公主，仗着权势压迫我们，想想你们的儿孙后代，你们要他们也忍受长公主这般的人吗。」

同样遭受过长公主迫害的百姓，听后潸然泪下，鼓足勇气去官府报案。

最终，千人血书，将长公主钉在耻辱柱上。

长公主百口莫辩，皇上为了民心，下削去长公主封号，贬为庶民。

长公主从奢华的公主府搬去东街拥挤狭小的胡同，无下人服侍，无侍卫守护。

周围百姓常往她院内扔石头，还有臭鸡蛋烂叶子这些垃圾。

长公主如同过街老鼠般人人讨打，她白日不敢出宅院，只得夜幕降临之时，去菜市捡些吃食，又或者偷乞丐碗里的食物。

两个月后，长公主暴毙在大街，双手双脚砍去，死相恐怖。

据说她与乞丐因抢食起了争执，那乞丐手段残忍，先是凌辱了她，又掐着脖颈令她窒息而亡，后不解气，砍去她双手双脚。

人人都道那乞丐可怕，却不知乞丐也曾幸福美满，夫人曾是江南赫赫有名的金手绣娘，绣品值千金。

我买了糕点和烤鸭去祭拜爹娘和小妹。

糕点是小妹的最爱，烤鸭爹娘爱吃，只在我订婚之时吃过一次。

说来可笑，那时香的连包烤鸭的纸都吃进肚子。

在公主府时我憋看一肚子话想要对他们倾诉，但从未来祭拜过，我害怕自己因他们的死状而不敢再往前走下去，害怕自己松懈。

如今大仇得报，回想起那些话，倒也是可说可不说，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在这一刻都画上个句号。

「爹娘，小妹，我为你们报仇了。」

说完，我忍不住大哭起来。

忽而乌云密布，大滴大滴雨珠落在我脸上。

一把伞为我撑起。

「花月，该回家了。」

我回头，林嘉明出现在视野中，一阵风灌入他空荡荡的衣袖，于浮世之中替我挡下风雨。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