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我做得一手好馄饨。
谢诏从前,最爱吃我煮的馄饨。
感情最浓时,我曾问他,会不会有一天吃腻了便不爱吃了。
那时他刚往嘴里塞了一口馄饨,像是怕答晚了显得不够真心。
他匆匆嚼了几下,囫囵下肚。
谢诏笑得又傻又真诚。
「不会,我就爱吃你做的馄饨。」
「若是有一天吃不到了,我会想这口想到疯掉的。」
来了长安城之后,我再未和谢诏坐下来吃一顿饭。
也没见得他疯掉。
我忍不住会想。
谢诏大概吃惯了山珍海味,再也不会想吃我这一口馄饨了。
我在巷口支起一个馄饨摊。
之前在平阳,无聊时我便卖馄饨,再捡起这活计也不难。
我卖的馄饨皮薄馅大,很是实惠。
细柳巷子里都是些穷苦人,我的生意很好。
碧桃帮我打下手。
她脸上沾着面粉,傻乎乎地冲我笑。
离开王府后,我不想再跟谢诏有任何关系,所以我叫她别再喊我县主。
于是她喊我沈娘子。
「沈娘子,你做的馄饨真好吃,长得又这么美,你应该叫,嗯......馄饨西施!」
我被她哄得一笑。
不过我哪里是什么西施。
我应该是那被陈世美抛弃的秦香莲。
馄饨香莲。
我被自己想到的这个词逗得笑出了声。
碧桃眨巴着眼睛,问我笑什么。
我收敛笑容,垂下眼睛,摇摇头。
「没什么。」
我有什么好笑的。
笑自己可悲,还是笑天命弄人。
有个很年轻的小伙计经常来我这馄饨摊子买馄饨,常常自己带着食盒,买上一碗就走。
起先我觉得没什么,后来越想越奇怪。
来我这吃的都是穷苦百姓,哪里会需要用食盒带走呢。
那天,小伙计又来了,还是只要一碗馄饨。
我叹了口气,跟他说。
「你是谢诏的人吧,以后不必再来了。你回去告诉他,沈青鸢不需要他的施舍,也能好好活着。」
我不明白谢诏此番作为,情深义重的是他,负心薄幸的也是他。
他是惦记着昔日救命之恩吗?
真是,没必要。
我比他想象的,要洒脱得多。
我低下头,遮掩住眼神。
「你跟他说,昔日救他一命,他也还了我一年多的快活时光,从此我们两不相欠,日后,就当没认识过吧。」
小伙计愣了愣,默默离去。
也不知他有没有把话带到。
翌日,谢诏难得贵步踏贫地,来了这细柳巷子。
我见到他时微微惊异。
他神色复杂,我看不明白。
对峙良久,谢诏先开口道。
「阿鸢,为什么不去县主府住着,自己做活太过辛苦,你瘦了。」
我一笑。
前些日子在长安养尊处优,我胖了不少。
最近不过是瘦回昔日的样子罢了。
「谢诏,我说了,以后就当我们不认识,这细柳巷子,你不必再来了。」
谢诏面露挣扎,低声道。
「阿鸢,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
什么苦衷?
不过是对权力的追捧,不过是权衡利弊罢了。
我瞥了他一眼,轻声说。
「世间许多事都没有对错,在这长安城里,人人都身不由己,所以你舍弃我,我不怪你。」
「不是这样的,我没有......」
谢诏反驳的话还没说完,宋晚时忽然出现在他身后,娇娇软软地喊他。
「夫君,你怎么来了这里,叫妾身好找呢。」
「给太后请安的时辰就要过了,还不快些。」
我莞尔一笑。
「殿下有事就先走吧。」
谢诏沉默半晌,终于转过身离开了。
我望着他与宋晚时的背影,自嘲低头。
所以我也没有看见。
宋晚时回头时,眼里翻涌的恨。
*
谢诏和宋晚时走后不久,我的摊子被无赖掀翻了,客人也害怕地躲走了。
我冷眼看着滚圆的馄饨被打翻在地,翻滚着沾满了灰尘。
碧桃挡在我身前,张开双臂护着我,那些热汤才没有溅到我身上。
我心疼地去查看她的伤,她笑着告诉我她没事。
我转过头,问那些无赖。
「我与你们无冤无仇,只是想讨个生计,为什么非要与我过不去。」
无赖拉了个凳子坐下。
「无冤无仇?你自己好好想想是不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我就在这坐着,我看看谁还敢来你这破摊子吃馄饨?」
我得罪了谁?
我来到长安举目无亲,所以从不与人交恶。
唯一得罪的,只有宋晚时。
她不想让我留在长安,不想让我搅和了她与谢诏花前月下。
所以她连最后一点生计都不肯留给我。
我下意识望向谢诏的马车。
无赖掀翻摊子的动静这么大,谢诏也回望过来。
只是没多久,便被宋晚时催促着走了。
我喊了一声谢诏,可是我的声音大不过马车轮子翻滚的声音。
真可笑。
我心灰意冷地收回目光。
我到这时候居然还期盼谢诏会帮我。
怎么可能呢?
他佳人在侧,大概连头都不会回。
回了又怎样,我这糟糠之妻,哪里比得过新婚佳人。
不对,我连妻都不算吧。
我只是糟糠。
我收了摊子,回到了我那一方小院。
无赖守在巷口,似乎要耗到天黑,也不知他明日会不会再来。
我失魂落魄地坐在院里,阳光晃得我眼睛生疼,眼角溢出几滴眼泪。
真的只是阳光晃得吗?
我苦笑着。
没了馄饨摊子的生计,我该去哪儿凑盘缠回平阳。
入夜,我叹了口气,回屋睡觉。
忽然听见窗子处有动静,我警惕地抓起枕边的匕首。
我和碧桃两个女人住一方小院,怕有歹人入室,睡觉时身边都会放些防身的东西。
我跟着我哥学过一些拳脚,听见声音便翻身起来。
果不其然,有个人影翻了进来。
我趁其不备,匕首抵住那人的喉咙。
「别动,什么人?」
来人无奈地举起双手,我伸手拉下他的面罩。
面罩下居然是沈玄鹰的脸。
我在长安孤身一人,不久前失去了唯一的倚仗。
我很想念平阳,很想念我的家。
更想念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我没忍住酸了鼻子,红了眼眶,泪眼汪汪地喊他。
「哥,你去哪儿了,怎么才来啊。」
沈玄鹰见我落泪,难得没笑话我。
他收了一贯的吊儿郎当,像哄小孩一样把我抱进怀里。
「阁里有任务,耽搁了许久,叫阿鸢受委屈了。」
「好了,阿鸢,别哭了,哥带你回家。」
我哥是天下第一杀手阁牵机阁的人,一贯走南闯北,杀贪官,斩污吏,常常几月不见人。
我抽抽搭搭,哭得停不下来。
沈玄鹰似乎被我哭烦了,他想了想,目露凶光。
「要不我去帮你把那对狗男女都杀了,给你出出气。」
「别。」
我赶紧拉住沈玄鹰。
谢诏是皇子,宋晚时是高官之女。
为了他们,惹上一堆麻烦不值得。
我抹了抹眼泪,跟他说。
「哥,你别去,惹上麻烦不好搞,你带我回平阳吧,我不想在这里,我想回家。」
沈玄鹰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
「好。」
沈玄鹰带着我和碧桃,连夜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长安城。
坐在马车上的时候,我回望长安街。
我刚来长安的时候还是初春,走时已是深秋了。
长安街繁华依旧,只是它的青石板太过冰冷。
我还是喜欢平阳那个四季如春的地方。
再见了长安城。
再见了。
谢诏。
*
沈玄鹰推了许多任务带我游山玩水。
我严重怀疑,他是看上了碧桃。
只是他嘴硬不肯承认。
这一晃,就过去了三年。
谢诏派过许多人找我。
沈玄鹰能平安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易容,隐匿,不在话下。
有时候我就坐在雅间里,看着谢诏的人在楼下团团转,还要忍着别笑出声。
沈玄鹰见我没事了,便放心地接任务去了。
我问他不能不去吗,陪我去济安玩玩。
他语重心长地拍拍我的肩,跟我说。
「我不去,你哪来的钱去玩?」
我吐了吐舌头,挽着碧桃的手走了。
切,又不是没人陪我。
济安风景如画,以春风酿闻名。
我和碧桃找了个酒楼,点上一坛春风酿,月下醉饮。
碧桃迷迷糊糊地起身说要去吹吹风。
我笑她一句酒量不行,随她去了。
春风酿醉人,到后来,我也有些晕。
碧桃去了好久还没回来,我站起身,有些担心,打算去找找她。
一开门就撞到了一个人怀里。
我不耐烦地抬起头。
「谁啊?堵在我门口。」
头顶传来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
「沈青鸢,你真能跑,可算让朕找到你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谢诏推进屋内关上了门。
谢诏身上带着森森寒气,恶狠狠地掐住我的肩膀,威胁道。
「再逃,朕打断你的腿。」
我被吓得醒了酒,抬起头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
只见谢诏红了眼眶,一把抱住我。
喉间溢出一丝可怜小狗般的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