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她说了很多事,村里的、家里的,给她讲了回家的路,还教她写字。
“王-招-弟”,一笔一划我终于教会她写自己的名字,也终于知道了这个名字的含义,
“姐,这个名字不好,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改个名字。”
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死了,死在村里的那条河里。
十
自从那天以后我没事就爱去找我姐,有一天,我姐决定来找我。
她死死记着我给她说的路线终于走到了村里。
就在那离家没多远的河边,周家小儿子周瑞掉进了河里。
当时刚刚下完几场大雨,水流十分湍急,周瑞掉进去很快就要没影了,跑回去叫大人的孩子也没回来。
我从家里出来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扎进河里,向周瑞游去。
我疯狂地跑过去嘴里喊着“姐”,赶来的大人也看见了,我姐托着周瑞把他安全送到了河的另一边,而她刚准备爬上去就被一阵湍急的水流给拍倒了。
头撞到了石头上河里出现血色,我姐晕了过去,很快就被水流冲走了。
岸边站了很多人但没人下去。
我刚跳进去就被随后的爸给捞了起来,就这样一群人看着我姐被冲走了。
我朝我爸哭着喊着拍打他,
“我要救我姐,你为什么不去救她,为什么......”
周家大人抱着失而复得的周瑞,而我姐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晚上村里的人打着手电筒找了很久,终于在十几公里外的河下流找到她的尸体。
我抱着她的尸体一整晚,我怪了很多人,怪周瑞要在河边玩掉进水里,怪那些大人见死不救,怪我爸,怪我自己给她路线让她回来,怪她自己跳进去救人,最后我突然发现我谁也怪不了。
我不能怪世间的意外让周瑞掉进河里,不能怪大人自保,不能怪我爸拉住我,也不能怪她的善良。
十一
我姐死了,却突然有很多人怀念她。
我爸,我妈,我奶,还有那些曾经骂她“傻子”“哑巴”、出主意卖掉她,将她塞上驴车的邻居,欺负她的小孩,家暴她的瘸子和老婆子,甚至还有许多从未见过她的人。
因为出事当天刚好有县里的领导来村里视察,于是更多领导知道了这个见义勇为的女生,跟随的记者写了一篇报道,很快就火了。
县里嘉奖我姐是“见义勇为”村民,我家是“见义勇为之家”,还给了一千块的奖金。
全家人高兴得不行,本来就不悲伤的氛围瞬间充满了欢乐。
越来越多的记者、电视台来到这个小村庄采访了解我姐的生平事迹,面对着镜头和记者,我妈和奶哭成了泪人,村里的其他人也都“痛心疾首”。
他们掩盖了曾经的所作所为,都说我姐是个懂事乖巧又坚强的好女孩,
刘婆子说:“哎呀,招弟啊,是个好孩子,见谁都乐呵呵的......”
我知道,我姐永远都是笑着的,可你们以前说她是个傻子,除了傻笑什么也干不了;
徐家媳妇儿说:“招弟心肠好,我记得以前我牛跑了就是她给牵回来的......”
我也知道,牛牵回来后,你说是她偷了牛,没安好心,还骂她;
李二婶说:“招弟啊,脾气好,从不跟人吵架红脸......”
因为她是个哑巴,说不了话,更不会反抗,所以村里人人都欺负她。
我爸连夜决定办个葬礼,于是找了块木板让我写上“爱女王招弟之位”,又在第二天众人来之前摆上了两个背面发霉的馒头。
他们都哭得很伤心,只有我觉得很恶心。
我终于知道了人性的善变和虚伪,前一天还在各种编排、讨厌的人第二天就能为她痛哭流涕。
不出所料,他们的反应和行为让这个小村更火了。
葬礼上慕名而来参加的人捐款又捐物,还有不少网民也纷纷参与,当然获利的不止我家,有人投资给村里修了路,建了超市,民众和政府共同资助给村里的人修了新房。
短短两年村里的设施越来越来,生活也越来越好,人人住进了新房,有了便利的马路、超市、医务室、公共厕所,通了网络,建了新学校。
靠着我姐的热度,村里的人和政府打造了“见义勇为女英雄——王招弟故居”的名头还吸引了不少人趁机干起了旅游业。
政府更加关注村里不断完善和发展,带着村民们种植果树、花树,原来贫瘠落后的村庄一下子变成了“省最美小村庄”。
那个时候我已经十八岁了,我姐去世的第五年,我考上了大学,成为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我家也有钱了,我爸办了升学宴。
在宴会上,他喝得满脸通红,我妈笑得一脸褶子,而我奶重病只能待在医院。
我爸让我讲几句话,我接过麦克风,看着那些熟悉的村里人,这几年有钱的有钱,发达的发达,穿着言语都变了。
只是他们谈论我姐时还是叫她“哑巴”“傻子”。
“多亏了哑巴啊,我儿子才能活着!”
“是啊,多亏了傻子,我们才能发达啊......”
“什么话,她那么傻,跟她有什么关系,这后面还不是靠我们自己......”
“感谢大家来捧场,这么多年,我最感谢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姐。”
说完我停顿了,下边的人也都沉默了,我爸拉了拉我,示意我别说。
我没理会,自顾自说着,“我姐是个哑巴,还有点傻,可我不傻,我忘不掉她对我的好,也忘不了她的经历,我相信我姐也不会忘,她在天之灵会保护那些对她好的人。”
下面是更良久的沉默,最后我爸站出来打破尴尬,
“会的会的,我相信招弟一定会的,大家吃吃喝喝,玩得尽兴!”
十二
宴会并没有尽兴,医院就来电话,我奶死了。
明明儿子、媳妇、孙子都在,可她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哪怕医院通知了,可我爸和妈也没去,而是忙着招呼宴会上的客人。
直到第二天我爸酒醒了,医院催促下才去了医院送去火化,再随便买了个骨灰盒装着埋在了后山的角落,连个墓碑都没有,更别说葬礼。
我想,这也算是对她的一种惩罚,到最后没有人在意她的死活,没有人在意她的体面。
上大学的第一年,我爸病了,肺癌晚期。
医生说没什么可活的了,于是就每天待在医院里化疗、吃药。
很快,他掉光了头发,面色苍白,瘦得只剩皮包骨,我突然就觉得他很像我姐。
化疗很痛苦,他常常拽着我的手,对我说,
“我不想死啊,儿子,我还没享福,还没看到你结婚生孩子......”
“儿子你以后一定要有个儿子,儿子好啊,能发达,女儿就是没用的......”
女儿就是没用的。
可这些年他享受着女儿对他言听计从、给他洗衣做饭、对她拳打脚踢,最后女儿死了还要利用她的价值获利。
然后他说,女儿就是没用的。
那天我守着他说了很多关于我姐的事,他听着听着就闭上眼,最后我又说了在升学宴上一样的话,
“我姐在天之灵,一定知道的,她会回报所有人。”
我爸睁开眼,哭了。
他不是愧疚,而是也觉得这是我姐在报复他,他怕死。
自那以后,他每天祈祷,
“招弟啊,救救我,我想多活几年。”
而直到他死,他也没说过一句“对不起”。
他的葬礼上除了我妈,没人为他伤心。
我妈哭得几乎昏厥过去,而来的那些人却只顾着叙旧炫耀吃饭,甚至打上架。
现场一片混乱,他们踹翻了火盆、撞倒了遗照,我妈拦了半天、吼了半天也没用,最后参加的人都纷纷离去,独留我妈一人跪在地上守着那打碎的遗照哭。
这是报应吗?我想是的。
上大学的第二年开始,村里逐渐出了很多事。
这些年村里的人眼看着有钱了有势力了,可以说胡作非为。
村主任被查出来贪污受贿,好巧不巧他正是徐家媳妇儿的男人;
李二婶家的儿子带着一群小弟当黑社会最后弄死了人,瞒不过,进了局子;
刘婆子家的儿子天天不务正业拿着钱到处嫖娼被抓了;
吴二麻子媳妇儿二婚,找了个家暴她的男人,每天被打得半死;
瘸子一家,老婆子没两年就死了,瘸子一个傻子每天被那些孩子欺负,最后在自家门前被撞死了。
......
那些欺负过我姐的、骂过她的好像都没什么好事发生,也许是我姐显灵了,有也许是他们自己自作孽不可活。
他们没有一个人忏悔、愧疚、道歉,因为他们早就已经忘记了我姐、忘记了他们的所作所为。
他们说,
“我没错啊,哑巴是自己掉进河里淹死的,没能耐还去救人,怪谁啊......”
可我只想告诉他们,我姐叫王招弟。
这个从出生就背负着封建观念的名字到最后也没有多少人记得,他们只记得,她叫哑巴,叫傻子。
再多的惩罚和报应都是无用的,因为逝者已逝,活着的人只会害怕,但不会真心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