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觉醒来,头痛欲裂。
我尝试着起身,却发现四肢酸痛得像散了架。
躺在空无一人的总统套房里,我用力地回想昨晚发生的种种事。
才猛然发现,自己真的被林长君卖了。
我狠狠地咬着下唇,直到腥甜的铁锈味渗出。
把凌乱一地的衣服都捡好穿上,我一瘸一拐地出了房间。
边流着泪边打车,出去第一件事就是去银行查款。
ATM电子屏上,赫然显示了一行刺眼的数字。
我自嘲地笑了笑,收回银行卡,朝医院走去。
我去交钱的时候,又看见顾榕溪了。
他依旧如从前般,朝我露出温和的笑。
我将银行卡里剩余的钱交给他。
他眼神里很是疑惑。
我装得风轻云淡,
「过段时间我要出差,可能有个把月不能来看她了。」
「这钱是她的疗养费,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帮我照顾一下我妈妈吧。」
说完,我朝他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顾榕溪觉得,又看到了高中时期的李卿卿。
那个时候的她,也经常露出这样的笑容。
温柔却有些距离感,但依旧让他忍不住想靠近。
他郑重地答应下来,表示自己会好好照顾阿姨。
我放下了心,朝他告别。
当晚,我就上吊自杀了。
在林家别墅里。
林长君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开会。
他愣了足足一分钟。
然后果断撇下十几个高层管理,发了疯似的往家里赶。
「顾医生,病人已经没事了。」
「不过,她有一项身体指标异常......」
病房外,两人的说话声逐渐遥远。
我还没死么?
睁开眼,是空无一人的病房。
大概盯了一分钟天花板,一个高大的身形推开了门。
是林长君,他提着一袋粥。
眼神依旧淡漠。
想起那天的事,我气不打一处来。
倏地起身,张开嘴就想破口大骂。
「你来干......咳......」
才吐出几个字,我瞬间咳得痛苦。
林长君眼中闪过一瞬心疼。
却迅速消失不见。
他微蹙着眉,来到我床边。
「你挺能耐。」
男人站在我面前,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我。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不忘对我冷嘲热讽呢。
呵呵。
我与他针锋相对。
「没有林大少爷能耐,彼此彼此罢了。」
「咳咳——」
林长君冷笑一声,
「没有我的允许,你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说完,他把粥端到我面前,作势就要喂我。
真是惺惺作态。
演给谁看啊。
我躺下去,撇过头,缩进被窝里。
恶魔般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是要我喂你,还是要我灌你?」
我相信他做得出来这种事。
咬牙切齿地转回头。
我幽怨地死死盯住他。
他却像没事人一样,把粥吹凉了,一口一口喂到我嘴边。
我机械地做着张嘴吞咽的动作。
曾几何时,我生病的时候,他也这样照顾我。
我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过。
林长君看得又是皱眉。
他淡淡问,「太烫了?」
我不知如何作答,此时病房的门被敲了两声。
顾榕溪很合时宜地出现在我们俩面前。
看着面前似乎温馨的一幕,他有些无所适从。
林长君挑眉,眼神若有所思。
我知道,他大概认出了顾榕溪。
上次是他送我回来的。
我开口问,「怎么了?」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林长君。
表情有些难堪。
他说,「这关系到病人的隐私。」
我果断对林长君道,
「我没事了,你回去吧,粥我自己会喝。」
林长君也懒得对着我装体贴,他把粥放下。
临走前贴着我的耳朵,对我下了狠话。
「明天我再来看你。」
「下次再自杀,我不介意让她和你陪葬。」
我瞳孔放大,心脏猛地一跳。
又是熟悉的威胁。
见我仍吃这一套,他满意地起身,摸了摸我的头。
与顾榕溪对视时,他的唇角扯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
转身离开了病房。
不知怎地,他走后,顾榕溪感到后背一凉。
我虚弱地问顾榕溪,
「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
顾榕溪才回过神,
「我们在给你做身体检查的时候,发现你身体有异常。」
他的眉紧紧皱着,似有化不开的愁。
我问,「哪里异常?」
他一字一顿,
「血常规异常,主要表现为血红蛋白水平下降。」
「卿卿,是胃癌晚期。」
胃癌,晚期。
我的大脑嗡嗡作响。
顾榕溪后面说了什么,我都没听清。
醒来的第一个消息。
真是惊喜啊。
我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心里又酸又涩,想抱抱她。
又想起来刚刚来病房的男人。
他大概是她的男朋友吧。
他们刚才那么亲密。
这么想着,他抓了抓裤腿,控制住了自己想要抱她的冲动。
顾榕溪问我,「这件事,要不要告诉你男朋友?」
我刚想解释,他不是我男朋友,想想有些多余。
便说,「别告诉任何人。」
他眼里疑惑中带着震惊。
我忍住哽咽,然后缓缓道,
「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我爸死了。
老家的烟花厂发生了爆炸案。
而我爸,也是被炸死的一员。
我妈匆匆改嫁到林家。
那时,林阿姨刚去世一年。
她带着我来到林家大宅。
满目辉煌,我见到了那个与我纠缠一生的少年。
林长君性情淡漠,待人虽温润如玉,却没有温度。
在林家出事之前,我与他相处得并不算差。
我来到林家的第一年,常常会思念父亲。
那年的清明节,我躲在别墅的花园一角偷偷哭。
林长君发现了。
他无声无息地站在我身后。
忽然被阴影包围,我诧异地转过头。
林长君双手插兜,神色不清。
他背对着日光,半边脸隐匿在阴影里。
缓慢开口,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沙哑。
「蹲在那里干什么?」
我连忙擦干眼泪站起来。
慌不择言,竟说了实话。
「哥哥,我,我想我爸爸了。」
他一愣,反应过来我说的是亲生父亲。
他问,「你爸在哪?」
我说了一个地名。
他想也没想,带我去了那里。
到了我爸的坟地,他才堪堪忍住惊讶的表情,
「你爸,什么时候去世的?」
我将一束菊花送到他的碑前,开口,
「今年。」
他蹙了蹙眉,表情复杂。
很久之后,我听到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
「节哀顺变。」
「至少,以后你还有我这个哥哥。」
心里积攒多天的悲痛,一瞬间爆发到极点。
我的眼泪决堤。
滔滔不绝对他讲着爸爸的好。
我说,以前爸爸下班了,总会给我们带好吃的。
虽然妈妈老说,那是垃圾食品。
爸爸却总说,吃一点没事。
于是每次我们父女俩吃着香喷喷的烤肠烤串时,妈妈也过来吃两口。
爸爸很爱妈妈。
妈妈爱花,鲜花店里的花束太贵了,爸爸没有钱。
但他依旧每天从外面带几束花回来,插在餐桌的花瓶上。
有时候是路边摘的野花,有时候是花店里单支售卖的鲜花。
我也很喜欢爸爸送的花。
他去世之后,我再也没收到过花。
那天,他陪我在爸爸的坟前待了很久。
后来回了林宅,每次吃早饭时,桌上都放着一束花。
我几乎一瞬间想到了林长君。
然后看向他。
他表情淡然,看不出喜怒哀乐。
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妈妈经常让我去找林长君补习功课。
林长君也算得上一个好哥哥。
虽然不喜欢帮别人补习功课,讲题时却也认真负责。
我的成绩与他自然不能相比。
但也不差。
他常年霸榜年级第一。
我也经常能进入年级前十。
一切都很幸福。
不是么?
直到我高考那年。
我的十八岁生日当天。
那天,妈妈在跟林叔叔出差。
我打了个电话过去,母亲便决定提前回来。
陪我过完成人礼生日。
没想到,回来的半路上出了车祸。
林叔叔在车祸中当场丧生。
母亲变成了植物人,在病床上躺了六年。
从未苏醒。
林长君也就是从那时,变得暴戾又偏执。
当他拒绝为我妈妈付高额的治疗费时,我才惊觉,他从未把我们当成自己的家人。
他始终拥有掌权者绝对的高贵与自傲。
拒绝完我的请求,下一秒,他又眯起眼。
薄唇一张一合,「除非,你跪下来,求我。」
于是,我成了他背地里的情妇。
阴暗肮脏,见不得人。
后来,他私自篡改了我的高考志愿。
只为了让我留在这座城市,留在他身边。
每月打钱的时候,再百般折磨羞辱我。
床上,他曾不止一次掐着我,咬牙切齿道,
「如果不是为了给你这个贱人过生日,我爸怎么会出车祸?」
「如果不是因为你那个妈,我爸怎么可能提前开车回来?」
「怎么死的不是你妈呢?」
末了,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知道吗,顾榕溪。」
「他甚至拿我做权色交易。」
说着,我脱掉了身上的病服。
不顾他的阻拦。
触目惊心的红痕,遍布整个上半身。
这副身体,毫无少女的美感可言。
更不会让人提起任何兴致。
顾榕溪眼角有些湿润。
他声音微颤,
「他怎么敢......」
我倒是看开了似的,反过来安慰他,
「其实也还好,他要我的身体,我要他的钱。」
「你情我愿不是么?」
顾榕溪一改往日的温和,重重往床上锤了一拳。
「这算哪门子你情我愿?!」
「所以你才会自杀对不对?」
「是他逼你的。」
语言像一把杀人的尖刀。
字字诛心。
我垂眸不语。
半晌,才说,
「顾榕溪,我困了。」
我的确困了。
言罢,立刻陷入了长久的睡眠。
梦里,有爱我的爸爸,有还没改嫁的妈妈。
我拉着他们俩一人一边的手。
在老家的路边幸福地散步。
走着走着,突然出现了一个不属于这个地方的人。
我定睛一看,是少年林长君。
他站在路的中间,神情不明。
一张嘴,凉薄的话语便刺痛了我的心。
「李卿卿,你不配得到幸福。」
「你永远也不会幸福。」
我惊醒。
后背渗出一层薄薄的汗。
往窗外看看,阳光刺眼。
已经第二天了。
林长君言出必行。
今天依旧来医院看我了。
我倒希望每日都见不到他。
他今天不是一个人来的。
门一打开,他身后探出半个娇小的身躯。
女人冲我笑得甜美。
「卿卿,我和长君来看你了。」
林长君这时才正式介绍她。
「她叫李清月,我女朋友。」
我不得不佩服。
论恶心人,他排第二。
没人敢排第一。
李清月和我,今天是第二面。
她倒会自来熟。
她提着滚烫的粥,向我走来,
「你是长君哥哥的妹妹,自然也是我的妹妹。」
「我帮你把粥打开,你趁热喝。」
嘴上套着近乎,可我不曾从她眼里见到半分亲近。
我不动声色地疏远她,
「不用了,我自己来。」
她却热情难却,作势就要帮我把粥打开。
刚想给我递过来,手中一滑。
李清月瞬间惊呼一声。
「啊——」
冒着热气的粥直接倒在了我的病床上。
我没反应过来。
一小部分粥顺势溅到了我手上。
手背瞬间冒红。
林长君见状,立刻冲过来。
语气紧张地开口——
「清月,你没事吧?」
清月。
又是清月。
他心里没有我半分!
我忍住火辣辣的疼。
苦涩都化在嘴里,难以言喻。
顾榕溪过来查房。
他刚进门,见到我红肿的手背,又看见林长君正在帮李清月吹手。
那只手白嫩细腻,没有半点红肿。
顾榕溪急忙跑过来,一把推开了两人。
检查完我的手,他忍住心里熊熊燃烧的怒火,装作语气平常,
「照例查房,病人手好像受伤了,我要帮她包扎伤口,麻烦二位先出去。」
这时,林长君才回过头来,施舍给我一个目光。
他第一次露出几分局促。
带着李清月出去了。
在医院住了几天,我执意出院。
顾榕溪坚持不让我走,说不治疗会加重病情。
我问,治疗了就能痊愈么?
他不说话了,目光幽幽。
胃癌晚期,痊愈的可能性不过百分之一。
我嗤笑,自己本来就该死掉了。
「不回去,他会怀疑。」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得了癌。」
我才不想遂了他的愿。
我才不想,躺在病床上,等待他来施舍关心。
我才不想,他看着我,对我冷笑道,这就是你的命。
顾榕溪怔怔地看着我。
终于没有再开口。
片刻,他道,
「身体不舒服的话,立刻给我打电话。」
我只嗯了一声,转过身,走出医院。
刚到大街上,便被两个保镖拦了路。
「林小姐,少爷嘱咐,您出院了,必须带您回家。」
说完,另一人打开了不远处的车门。
我一声不吭上了车,回了林家的别墅。
我的行动远没有从前自由了。
为了防止我再次自杀。
林长君在别墅各处都装了摄像头。
我的房间外,时刻有人二十四小时值守。
直到有天早上,医院的电话打来。
「你好,十八床病人准备进手术室,家属提前来等候。」
我心中绷着的弦将断未断。
头昏脑涨地穿好衣服,我叫了司机。
一路狂奔到医院。
守在手术室外,我心中忐忑焦灼。
不一会,手术室的灯灭了。
顾榕溪出来了,一脸疲态。
我揪着他的衣领问,
「我妈呢?」
顾榕溪不反抗,也不挣扎。
他眼神悲痛,垂着头。
残酷地通知我一个事实,
「十八床病人,死亡时间早上十点零一分。」
心中的弦终于彻底绷断。
我不是早该知道,妈妈根本没有醒来的可能性吗?
可她只要躺在病床上,我就觉得她始终还在。
她只是睡了一个长长的觉。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几年之后。
总有一天,她会醒过来。
那时候,她会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
像从前一样。
她会一点一点抚平我所有的棱角。
她会回来,给我珍贵的爱。
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她走了。
真真切切地走了。
我甚至没见她最后一面。
我彻底孤身一人了。
再也不会有人爱我,疼我。
我不顾所有人的阻拦,掐住顾榕溪的脖子。
红着眼,让他继续滚回手术室做手术。
他们都说我疯了。
死死拽住我,怕我伤了主治医生。
只有顾榕溪一人,恨不得让她掐死自己。
以泄心头之愤。
哭累了,疯累了,我瘫软在地上。
声音沙哑得像濒死的荒漠之人。
我问顾榕溪,
「这里还有什么值得留念的?」
他瞬间红了眼角,声音哽咽,
「你还有我,还有我。」
「从今以后我陪着你走。」
「离开林长君。」
顾榕溪终于将我死死地抱在怀里。
那双手紧紧环住我,紧到我快要窒息。
很久没有人抱我了。
他的怀抱真的好温暖啊。
让我想起了小时候。
躺在爸爸妈妈怀里睡觉的日子。
难以言说的痛苦一瞬间将我淹没。
五脏六腑都开始出现剧痛。
像被千万根针一齐刺向我。
我忍不住一把推开顾榕溪。
「咳——」
我转头,双手撑地,咳了一声。
地上出现一片刺目的红。
入秋了。
我彻底住进了病房。
林长君已不再把我关在别墅里了。
他开始像变了个人似的。
每天为了我端茶倒水,忙前忙后。
我笑得没有一丝温度。
随意地问他,「这么怕我死?」
他没有心思再跟我吵架。
只是低垂着眼,无言地为我倒水。
白天他要上班,下班后,又要马不停蹄跑来照顾我。
连轴转让他一脸疲惫,就连胡渣都来不及修剪。
淡青色的一圈,覆在他唇周。
我再一次打翻他给我倒的水。
「滚。」
他破天荒地没有吭声。
只盯着我,脸色阴沉。
我以为,他又要掐上我的脖子。
但这一次,他什么也没有做。
只是沙哑地开口,
「是我的错,先喝点水,润润嗓子再骂。」
说完,他继续给我倒了一杯新的水。
我冷眼看着他,他碰过的杯子,我都嫌恶心。
我将林长君曾经说过的话还给他,
「你怎么不去死呢?」
他平静地说,「等你好了,我马上死。」
我像是被这个字眼刺激了,狂怒道,
「我不会好了!不会好了!」
林长君红着眼,低吼道,
「李卿卿,我说过,你没资格死!」
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没资格?那你有资格活着吗?」
「为什么我妈死了,你还能活生生站在这里?」
「你怎么不替她去死呢?」
无数次,他对我说过的最恶毒的话,我想悉数奉还。
这一次,总算实现了这个愿望。
只是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我肺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手抵着床,我又咳出一口鲜血。
林长君眼神猛地一沉,心脏瞬间被揪得生疼。
连带着声音都带了几分慌乱。
「卿卿!」
第一次见他这么无措,只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又被气得吐了一口血,怒骂,
「你个癫公,愣着干嘛,找医生!!!」
他胡乱擦了擦湿润的眼角,连声答应。